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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對日漢語教材《華語跬步》北京話語音系統(tǒng)

2023-08-29 11:16邵燕梅
現(xiàn)代語文 2023年7期
關鍵詞:清末民初

摘? 要:《華語跬步》是清末民初日本漢語教學體現(xiàn)北京話語音系統(tǒng)的典型性教材,其編寫彰顯了日本近代漢語教育的重心由南京官話轉(zhuǎn)向了北京官話。根據(jù)《華語跬步》所列出的聲母類別和分析后的實際音值,清末民初北京話的聲母系統(tǒng)(包括零聲母)共有23個聲母;韻母系統(tǒng)共有40個韻母,包括開口呼14個、齊齒呼11個、合口呼9個、撮口呼6個。根據(jù)《華語跬步》《語言自邇集》兩部教材的描寫與觀照,清末民初北京話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聲調(diào),其調(diào)型、調(diào)值亦與今北京話相同?!度A語跬步》的音類描寫與《語言自邇集》的音值描寫互為觀照,共同呈現(xiàn)出北京話聲母、韻母、聲調(diào)的系統(tǒng)面貌,該語音系統(tǒng)能夠體現(xiàn)清末民初北京話的實際語音格局。

關鍵詞:《華語跬步》;北京話語音系統(tǒng);清末民初;《語言自邇集》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西交流背景下漢語詞匯學的構(gòu)建與理論創(chuàng)新研究”(21&ZD310);山東師范大學校級教學改革重點項目“新時期《現(xiàn)代語音學》教學創(chuàng)新與實踐改革研究”(2019XD09)

作者簡介:邵燕梅,女,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清末民初是北京話走向成熟的尾聲階段,該階段與今天的北京話最為接近。劉云在《早期北京話珍稀文獻集成·序》中指出:“清民兩代是北京話走向成熟的關鍵階段。從漢語史的角度看,這是一個承前啟后的重要時期,而成熟后的北京話又開始為當代漢民族共同語——普通話源源不斷地提供著養(yǎng)分?!盵1](劉序,P1)清末民初則見證并記錄著北京話從權威官話到民族共同語標準音的前奏,由日本學者御幡雅文(1859—1912)編撰的對日漢語教材《華語跬步》[1],是“北京話教科書匯編”中較為全面、專業(yè)的初級至中級會話型綜合教材,也是清末民初日本漢語教學體現(xiàn)北京話語音系統(tǒng)的典型性教材。張衛(wèi)東在《語言自邇集·譯序》中說:“明治九年九月,日本的漢語教學,從官方到民間,同時由南京話轉(zhuǎn)向北京話”[2](譯序,P2),他還指出:“大約是1850年前后,北京音才獲得官話正音的地位”[2](譯序,P5)。這個結(jié)論的得出正是源自威妥瑪(1867)在《語言自邇集》“第一版序言”中所說的:“他(指埃德金斯)認為南京官話在更大的范圍被理解,盡管后者(指北京話)更為時髦;可是他又承認‘那些想說帝國宮廷語言的人一定要學習北京話,而凈化了它的土音的北京話,就是公認的帝國官話?!盵2](序,P14)《華語跬步》的編寫時間正處于北京話向世界宣告作為漢語權威方言的潮頭時期,同時也彰顯了日本近代漢語教育的重心由南京官話轉(zhuǎn)向了北京官話。該教材主要以會話的形式展現(xiàn)北京人的社會交往、風土人情、商業(yè)交通等多姿多彩的日常生活。作為綜合教材,《華語跬步》自然承擔著北京話語音教學的功能和任務。

《華語跬步》的版本情況比較復雜,它初版于日本明治十九年(1886);至第七版為增補版(1908年發(fā)行),相較于舊版,該版改動較大、增補較多。增補第九版則是改動最大且臻于成熟的一版,于1911年發(fā)行,它也是作者用盡畢生精力去完善的漢語教材代表作,次年御幡雅文去世。增補第九版的卷首為“官話音譜便覽”和“訂正官話平仄編”,在《語言自邇集》的基礎上予以增補,以音節(jié)表的形式對北京話音系進行了全面描寫,體現(xiàn)了當時的北京話語音系統(tǒng)格局和面貌。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華語跬步》呈現(xiàn)的是音類,《語言自邇集》描寫的是音值,并且前者參照后者編寫。筆者認為兩部教材互為觀照,則能比較全面客觀地反映清末民初北京話的語言系統(tǒng)及面貌。自2018年“早期北京話珍本典籍校釋與研究”“早期北京話珍稀文獻集成”系列中的《華語跬步》面世以來,先后有數(shù)位學者(包括碩士研究生)對該教材進行探討,其中有兩篇論文對語音系統(tǒng)進行了研究。令人遺憾的是,諸文皆未把清末民初北京話的系統(tǒng)面貌呈現(xiàn)出來。

《華語跬步》將日語“五十音圖”中的子音、母音與北京話聲母、韻母對應進行教學?!肮僭捯糇V便覽”用片假名為聲母、韻母分類,其中,聲母分為牙音、齒音、舌音、唇音、卷舌音、半濁音六類;韻母分為十二類共計35個韻母,另列外音4個;聲調(diào)有4個,分別是上平、下平、上聲和去聲。該教材到底呈現(xiàn)出怎樣的北京話語音系統(tǒng),清末民初北京話的語音面貌又是如何,本文將圍繞這些問題展開論述。

一、《華語跬步》中的北京話聲母系統(tǒng)

《華語跬步》共列出子音52個,并非指北京話聲母的實際數(shù)量,而是指北京話聲母對應著日語五十音圖中所有與北京話聲母發(fā)音相同的音的個數(shù)。例如,唇音所對應的子音有五組14個子音,分別是“ハ、ホ”“バ、ビ、プ、ポ”“バ|、ビ|、プ|、ポ|”“マ、ミ、ム”“フ”,其中,字母后加豎線“|”表示送氣音。在北京話中,除了“ハ、ホ”應對應舌面后音“h”外,其他的則對應著三個聲母,即b[p]、p[ph]、m[m]。

(一)《華語跬步》呈現(xiàn)的聲母

對照《語言自邇集》語音部分的音值標注,我們來審視《華語跬步》呈現(xiàn)的清末民初北京話聲母,具體如表1所示:

在本文表格中,“分類”與“標音”是指《華語跬步》對語音的分類與標注;“威音(威)”則是指《語言自邇集》中的威妥瑪標音。在表1中,“ヰ”“ヱ”在現(xiàn)代日語中均不再使用,現(xiàn)在分別用作“?!薄哎А保煌瑫r,日語中的半濁音在字母的右上角加圓圈,而不是兩點,因此,“ル"? ”應是“ル○”。此外,《華語跬步》中的“卷舌音”名稱,與國際語音學會對該類輔音的命名“Retroflex”的譯名相同。

(二)《華語跬步》呈現(xiàn)聲母的相關說明

這里主要是對表1中加上標數(shù)字的地方,按照先后順序予以說明。

1.x:《語言自邇集》記為聲母“h”,其解釋為:“h,如蘇格蘭語loch中的ch”[2](P27)。因此,它不是唇音,而是舌面后音,國際音標(IPA)標記為[x]。

2.w(?):《華語跬步》采用“母音”直接記錄音節(jié),并且標明“子音”是唇音,《語言自邇集》中記為半元音(今稱“近音”),說明兩部教材的標注基本相同?!度A語跬步》用母音標注,則說明在音系處理上具有了“零聲母”的概念。

3.s:《華語跬步》中標為“齒音”的字,在《語言自邇集》中分為三類:第一類聲母的標音為“s”,如“撒”“散”“?!薄吧钡壤郑坏诙惵暷傅臉艘魹椤癶s”,如“西”“喜”“香”“想”等例字;第三類聲母的標音為“ss”,如“絲”“四”等例字。其中,第一類為中古精組與洪音的拼合,第二類為中古精組、見曉組與細音的拼合,第三類是為了專門拼“絲”“四”這類字的韻母“ǔ”而專門創(chuàng)造的聲母標音符號“ss”。由于《華語跬步》是參照《語言自邇集》編寫的“官話音韻便覽”,威妥瑪認為的第一類和第二類聲母,在御幡雅文的北京話聽辨中卻是一類,這顯然是受其母語日語所致。但不容忽視的是,兩部教材都說明了尖團音在清末民初北京話中的合流現(xiàn)象。難能可貴的是,后出的《華語跬步》在“官話音譜便覽”的例字中清晰地說明了北京話尖團字的不同來源,齒音組共列出以下例字:“西(希)”“心(欣)”“姓(興)”“(夏)” “詳(向)”“?。ㄐⅲ薄靶蓿ㄐ荩薄把▽W)”“宣(喧)”? ?“些(蝎)”“先(咸)”“(兄)”,這些例字格式工整,有尖團對舉的一定全部列舉;如果沒有尖音對比,則仍對團音加括號標注。第三類聲母“ss”,在《語言自邇集》描述為:“ssǔ是發(fā)現(xiàn)有這種聲母的惟一的音節(jié)。用ss是為了確定ǔ元音的音色?!盵2](P27)顯然,“ss”是為了顯示元音的不同而設計的,我們將它和第一類聲母統(tǒng)一用IPA標注為[s]。

4.?:該類描寫的是上條說明中尖團合流在清末民初北京話的聲母,《語言自邇集》描寫為“hs”,并對此予以說明:“這個擦音是這樣發(fā)出的,收緊舌面中部并抬起貼近上腭?!盵2](P27)從成阻的部位來看,這顯然是一個舌面前擦音,筆者用IPA標記為[?]。

5.ts、ts?:《華語跬步》中標為“舌音”的字,在《語言自邇集》中的音值分為兩類:一類標注為“ts”“ts?”,另一類是專門為了標注元音“ǔ”而使用的“tz”和“tz?”?!墩Z言自邇集》對這二音進行了描述:“tz,用以標明韻母ǔ的特殊音色,發(fā)音力度稍大于ts。tz?,如同上述tz。這個tz?和前述ss等,只用于ǔ前。”[2](P28)顯然,“發(fā)音力度稍大于ts”,并不能在發(fā)音部位和發(fā)音方法上引發(fā)聲母的不同,在轉(zhuǎn)寫IPA音值時,筆者仍采用“說明3”的處理方法,統(tǒng)一把音值描寫為[ts]和[ts?]。

6.t?、t?:《華語跬步》作為“卷舌音”音類來呈現(xiàn)該類聲母,從《語言自邇集》所描寫的音值和書中的“音節(jié)總表”來看,“ch”“ch?”和“sh”體現(xiàn)出不同的拼合規(guī)律:“ch”“ch?”可以拼合洪音、細音任何韻母,而“sh”只能拼合洪音韻母,不能與細音拼合。顯然,這三個音作為一個音類缺乏共同的拼合規(guī)律,而《華語跬步》則明確地說明了這三個音屬于同一音類,作為“ジ”的例字也都是和洪音的拼合。這不得不讓我們思考:“ch”“ch?”是當時的北京話在不同中古來源的兩組聲母音值上階段性合并的問題,或者兩部教材皆掩蓋了實為兩組不同音值的問題。張衛(wèi)東認為:“與開合二呼韻母相拼時,ch ch?的音值相當于今日之舌尖后音zh ch;與齊撮二呼相拼時,其音值相當于今日之舌面前音j q;這樣設計顯然體現(xiàn)了音位互補的原則?!盵3]從今天北京話的情況來看,《語言自邇集》中的“ch”“ch?”應該是舌尖后(卷舌)和舌面前兩組輔音,不過,這是倒推;今天北京話二分,并不能說明清末民初北京話二分。

筆者認為“ch”“ch?”二分的原因如下:先根據(jù)《語言自邇集》自身的處理來看,威妥瑪將它們描寫為:“ch,可以出現(xiàn)在上述任何韻母之前,只有ih除外;發(fā)音如同chair,chip中的音。在ih之前,濁化為dj;chih在許多情況下發(fā)djih?!盵2](P27)威妥瑪已注意到韻母“ih”在與“ch”組聲母拼合時和其他韻母的不同,這可以說明“ch”組音在發(fā)音部位的音類上來說并不是同一類。接下來重點看《華語跬步》的音類處理。如前所述,在卷舌音中,“ジ”聲母只拼洪音,不拼細音,顯然與可兼拼洪細的“チヂチ|ヂ|”不同,從音位的組合和聚合規(guī)則分析,也可以說明“チヂチ|ヂ|”應該不是同一發(fā)音部位的音類。此外,《華語跬步》對于中古精組、見曉組與細音的拼合,分屬齒音和卷舌音兩類,這種處理更能說明卷舌音并非一類,應該是兩類。可以說,御幡雅文和威妥瑪?shù)哪刚Z都沒有幫助他們很好地把這兩類音聽辨出來。因此,筆者根據(jù)拼合規(guī)律,將與洪音拼合的聲母標記為舌尖后音[t?]組,與細音拼合的聲母標記為舌面前音[t?]組。

7.?:《華語跬步》界定音類為“半濁音”的“ラ○

リ○ル○”,在《語言自邇集》中描寫為音值“j”。威妥瑪在“輔音”中如此描寫:“j,最接近法語jaune中的j;我們的fusion中的s或brazier中的z,是我們字母表所承認的最接近的仿制品?!盵2](P27)顯然,該音值是卷舌近音[?],和今北京話的嚴式記音結(jié)果一致。因此,筆者用舌尖后近音[?]標記。

8.?:《華語跬步》把“喉音”標記為“母音”之一種,體現(xiàn)了御幡雅文處理該音時踐行了“零聲母”概念。這也說明開口呼韻母自成音節(jié)時前面有一個喉音。《語言自邇集》卻描寫為“ng”,開口呼韻母的例字皆把聲母記為上標,如“nga”(阿)、“ngan”(安)、“ngao”(熬)、“ngan”(哀)等。上標的處理說明了該音與其他輔音聲母的發(fā)音不同,同時,威妥瑪在“阿”“安”類音節(jié)聲母嚴式標音的處理,也為御幡雅文提供了“零聲母”音位的處理辦法。一般認為,在古代漢語的聲母部位分類與音值的聯(lián)系上,“喉音”的音值為“ng”,如“‘吾‘我二字,上古的發(fā)音部位同為喉音ng,屬疑母字”[4](P463)。因此,筆者用舌面后鼻音[?]標記該音值。

9.j(?):曉匣、影喻(云以)皆為喉音,《華語跬步》記“喉音”類,用母音標注,這說明音系處理上的“零聲母”概念;《語言自邇集》記為近音“j”,這顯然是嚴式記音的結(jié)果。因此,筆者在近音后[j]加括號標注零聲母“?”。

(三)《華語跬步》的聲母系統(tǒng)

根據(jù)《華語跬步》所列出的聲母類別和筆者分析后的實際音值,清末民初北京話聲母系統(tǒng)(包括零聲母)共有23個聲母,現(xiàn)以聲母表的形式列出。該表僅列出發(fā)音部位,發(fā)音部位的名稱則采用漢語學界常用稱謂。需要說明的是,國際語音學會對舌尖前音的命名為Alveolar,被動發(fā)音部位為齒齦,該類音不僅包括ts、ts?、s,也包括t、t?、n、l?!度A語跬步》從發(fā)音部位的界定上與此相同?!度A語跬步》所呈現(xiàn)的北京話聲母系統(tǒng),具體如表2所示:

二、《華語跬步》中的北京話韻母系統(tǒng)

《華語跬步》用日語片假名表示北京話韻母類別,共分為十二類:“ア音”“イ音”“ウ音”“ヱ音”“オ音” “ヤ音”“ユ音”“ェ音”“ヨ音”“ワ音”“ヰ音”“ヲ音”,分別對應35個北京話韻母,另列4個列外音。

(一)《華語跬步》呈現(xiàn)的韻母

《華語跬步》以音類標注韻母,結(jié)合《語言自邇集》的音值標注,筆者對其進行了梳理與歸納,具體如表3所示:

需要說明的是,在韻母的分類中,《華語跬步》有“開口”“合口”的稱謂,主要是按韻母口型標準分類,但在界定中又增加了“閉口”的稱謂,導致講解時“合口”又成了韻尾的分類。因此,本文沒采用該教材開、合口的說法。同時,在“iang/yang”中,斜線后的“yang”為零聲母音節(jié)的拼寫形式,以下以“y”“w”為首的拼寫形式皆與此同。

(二)《華語跬步》呈現(xiàn)韻母的相關說明

這里主要是對表3中加上標數(shù)字的地方,按照先后順序予以說明。

1.?:《華語跬步》把“事”“日”和“必”“皮”“西”等都歸為“衣”韻,《語言自邇集》標音不同,前者為“ih”,后者為“i”。“ih”和“i”與聲母拼合的情況不同,說明這是兩個不同的單元音,清末民初北京話的語言事實與今北京話相同。因此,筆者把“衣”韻描寫為舌面前高元音[i]和舌尖后高元音[?]兩個音值。

2.ei:《華語跬步》標記的“?”韻母,有“給、刻、得、內(nèi)、黑、陪”等例字;在《語言自邇集》中,“給”“得”“內(nèi)”“陪”的韻母為“ei”,“刻”的韻母為“ê”,“黑”的韻母為“ꔓei”?!墩Z言自邇集》的“單元音和復元音”部分有“êi”,但在實際標音中卻沒有此韻母。筆者認為,此處的“ê”應該是“êi”。同時,這也反映出清末民初北京話“得”“刻”等音節(jié)讀音與今北京話的不同,目前,“ei”韻母在官話地區(qū)是常見讀音或常見的白讀音。

3.?n、??:《華語跬步》分別標為“恩”“哼”兩個韻母,《語言自邇集》則分別標為“ên”和“êng”,

韻腹同為“ê”。對于該元音的音值,威妥瑪描寫為:“最接近earth,perch中元音的發(fā)音,或任何詞中e后跟有r或其他輔音,例如lurk里的音?!盵2](P25)

這種描寫與今北京話音值也相同,因此,筆者將“恩”“哼”的音值分別標記為[?n]和[??]。

4.?:《華語跬步》“額”韻母,在《語言自邇集》中標為“ê”音值。根據(jù)威妥瑪?shù)拿鑼?,其音值用IPA應該標記為央元音[?]。該元音的例字皆為單元音韻母,如“各”“可”“河”等,與今北京話的后元音[?]不同。

5.iai:《華語跬步》韻母“涯”的例字只有兩個,在“官話音韻便覽”中,除了韻母例字外,只有“楷”;在“訂正官話平仄編”中,亦僅列舉此二例字。可見,該韻母在清末民初北京話音系中負載音節(jié)量很小,同時,也說明了該韻母的穩(wěn)定性差。《語言自邇集》把該韻母音值描寫為“iai”,例字僅有“楷”,并且該字為多音字,一音為“ch?iai”,一音為“k?iai”。作為后出的《華語跬步》,以“涯”作為該類韻母的例字,說明“涯”為該類例字的常見讀音。這不僅記錄了當時清末民初北京話的語言事實,同時也為今北京話該韻母的消失展現(xiàn)了一個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在音節(jié)組合關系中,該韻母因負載量小而穩(wěn)定性差,再到“涯”“楷”二字歸派到不同的韻母從而消亡?!把摹弊鳛閇iai]音值或方言折合讀音[i?]等,今天仍大量存在于很多官話方言中,如山東所轄的冀魯官話淄川方言[5](P23)、新泰方言[6](P27)、寧津方言[7](P47)、沂南方言[8](P31)、章丘方言[9](P75)等;中原官話寧陽方言[10](P40)、費縣方言[11](P45)等;膠遼官話即墨方言[12](P23)、牟平方言[13](P26)、諸城方言[14](P41)等。

6.iou、uei、u?n:《華語跬步》中的“尤”“為”“文”三個韻母,在《語言自邇集》中的標音比較復雜。其中,零聲母音節(jié)分別拼寫為you、wei、wên的形式;喉音(k、k?、h)之外的其他輔音聲母音節(jié),都省寫了主要元音。而喉音與這三個韻母的音節(jié)拼寫則較為特殊,“規(guī)”“虧”的拼寫為“kuei”“k?uei”,保留主要元音,沒有省寫形式;“滾”“坤”的拼寫為“kuên/kun”“k?uên/k?un”,“灰”的拼寫為“huei/hui”,“昏”的拼寫為“huên/hun”。《華語跬步》的處理則與之不同,“尤”“為”“文”三個韻母與輔音聲母的拼合,并不因喉音而改變,這也為北京話韻母系統(tǒng)的確立提供了一個佐證。

7.y?、yo、io:“月”“約”二字,今北京話讀音相同,《華語跬步》則代表不同的韻母。在“官話音譜便覽”中,“月”韻母的例字有“雪、學、虐、略、絕、噘、雀、缺”,“約”韻母的例字僅有“虐、略”,且二字與“月”韻母例字相同,這說明它們是多音字?!墩Z言自邇集》用音值描寫了這種一字多音的情況,其中,“月”[2](P40)、“雪”“缺”“絕”[2](P222)僅標一音,韻母為“üeh”,而“噘”在整本教材中僅出現(xiàn)“噘著嘴”,沒有注音;“雀”有“ch?io、ch?iao”兩個音[2](P242),“約”有“yo、yüeh”兩個音[2](P120);“虐”“略”“學”皆有三個音,“虐”的三個音分別是“nio、nüeh、nüo”,“略”的三個音分別是“l(fā)io、lüeh、lüo”,“學”的三個音分別是“hsiao、hsio、hsüo”。如此看來,《華語跬步》中的“月”韻母,對應的是“üeh、io、üo、iao”四個音值,由于“學”“雀”的白讀韻母“iao”已對應“要”韻母,因此,“üeh、io、üo”三個音值可能對應“月”韻母。從只有一讀的音節(jié)來看,首先可以肯定的,“üeh”應是該韻母對應的主要音值;剩下的“io、üo”兩個音值,則需要和“約”韻母對應的音值進行比對。再看“虐、略”二字,該二字兼屬“月”“約”二韻母,對應的音值有三個:“üeh、io、üo”,由于“約”對應的音值為“üeh、io”,除了“üeh”對應“月”韻母外,“io”和“üo”皆可對應“約”韻母?!墩Z言自邇集》對“io”的音值描寫是:“比意大利語的io要短些,更接近法語pioche中的io”,對“üo”的音值描寫是:“這是個有爭議的音,在某些音節(jié)里它通??梢愿鷌o互相替換”[2](P26)。這兩個音能夠互相替換,不僅可以說明[i]作為不圓唇音過渡到圓唇音[o],中間必然有個過渡音[u],從而導致“io”與“üo”音值相近可以替換,同時,也可以說明這兩個音在清末民初北京話中并不穩(wěn)定。通過與今北京話的對比,“io”除了與“üo”音同外,由于與“iao”音值上的接近而與之合并,例如,“約”作為“稱重”義時,今天北京話的白讀音為[iɑu],其他官話方言也有此讀音。“üo”除了和“iao”合并外,同時也與“üeh”[y?]音值上的接近而與之合并。為了反映清末民初北京話的語言事實,筆者把“月”韻母的音值用IPA標記為[y?],“約”韻母的音值標記為[io]和[yo]。

8.i?:《華語跬步》“耶”韻母有“疊”“貼”“捏”等,《語言自邇集》拼寫為“ieh”。《語言自邇集》對“eh”的描寫是:“韻母eh,只用于yeh,把它跟ieh分開也許沒有必要?!盵2](P28)這說明零聲母音節(jié)和其他輔音聲母音節(jié)中的韻母發(fā)音相同。其中,“e”的發(fā)音,威妥瑪描寫為:“e,在eh、en中,發(fā)音如yet,lens中的e”[2](P25)。據(jù)此,筆者把“耶”韻母的音值用IPA描寫為[i?]。

9.o、uo:《華語跬步》“我”韻母,在《語言自邇集》標為兩個音值,分別是“o”和“uo”。前者可以和多數(shù)輔音聲母拼合,后者則出現(xiàn)在舌面后、舌尖后和零聲母所拼合的音節(jié)中?!度A語跬步》中的“我”韻位,則包含了呈互補分布的兩個條件變體,根據(jù)嚴式標音與處理,筆者分別標記為[o]和[uo]。

10.?r:《華語跬步》把當時難以歸類的音節(jié)放在35個韻母之外,名為“列外音”。其中,“兒”放在首位,該讀音只有這一例字?!墩Z言自邇集》用“êrh”標音,音值描寫為:“êrh,如burr,purr中的urr音”[2](P25),顯然是一個卷舌的央元音,筆者標記為[?r](或[?])。

11.?:《華語跬步》“列外音”除了“兒”外,還有“子、次、絲”,這三字的韻母在《語言自邇集》中都標記為“ǔ”,其音值描寫為:“ǔ,介于bit中的i和shut中的u之間的音;只見于聲母ss,tz,tz?之后,從咽喉發(fā)出,好像說話者因打嗝而感內(nèi)疚。我們沒有合適的元音表示它?!盵2](P26)威妥瑪?shù)哪刚Z英語和他所熟悉的法語、意大利語都沒有合適的元音,說明了該元音的特殊。從舌位來說,它是介于次高[?]和半高[?]之間的高元音,但并未說明該元音發(fā)音時起作用的是舌面還是舌尖,“好像說話者因打嗝而感內(nèi)疚”的描述,則能夠補充說明該元音的舌尖性。因此,筆者用IPA標記為[?]。

(三)《華語跬步》的韻母系統(tǒng)

根據(jù)《華語跬步》所列出的聲母類別和筆者所分析的實際音值,清末民初北京話韻母系統(tǒng)共有40個韻母,其中,開口呼14個、齊齒呼11個、合口呼9個、撮口呼6個。與“官話音譜便覽”中所列出的35個“母音”相比,多出了5個韻母。這主要是由以下因素造成的:“列外音”中的“兒”代表卷舌韻母[?r];“子、次、絲”代表舌尖前韻母[?];在《華語跬步》和《語言自邇集》中皆被放入/i/音位的舌尖后韻母[?],從“衣”韻中分離出來;“我”“月”皆代表兩個韻母。因此,《華語跬步》實際反映了40個韻母,這個韻母系統(tǒng)既體現(xiàn)了音位的對立和互補關系,也是寬嚴適度處理的結(jié)果。這里以韻母表的形式,把清末民初北京話的韻母系統(tǒng)列出,該表按照開齊合撮“四呼”排列,具體如表4所示:

三、《華語跬步》中的北京話聲調(diào)系統(tǒng)

《華語跬步》“四聲之區(qū)別”云:“所謂四聲,稱為‘上平、下平、上聲、去聲,此四聲的讀法正如其名?!笨梢?,這里是用調(diào)類的說法來代替調(diào)型。《華語跬步》描寫了北京話的四個聲調(diào),其調(diào)類分別稱為“上平”“下平”“上聲”“去聲”。其中,對“上平”調(diào)型特點的描述為“聲平直而又上升”,“下平”為“聲平直而又下降”,“上聲”為“聲緩且長”,“去聲”為“聲促且短”[1](P13)。

(一)《華語跬步》呈現(xiàn)的聲調(diào)

就《華語跬步》調(diào)型特點的描述來說,“上平”“下平”“去聲”三個調(diào)類均與今北京話相差較大。盡管《語言自邇集》對于“聲調(diào)”和“韻律”有些混淆,對于調(diào)類稱謂和調(diào)型特點描述也有些混同,但對于聲調(diào)重要性的闡述卻很多,對于聲調(diào)聽辨的描述也更為準確。威妥瑪把第一聲稱為“上平”或“高平調(diào)”,第二聲為“下平”或“低平調(diào)”,第三聲為“上”或“升調(diào)”,第四聲為“去”或“降調(diào)”或“去聲”[2](P29)。《華語跬步》呈現(xiàn)的聲調(diào),具體如表5所示:

(二)《華語跬步》呈現(xiàn)聲調(diào)的相關說明

這里主要是對《華語跬步》所呈現(xiàn)的四個聲調(diào)的調(diào)型特點進行說明。

1.聲平直而又上升。這是《華語跬步》對于“上平”調(diào)類的發(fā)音描述,“聲平直”說明是平聲,“上升”說明是升調(diào),“聲平直而又上升”則很形象地說明該聲調(diào)先平后升的特點。在《語言自邇集》中,調(diào)類“上平”的調(diào)型是“高平”,發(fā)音描寫是:“音既不升高也不降低”,該情況符合當時的北京話發(fā)音事實,當時北京話的“上平”發(fā)音也和今天的北京話“陰平”相同。因此,筆者采用《語言自邇集》“高平調(diào)”對“上平”(即陰平)發(fā)音調(diào)型的界定。

2.聲平直而又下降。這是《華語跬步》對于“下平”調(diào)類的發(fā)音描述,“聲平直”說明是平聲,“下降”說明是降調(diào),“聲平直而又下降”則很形象地說明該聲調(diào)先平后降的特點。在《語言自邇集》中,調(diào)類“下平”的調(diào)型是“低平”,但對于“低平調(diào)”的描寫卻是:“發(fā)音急拉上揚,很像說英語表示疑問或驚訝那樣”??梢钥闯觯赚斣谡{(diào)型的界定和發(fā)音的描寫上出現(xiàn)了矛盾,而發(fā)音的描寫符合當時北京話的發(fā)音事實,也和今北京話“陽平”的調(diào)型描述基本相同。因此,筆者采用“急拉上揚”的“中升調(diào)”來表示“下平”(即陽平)的調(diào)型。

3.聲緩且長。這是《華語跬步》對于“上聲”調(diào)類的發(fā)音描述,“緩”說明了發(fā)音時調(diào)型不平直,“長”說明音長略長,這個聲調(diào)描寫符合當時的北京話發(fā)音事實,也與今北京話上聲的發(fā)音相同?!墩Z言自邇集》則描述為:“發(fā)音近乎急而陡,很像我們表示憤怒和否認的語氣”,“急而陡”不僅說明了發(fā)音時音高的驟降,也說明了音長較短,與《華語跬步》“聲緩且長”的描述大相徑庭。這既反映出御幡雅文和威妥瑪聽辨音的不同,也體現(xiàn)出《華語跬步》對于第三聲調(diào)型描述的修訂。因此,筆者采用“聲緩且長”的“降升調(diào)”來表示上聲的調(diào)型。

4.聲促且短。這是《華語跬步》對于“去聲”調(diào)類的發(fā)音描述,“促”指“促調(diào)”,與“舒調(diào)”對舉,說明聲調(diào)發(fā)音不舒展,“短”說明音長較短;“促且短”體現(xiàn)的是入聲特點,而不是去聲特點。當時南北官話競爭,御幡雅文應是受到南京官話“入聲”教學實踐的影響。《語言自邇集》把“去聲”的調(diào)型定為“降”或“降調(diào)”,并描述為:“音被拖長,很像我們表示遺憾、懊惱的語氣”。這符合當時北京話的發(fā)音事實,也與今北京話調(diào)型相同。因此,筆者采用“全降”表示去聲的調(diào)型。

(三)《華語跬步》的聲調(diào)系統(tǒng)

在聲調(diào)描寫上,《華語跬步》脫離了與韻律的混同,行文中沒有采用“語氣”“語調(diào)”之類的表述對聲調(diào)進行界定和描寫,這是后出教材的進步之處。《語言自邇集》對于四個聲調(diào)的調(diào)型描寫,恰好與《華語跬步》形成互補,也更方便我們對清末民初北京話的聲調(diào)及發(fā)音做出判斷。根據(jù)兩部教材的描寫與觀照,清末民初北京話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聲調(diào),其調(diào)型、調(diào)值亦與今北京話相同。由于當時還沒有調(diào)值的五度制標記,《華語跬步》和《語言自邇集》都沒有描寫調(diào)值,因此,我們根據(jù)趙元任所創(chuàng)制的“五度制標調(diào)”,對清末民初北京話調(diào)值進行了補充?!度A語跬步》所呈現(xiàn)的北京話聲調(diào)系統(tǒng),具體如表6所示:

總之,《華語跬步》是北京話作為最權威漢語方言后在日本推出的培養(yǎng)外交使臣的最早教材,對日本的漢語教學和中日兩國的交流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度A語跬步》的音類描寫與《語言自邇集》的音值描寫互為觀照,共同呈現(xiàn)出北京話聲母、韻母、聲調(diào)的系統(tǒng)面貌,該語音系統(tǒng)能夠體現(xiàn)清末民初北京話語音的基本狀況。因此,《華語跬步》是北京話發(fā)展史上的重要見證,其學術價值不言而喻。由于該教材歷經(jīng)九次修訂,有很多增刪過程和具體細節(jié)未能全部展現(xiàn)出來,尚有大量材料有待于我們繼續(xù)挖掘。如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公開的圖片中,有一張“華語跬步北音平仄譜”,是“訂正官話平仄編”的前身,其中的“北音”正是為了說明與“南音”的不同,該材料即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通過《華語跬步》《語言自邇集》等近代對外漢語教材,我們不僅可以觀察到清末民初北京話語音系統(tǒng)的共時面貌,而且還可以觀察到北京話乃至更多漢語方言歷時的發(fā)展與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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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ern Chinese Textbook Huayu Kuibu(《華語跬步》) Beijing Dialect Pronunciation System

——Observation of the Pronunciation System of Yü-yen Tzǔ-êrh Chi(《語言自邇集》)

Shao Yanm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Abstract:Huayu Kuibu(《華語跬步》) is a typical textbook that embodies the pronunciation system of Beijing dialect in Japanese Chinese teaching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and its compilation highlights the shift of the focus of modern Chinese education in Japan from Nanjing Mandarin to Beijing Mandarin. According to the categories of vowels listed in the Huayu Kuibu(《華語跬步》) and the actual sound values after analysis, the consonant system of Beijing dialec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had a total of 23 consonants (including zero initial); There are a total of 40 vowels in the vowel system, including 14 opened syllabes, 11 qichihu, 9 closed syllabes, and 6 cuokouhu. According to the description and observation of the two textbooks Huayu Kuibu(《華語跬步》) and Yü-yen Tzǔ-êrh Chi(《語言自邇集》), Beijing dialec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had four tones: yinping, yangping, shangsheng, and qusheng, and its key pattern and tonality were the same as those of today's Beijing dialect. The phonetic description of Huayu Kuibu(《華語跬步》) and the description of the sound value of Yü-yen Tzǔ-êrh Chi(《語言自邇集》) are mutually observant, jointly presenting the systematic appearance of Beijing consonant, vowel, and tone, which can reflect the actual phonetic pattern of Beijing dialect in the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Key words:Huayu Kuibu(《華語跬步》);Beijing dialect voice system;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Yü-yen Tzǔ-êrh Chi(《語言自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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