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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里

2023-08-21 07:01安慶
四川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武

□文/安慶

沈小武走下大巴看見了婁林豪。

兩個人都朝對方揮著手,不同的是,沈小武的耳朵里塞著耳機,手里掂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婁林豪的包背在肩上,手里是剛?cè)计鸬囊恢?,煙氣穿過他的短胡須朝空中繚繞。婁林豪把煙盒朝沈小武舉,沈小武擺擺手,將耳塞從耳窩里取出來。他們在一溜的中巴車前會合后,尋找著通往瓦塘南街的客車。車正點發(fā)車,還有十幾分鐘的時間,車上已經(jīng)坐著幾個人。婁林豪夾著煙,勒了勒肩包朝廁所走。沈小武遲疑了一下,進(jìn)了緊鄰候車室的藥店,給母親去買一種治頭痛的藥,羊角片和頭痛膠囊。母親一直患頭痛病,很多年了,原來家里備著的是一種小袋子的粉末,幾毛錢一袋的頭疼散,聞著有一股辛辣的味道。自從他給母親買這些藥后,原來的那種粉末母親停了。

沈小武是從旗城坐大巴車回來的,在大巴上一直昏昏欲睡,耳機一直塞在耳窩里。他知道家里讓他回來的意思,相親。那幾個媒經(jīng)紀(jì)手里有附近村莊婚齡男女的名單,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就會尋找著可以張羅的人,兩個月他已經(jīng)回來過三次,前三次都沒有成功,或者被別人搶走了。沈小武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一次他還是不抱希望,甚至父親打電話要他回來時,對方的情況他都懶得去問。他想拒絕,可父母聲音里帶著的那種乞求,讓他心軟或者心疼,仿佛看到了母親期望的神態(tài)?;貋戆?,別煩,媽等著你。母親在電話里說。他先軟下來的是回答的聲調(diào),好吧,好吧,我先請假。他看著手機,好像要從手機里看到什么。有幾次接電話是在晚上,在他租住的那棟樓上,接過了,他從窗口望著村莊的方向,心里有一種糾結(jié),他得努力把自己從抵觸里撈上來,不然會更加煩躁。他拒絕過,如果不拒絕回來得將更加頻繁。車進(jìn)了縣城他才勉強地提起一些精神,他迷蒙地看著縣城,縣城一直都在擴展,路邊有幾個新建的小區(qū),幾乎每個小區(qū)都有他認(rèn)識的同齡人。他從車窗看著樓房,有幾棟樓正在作業(yè),城里的小區(qū)房這幾年也成為婚姻的砝碼,他有一次相親就是因為對方提出要他在城里有房泡湯了。通往汽車站的道路正在復(fù)修,工程的進(jìn)度總是很慢,施工路段灑水車一直在噴著水霧??h城的汽車站是這幾年經(jīng)過最多的地方,在候車室門口,開往旗城的大巴前又排起了長隊,人們總是急于找到一個奔赴外地的缺口,想把自己放出去。他和婁林豪也是這樣,不斷地從這里出發(fā),去找打工的地方,和很多農(nóng)民工一樣把自己散在某個城市的角落。

走出藥店,沈小武看見婁林豪站在車門前,車上的人多起來,要發(fā)車了,司機在摁喇叭。婁林豪朝沈小武揮手,婁林豪快跑了幾步。車出了汽車站的大門,由于修路,往另一條路上繞,最后繞到縣城醫(yī)院的十字口,路邊又上來幾個人。沈小武和婁林豪聊天,問他從哪里來。婁林豪回答說,周口。沈小武問是啥工程?婁林豪說,一個很大的體育中心,在淮河的岸邊。沈小武在周口打過工,知道淮河,知道那條河是從安徽流過來。婁林豪問沈小武,你呢?從哪里回來?沈小武說,沒跑遠(yuǎn),就在旗城。然后他們聊著工地,聊著工錢,車不覺已經(jīng)出了縣城,上了國道,大路兩邊是齊刷刷青色的麥苗,鐵路上奔跑著火車。可能都有點累,不再說話,看著窗外,聽著車在公路上滑行,和公路并排的鐵路上不斷有飛過的火車。

兩個人心照不宣,知道這次回家都是相親。

這天晚上,沈小武先去了街頭,走出胡同,聽見音樂聲,看到一群女人的身影,在村口理發(fā)店前的空曠處十幾個女人正在跳廣場舞。女人的腰肢扭動著,馬尾辮、長頭發(fā)在夜色里晃動,廣場舞早已經(jīng)傳到了鄉(xiāng)村,村里跳廣場舞的已經(jīng)有好幾支。音樂是從一個音箱里傳出來的,播放器放在一張凳子上。播放的東西曾經(jīng)很流行,工友里好幾個人都有,他們吃過晚飯在工地、在寢室里放,有時候一支歌,幾個人跟著一齊吼,比如以前流行的《流浪歌》《工資單》,還有兩個農(nóng)民工唱火的《春天里》……他記得母親也哼過《流浪歌》,那幾年父親出去打工,母親哼唱著忽然停下來,他看見母親的眼里閃動著淚花。后來父親漸漸地不出去了,換成了他出去打工,村里人都這樣,幾代人四海為家都要出去掙錢,不斷地更換著打工的地方。不知道母親是否還哼唱這首老歌,是否在想念兒子時掉過淚。他站了一會兒,禁不住朝跳舞的人群走近,在人群里他看見了理發(fā)店的蘇小纓,好像蘇小纓是領(lǐng)舞,跳動在人群的最前頭,腰肢的幅度格外放開,在夜色里能隱約看見她身上紅色的毛衣。小纓開這個理發(fā)店已經(jīng)幾年了,小纓現(xiàn)在算是又回了娘家,因為她在兩年前結(jié)過婚。他記得小纓那天的婚禮,幾輛車?yán)叩男±t,車上的彩綢和紅花??珊托±t結(jié)婚的那個毛孩子劈腿了,出去打工和工地上的另一個女孩好上,帶那個女孩跑到了更遠(yuǎn)的城市。小纓和那個人離了后,回到了瓦塘南街。小纓的理發(fā)店本來關(guān)閉了一段時間,在她又成了單身后,理發(fā)店重新開起來,重粉刷了。小纓年齡不大,和小武是同學(xué),小武還在單身。

小纓在一曲終了換音樂時看見了路邊的沈小武。她帶了幾節(jié)舞,從理發(fā)店的側(cè)邊走到沈小武的身邊。小武,小武,蘇小纓低低地叫了兩聲沈小武。沈小武聽見小纓喚他,看見月光下身材苗條的蘇小纓,她的身上似乎還冒著跳舞散發(fā)的熱氣,一種潮濕的帶著體香的汗味在夜色里散發(fā)。那些跳舞的女人身上應(yīng)該都會有這樣的味道,即使在夜色里也藏不住。他看見小纓在夜霧里有一種嬌美。一瞬間他為那個男人惋惜,沒有體會到這個女人的魅力就背棄了。那個毛孩子說不定有一天會后悔。他看著蘇小纓,說,你不跳了?蘇小纓摸著手邊的一棵樹,吹出一口汗氣,說,讓她們跳,她們每天都在這里跳。沈小武說,我知道,現(xiàn)在跳舞的人好像增多了。小纓說,不固定,村里的女人都是來回跑的,高興去哪兒跳去哪兒跳,反正也不收費,跳著玩兒的。沈小武知道,往北的十字路口還有一班跳舞的女人。那是村里的中心,有兩個大超市,跳舞的人多,看熱鬧的人也多。這些女人的男人大部分都在外邊打工,她們在廣場舞里打發(fā)著光陰。蘇小纓問,你怎么又回來了小武?又、又回來相親嗎?沈小武臉上有些發(fā)熱,好在有夜幕掩蓋,對方看不見他的臉紅。你今年相了幾個了,沈小武?沈小武說,小纓,你不要笑我,我其實不想回來。蘇小纓趕忙說,不,不是,我怎么會笑你呢,回家相親的又不是你一個人。我在這村口不斷看到回家的人,他們?nèi)ハ嘤H前還來理發(fā)店里整理一下頭,簡單的整理我不收他們的錢,不過你沒有來整理過,但我知道你回來了。沈小武想問,你在家相過對象嗎?相了多少?沈小武知道她肯定相過的,這個女同學(xué),原來算是挺開朗的一個人,卻遇到了一個更開放的男人。他想起她婚禮那天,他站在路口內(nèi)心的那一絲絲悵惘。那天他正好回家,好像也是相親。可是他沒有問,有人在喊小纓、小纓,音樂停了。夜好似突然靜下來。小纓,換音樂,換一段帶勁的、奔放的,一個大嗓門的女人在喊。奔放的?這個女人竟然在喊小纓放一曲奔放的。那奔放的是什么呢?沈小武沒有看下去,他在小纓跑過去時有些倉皇地離開了。音樂再次響起,鼓點更加密集,咚咚的鼓點在鄉(xiāng)村的夜色里奔放著,女人的腰扭著,幅度更大,夜攪動著,帶著躁動。沈小武感覺夜色在嘩嘩地流。他朝胡同的另一頭走。他要和婁林豪交流一下,坦誠交換一下想法,很可能要去相的是同一個女孩兒,這樣的事情以前有過。

他在微信里約了婁林豪。婁林豪站在路邊等他,遠(yuǎn)遠(yuǎn)看去,孤零零的一個影子。兩個人一齊往村外走。秋天的涼氣往身上貼,蟬還在叫,快接近尾聲的那種鳴,有氣無力。一出村就看見了一簇簇?zé)艄?。那是村里的兩家簾子廠。簾子廠附近開了兩家小飯館。他們挑選了一家有兩層小樓的飯館,徑直上了二層。沈小武報過菜,讓老板掂了一捆啤酒,對婁林豪說,我約你的,今天我買單。在外邊跑慣了,回到村里他們把結(jié)賬又說成了買單。婁林豪沒有反駁,他把一盒煙拍到了桌子上,吸吧,小武。在外邊有時挺無聊的,無聊的時候就想著吸一根煙。這樣說著婁林豪已經(jīng)將一根煙點著了,從厚厚的嘴唇噴出了幾縷煙霧。婁林豪把打火機往沈小武手邊推。沈小武點著了,看了看婁林豪的煙,帝豪。說,林豪可以啊,煙的檔次不斷攀升。婁林豪笑笑,我們打工的錢吸好一點的煙還是吸得起的,不能吸那種太便宜的,噴出的煙氣都是黑的,嗆人。

沈小武開了兩瓶啤酒,菜很快跟著上來了。沈小武不想繞彎,便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林豪,我們回來的目?biāo)都是一樣的。你家里人給你說了嗎,去哪兒相親?說完了,沈小武看著婁林豪。他想把目標(biāo)搞清楚,看兩個人是不是相的是一個人。婁林豪手里握著啤酒瓶,說,吳村。是嗎?沈小武也抓住了啤酒瓶。是!婁林豪再一次回答。你還想問什么?婁林豪說。沈小武問,你什么時間?下午!婁林豪回答很簡練。沈小武嗯了一聲,說,我是上午。婁林豪說,都是一個媒經(jīng)紀(jì),我們村里的那個林青林,還有吳村的一個女人,要給她繳話費,要去她女兒開的小店里買禮品,對吧?沈小武點點頭。把煙點著了,握著煙,婁林豪說,這一點讓我煩,我已經(jīng)給他們繳過幾次話費了。沈小武看過去,婁林豪丟了煙,大口地喝著啤酒,泡沫從嘴角滾出來,像洗衣粉的泡沫。婁林豪將一杯啤酒喝下去,又自顧倒了一杯。沈小武眼前的婁林豪,消瘦、單薄,臉也是瘦削的,帶著棱角,但一雙眸子里透出精明,洞徹人心。他們倆是同歲的,他比婁林豪大幾個月。婁林豪身上的毛衣顯得寬松,一個人像裝在套子里,顯得更加消瘦。沈小武想起婁林豪的母親,那也是一個身材單薄的人。他剛才走過林豪家時,看見林豪的母親站在院子里,望著他們。婁林豪心靈手巧,在工地討人喜歡,他會焊工,電工的活兒也會做,哪里遇到障礙,眼撲撲楞楞瞅一會兒就能找準(zhǔn)癥結(jié),馬上解決了。可相親,婁林豪的身材不占優(yōu)勢。沈小武想,明天相親還有沒有另外的人?肯定還有,這樣的事不止一次了。沈小武抓了抓婁林豪的毛衣,摸上去很舒服,只輕輕地一掀,整件毛衣都翹起來,露出婁林豪瘦小的身體。沈小武說,林豪,你明天穿一件緊身的衣服吧,這件太肥了。婁林豪露出無所謂的表情,說,隨便,我就沒有想到會成。沈小武說,聽我的,穿件合身的衣裳。婁林豪說,我就不想回來,把時間都泡在路上,我們竟要這樣一趟一趟回來相親。沈小武說,誰不是。婁林豪說,我是一個人,生我的那年媽生了一場大病,加上我們都趕上了那幾年的政策,我媽就生了我一個。我要是再有一個哥哥或弟弟,我就會讓他去相親,他們找了媳婦,我就沒那么重要了。沈小武和婁林豪不同,他有一個姐姐,姐姐前幾年結(jié)婚,已經(jīng)有了一個幾歲的孩子,可在鄉(xiāng)村女兒是不能代替兒子的。

婁林豪繼續(xù)說,小武,我沒有那么悲哀,好像沒有這些媒經(jīng)紀(jì),我們就成了光棍?什么年代了,我們要這樣相親,要不斷從打工的地方回來?我說加微信聊,我媽說,人家的父母要見真人。見真人又怎么樣?我真有些煩了。

兩個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啤酒,漸漸地都有了醉意。泡沫倒進(jìn)杯里,他們把泡沫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件啤酒很快喝完了。老板又掂上來幾瓶。沈小武幾次站起來,和婁林豪碰杯。婁林豪說,小武,我沒有覺得多失望,沒有覺得多悲哀。你覺得悲哀嗎?即使打光棍,一輩子單身也沒有那么可怕。我們在外打工有寂寞也有驕傲的地方。我有手藝,有堂堂正正的電焊證,多的時候一天掙幾百塊,一個月掙過一萬多。是,我們有風(fēng)險,我們累,可我們也換回了還算對等的收入。即使不這樣認(rèn)為,你看看村里的車,我們這一代人,我們這些不斷相親的人家門前差不多都停了一輛車,這就是現(xiàn)在找對象的條件,有房有車,還要在縣城里買一套房子。沈小武,你們家的房子是不是也買了,在哪個小區(qū)?沈小武看見婁林豪的手,手指間的熏痕,手指上的斑結(jié),那和每天在工地握著工具,和電焊有關(guān)。婁林豪直接拿瓶子和他碰。當(dāng)當(dāng)?shù)钠【破柯曉诜块g里響著,泡沫流淌到了地上。小飯館已經(jīng)靜下來,窗外是兩家簾子廠的燈光,路上不斷有汽車、電動車開過的聲音。婁林豪說,沈小武你怎么不說話?盡讓我在說。

沈小武很鄭重地說,我聽著,林豪,你說的都是我想說的話。

婁林豪說,沈小武,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聽說你不在工地了,是不是?

沈小武說,對,我不想再繼續(xù)在工地上。我離開工地先去了一家公司。到處都是所謂的銷售公司,都是憋在幾間房子里給人打電話,在電話里談業(yè)務(wù)、推廣產(chǎn)品。我不適應(yīng),想干些具體的、踏踏實實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我從那一家公司辭了。我現(xiàn)在一家服裝廠,能看得見實物,看到布料和成衣,聽見機器咯噠咯噠響。我在業(yè)務(wù)部,到各個城市、各大超市去發(fā)展我們的銷售網(wǎng)絡(luò),推銷產(chǎn)品,和客戶面對面打交道。我覺得這比在工地上有意義。我畢竟也是大專畢業(yè),學(xué)的是物流,又報了一個成人的本科,明年就會拿到一個本科文憑。在企業(yè),他們是認(rèn)這種證書的。

婁林豪說,我是技校,學(xué)的就是焊工,也算是學(xué)有所用。哪一座房子、哪一座大樓能離開我們這些焊工?我們這些人,在工地上沒有什么不好的。我覺得我穿著藍(lán)色工裝時還是挺有氣勢的。他們承認(rèn)我的技術(shù),我合作過的工頭、工程師,都愿意讓我跟著他們。不過我選擇我想去的地方。我有選擇的自由。我喜歡和我們這些叫做農(nóng)民工的老鄉(xiāng)們在一起,和他們喝酒,和他們聊天,和他們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沒有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的地方?,F(xiàn)在的工資待遇也算對得起我的付出,誰給的工資高我就到那里去。他們把又一捆啤酒喝完了。沈小武問婁林豪,要不要再來一捆?婁林豪搖搖頭,再喝下去,家里人恐怕要找過來了,我們明天去干什么啊?沈小武伸出一雙手,相親啊!

沈小武說,祝你成功!

婁林豪說,祝你成功!

然后他們在大路上笑,在大路上唱著,祝你成功,祝你成功……走到麥田里,把一肚子啤酒尿出來。

走出很遠(yuǎn),沈小武看見婁林豪還在路邊站著,他在黑暗中又向婁林豪揮手。啤酒讓他的肚有些脹,頭有些暈,身子有些飄。他走在大街上,穿過幾條胡同,在路邊看見貼著院墻站著的小車。這幾年村里的小車就這樣多起來,像從地皮下拱出的一片蘑菇。很多車上常年覆蓋著車衣,可能只有在春節(jié)這些車才會動起來。沈小武知道,凡是家門口站著小車的,家里都有一個該成家的兒子,年齡和他差不多,家里買車都是沖著兒子的婚事。他們這一代人,怎么說呢,算是趕上了的一代,特殊的一代。比如沈小武,據(jù)說姐姐之后母親懷孕又是一個女孩兒,母親狠心引掉了。那一代女人差不多都悄悄地去做性別鑒定。父母對他講過他出生的經(jīng)歷,母親懷了他后,父親和母親跑到過很遠(yuǎn)的地方,在一個地方不敢待太久,隔一段要換一個地方,回家也是偷偷地回來,住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膽的。父親在一個河灘里給人家挖沙賣沙,腿都泡腫了,把他生下來后一家人才回到瓦塘。

沈小武回到胡同口,理發(fā)店的燈光還在亮著,廣場舞早已散了。一個身影站在路邊,像一棵樹,和另一棵樹站在一起,在夜色里呼吸。從理發(fā)店散發(fā)出來的燈光朦朧地照在樹影上。只是那棵樹會動,在夜色里慢慢地朝著沈小武挪過來,低低地叫沈小武的名字:沈小武、小武。

父親把沈小武叫醒了。他在床頭聞見了飯菜的香氣,聞見了油煙氣。母親早早地把飯菜做好。母親從廚房里出來,喊,小武,吃飯了。走進(jìn)來,問,小武,你今天穿哪一件衣裳?他有些逆反,一邊起床一邊回了一句,哎呀,這有什么可講究的?隨便穿哪件衣服去都行。人家看人,不是看你穿什么衣服。說這話時,他想起昨天晚上對婁林豪說過的話,婁林豪寬大的毛衣,他想著要再給婁林豪說一聲,讓他一定不要穿那件過于寬大的毛衫,都把人襯矮了。母親看著一臉惺忪的兒子,說,小武,你這是咋說話的?相親可是大事兒,要讓人看著精神。沈小武說,媽,我知道了,我穿規(guī)矩點兒還不行嗎?沈小武的母親緊追不放,怎么只是穿規(guī)矩點,要挑一件最合適的,你打算穿哪一件?沈小武打開柜門,把毛衣、外罩呼呼拉拉扔到床上,有一件風(fēng)衣樣的大外罩也被他從柜子里翻出來,說,你們說我穿哪一件?你們挑吧。小武的母親感到了小武的情緒,壓抑著脾氣,一會兒就要出門了,不敢和兒子吵,如果一鬧一吵,兒子的臉色會不好看,吊著個臉去相親這事兒八成得黃,人家會以為你不高興。沈小武的母親就把臉抻開了,說,兒子,媽也是給你參考。說著手在床上的衣服里掂,一件一件地審視著。她看見一件帶方格的毛衣,記得兒子穿上去挺精神的,就把格子毛衣格外地拎了拎,說,小武,這件毛衣媽覺得你穿著挺有精神的,見你穿過,你再試試。小武朝毛衣瞥了瞥,毛衣在柜子里放得打皺了,像一堆帶顏色的菜。他抓在手里往下捋,兩手往下甩,還是皺巴巴的,太軟的毛衣一時撐不起來。沈小武的媽媽看見了小武的表情,從小武手里接過毛衣,說,你先找件其他衣裳穿,這件我去熨熨。沈小武又抓起那件加長外罩,說,媽,那這件你也一塊兒熨吧。母親又接過外罩,在手里看了看,說,嗯,我兒子穿衣還是有眼光的。小武回了母親一句,媽,你兒子現(xiàn)在是干什么的?是在服裝廠,做服裝生意。沈小武的母親笑起來,哦,對,對,兒子現(xiàn)在是在服裝廠里跑業(yè)務(wù)的,叫什么業(yè)務(wù)經(jīng)理。小武對媽揮揮手,哎呀,快去吧。在他的床頭,沈小武看見,一副锃亮的皮鞋已經(jīng)放好了。

沈小武是坐媒經(jīng)紀(jì)的車去的,就是那個林青林的車,車上還有一個中年女人,是外村的,和林青林都是媒經(jīng)紀(jì)。他們這些人算是紅娘,給人辦好事但是要收些費用,這是近幾年鄉(xiāng)村悄然興起的一種職業(yè),村里人把他們叫做媒經(jīng)紀(jì)。他們的手上有一個花名冊,專門搜集各村婚齡男女青年的信息,聞風(fēng)而動,相互聯(lián)系。他跟著林青林在前邊已經(jīng)看過幾個,相過幾次親了。在沈小武上車前,父親把兩盒煙裝在他的外衣兜里,又拿了兩盒分別給了兩個媒經(jīng)紀(jì),那個女的很爽快接下了,裝到帶在身上的小包里。他們家沒車,本來父親也張羅著要買車,沈小武不同意,堅決抵制了。沈小武還在學(xué)駕駛,沈小武的理由是等他拿到了駕照再買車,現(xiàn)在買車干什么,就干巴巴地放在門口嗎?多虛偽。父親最后接受了他的建議。相親的地方在吳村,要過蒲河,過蒲河再往東走幾公里。沈小武去過吳村。吳村曾經(jīng)有過在一起打過工的工友,那次他去吳村是和工友商量到另外一個工地上的事。過了蒲河橋看見一個加油站,在橋坡下一片麥田地頭,這是石油公司前幾年在這里設(shè)立的,原來各村零星的加油站取消了,不安全。沈小武現(xiàn)在還記得多年前村里加油站的那場大火,煙氣和爆炸聲,大路上油桶的碎片。后來村子里不讓加油了,加油站都挪到了村外。這幾年加油站逐漸取消,幾個村有固定的幾個加油的地方,這個蒲河橋頭的加油站算其中一個。林青林把車拐進(jìn)了加油站,前邊有幾輛車在排隊。沈小武從車上下來,他準(zhǔn)備好加油的錢,這是每次的規(guī)矩。那個吳村應(yīng)該還有一家固定的小賣部,他會被指定去小賣部買些禮品,成不成功,這是約定俗成的,也是事先說好的事。

加過油,沈小武沒有急著上車。他看看身上母親熨得規(guī)整的衣裳,擦黑的皮鞋上沾上了土灰,密密麻麻一層。他朝加油站外走去,林青林把車停在他身邊,催促他上車。他忽然說,林叔,是不是還有一個人也是上午去吳村。林青林說,你問這個干什么?沈小武又問,林叔,是不是婁林豪是下午來?林青林說,小武,你快上車,你是第一個來你知道嗎?第一個讓你來你知道啥意思吧?就像算卦,第一卦很靈很重要。沈小武似乎下定了決心,他扒著車門,一只手抓到了方向盤上,從身上掏出500塊錢放到方向盤下,說,林叔,我不去了,現(xiàn)在我往回走,謝謝你林叔。他朝那個女人點點頭,謝謝你嬸子。林青林從車上下來,一把抓住沈小武,小武,你干什么?你讓我怎樣給你家交代?沈小武說,這也是我求你們的,千萬不要讓我媽和我爸知道,就說我去過了。反正以前的幾次也都沒有成功。還有,林叔,你多給婁林豪操點心,我不去了。你可以讓婁林豪上午就過來,你就說另外一個人臨時不去了。林青林說,小武,不要這樣,我們也是有重點的,所以讓你第一個來,就是見個面,用不了多長時間,說不定就成了。那個女人也下來勸小武,說,你不要這樣,孩子,你要去,真是說不定就成了,緣分有時候就是碰的,碰上了就是姻緣。不然,我們對你爸媽沒法交代。

沈小武還是堅定地拒絕了。

他步行著往回返,彎著腰,順著一側(cè)的坡路上了河堤。幾分鐘后他站到了蒲河橋上,在橋上望著平緩的流水,河水中漂浮的落葉。然后他順著河堤慢慢地往回走。這是他喜歡走的河堤路,順著這條路可以走到縣城,走到離家更遠(yuǎn)的地方。往另一個方向走,可以走到另一個縣境,可以看到蒲河和另一條河流的匯合。他去過,那里有一個寬闊的匯合帶,水變得湍急,有一個壯觀的水閘,常年有人看護(hù)。沈小武走著,他計算好了,慢慢地走回家,正好和相親回來的時間差不多,那樣他就可以對父母應(yīng)付,他會對母親、對父親說,看過了,要等人家的消息。他還會對母親、父親說,微信加過了,我會和她聊天,你們放心,如果有希望我會告訴你們。

沈小武在回程車上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每次回去都要從瓦塘南街到縣城,再從縣城到旗城,到旗城后坐公交到服裝廠。服裝廠在旗城的南城區(qū)南環(huán)。那里慢慢地在繁華起來。服裝廠所在的那一帶正成為旗城的小工業(yè)園區(qū),大都是加工類行業(yè),包括旗城的民間工藝區(qū)。緊跟著工業(yè)園區(qū)的是商業(yè)、娛樂、特色餐飲小巷,甚至酒吧、咖啡店,專門銷售汽車音響的專賣店。人氣水漲船高,商人的嗅覺是靈敏的。沈小武常常到附近的餐飲一條街去,那里的生意漸漸地興旺,氣氛已經(jīng)有了。從餐飲街巷里出來時,沈小武會在那家音像店門口站上一會兒,聽著從音響里流淌出來的各種音樂,經(jīng)典的、流行的,各樣風(fēng)格的都有。音像店里放出的音樂和在耳機里聽感覺是不一樣的。他每次路過音像店,都要站下來聽一聽,或者故意放慢腳步。沈小武想到了買車,想到了車配的音響,一定要有好的音響,行駛途中的音樂是必備的。沈小武這幾年一直在外漂,他在沉寂的夜晚或出差的途中最好的陪伴就是音樂,音樂是不挑人的,你只要喜歡,它就會給你一種享受和撫慰的功能。他和婁林豪交流過,婁林豪喜歡的是內(nèi)地的幾個男歌手和女歌手,比如張杰和李榮浩,比如王菲和李建,比如……他們這一代人真的是和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觀念不同了,他在學(xué)校也是參加過晚會,在晚會上唱過歌。鄉(xiāng)村的孩子走出去就會變得歡實,有很多的東西都會散發(fā)出來。他知道,包括父親也有自己喜歡的歌,不過一代人和另一代人喜歡的歌會有不同,他聽過父親哼《籬笆墻的影子》,哼過《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我們的生活出充滿陽光》……父親年齡不大,50歲或50歲出頭。

大巴出了縣城,進(jìn)入省道,一個多小時后將進(jìn)入旗城。他要從旗城的一個路邊下車,搭乘到南環(huán)的公交。父親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過來的。他剛把耳機塞進(jìn)耳窩,耳機里是一個歌手在唱《煙塵里的塵?!?,小武,你走到哪里了?小武低聲問,有事嗎,爸?父親在電話里帶著情緒,你給我們說實話,你昨天到底去沒去吳村?到底見沒見那個姑娘?你老實說。他身子一抖,頭發(fā)往上竄了竄,他知道穿幫了,這個林青林,500塊錢白給他們了。他看著一車的人,把聲音壓低,頭朝前邊的座背下抵,盡量減少聲音的擴散度,說,我在車上,我到了給你們打。父親說,你現(xiàn)在就說,你到底去還是沒去?他支吾著,他聽見母親也在旁邊說著,兒子,你怎么這樣傻啊,你真不打算娶媳婦了,我們要你回來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蒙我們?媽,你不要急,我現(xiàn)在在車上,我下車了給你們說可以嗎?父親說,你不要掛,你現(xiàn)在就給我們說為什么,你到底有啥想法?林青林說那姑娘挺不錯的,你是為了那個林豪嗎?這事兒哪有謙讓的?人家相中誰是誰,你以為你謙讓人家就相中了那個婁林豪嗎?爸,我掛了啊,我回去再給你們說。他聽見了母親的嘆氣聲,甚至母親的嘆氣里帶著抽泣。他把電話掛了,那個歌手的歌聲又回到耳朵里,他聽見歌手在唱:看著飛舞的塵埃,掉下來,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多自由自在,可世界都愛熱熱鬧鬧,容不下,我百無聊賴……有什么是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我的心里住著一個蒼老的小孩……他任音樂自由地輪唱著,下一首是李建的《父親的散文詩》:這是我父親日記里的文字,這是他的生命,留下來的散文詩,幾十年后,我看著淚流不止,可我的父親,已經(jīng)老得像一個影子……父親年齡不老,可又著實老了,還有母親,他在李健的歌聲里眼淚溢了出來。

他在餐飲一條街的路口接到了婁林豪的電話。朝餐飲街看過去,是各種風(fēng)格的小吃店,可以看見各種風(fēng)格的店牌,他想去巷子里的那家煎涼粉店里吃一碗涼粉,那種煎出的帶著煳味的涼粉。他回來沒有和婁林豪打招呼,他想著婁林豪也許還會在家待幾天。那天晚上他們在村外的飯館里婁林豪對他說過,還要到什么地方走一趟,好像是去布鎮(zhèn),去麗橋鎮(zhèn),那里有人給他聯(lián)系過一批電焊活兒,還有他可能要在家等等相親的消息。婁林豪在電話里先是客氣地問了一句,沈小武,你已經(jīng)回去了?他嗯了一聲,看見一只鳥兒飛過餐飲街上空。然后婁林豪問他,沈小武,你昨天為什么放棄?我,我沒有!沒有?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放棄的我都知道。你,你怎么知道的?你不用問,你要成全我嗎?要同情我嗎?你這是要對我講義氣嗎?不,不,林豪,我只是,突然不想再去相什么親,心里忽然抵觸,沒有一點沖動,我當(dāng)時就是那樣想的,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我去相什么親?我們——我們——我這樣回去相親,突然心里有些煩……婁林豪打斷了他,就你煩?你高風(fēng)亮節(jié),你風(fēng)格高尚?我不煩嗎?他想起那天晚上林豪對他說過的話,說起他的父母只有他一個人……他把聲音放低,任婁林豪在電話里質(zhì)問。他低聲對著那頭的婁林豪說,林豪,你不要這樣質(zhì)問我。我沒有任何理由要成全誰。我也沒有那個能力。如果不妥,我向你道歉,林豪……林豪的聲音也放低了,道?歉,相什么親?那個女孩根本就不在家,她提前就離家回去了,她可能也在旗城。沈小武,說不定你哪天會碰到她。

沈小武給父親回了電話,接電話的是母親。母親的語氣好多了,母親說,小武,有些事是不能讓的,去見個人怕什么?見了人也是看眼緣和緣分,讓你回來就是見人的。沈小武說,媽,我知道了,你不要生氣啊,遲早會給你們?nèi)⒁粋€媳婦回家的。他聽見父親接過了話,父親說,小武,不是給我們?nèi)⒁粋€媳婦。媳婦是你自己的,婚姻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父親的語氣變得低沉,你知道光咱村像你這樣年齡的人有多少嗎?從南村口到北村口就有23個,全村大概是47個。競爭有多厲害,有多殘酷,有多強烈……父親竟然連續(xù)用了幾個排比句。沈小武說,我得去找個地方吃飯了,我掛了哦。父親說,好好好,趕緊吃飯,不過,再有這事你不能這樣了,不能對我們說謊。你還得回來,不能瞞我們。沈小武突然想起剛才婁林豪的電話,說,爸,媽,其實昨天那女孩根本就沒在家,去相親的人沒有見到那個女孩,女孩提前回去上班了,可能也在旗城。父親說,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沈小武說,林豪,婁林豪去了,剛給我打過電話。電話那頭沉默了。

看著新興小區(qū)的夜色,餐飲街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沈小武想起回家的那個夜晚又見到的蘇小纓。蘇小纓從路邊的一棵樹下鉆出來,好像在等他。他身上帶著酒氣,和婁林豪喝下的兩提啤酒在身上發(fā)酵。他讓自己站好、站正。他尋找到路邊的一棵樹,把身子倚上去,努力地不讓蘇小纓看到自己的酒態(tài)。他伸手示意不讓蘇小纓離自己太近。蘇小纓聞到了酒味,站在一個剛喝過酒的人面前怎么可能聞不到酒味?蘇小纓還是在走近他。

蘇小纓說,去理發(fā)店里先喝口水吧,我知道你喝酒了。

沈小武說,不用,半夜三更的不能去你的店里喝水。

蘇小纓說,我不怕。

沈小武離開樹,頭上有些暈,夜色里的蘇小纓更加嫵媚,夜風(fēng)吹動著她的長發(fā),微微飄動。他有一種想拉住蘇小纓的沖動,想去撫摸她的頭發(fā),想擁抱她??伤拇竽X還清醒,他讓自己站穩(wěn)了,冷靜了,說,我得回家了。他側(cè)過身,看到了胡同口,胡同里的一座座房子。胡同深處的夜色仿佛比大街、比馬路上的夜色更深,也更加幽暗。他聽見幾枚樹葉在夜風(fēng)里滋啦滋啦響,夜風(fēng)把樹葉吹到大街的某一個角落。他在這條胡同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是大齡青年了,還有一個詞叫剩男,自己已經(jīng)是鄉(xiāng)村里無數(shù)剩男中的一個。母親曾經(jīng)對他說,兒子,咱不能真做剩男,這不是個好詞。

他回過神,蘇小纓說,我想問你,你回來是要去相親嗎?

沈小武不知該怎樣回答蘇小纓。她怎么冒出了這么一句?想起兩個小時前蘇小纓從跳舞的女人里鉆出來,也是這樣站到他的面前。在夜色里蘇小纓顯得瘦小,像一個剪影。他回答得很誠懇,家里打電話讓回來一般都是因為這事兒,每一次催我回來就是這事,就是回來讓人家看,也看一個人,男男女女地來回看。

蘇小纓說,你很聽話,好孩子。

看不清蘇小纓的表情是調(diào)侃還是戲謔。沈小武說,我不想讓他們難受。

所以說你是孝順的孩子,聽話的孩子。

那怎么辦呢?沈小武問。

蘇小纓說,那就回來啊,說不定哪天就和誰看對眼了。

沈小武笑笑,哈哈哈,對。他想說,就像我現(xiàn)在看你。可是他把話拐回來了,問,你怎么還不休息?

蘇小纓說,睡不著,就在理發(fā)店守著。

有人理發(fā)嗎?夜里?

怎么沒有,少而已。你理嗎?我給你剪頭發(fā),免費。

不,不,我不理。他摸了摸自己的頭,來之前找了家理發(fā)店打理了一下,服裝廠附近有好幾家理發(fā)店、美容店。

美女多嗎?

沈小武說,當(dāng)然有美女。

所以你不讓我給你理。

沈小武趕忙搖搖頭,不是,不是,你也是美女,下次攢著,留著頭發(fā)讓你理。

蘇小纓說,你和誰喝酒了?

婁林豪。

你們一齊都是回來相親嗎?

嗯。

蘇小纓揚揚頭,我也是很搶手的,你知道嗎?

他更加清醒了,嗯,肯定,美女!你,你在待價而沽吧!

不,不是這樣的。很多的相親者我都拒絕了,拒絕見他們。我現(xiàn)在害怕相親,被那些男孩子、男人相,像看動物園的動物,要加他們的微信,要回應(yīng),要拒絕……蘇小纓戛然而止,似在等待對方的反應(yīng)。

沈小武不知該怎樣對話,有點卡住,也似乎從蘇小纓的話里聽出了暗示。雙方沉默著,此刻他好像知道了蘇小纓為什么會從路邊鉆出來。他的表達(dá)在夜色卡殼了,濃重的夜色影響了他的思路。對過的女子,穿一件到膝下的風(fēng)衣,脖頸上的圍巾在夜風(fēng)中拂動。愛,這不是多么困難的一個字眼啊,可這個字要說出來,又是很難的,這個字要拿出來,吐出來都是很沉的,這個字是有重量的。這幾年作為一個男孩,他不敢奢求一個女子會向他求愛,好像求愛都是男人對女人做的事情,但他愿意接受一種示愛,那種朦朧地給一個男人的信息。當(dāng)他一次次從旗城,從另一個地方奔赴瓦塘南街,一次次遵奉父母之命回來相親時,他想到過求愛和示愛。在他的人生里,他想尋覓這樣的機會。蘇小纓在他眼前跳出來過,他承認(rèn)他對蘇小纓有一種隱隱約約、懵懂萌動的東西。他一直記得蘇小纓婚禮那天他站在胡同口,心頭的那種失落、那種疼。現(xiàn)在,他又聽見蘇小纓說話了,沈小武,我不休息,我在等你,想等到你,和你說幾句話。

他要流淚了。

如果你相親,你介意我這樣有過婚史的人嗎?

他沉默著。

你不敢回答嗎?蘇小纓又逼出了下一句,是怕你父母在乎嗎?

他猶豫著,是不是伸出自己的一雙手,把眼前的蘇小纓攬住,用行動給這個女人一個實實在在的回答,那么,以后相親的路一步也不再走。

你應(yīng)該往前走幾步,沈小武。蘇小纓還在說,還在鼓動。沈小武抬起頭,他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眸子,眸子里水汪汪的。他沒有說話,往前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他看見蘇小纓卻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故意在往后退,在考驗他是不是還會追過去。沈小武又往前跨。他的手觸到蘇小纓胸前的圍巾,他把手環(huán)過去。蘇小纓喁喁地說,你回答我,你介意嗎?

此刻,夜色里他站在美食街,不知道自己該吃什么,好像忽然間,沒有了胃口。他的手機叮的一聲,是蘇小纓的信息:我想出去,服裝廠要人嗎?

婁林豪告訴沈小武,他沒回工地,他在家里相親,和這個秋天摽上了,好像要一鼓作氣把自己的婚事拿下來。他甚至相了蘇小纓,反正都是獨身就有人攛掇了,說你們談?wù)勗囋嚒_@沒什么錯,一家女百家問,很正常,符合鄉(xiāng)村的倫理。是蘇小纓告訴沈小武的,當(dāng)然她和婁林豪沒有進(jìn)展。婁林豪告訴沈小武,相親的問題他想解決了再走,相成了,也是完成了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父母去了一塊心病,娶一個媳婦就好了,不用從工地到瓦塘來回折騰,可以安心地在外邊掙錢。他想了想,覺得婁林豪做得沒錯,說得有道理。作為和婁林豪的同黨,他也不想這樣來回地折騰,如果父母讓自己回去時不回去,會惹他們不高興。像父親說的,瓦塘南街他們這一代人有幾十個,每個家庭都有著一樣的心思,父母把他們的婚姻當(dāng)成了負(fù)擔(dān),雖然他們知道慢慢都會解決的,但父母比他們有危機感,對于他們的父母,娶了媳婦才會心安。接下來的柴米油鹽慢慢對付,慢慢過度。他祝愿婁林豪能在這個秋天,能在年前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拿下來。

在旗城的夜色里,他聽著蘇小纓在手里機訴說。蘇小纓說,如果她不拒絕,她相過的人可以排成隊了。蘇小纓又一次問,怎么樣,可以介紹我去你們服裝廠嗎?沈小武對蘇小纓的問話有些恍惚。沈小武問,你是真的嗎?你真想離開瓦塘,真想來服裝廠嗎?蘇小纓說,你不信嗎?沈小武就站在音像店附近,音樂飄進(jìn)手機,蘇小纓說,你在哪兒?沈小武回答,我給你說過的音像店旁邊。沈小武站著,他聽到的是一首歌《一次就好》,手機沒掛,那邊的蘇小纓也在聽著。

仿佛過了好久,蘇小纓說,我在街上走,街上好靜,路邊停著好多的車,每輛車上都蒙著車衣,有的蒙著更厚的帆布。我想數(shù)數(shù)有多少車,好像每輛車的家里都有一個該找對象的兒子。沈小武說,你在數(shù)車???蘇小纓說,沒事,我就是想數(shù)一數(shù)。沈小武說,別數(shù)了,那么多人你可以去里邊挑一個。蘇小纓說,太熟了,沒法下手。沈小武回,我們家門前沒有站車吧。蘇小纓馬上回過來,可是,我在和你聊天。沈小武說,我也走在大街上,不過是服裝廠外邊的一條新街。蘇小纓說,我們走的地方不同,你在城里,我在瓦塘。沈小武回,也不是,這里離城區(qū)很遠(yuǎn)了,算是旗城的新城區(qū)。蘇小纓說,今天我去了河邊,蒲河邊。沈小武說,河邊?你去河邊干什么?蘇小纓說,放心,我不會跳河的,就是去河邊走走。河灘上落了很多樹葉,一陣風(fēng),樹葉像冰雹一樣往下落,河水里漂著落葉。你想到了什么?蘇小纓說,樹葉一落,一年又過去大半了。

在和蘇小纓通話時,沈小武一直站在美食街街口,小街里愈發(fā)地五彩繽紛,淡淡的煙氣一縷縷匯入街上的燈光。他說,你回家吧,不要數(shù)車了。蘇小纓的聲音壓得很低,我沒有數(shù)車,和你一說話我數(shù)迷了,就不再數(shù)了。你知道我現(xiàn)在站到了哪里?哪里?蘇小纓說,蒲子,蒲子家門口。蒲子你知道吧,他在外邊流浪了很多年。去年回來了,回來后成了一個卦仙兒,每天戴著眼鏡給人算卦,面前擱著一本厚書,先是外村的人來找他算,慢慢地咱村的人也找他算卦了。找他算卦的人大都是父母來給兒子算婚姻的。蘇小纓說,蒲子這兩年說發(fā)就發(fā)了。

沈小武朝著美食街深處走,煙氣越來越重地匯入夜晚的燈光,小街的五彩繽紛變得朦朧,他像走在一片燈霧里。

這段時間他認(rèn)識了許多多。他很少到車間去,去車間也是偶爾或者需要去看一下進(jìn)度的時候,作為一個拓展業(yè)務(wù)的部門,他每次接到的任務(wù)就是到一個新地方去,找代理商談判,聽他們的反饋和各種需求,要訂的貨。他會認(rèn)真地和他們談,讓他們看資料看視頻,看生產(chǎn)進(jìn)料、質(zhì)檢、退換等業(yè)務(wù)流程。沈小武在視頻上看到過那個許多多,一個穩(wěn)重、說話條理、細(xì)眉大眼的女孩。許多多在視頻里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和許多多認(rèn)識是在廠門口。當(dāng)時他接了一個電話,前邊的女孩聽到他接電話的聲音轉(zhuǎn)過身。就在這一轉(zhuǎn)身里他看到了視頻里的女孩兒,尤其她的一雙細(xì)眉讓他一下子就對上了號。但脫了工裝的女孩兒多了一種活潑,一頭長發(fā)下露出一張生動的臉。許多多主動和他打招呼,喂,你是陳城的嗎?我?陳城?陳城是他們縣城,他們所在的縣叫陳城縣。他說,我,我是啊。許多多說,我早就聽說業(yè)務(wù)部有一個男孩和我是一個縣的,是老鄉(xiāng)。沈小武有些意外,本來要先搭訕的,現(xiàn)在他成了被動。許多多說,你是沈小武吧?哇!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許多多說,有什么奇怪的,業(yè)務(wù)部那邊有照片資料啊,有你的簡介。

女孩說,我叫許多多,在質(zhì)檢科。

沈小武說,我知道。

這你怎么知道?也是資料、簡介?

視頻啊,我們廠里介紹業(yè)務(wù)的視頻里,有你啊。

當(dāng)時錄了好幾條,好幾個工友都錄了。

他打開廠里的那一頁,讓許多多看。

他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同一個服裝廠,認(rèn)識是遲早的事,問題是他們還是老鄉(xiāng);更意外的是,許多多就是他那次去吳村半道回去要相的那個女孩兒,真遇到了。這些是他們后來談到的,在美食街的石板路上,那一次兩個人從一個小飯館里出來,不知道怎么就談到了回家相親的經(jīng)歷,他們竟然說到了不久前各自的一次回家。許多多說到吳村,那一次回到家,家里就給她布置了相關(guān)的任務(wù),讓她在家待兩天,不要出門,媒人已經(jīng)通知了要來相親的對象。沈小武說,你說你是吳村的,你說的是哪一天?許多多回憶了一下,說出了日期。許多多說,其實我逃跑了,脫幫了。我像一個逃逸者,在那天早晨逃了。我沒等上到城里的班車,背著包悄悄出的門。出門后約了村里的一個同學(xué)開車把我送到了縣城,然后回到了旗城,回到服裝廠。許多多回憶著,說,事后想起來挺慚愧的,挺對不起那天去見我的人。我見他們一面又如何?他們其實和我一樣,也是回家相親。不同的是,我是女方。當(dāng)他們要去見人時,我離開了,可以想象他們的心情、他們的失落,對他們可能是一次打擊。后來回想,我太不禮貌了,我不該那樣。許多多很認(rèn)真地說。

他們走出了美食街。往前是一片新開的廣場,那里有一片綠草,在深秋的夜幕里亮著幾盞燈,開著這個季節(jié)的花。沈小武猶豫了一下說,那一天有我,我去的就是吳村。

許多多露出一臉驚異,你?這么巧嗎?

沈小武說,我也是一個逃逸者。只走了幾分之一的路程,我就返了身,忽然特別地抗拒。我從媒經(jīng)紀(jì)的車上下來,步行回家。第二天我坐車回來,可能比你晚一個晚上。沈小武說,那天去相親的還有我一個好哥們兒,叫婁林豪。

有些尷尬,都沉默了。

新區(qū)畢竟是新區(qū),廣場上只有極少的幾個人,冷冷清清。許多多問,你一直在拒絕嗎,這種相親?沈小武沒轉(zhuǎn)身,只是看著天空中飛過的幾只鴿子,說,也不是,也是,反正,那一天我就是不想去了。

他想起那個晚上的蘇小纓,從一棵樹下鉆出來,和現(xiàn)在的情景差不多,只不過換了一個環(huán)境。如果瓦塘南街那片廠區(qū)再建起幾家服裝廠、玩具廠,那樣的鄉(xiāng)村又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的地方不也曾是一片鄉(xiāng)土嗎?我們?yōu)槭裁匆艹鰜?,為什么要有那樣的相親?我們這一代人究竟遇到了怎樣特殊的背景?他想起父親說過,母親剛懷上他,他就帶著母親離開了村莊,到處躲,曾經(jīng)躲到一個沙河灘,父親在那里加入一個掘沙隊……父親帶他去過一條縣城的老街,在一個胡同里找到一家小院子,院子里長著幾棵無花果樹。他們站到院子門口,父親說,院子后還有一個小后院,后院里有一個地下室,地下室里一個機器是偷偷看胎兒性別的。為了慎重,懷孕的女人要來兩三次,想要男孩的家里就會狠心把肚里的女孩引掉。父親說,你本來可以有兩個姐姐,一個姐就是在這里看過后就引掉了……

他沉默著順著廣場往前走,仿佛忘記了后邊還有一個女孩。后邊的許多多不知道沈小武來了情緒,臉上熱辣辣的,有淚要淌出來。沈小武想起了婁林豪,還守在家里,發(fā)誓要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再出來。他仿佛看到了蘇小纓,有過短暫婚史,還在不斷地相親,守在村口的理發(fā)店里,往前幾步就是離開村莊的大路,就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地。他扭過頭時看見許多多還在他的后邊,他有些歉意,低聲對許多多說,也許,我們的父母都是對的,我們相親和被相都沒有錯,我們上輩、上上輩人都是這樣,相親就是先互相認(rèn)識。許多多說,你說,我們?yōu)槭裁匆??為什么害怕?沈小武說,我不知道,可我現(xiàn)在特別欽佩我那個林豪兄弟,也許他是對的。

沈小武收到了婁林豪的請柬。請柬是通過微信傳過來的,工工整整地寫著他的名字,好莊重……那一天他剛到外地的一個城市,那里有好幾單代理要談,不可能立即返身回來,而請柬上的婚禮日期已經(jīng)迫在眼前。他在微信里祝賀,表示歉意,林豪,可能要對不起了,我在外地出差。他剛下高鐵,拍了幾張高鐵站的場景發(fā)給了婁林豪,林豪,祝賀你!看來我只能遙致祝福了,請你理解。婁林豪發(fā)過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包,然后又是一條,如果你手頭有積蓄能不能幫我一下?他想了一下,回,我可能幫不了大忙,我的狀況你知道。隨意,看你情況。婁林豪發(fā)回一條。他猶豫了一下,停下腳步,看自己的余額,每月攢下的積累,他摁了一個數(shù)字,一萬塊,給林豪點了過去。林豪,只能這么多了。林豪回了一句感謝,問,要不要給你打一個借條。去你的,趕緊忙吧。祝賀!

再回瓦塘南街還是奉父母之命。就是這次回來,沈小武知道婁林豪的婚事出事了。他先見到了婁林豪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站在院子里皺著眉頭,瞅著婁林豪緊閉的屋門,婁林豪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閉門不出了。婁林豪的母親顯然一直在哭,她紅腫的眼泡可以證明;林豪的父親低著頭,和沈小武打招呼的聲音變得沙啞,顯得萎靡。他把婁林豪從床上拽了起來,問婁林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可以這樣萎靡不振,刺猬一樣蹴著,這樣窩在屋里能解決什么問題?婁林豪的母親還一直在哭,林豪的父親抬起了頭,朝屋里看著。沈小武走近他們說,你們先離開吧,我和林豪聊聊。

婁林豪起來了,點燃一支煙。他的床頭扔滿了煙頭,像一地白蟲。婁林豪慢慢地冷靜下來,說,沈小武,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在回憶,一直在想,事后回憶,有很多的漏洞。婁林豪說著,那個女人是一個老手了,比如對他的應(yīng)付,很快答應(yīng)完婚,一切都是在布城舉行的(離瓦塘比較近的另一個縣城),一切都在布城的一家酒店,包括第一次相親,訂婚,婚禮當(dāng)天娶親……婚禮幾天后,那個叫常小芬的女人就回了娘家,或者說不知去了哪個地方,再也沒有回來過。婁林豪拿出一張結(jié)婚證,結(jié)婚證上是他和那個女人的合影照,女人看起來比婁林豪高出半頭,臉繃著。沈小武從照片里看出了婁林豪的憂郁。出事后,婁林豪一直在家躲著,他覺得很丟人,覺得自己這輩子完了。不該守在家里,讓人家看出自己太著急。干嗎要急呢?一直在家等待著相親,最后落了個雞飛蛋打。婁林豪又去點煙,沈小武奪了過去。

她的手機也關(guān)機了嗎?

最開始聯(lián)系上過,她在電話里說,辦過事就回來了。后來停機了,失蹤了。

報案了嗎?

婁林豪說,報了,問題是兩個縣的公安司法部門都說無法立案,我們有結(jié)婚證,辦過婚禮,真正在民政局登記的,最多算家庭糾紛,不能按騙婚騙財立案。我們這邊還說,我和那個女人的結(jié)婚證是在布城縣辦的,女方是布城人,更麻煩,無法下手。但在布城的民政查,常小芬已經(jīng)是第三次結(jié)婚了。婁林豪說,我是老三,第三個,而上一次離婚也就在半年前。

連續(xù)幾天,婁林豪的父母奔跑在尋找媳婦的路上。他們找到她的娘家,娘家的門鎖得緊緊的,村里人說他們家連續(xù)幾年都沒有人住過了,一家人好像都在外打工。婁林豪的父母對人說,不對呀,他們家的女兒是不是叫常小芬,在不久前和我們的兒子辦了婚禮,村里人不知道嗎?村里人搖搖頭,說他們家的女兒嫁過幾次了,這一次村里人壓根兒就不知道。沈小武聽到了婁林豪的父母給他放的一段錄音,他們找到的是常小芬之前嫁過的兩家,一家領(lǐng)過結(jié)婚證,后來離了。一家是沒辦結(jié)婚證,過了一段時間分開的。沈小武在錄音里聽到了控訴,聽見了哭泣,說他們被人騙了,被媒經(jīng)紀(jì)騙了。沈小武想到了村里的媒經(jīng)紀(jì)林青林,問婁林豪,林青林和他們認(rèn)識嗎?婁林豪說已經(jīng)找過林青林,他們沒有什么聯(lián)系。

問題是,現(xiàn)在無法立案。

沈小武問婁林豪,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怎么辦?

婁林豪嘆口氣,我知道不能再躺著了。我要出門,我要把人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不相信一個大活人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沈小武說,婁林豪,你不要亂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活路,別把自己徹底栽進(jìn)去。

婁林豪躺在沙發(fā)上想了想,對沈小武說,我就是要去找到這個女人,不就是那個村莊、那個布城嗎?我就從布城的那個半坡酒店開始。

沈小武說,我能幫你什么忙呢?

婁林豪說,你的摩托車還能騎吧?

沈小武說,能!

婁林豪說,你把摩托車借給我,就算幫我了,我不能騎電動車,電動車沒電了連個破自行車都不如,笨死了。沈小武,你把摩托車給我整好,給我加好一箱油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了。

沈小武是第二天上午把摩托車騎到婁林豪家的。嘟嘟嘟——沈小武一直騎到了婁林豪家的院子里,煙筒冒出一股灰煙。婁林豪從屋子里鉆出來,頭發(fā)支棱著,伸出手,接過沈小武扔過來的鑰匙。

婁林豪當(dāng)天就出發(fā)了,瓦塘南街的人看見婁林豪騎了一輛黑色摩托,背著肩包,戴著墨鏡,一溜風(fēng)開出了瓦塘南街,揚起一路的煙塵。他目視前方,對和他打招呼的人沒有回應(yīng)。出了村,摩托“呼”一聲飛起來。瓦塘南街后來不斷傳出婁林豪尋找媳婦的消息。起初有人說是婁林豪一直和沈小武保持著聯(lián)系,有些消息是沈小武傳出來的??蓪嶋H情況是,沈小武幾天后就離開了瓦塘南街,他有工作在身,廠里在催他回去。那個許多多,也給他發(fā)來微信,說老鄉(xiāng),你又回去相親了?怎么樣,有動心的對象么?沈小武回答,哪有那么簡單,我這次回來就是見一個朋友的,他遇到了麻煩。是你說過的那個婁林豪嗎?嗯。許多多說,我倒是又被催著回去相親了。祝你成功!沈小武回。許多多說,不知道這一次要見面的都是誰,會有你嗎?沈小武回了一句哈哈,又回了一句,如果是我,人就不用見了吧。對方回,是啊。在他搭上回旗城的車時,他又收到了許多多的微信,我在從旗城回縣城的車上。他朝窗外看去,路對面正有一輛從旗城開往他們的縣城——陳城的班車。他朝對面的車窗掃視,也許那個許多多就坐在那一輛車上。

他想起回來的第二天晚上,他在路邊看見理發(fā)店門前的廣場舞。夜里的寒氣漸重,跳舞的人少了。他看著舞動的蘇小纓,蘇小纓穿了一件加長的風(fēng)衣,脖頸里還是一條舞動的紗巾。一曲終止,又換了一曲。蘇小纓去了理發(fā)屋,他收到了蘇小纓的信息,我看見你了,要在家待幾天嗎?他望著理發(fā)店的方向,回,看情況。我給你剪個頭吧,上次見你,你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長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的確應(yīng)該打理了,這一段時間他留了比較長的頭發(fā),也是和一件業(yè)務(wù)有關(guān),業(yè)務(wù)部的人建議他留長一些,說他的發(fā)型和臉型正適合一套男裝的搭配。他想打理也只能是輕輕地動一動,打一打尖,發(fā)型按照需要還要保持一段時間,馬上回去后他要去的幾個地方和這批款式的服裝有關(guān),自己好像也成了模特中的一個。他回了蘇小纓,白天吧,打理一下。

他在蘇小纓的理發(fā)店剪頭是婁林豪騎摩托車出村莊后。他看著婁林豪騎著他的摩托車走遠(yuǎn),一溜煙塵。那條路是朝著布城的,幾里之外就是布城的地界。

婁林豪去了那家相親、娶親的酒店,他拿出常小芬的照片,列數(shù)他在這里一共花了多少錢,讓他們提供常小芬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常小芬的行蹤。酒店表示無能為力,他們也沒有常小芬的聯(lián)系方式。

婁林豪又去找當(dāng)初的媒經(jīng)紀(jì)。媒經(jīng)紀(jì)家的門他是用腳踹開的。那個媒經(jīng)紀(jì)責(zé)問他為什么要踹門。婁林豪反問,你說我為什么要踹門?媒經(jīng)紀(jì)兇巴巴地站在他面前,說,你會挨打,你信不信?婁林豪說,我最不怕的就是挨打。我的人都丟了,挨打算什么。媒經(jīng)紀(jì)的話軟下來,說,孩子,我也沒有想到會這樣,沒有想到要騙你。你和人家的結(jié)婚證都領(lǐng)了,這一切的程序都是合法的。誰能想到她會跑,我們也不想這樣,也幫你去找了,說媒是想成全人的,圖的就那點辛苦費。繼續(xù)找吧,一個大活人總有找到的時候,除非人已經(jīng)不在了。媒經(jīng)紀(jì)說,我們收到的介紹費,出事后已經(jīng)還給你家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有什么消息要告訴我!婁林豪說著,把一張《尋人啟事》貼到了他們家門上。

婁林豪騎著摩托車到處貼《尋人啟事》,小城的大街小巷都貼滿了,包括常小芬的村莊、周圍的村莊?!秾と藛⑹隆飞嫌谐P》业恼掌?,照片是從結(jié)婚照上摳出來的;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附了一句話:凡是提供信息獎勵100塊錢的電話費。婁林豪對沈小武說,他收到過幾百條電話,他送出去的話費有3000塊,可常小芬還是石沉大海。

沈小武走出服裝廠,朝著美食街走。那里有一個咖啡館,他想靜靜地去那里坐一坐,好好地想一想,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到底遇到了什么問題?他給婁林豪發(fā)微信,問進(jìn)展怎么樣?婁林豪沒有給他回,手機一直沉默著。他在咖啡館里看到了一個朦朧的身影,可能因為咖啡館的燈光有些模糊。那個身影向他走過來,是許多多。在許多多的對過,坐著一個男子。

沈小武問許多多,你不是回家相親了嗎?

許多多說,我都回來一周了。

沈小武說,我忘記時間了。

許多多朝座位上呶呶嘴,你幫我看看這個怎么樣?

好快啊,找上門來了。

不是,是我以前認(rèn)識的,他也在旗城,我們一直有聯(lián)系。

沈小武的手機響了一聲,婁林豪的微信,我在常小芬的村莊里,我要在這里等到常小芬!

婁林豪終于見到常小芬是半個月以后。

下過了一場雪,婁林豪在外邊騎摩托,不但越來越感到老天的寒氣,也越來越感到走在路上的艱難。望著滿街的雪,心里陡然生出蒼涼。婁林豪決定哪兒都不去了,躲在暗處的人不好找,960萬平方公里你去哪里找?多么渺茫。他要扎到常小芬的村莊里,在常小芬的村莊里耗著,不相信常小芬和她的家人會一直不回他們那個家。村里人一定會有人告訴她,他就守在她的家里。這樣想著,婁林豪調(diào)轉(zhuǎn)摩托方向,在彌漫的細(xì)雪里朝著他去過幾次的村莊走。婁林豪走得異常艱難,密密麻麻的雪擋著他的視線,摩托噴出的黑煙在路上歪斜著。他在細(xì)雪里不時摸臉,弄不清是摸臉上的雪水還是在摸滾到臉上的眼淚。最后一段路,婁林豪推著摩托走到了那個女人的村莊里。

婁林豪的方式是守株待兔。他裹件大衣,天天在常小芬家守著。他從網(wǎng)上買了一個旅行帳篷,后來把帳篷支在了常小芬的家門口,鋪著蓋著厚厚的被褥。村子里有超市,他到小超市里買吃的,小超市里什么東西都有。他蹴在帳篷里,耳朵始終聽著外邊的動靜。太陽好的時候他坐到常小芬家的房頂上。他是從房后的一棵楊樹上去的。在房頂上他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切,院子里的幾棵樹,靠墻根種過的一畦菜,只剩下干枯的菜葉。他還看到了一只貓,那只貓像他一樣臥在太陽下,對他的到來先是畏怯,后是歡迎,好像等到了有人陪伴。那只貓半夜會拱到他的帳篷里,鉆在他的被子一角,乖乖地臥著,打著鼾。小超市里的老板每次都問他,碰到過人嗎?他搖搖頭,說,碰到了一只流浪貓,它現(xiàn)在和我做伴。老板說,也算有收獲。他知道這是調(diào)侃,對老板和超市里的人說,拜托你們,有信息給我說一聲。超市里馬上寂靜了,只有老板接過他的話,說,這一家人不和我們來往。老板一邊收錢一邊小聲嘟囔,這一家人是我們村里的恥辱。

有一天,婁林豪進(jìn)到了院子里,從房頂上往院子里有一個鐵梯子,鐵梯子有幾處快要斷裂了。走下來后他想起自己是有理由進(jìn)來的,他有一張結(jié)婚證,可以算是他的通行證,證明常小芬是自己的女人,他進(jìn)的是岳父的家。這樣想著他的腰挺起來,大搖大擺地走在院子里。這樣一走,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太荒涼了,地上落了厚厚的落葉,房檐下、窗戶上到處都是蜘蛛網(wǎng),不但鐵梯子有斷裂,街門和房屋窗戶上的鋼筋也有斷裂。他開始打掃院子,在角落里找到一把掃帚,用了幾個小時把院子里打掃干凈了。厚厚的樹葉堆到了種過菜的地方,攤鋪開,找到一把鐵鍬用土把樹葉壓住,免得一起風(fēng)刮得滿院子都是。然后他到超市買了一把雞毛撣,一把掃帚,把門楣和窗戶都打掃了。經(jīng)過打理的院子換了模樣。婁林豪還回了一趟家。路過村外的橋時,發(fā)現(xiàn)這個村莊的橋欄有幾處斷裂。他站在橋上看著冬天的河水,他想著不行就在這里住下去,下一步他要把房間的門都打開,住進(jìn)房子里。也許最后這座房子會判給他,他們家給了常小芬那么多彩禮錢。他站在橋頭的時候沈小武的電話打過來了,問婁林豪,你還在那個村子里住嗎?婁林豪說,我可能要一直住下去。我現(xiàn)在要回瓦塘南街一趟,把小焊機拿過來,把他們家該焊的地方都焊一焊。沈小武說,你不是要把他們家的門窗都焊死吧?婁林豪說,焊死干什么,我下一步要住到房子里,哪張床舒服睡哪張。沈小武說,你好好想想,有沒有意義。婁林豪在橋頭舉著手機說,我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等到人。找到人就是我的意義,活著的意義。那個常小芬現(xiàn)在還是我的人。沈小武說,你這樣說,我支持你!然后婁林豪騎著摩托下了橋。

接下來,婁林豪把常小芬家該焊的地方都焊了。先焊的是梯子,他把長長的梯子放下來,放到他打掃干凈的院子里,把梯子抹干凈。他找到了電源,常小芬家大門過道里有一個插座,幾根焊條把梯子焊結(jié)實了,梯子又豎了起來。他順著焊結(jié)實的梯子爬到房頂上,看到了全村的房頂和村外一望無際的麥田、隱隱約約的河水??伤€是孤獨的一個人,他要找的人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又在哪里騙人。他從梯子上怏怏地下來,開始焊窗戶上斷裂的鋼筋,焊裂縫的門把手。把該焊的地方都焊了。這天午后,婁林豪掂著電焊機去了橋上,放下電焊機他在橋頭的人家里找著電源。終于有一個人肯幫他,他把橋上的欄桿也焊好了,他看不下去那種毀壞和腐朽。再接著陸續(xù)有人來找他幫忙。他掂著焊機在村里忙碌著,讓好多人都認(rèn)識了這個常家事實上的女婿。

可是,常小芬還是沒有回來。

婁林豪做好了長期住下去的準(zhǔn)備。下一步他就要破門而入了,他要進(jìn)到常家的房子里,把房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在收拾干凈的房子里等待常小芬的出現(xiàn)。那只流浪貓和他越來越熟了,總會跟在他的身邊,一雙眼睛明亮地看著他。他有時會站在房頂上,看著村外的路。風(fēng)刮著他身上的棉大衣,大路上會掀起塵土,天地蒼黃。這天晚上是貓把他叫醒的。他睡覺前喝了幾兩白酒,睡得特別死,貓在他的身邊喵喵地叫。他醒了,貓沒有這樣叫過。他看著貓,問貓,你叫什么?有什么事嗎?貓讓他起來。貓的叫聲變低,瞪著眼看著他,催著他。他走出帳篷,出了帳篷貓跑起來。貓在前邊跑,一直跑到了橋上。一個身影在河邊跑,腳步聲碎碎地響,前邊的人喘氣越來越厲害。他追著身影,貓跑得比他快,跑到了身影的前頭,喵喵叫著,截著那個人。那個身影喘著氣,蜷縮在地上。同樣喘氣的婁林豪看見是一個女人,好像是常小芬。等氣喘勻了,常小芬說,我們回家說。

一股潮濕撲過來,好久沒有住人的房子散發(fā)出一股說不清的味道,到處落滿了灰塵。常小芬坐在一把落滿灰塵的椅子上,低著頭,低聲說,婁林豪,對不起你了。婁林豪也坐在一把落滿灰塵的椅子上,那只貓就臥在他們對面。常小芬說,婁林豪,我也不愿意再過這樣的生活,我已經(jīng)舉報了他們,包括我的父母??墒鞘聦嵖赡懿皇悄阆胂蟮哪菢?。我要告訴你,包括我的前兩次婚姻,包括我這一次為什么要在酒店讓你娶走,我為什么逃離,我都要慢慢地都告訴你。我已經(jīng)把我父親和他的同伙舉報了,估計警察快找到他們了。那你呢,怎么跑出來了?常小芬說,我想過來和你見一面。婁林豪說,就是為了說一句對不起?常小芬低下了頭,又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咬了咬嘴唇,糾結(jié)著,一只手朝著小腹摸過去,常小芬一字一板地說,我懷孕了,我想讓你救救我!

懷孕?

常小芬的頭還低著,低著的頭朝更低處點點。

是我的嗎?

應(yīng)該是!常小芬說。

這么說,你這幾個月還和別人搞過?

常小芬看著她,什么搞不搞的,說得多難聽。

你還知道難聽,我們家因為你的逃跑快要崩潰了。

常小芬說,對不起,我知道你媽因為找我腿摔骨折了,還因為我天天吃藥。

你這些也知道?

常小芬說,這就是我要舉報和自首的原因,我的心不能再那么麻木了。

婁林豪說,你打掉吧。

不,如果我有孕在身,可以不進(jìn)去,這是法律規(guī)定的。

你還懂法律?

常小芬說,要逃脫法律,就得懂一點法律。所以你們無法告我,我和你有結(jié)婚證,這個案子沒法立案。

婁林豪說,那你說你舉報了,還要自首?

常小芬說,有些細(xì)節(jié)只有我知道,比如這次我們沒有離婚,他們就在外地又給我找好了人家,父親他們收了人家的錢,那個男人也見了我??晌也幌朐賯θ?,前兩次我不想細(xì)說了,我們的確落過對方的錢,可和他們在一起我心里不甘。比如說我嫁第一個男人,那時候母親病重,是為了給母親治病,那個男人我實在和他過不下去,他有一只腿是一個假肢,這還不算,夜里我不從他,他用假肢打我。所以我和他離了,和他在一起幾個月我沒有懷孕是因為我偷偷地服了避孕藥,村里人只知道我結(jié)婚又離婚,卻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二次是一個小包工頭,他是二婚,他找我是想讓我給他生一個男孩兒。其實他是一個無賴,我和他離婚是我抓住了他的把柄,他在外邊不斷地找女人……你是第三次,實際上是我嫁的第三個男人……

你為什么要跑?

常小芬支吾了一下,又說,我的父親想讓我嫁給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比你有錢,父親讓我跑出去,不讓我再回來。還有那個包工頭,讓我害怕,他說,錢可以不還,但他要可以隨時找我,我害怕,我在你家心里不安……

你父親到底為什么?

他不是我的父親!不,不是親生父親,是我的繼父。我是母親帶過來的,那一年我已經(jīng)五六歲……常小芬嘆口氣,我有我的難言之隱,總之我對不起你們,我混……常小芬離開了那把沾滿灰塵的椅子。沈小武,我,我是我真的懷孕了,這是我回來找你的原因。常小芬說,你如果只是為了追回你那幾萬塊錢,我可以給你,孩子我也可以去打掉。

你怎么就懷孕了?

常小芬說,懷孕有時候很簡單,干幾下就會懷上。那幾天晚上你和我做了,我忘了采取措施,第二天也沒有吃緊急避孕藥,沒有想到就懷上了。我被你身上的電焊味迷住了。你給我講你在工地上的事,講電焊的事,怎樣在幾十層的架子上作業(yè)……你和他們說的不一樣,你說的故事聽著很實在,有意思。

婁林豪想起來,他是講了,講得滔滔不絕,好像沉浸在電焊里。他被自己的愛好沖昏了頭腦,講著講著,把常小芬摟住了,像操作電焊一樣在常小芬身上動起來,像一根焊條一樣朝常小芬的身上焊??擅篮玫囊雇碇挥袔讉€,而后常小芬就失蹤了。

你答應(yīng)我嗎?常小芬期待而又哀憐地站著,看著婁林豪。

婁林豪朝常小芬肚子上看過去,即使真的懷孕,肚子里真有他的孩子,現(xiàn)在也是摸不出來的。常小芬柔軟的身體,柔軟的腹部,屬于他的只有幾個夜晚。他都無法回憶她的身體到底是什么樣子,包括她皮膚的顏色,她的胸部,她的臀部,還沒有真正地刻進(jìn)他的視線、他的記憶。離開的這段時間,常小芬到底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他搞不清楚;常小芬肚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他不敢保證。現(xiàn)在的常小芬找到他,告訴他懷孕了,一個重要的原因卻是為了逃避法律制裁。

你答應(yīng)嗎?這一次,常小芬省去了一個“我”字。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他還不知道這個女人的話是真是假,這個女人讓他感受迷茫,感受生活的撲朔迷離,比他的電焊世界復(fù)雜得多。讓他感到自己的人生不過是剛剛開始,自己的閱歷太淺了,還是一張白紙;自己對生活,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竟無能為力,不懂得該怎樣應(yīng)付。他本來以為自己把終身大事解決了,以后就可以安心出去掙錢,可以去工地上操作他的電焊,可以像父母一樣,和一個人相濡以沫,油鹽醬醋過一輩子??墒遣皇?,他竟奔波在尋找一個女人的路上。

常小芬說,你可以去驗證,可以去做親子鑒定。

婁林豪站起來,看一眼女人的肚子,看一眼窗外。冬天的夜晚好靜,只有那只貓偶爾低低地叫一聲。

常小芬說,我看到了惡,看到了臟,包括我自己的臟。常小芬說,我為什么要跑,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那個包工頭,我離開的那個包工頭,他不肯放過我,他說放過我的條件是要我和他夠一百次,他說這叫“百日”,像紀(jì)念一個死人的“百日”,我知道他就是在咒我。他還在糾纏我、跟蹤我,有一次竟然站在你們家的大門口。我好害怕,我怕那個無賴把你們也染臟了……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的繼父越來越貪,他真的加入了騙婚組織,他已經(jīng)為我物色好了另外的對象,在離這里很遠(yuǎn)的地方。他們讓我冷淡你,讓我逃跑,讓你心灰意冷和我離婚,他們就會落下一部分錢,名正言順地去騙另一個人……我如果不過來,你可能永遠(yuǎn)不會找到我。我們住的地方很偏,不固定??晌覅拹毫耍页3W鲐瑝?,受折磨。你知道嗎?我們是有結(jié)婚證的,這個結(jié)婚證就是我可以回來的理由。現(xiàn)在,我就等你的一句話,我知道我身上臟,我想從此和你好好過日子,把我身上的臟洗掉,洗干凈!

你同意嗎?

婁林豪沉默著。

常小芬摘下頭上的帽子。她的頭上竟然沒有了頭發(fā),光光的,可以看見頭發(fā)下白色的頭皮,頭部散發(fā)出一種光,常小芬額頭顯得大大的,耳朵明顯地豎起。她在看著婁林豪,說,我削發(fā)明志,痛改前非,要過正常人的生活,我要好好地去做一個妻子、一個母親……過正常人的生活,你們家給我的錢我沒有全交給父親。我手里的錢可以還給你。如果我們在一起,可以用這筆錢去干點事兒,做點生意,也可以去還你們家欠下的債。

身邊的貓低低叫了一聲。

婁林豪說,一直以來,我只想踏踏實實地去掙錢,從沒想過坑人騙人。我就靠我的電焊手藝生活。這幾天我不斷接到老板的電話,有很多活兒都在等我去做。我是一個歇不住的人,有手藝的人,講信用的人。我在等你時,把你家的梯子和門窗都焊好了,還有你家院子里的那個三輪車斗,焊了村外的橋欄,焊了好多家大大小小的東西。

我知道你在村外焊橋欄,知道你貼尋人啟事,知道你把我家大門打開了,知道你坐在我家的房頂上,知道你焊梯子,所以我回來了……

婁林豪,你能給我一個回答嗎?

婁林豪打開門,站到院子里。冬天的天,清冷但干凈,那只貓跟到院子里,帳篷像一只小船豎在大門外邊。

我該怎么辦?信不信她?婁林豪問沈小武。

沈小武看了婁林豪的信息,包括轉(zhuǎn)來的錄音。他不知道怎樣回復(fù)婁林豪,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沒有見過的那個女人。他想去找一個心理師,據(jù)說心理師有一個功能,可以通過語言判斷一個人的心理或者語言的真假。

他同時收到了蘇小纓的信息:我明天來旗城,你把位置發(fā)給我。他相信蘇小纓的話是真的,不用找任何人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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