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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落黃昏

2023-08-21 07:01茍子
四川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向東師傅

□文/茍子

春天的太陽是溫暖的,一旦偏西,擱置在了西邊那團(tuán)黑蓊蓊的山頂上,整個安子溝就會黯然失色,陰冷起來。坐在那包青石頭上放牛的老頭兒謝新岳,連連打了兩個噴嚏,一掛鼻涕吊在鼻尖上,他欠身站了起來,一捏鼻子,隨手就把那黏糊糊的臟東西甩在了柏樹丫上,手在地上蹭了兩下,就去牽牛繩子。

肥實的水牛還在埋頭啃草,不想走,故意將頭轉(zhuǎn)向另一邊,將尾巴甩了過來。謝新岳側(cè)身攆了兩步,彎腰就把牛繩撿到了手上。這時,一顆錚亮的隕石,從西邊遙遠(yuǎn)的蒼穹劃了一條長長的弧線,不偏不倚直直地掉進(jìn)了安子溝底。

謝新岳看得真切,一張皺巴巴的臉,異常地驚愕。第一反應(yīng)就是落禍殃了——整條溝現(xiàn)就他自己和幺女兒謝梅以及何向東三個人,不曉得禍?zhǔn)乱l(fā)生在哪個身上。

謝新岳牽著牛繩,背著一背篼牛草,幽幽地往家走。偏房的煙囪冒著青煙,謝梅在剁牛皮菜,大黃狗見到他就奔到跟前一個勁地?fù)u尾巴——家里一切都是好好的,只是不見擔(dān)糞做秧母田的何向東。謝梅說,向東哥去溝口接他的兒子了。

何向東去年才與已去廣州打工十二年的老婆辦了離婚手續(xù)。兒子何理十三歲,初中沒畢業(yè)就跟母親去了廣州——離婚時,何向東拼命要兒子,兒子何理卻不愿意跟他,甚至連面都不愿意見?,F(xiàn)在突然回來,著實讓謝新岳感到意外,就對謝梅說,你煮一塊臘肉兩節(jié)香腸,請他們兩爺子過來吃夜飯。

謝梅說,向東哥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了今晚一起吃飯。他說何理這幾年在外頭混得不太好,等他調(diào)教得差不多了再說。

夜飯是面條,里面還埋有半肥半瘦的臘肉。謝新岳吃完,燙完腳就上床了。

夜深人靜,鳥都知趣地安歇了,唯有月光存心要與謝新岳老漢作梗,從屋頂那片發(fā)了黃的亮瓦上鉆進(jìn)來,攪得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人這一輩子,從出生那天起,歲月就在催你老。只是年輕的時候不覺得,過了五十,不知不覺就到了七十。說起來,他謝新岳倒也沒經(jīng)啥大的磨難,盡管只有兩個女兒,老婆子前兩年走了,也比何向東的媽老漢兒好——那兩口子,苦了一輩子,還沒熬到六十,一個中風(fēng)剛?cè)齻€月就死了,一個吃飯的時候,嘴巴里還含著一坨紅苕,往桌下一梭就沒氣了。

何向東的老漢兒,是跟謝新岳一同耍泥巴長大的老庚,又是同拜的一個師傅學(xué)手藝,還是同一年討的婆娘,同一年生的娃。謝新岳因自己生的是個女,心里十分稀罕師兄生的這個兒,不管在哪兒,一見到胖乎乎的何向東,就要嘟起嘴,在小家伙屁股蛋上那塊又黑又大的胎記上使勁吹,吹得“嘟嘟”響。何向東自小就特別機(jī)靈,但讀書不行,初中一畢業(yè),他老漢兒自己不教他木匠手藝,非要他跟謝新岳學(xué)。還說,你不是想要兒子嗎?把他給你了。何向東跟謝新岳學(xué)木匠手藝,不到半年,就把打眼刨平等基本功學(xué)到家了;農(nóng)忙時節(jié)搶種搶收,自己家的活兒沒干完也要先幫謝新岳家的干了——唉,再好也是人家的兒。謝新岳不糊涂。怎么變成自己的呢?直到去年,何向東與外出打工十幾年不歸的婆娘離了婚,這個念頭才冒了出來。幺女謝梅,嬌小又老實,好的不好找,太孬的又不敢嫁,一晃晃成了老姑娘。何向東忠厚不奸猾,看起來倒也般配。為了把生米做成熟飯,謝新岳借故去廈門大女兒那里耍了一陣,回來還真見實效了——兩個人如膠似漆的親熱勁不說,謝梅已經(jīng)時不時一泡一泡地吐清口水了。他正想喊他們兩個去把結(jié)婚證辦了,何向東的兒子何理卻莫名其妙回來了。

想到落禍殃的事情,謝新岳就想,真要出啥事,就落在我謝新岳身上好了,千萬別禍害到何向東和謝梅啊。天快亮了,他才迷迷糊糊睡著,夢見一個人沿著安子溝拼命地奔跑——似像何向東又不像何向東。他跟著攆了好長一段路,想看清這樣亡命奔跑的人是哪一個,又想問明白為啥這樣不要命地跑。他急得他嗓子眼都喊啞了,就是追不上……醒過來,全身都是汗,謝梅在使勁推他:爸,做噩夢了?快點起來吃飯。

夜有多漫長,只有徹夜難眠的人才知道。何向東每翻一次身,床都要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尖厲得像匕首,聲聲扎在心窩上。

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己牽盼了八年回來的兒子,在溝口一見,個頭比自己還高,本以為會親熱地牽下手,甚至相擁一下,結(jié)果兒子陰森慘白的一張臉,拉得比驢還長。進(jìn)屋后,他忙慌慌地去給兒子煮了一碗荷包蛋,結(jié)果人家刨了一口就倒掉了,然后就蜷在床上耍手機(jī),吃帶回來的零食。

這也罷了。第二天天不見亮,何向東出去擔(dān)水灌了秧田回來,發(fā)現(xiàn)兒子何理人不見了,家里立柜被翻得亂七八糟,同時,何向東自己的身份證和銀行存折也不見了——里頭的十三萬塊錢,是他辛苦大半輩子的血汗錢啦。

去派出所報警,去銀行掛失?登門來看他的師傅加準(zhǔn)岳父謝新岳說,算了吧,別把事鬧大了。你不曉得他拿這錢干啥去了,萬一他是拿去做生意了呢?退一萬步說,這錢他拿去真打了水漂,也沒啥,權(quán)當(dāng)上輩子欠他的。

中午,謝梅把飯煮好過來喊何向東去他們那里吃飯的時候,何向東正在院壩里修二指寬的竹片,準(zhǔn)備燒糞桶架子。謝梅穿過竹林走進(jìn)院壩,從后面將何向東的腰抱住,一頭烏發(fā)正好平齊何向東的肩膀。何向東丟下手里的活計,一個轉(zhuǎn)身將她抱進(jìn)懷里,看著謝梅那雙清澈的大眼想說點兒啥,卻啥也說不出來。謝梅踮起腳尖,努力貼著何向東的耳朵,嬌媚地說,我這兩天老是發(fā)嘔吐清口水,怕是要多一個娃喊你老漢兒了——老大不爭氣,把我們的老二好好培養(yǎng)成才就是嘛。

何向東聽到這句話,擰巴了許久的心感到莫大欣慰。

接下來的一個月,何向東在謝氏父女的寬慰下,由氣憤焦慮轉(zhuǎn)變成了期待,希望何理是把錢拿去投資做生意了。睡眠也較為安穩(wěn)了,每天挑水灌秧田擔(dān)糞淋菜——該干啥干啥。

第一個倒春寒來臨的那個晚上,西北風(fēng)刮得呼啦呼啦不停地響,安子溝坍塌沒有人住的房子上的篾笆遮被吹落滿地翻滾——何理又回來了。

那張慘白的臉還是那樣慘白,只是一頭卷曲的黃毛變成了一頭卷曲的藍(lán)毛,見到何向東不冷不熱地喊了一聲老漢兒。何向東的心微微顫了一下,一股熱淚涌了上來,但他抑制住了,期待兒子有更親近的表現(xiàn)。

何向東一邊刷鍋一邊問坐在床邊耍手機(jī)的何理,想吃面條還是稀飯,我好給你煮。何理說,你煮你的,我吃的自己帶得有。一聽這話,何向東的心立馬涼了下來,拿著刷把洗鍋的手,旋在鍋中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放下來。

又是一個失眠之夜。屋外呼啦呼啦的干風(fēng)刮得一陣比一陣猛,不把房頂掀起來就誓不罷休的樣子。也不曉得是不是晚上吃咸了,何向東口干想喝水。翻爬起來,腳剛趿進(jìn)鞋,隔著堂屋就聽到何理房間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何向東躡手躡腳踱過堂屋將左眼緊貼門縫看進(jìn)去,看到何理的手抖抖嗦嗦地摁出一串火苗在錫箔紙下燎,一絲青煙伴隨一股異香竄出來,就扔掉打火機(jī)拿起一根吸管吸起來,那樣子貪婪極了。

他這是在干啥?——該不會是吸毒吧?何向東想起了電視里看見過的鏡頭,用手輕輕一推,門居然沒閂,開了。

看見父親突然站在自己床前,何理非但沒驚慌,反而滿臉笑意地問:老漢兒,你怎么還沒睡?還炫耀地又拿出一包跟頭痛粉差不多的東西說,這是我們生產(chǎn)出的第一批藥品,效果好得很。

我看不是啥子藥,是毒品!何向東心里也沒底,卻張口就指斥。何理笑了,說,老漢兒,你只說對了一半,吃多了肯定有毒,我們做出來主要是制藥和做食品添加劑的。何向東的腦袋頓時大了好幾倍,聲音也大了好幾倍:我那十三萬,是不是你拿去打水漂了?

何理仍嬉皮笑臉,糾正說,不是打水漂,是投資。何向東憤怒了,我不管你是做啥子,我只希望你快點給我還回來!

何理收起笑臉,不溫不火地說,你聲音小點好不好,生怕別人聽不見?實話告訴你,我們現(xiàn)在的投資只夠建廠房和買設(shè)備,還差買原材料的錢。我曉得你還有十三萬,能不能借給我?保證半年之內(nèi)連本帶息還給你。

不可能!何向東回答得斬釘截鐵,氣咻咻地摔門出來拉了一泡尿,回到自己的床上眼睜睜到天明。

安子溝是隱沒在川中淺丘地帶的一個偏遠(yuǎn)山村。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自然災(zāi)害和戰(zhàn)亂,從荒涼凋敝到繁榮,過中有些什么人,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事,千百年來循環(huán)往復(fù)過多少次,因極其渺小,沒有歷史記載無從知曉。最近的一次,相傳明末清初張獻(xiàn)忠?guī)П愤^此地,半夜起來大便,隨手抓到一種樹葉擦屁股,結(jié)果那樹葉是火辣葉,讓他的屁股奇癢火辣針刺般痛——盛怒之下,這里便成了張獻(xiàn)忠屠殺四川的第一個村寨。清王朝將戰(zhàn)亂平息之后,施行大規(guī)模的湖廣填四川大遷徙運(yùn)動——謝何兩姓的祖先,是被官府捆押雙手,用繩索一個套一個送到此的。他們先是掩埋已腐爛的尸體,再搭建茅屋,開始勤耕細(xì)作。經(jīng)過長達(dá)三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安子溝已有農(nóng)家48戶206口人。

謝新岳從七八歲當(dāng)放牛娃兒開始,就知道田土的金貴。做夢都沒想到,到了古稀之年,安子溝居然會蛻變成三個人一條狗一頭水牯牛的村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當(dāng)血淋淋的斧頭從何向東手里甩出去,悠然飛進(jìn)豬圈,在豬圈上空旋了一個很好看的圈后,詭異地掉進(jìn)糞坑,“咚”的一聲,便了無聲息。

狗日的,剛才不是惡得很嘛,怎么就不開腔了?哼,想跟我斗——你娃還嫩了點!

一分鐘前還咆哮如雷的何理,居然就這么歪躺在床上,乖乖投降了?何向東萬分不信。直到看見一汪血從床里邊浸了出來,才嚇得他立馬扯亮燈——只見何理兩個眼珠子睜得牛卵子大。何向東慌忙將手伸到他鼻子前一試。沒有任何氣息。何向東腦子一下蒙了,卻又不甘心,嘴里罵道,你個狗日的,不是惡得很嗎?上回偷走了我十三萬,是老子大意了,這回還想要老子這十三萬,不給你,就翻箱倒柜到處找,找不到就拿起刀子逼問老子為啥要換密碼,還罵老子!你娃厲害,怎么連老子一斧頭都遭不?。?/p>

愣了愣神,何向東跨出門檻,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這本該是鳥兒啁啾、山鳴谷應(yīng)的季節(jié),屋子死寂,院壩死寂,村子死寂,連對面書房嘴嘴上師傅家的大黃狗也沒任何聲氣。

于是,何向東放開嗓子歇斯底里大喊起來: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把短命雜種給殺了!

山鳴谷應(yīng)。回聲悠遠(yuǎn)綿長,來自三個不同的方向。何向東以為自己這么一喊,很快就有人來。

可是,沒人來。

整個安子溝,就只有他和師傅師妹三個人。他們父女倆完全可能在溝上頭做啥事,聽不到。

從晨光熹微到太陽明晃晃從竹林縫鉆進(jìn)來,少說也有一個小時了,還是沒有任何人來。何向東煩躁到了極點:老子就不信沒有人來!上嘴皮咬著下嘴皮,他撥通了110。

孰料接線員聽出是他后,竟不緊不慢地說,你都給我們打了兩次虛假報警電話了。第一次你說你兒子要殺你,我們趕來啥事都沒有;第二次你說你兒子吸毒販毒還要殺你,我們趕來啥都沒有找到。今天你是第三次打報警電話了。如果你真把你兒子殺了,我們歡迎你主動來派出所自首。如果沒有,你就消消氣,把父子關(guān)系處理好。

何向東火冒三丈,歇斯底里地吼道,老子殺了人,居然沒人相信!“呼”的一聲將老鴨殼手機(jī)一扔,砸中了竹林深處的一個蜂子窩。一大團(tuán)蜂子嚶嚶嗡嗡立即盤旋在他頭頂。他一下子蒙了。這東西一只兩只他真還不害怕,可這一大群擁來,就讓人吃不消了。怎么辦呢?用水淹倒是個好辦法。他用眼四處掃了一下——鍋里是昨晚堆著沒有洗的碗,干巴巴的沒有一滴水,水缸里也是干的。小心翼翼來到堰塘邊,非但沒有水,全是干裂之后那種縱橫交錯極不規(guī)則的龜紋。

自去年立冬過后,差不多半年了,老天就沒舍得下過一滴雨。坡上地里的麥苗才尺多長就開始抽穗揚(yáng)花了,坡腳下干田里的油菜不足半人高就侏儒般地開花結(jié)籽了。院子邊古井里的水,也只有巴掌深,努力打上來,也才勉強(qiáng)夠煮飯,喂牲畜灌秧田必須到五百米遠(yuǎn)的踏水橋河里去挑。

日他媽!殺人抵命,橫豎都是死,何不來個痛快的——可是,去年噴灑秧苗剩下那點兒甲胺磷,全給師妹了。

他心一橫,想干脆去方圓十里唯一能淹得死人的踏水橋自殺。于是立馬轉(zhuǎn)身飛奔而去。他一路跑著,額頭和臉上火辣辣的痛越來越劇烈,到后來他幾乎麻木了,只模糊看到自己在地上的影子滾圓得像個皮球。

一陣子之后,因為心慌、呼吸急促、手腳酸軟,他奔跑的速度開始慢下來。他覺得自己可能跑不到踏水橋就會死——突然又不想報應(yīng)來得這么快了。哪怕多一小時、半小時也行!

漸漸地,他感覺自己還不是行尸走肉,大腦還有那么點兒意識,眼前的村莊還是他熟悉的兩個椅子灣合成一條溝的樣子,錯落疊加的田野還是他所熟悉的田野,只是由于長期沒有人耕種,到處雜草叢生。

他很想停下來歇一下,可又覺得屁股后面有一只窮兇極惡的虎豹在緊追不放。他見坎就跳,見坡就沖。到后來腳給不上力,彈跳不起來了。

當(dāng)何向東順溝而下朝踏水橋方向拼命奔跑,累得上氣接不上下氣的時候,師傅家階沿上拴著的大黃狗突然氣勢洶洶地蹦跳著狂叫起來。他一下子從迷糊中驚醒過來——自己明明是順溝而下奔踏水橋去的,怎么鬼使神差把方向搞反了,跑到師傅家來了?更奇怪的是,這條大黃狗非但不像往天那樣搖頭擺尾地親昵他,還把他當(dāng)賊一樣想掙斷鏈子撲咬。

他想撿根棍子扔過去,手臂卻輕飄得不行。他一側(cè)身,閃進(jìn)偏房的牛圈,卻一個趔趄歪倒在爬滿蒼蠅的牛糞坑里。腥臊味腥辣味,毫不客氣地從鼻孔耳洞鉆進(jìn)他的胸腔肺腑。他手在空中虛抓了好幾下,才從牛糞坑里爬上來——嗚嗚哇哇亂吐一通,直到吐出一團(tuán)血絲,心里憋悶的難受勁才緩解了些。

不冷不熱的太陽光支離破碎地從竹籬笆縫隙穿透進(jìn)來,射在何向東身上。何向東慶幸牛屎泥漿把滿腦殼的蜂子攆走了。但大黃狗仍一聲緊接一聲地對他狂叫不已。

何向東想從后門進(jìn)去找水洗澡。那扇低矮的門正好吱呀一聲開了,是師妹,何向東剛想喊,謝梅一眼看到他,就像見到了鬼,驚慌失措地將手里端著的洗鍋水劈頭蓋臉向他潑過來,又迅速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身,一路大呼小叫著奔左邊竹林那條小路跑了。

何向東不管她,一心只想找水洗澡。

水缸里有半缸水,灶臺上的大鋁鍋還在冒熱煙——何向東的心下暗喜。他趕緊兌好半桶熱水,提到豬圈后面的廁所里,用水瓢舀著從頭到腳一遍一遍地淋。墻洞里放著一塊香皂,他沒有客氣,抓過來就在腦袋頸脖渾身上下摸了個遍……一桶水用完,灶上大鋁鍋里的水又熱了。將渾身上下又清洗了一遍,何向東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干凈的衣褲。

前面的門就在這時候“嘎”的一聲開了。何向東想肯定不是師傅就是師妹回來了。不料卻是他們父女倆,手里還拿著家伙。

幺妹,怎么不見人了?賊人是不是偷了東西就跑了?

爸,我親眼見他進(jìn)了屋的。多半是躲到屋里那個角落里藏起來了!

“唰”,黑黢黢的屋子里那盞昏黃的燈被扯亮了,同時被扯亮的還有師傅聲如洪鐘的喊聲,賊娃子——快跟老子出來——不然,老子給派出所打電話報警了!

何向東立即答道,師傅別大驚小怪,是我——向東??伤纳らT干澀,聲音在喉嚨里打轉(zhuǎn),就是出不來。他聽見師傅吩咐師妹趕緊把燈關(guān)了,說賊娃子藏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小心賊娃子使用暗器先對我們下手。

咔嚓一聲,屋里又恢復(fù)了原有的陰暗。

師傅——幺妹,你們——別大驚小怪,是我——何向東。請——幫我——找一身干凈的衣服。這回的聲音倒是發(fā)出來了,但嘶啞得像一團(tuán)悶屁。

何向東屏住呼吸,側(cè)耳感覺到師傅師妹沒有聽懂他的話,更沒去幫忙找衣服,而是手里都拿著家伙躡手躡腳地經(jīng)過灶屋一步一步緊貼廁所而來。他怕挨誤傷,便掀開低矮的門簾,奪門而逃。

這回沒有跑錯方向。順溝而下,可等他憋著一口氣飛奔到踏水橋,看到河邊渾濁雜亂的水草,一頭扎下去自殺的念頭又沒了,甚至胯下的陽物也不知羞恥地高揚(yáng)起來。他羞赧得無地自容,順手撿起一塊蛇皮口袋,捆在腰桿上。

太陽不冷不熱,把何向東的影子濃縮到面篩那么大一團(tuán)。怎么辦呢?何向東想起先前報警時女警察說的自首。

自首就自首。

何向東轉(zhuǎn)身奔往鎮(zhèn)派出所。裹著蛇皮口袋,光溜溜地一口氣奔跑了五六里,居然沒有碰見一個熟人,這讓何向東很慶幸。只是蛇皮袋子掉了五六次,嚴(yán)重影響了他奔跑的速度。他曉得,距雙河鎮(zhèn)派出所還有兩里多不到三里,但他跑不起來了,腳酸腿軟,眼冒金星,渾身乏力,還又渴又餓。于是,他就近找了個大石包坐下。剛坐下,就有個東西從背后巖坎上滾落下來,在他腳邊倏然停住——瞪眼細(xì)看,居然是個柚子。他心急眼熱,貓腰撿的速度跟用手剝皮的速度一樣快,一個柚子轉(zhuǎn)眼便被他消滅了。吃最后一口的時候還被嗆到了,干咳完,他感到自己又有了繼續(xù)前行的力氣。

一輛警車嘀嗚嘀嗚鳴叫著從他身邊疾馳而過,鋪天蓋地?fù)P了他一身土。龜兒子,老子x你媽!他罵完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警車啊,里面坐的不就是自己所要找的警察嗎?于是,他又飛奔起來,邊跑邊喊:等等我,我要跟你們自首……但聲音還是悶在心底,沖不出來,沖出來的只是兩聲噴嚏。

拐了一個大彎,何向東看到了提灌站,再往前走是一個椿樹蔥郁的大院子,一條黑狗從里面竄出來,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往河邊去了。

他覺得奇怪,這一路,以往趕場都會碰到很多熟人,會不停打招呼,今天卻靜得出奇。他抬眼遠(yuǎn)望,看到雙河鎮(zhèn)派出所的大馬路上,密密麻麻圍了很多人。

出大事了?肯定是出大事了!師傅早就說過要出大事,卻沒有人相信——就像土地承包到戶那年,溝頭的謝麻子與唐舅娘爭土邊,謝麻子把唐舅娘打死了,高峰山下來化緣的一個老道說,造孽啊造孽,再過三十年土地撂荒都沒人種——當(dāng)時誰也不相信。

何向東抬腳小跑。其間蛇皮袋又掉了好幾次。到了派出所跟前,他剛想問旁邊的老太婆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人們就“呼啦”地往外擁。何向東一頭霧水。他身邊幾個人突然驚聲高喊:打癲子——打癲子!

等他明白大呼小叫是針對自己的時候,已有好些拳頭砸在了他身上。他趕緊死死地護(hù)著蛇皮袋子,邊跑邊埋怨自己腦子進(jìn)了水——衣服褲子家里有的是,為啥不先回去換上再出來?

要回到安子溝找衣服穿,有兩條路:一條是剛才來的路,繞踏水橋十七八里的水泥路,才修好不到一年,到雙河鎮(zhèn)趕場或辦事騎電瓶車,都走這條路;一條是不足十里的近路,走七八里土路,翻一個埡口就到了,他前三四十年不論是讀書,還是趕場,都是走這條路。

何向東選擇走近路。走著走著,滿頭滿臉火辣辣地痛,先前因慌忙忽略了,此時卷土重來,并且似乎格外猛烈了。好在剛才那些當(dāng)他是癲子打的人,攆他幾步,見他跑了也就沒有再猛打窮追了。快要過那片椿樹蔥郁的大院子拐彎走上小路的時候,他看見一條花褲衩和一件洗得快發(fā)白的藍(lán)色滌卡中山服,正飄飄搖搖地掛在路邊的鐵絲上。天助我也!他眼一熱,抬眼小心地左右瞄了兩眼,見沒有人,迅速扯下來,順坡跑到一個沒人的沙凼里,一邊穿一邊在心里念,我這不是偷,就借我穿一下,明后天就還回來。

順著彎來拐去的坡路往上走,何向東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樣子滑稽得像個小丑。

太陽偏西不再那么晃眼了,何向東眼前滿是掛滿果實的柚子樹,成片成排地在荒草叢生的地里高出一截。熟透的柚子掉落在地上,三三兩兩到處都是。有的堆疊在一塊兒久了,腐爛了,發(fā)出一股臭味。這種景象,這些年在周圍這些山溝很常見。何向東撿起一個柚子,又剝了來吃。這時候,他滿腦殼的痛似乎好了點,心想盡快到家,把那個狗日的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

何向東越往前走發(fā)現(xiàn)路越來越難走。才一年,原本就窄的小路,竟就被瘋長的雜草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了,甚至找不到下腳的地方,稍不注意就踩虛了,就有可能摔到坡腳底下去。稍躊躇了一下,他選擇回頭走大路。

老天爺有大半年沒下雨了。

烏云在安子溝上空翻滾了一下午,一夜之間就被呼啦啦的風(fēng)吹得了無影蹤。謝新岳一直處于淺睡眠狀態(tài),又有兩件事讓他萬分焦慮,一是上午村主任何陽打電話說,鎮(zhèn)上要征用他們整條安子溝的水田改建魚塘;二是天旱太久,地上到處都是裂縫,一旦遭遇大暴雨,山巖、土埂、田坎甚至房子,都有可能被沖毀掩埋。

那晚后半夜,風(fēng)吹打屋外篾笆遮“撲噠撲噠”的聲音逐漸弱小,謝新岳才恍惚睡著。他夢見自己與一個似熟非熟的男子從坡頂一前一后沿著蛇形小路往坡腳走。繼而,又是攀巖。起初,斜度較小,后來越攀越陡,幾乎就是筆直,怎么努力也翻不上去——在潛意識里,他知道這是不祥的征兆。心里一急,就醒了。

謝新岳想繼續(xù)睡,又睡不著,就沒精打采地翻爬起來。揉了揉干澀的眼,感覺頭暈暈乎乎的,背著背篼扛起鋤頭,就去后山坡了。

東邊的天空有晨曦,山灣里頭有晨霧,只是坡腳下的茅草上沒有濕漉漉的露珠。謝新岳扛起鋤頭開始尋找土埂的裂縫,挖些酥軟濕潤的泥土填滿、扎緊、夯實。他想在真正的大暴雨來臨之前,把溝上溝下所有的裂縫都一個不留地筑牢,盡可能讓可能的危害降到最低。只是這條呈Y字形的安子溝,單就溝頂兩個并排的椅子灣,排查夯實,沒有十天半月完不成,更別提順溝出去的上百畝臺土了。

他知道活兒再多也是急不出來的。就從自家的土埂田坎做起。每弄完一處,心里就松一口氣。他一鼓作氣連續(xù)夯實了五處,背心出汗了,肚子也餓了,有些奇怪謝梅還沒喊吃早飯。他沒有多想,隨手撿起一個柚子掰開,邊吃邊抬頭望天,看有沒有下雨的可能——頭頂上空沒有一絲浮云,東邊天際的云霞正在一點一點地燃燒,近旁的草叢中時不時有野雞撲騰,有野兔竄出。

終于傳來謝梅的呼喊聲,聲音驚慌又急切,像不是喊自己回去吃飯,而是說家里來了賊人。

這年頭會有什么人跑到我們這偏遠(yuǎn)的山溝溝里來偷東西?大大方方給他一百斤糧食,也值不了幾個錢。該不會是何向東那不爭氣的兒子招惹來的吧?想到此,謝新岳眉頭一皺、一驚,勾腰拖起鋤頭就順坡而下。跑到溝口,見到謝梅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反而鎮(zhèn)靜下來,說,不要怕,一個蟊賊哪是我的對手。

當(dāng)他們父女倆趕到家,看到被攆出來的那個男人赤身裸體地從門前飛奔而過,腦袋腫得像個瓜瓢,臉上青一塊紫一團(tuán)像癩蛤蟆,覺得簡直是撞了鬼。

片刻之后,驚魂未定的謝梅對謝新岳說,老爸,我看屁股上那塊又黑又大的胎記好熟悉,有點像向東哥。

離家越來越近,何向東的腳步越來越慢,心里越來越緊張——早上那一幕在腦海里一遍遍回放,他想起師傅三個月前說的落禍殃的事,很后悔,恨自己為啥沒能像以往那樣再忍一忍,更恨那龜兒子不但不跟他這當(dāng)老漢兒的服軟,還亂罵人,還拿刀逼他。

堂屋門是開著的,灶屋的門也是開著的。跟他早上慌里慌張離開時沒什么兩樣。何向東直接進(jìn)了堂屋,跨到左邊自己的睡房,找出衣褲穿上,再到灶房,把大鐵鍋洗刷干凈,再把水缸里僅有的水舀到鍋里燒熱,把先前穿過的別人的衣服和花褲衩洗了,渾身才覺得輕松了一些。

風(fēng)吹竹動,屋里的光影暗了起來。水燒開了,何向東坐下喝了一會兒水,覺得心上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就呼地從板凳上站起來,跨進(jìn)兒子住的那間屋。扯亮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人不見了,床上地下干干凈凈的!

見鬼了?難不成我沒殺死他,他活過來跑了?何向東蒙了,定了定神,想出門去打探一下吧。

安子溝蜿蜒崎嶇的山形和豐茂的植被,在川中丘陵地帶極不多見。何向東跨出門站在茂密的竹林邊上往下瞭望——這里地處Y字形的溝中間,一條路向溝上一條路向溝下,往上是左右兩個椅子彎,往下是S形的溝谷。

一團(tuán)黑云涌到頭頂,天更暗了。何向東沒有時間再猶豫,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到達(dá)安子溝的制高點——兩個椅子彎交叉凸出的書房嘴嘴上去觀望。

書房嘴嘴是大集體時代生產(chǎn)隊長吹哨子出工收工安排農(nóng)活的地方,放開喉嚨喊話,家家戶戶都能聽見。何向東極力睜圓腫脹的眼睛,由遠(yuǎn)及近由近及遠(yuǎn)來回搜尋——左右兩個椅子彎,除了師傅家的房子安然無恙,其他五家人的空房子垮塌得只剩幾根石柱頭杵立著,溝下一里多長十幾家人的房子,也是東倒西歪、要垮未垮的。視線之內(nèi),沒有一個人影晃動。

汪、汪、汪——何向東側(cè)身回頭,看見師傅家的大黃狗在朝著坡背后爛泥溝的方向叫,村主任何陽手揚(yáng)一根木棍子,直直地朝大黃狗攆去,師傅謝新岳從屋里跑出來吼了一聲,大黃狗才趴在院壩邊不吭聲了。

不知何陽在跟師傅說啥,兩人站在院壩中間,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說得很攢勁。

按輩分,何陽跟何向東是本家兄弟,原來還好,可他當(dāng)上村主任才兩年,就變得讓人討厭了。前兩年到處圈地,與人合伙種百畝花椒樹,搞大型養(yǎng)豬場養(yǎng)羊基地,等把上面的扶持項目款騙到手,又搞別的花樣。前幾天,他碰到何向東,說某個領(lǐng)導(dǎo)看上了安子溝獨特的地形和豐茂的植被,要把整個溝的水田全部租賃下來修魚塘。修魚塘可跟種花椒樹不一樣——種花椒樹,一旦不種了,拔了就可以種糧食;修魚塘,是把整個溝的良田深挖五米,一旦不養(yǎng)魚就會徹底廢棄,再想還原種稻谷,涉及水的灌溉和排放,就成了天大的問題。今天多半是在找?guī)煾嫡f這事吧。

大黃狗又將腦袋抬了起來,左右觀望,發(fā)現(xiàn)了何向東,就蹦到院壩邊狂吠起來。何向東像往常那樣揚(yáng)起右手打了個響指,大黃狗左右撂了幾下尾巴,就原地坐下不吭聲了。

何向東想打聽一下他們看到何理沒有,也想搞清楚他們兩人到底是在說什么,就慢悠悠地挨了過去。

只聽何陽說,謝木匠謝表叔,我想不明白,不要你栽秧打谷,就跟發(fā)退耕還林款一樣,這稻子補(bǔ)償款每年提前就會打到你家的銀行卡上,為啥還不同意?跟你明說,只要安子溝十五家人同意簽字了,你與何向東兩家人是擋不住的。

何向東聽到這話,怒火一下就上來了,把打探兒子下落的事也忘了,幾步?jīng)_上去,揪住何陽的衣領(lǐng)使勁一搡,何陽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

何陽看見何向東一顆腫脹的腦袋,似人似鬼樣,有些驚慌,一骨碌翻爬起來,罵罵咧咧著跑了。

師傅謝新岳卻不驚慌,冷冷地問,你是哪個?到這兒來做啥?

何向東滿臉困惑和委屈,師傅,我是何向東啊。他的聲音仍是嘶啞的。

謝新岳看了看他,一臉狐疑。

這時候,矮小瘦弱的謝梅甩著長辮子從灶屋里跑了出來,指著何向東急急地對謝新岳說,爸,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認(rèn)得出,他就是向東哥嘛!邊說邊扒下何向東的褲子,喊謝新岳看那塊胎記。

何向東眼一熱,淚水從腫瞇瞇的眼角滾了出來。

謝新岳示意何向東到堂屋坐下,也沒多問,就去里屋端出一個藥盒,扳了四顆阿莫西寧膠囊,一顆散利痛,遞給何向東,要他吃下去。何向東擺擺手,說,剛吃了。

謝梅端出來一盆熱水,把何向東喊到院壩邊上,令其低下頭,徹徹底底地把何向東的臉和腦殼洗了一遍。完了,何向東就隨謝梅進(jìn)灶屋煮夜飯,等把面條端上桌,天已經(jīng)全黑了。

何向東邊吃面條邊把自己失手砍了孽障的事說了,對回來不見尸首一節(jié),很是疑惑。師傅和師妹沒有接話,只說沒看見何理。

謝新岳說,這種孽障,跑了也好,死了也罷,不管他了。轉(zhuǎn)頭說起何陽說的改建魚塘的事,表示堅決不答應(yīng),就是豁出這條老命也不簽字!又對何向東說,謝梅可能有了,等過兩天你身上的腫消了,帶她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檢查一下。

晚上的月光和著呱呱呱的青蛙聲,奏出一片安詳和寧靜,似乎白天的躁動與驚恐都是臆想的。謝新岳沒有讓何向東回家去,怕他胡思亂想睡不著。

跟以往每天的早晨一樣,謝新岳睜開眼睛一骨碌翻爬起來,就牽著牛背起背篼,不聲不響地上坡去了。只是這天他沒走多遠(yuǎn),就在房后的半山腰上。

溝里出奇地靜。偶爾也能聽到布谷鳥的布谷聲和從踏水橋方向傳來的汽車?yán)嚷?。老天不下雨,不冷不熱的風(fēng)也還是有的,時常吹得不遠(yuǎn)處那一排墳塋上五顏六色的墳飄紙吱吱地響——那是去年清明節(jié),大女兒從廈門回來,給她爺爺奶奶和她媽上墳時掛上的。每回看到,他都要問自己,人活著到底有啥意義?溝里的百余座墳塋,大多數(shù)兒孫都在外地,十幾年了,都沒有人回來祭拜一次——真不敢想象,自己二三十年之后,會不會也是這般凄涼。

謝新岳也有半年沒有到這里來了,茅草和黃牛刺恣肆瘋長,比人還高,要是手里沒有鋤頭撐開探路,寸步難行。他把牛牽到墳跟前那片嫩綠的草地上,照例將牽牛繩盤在牛角上,讓其任意啃草,自己則扛起鋤頭開始排查這條自家房背后最近最大最險要的土埂。

憑他跟泥土打交道幾十年的經(jīng)驗,排查這種大的裂縫無須在懸?guī)r邊挨個挨個去找,沿土邊三四十公分看裂紋就可以分辨得出來。剛走幾步,就看到螞蟻從一段厚實的貼線草叢中成群結(jié)隊從土埂外往里邊爬。他循著螞蟻的路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三處二指寬的裂縫,相互間距還不足十米,心上后怕得咚咚直跳——真出現(xiàn)垮塌,自家的三間瓦房會被全部掩埋。

按說,填補(bǔ)這樣的裂縫也不費(fèi)事,用鋼釬把縫隙兩邊鑿寬到鋤頭把子進(jìn)得去,再一邊填土一邊夯實??芍x新岳今兒個就是不得勁,眼皮也不停地跳。他每填幾鋤泥進(jìn)去,就要抬頭往溝底下觀望一陣,確定沒動靜沒事了,再繼續(xù)夯土。謝梅喊吃早飯的聲音從書房嘴嘴傳過來時,他撂下鋼釬鋤頭,把牛繩子拴在一根樹篼上,就急慌慌往家走。

在偏房轉(zhuǎn)角的路口,正好碰到何向東去踏水橋擔(dān)水灌秧田回來,樣子極其沮喪。謝新岳的內(nèi)心微微一顫,想何向東心里煎熬難過,是正常的,但自己不能顯露一丁點兒負(fù)面情緒,免得把一家人都壓垮了。

那張比自己年齡還要大的黑黢黢的八仙桌上,擺放著兩大碗紅苕稀飯,一碗嫩豇豆腌制的泡咸菜,比往天早上還多出了六個滾燙的咸鴨蛋。謝新岳看到何向東扒飯慢條斯理沒有了往天“呼呼呼”的狠勁,就說向東,身體不舒服,就歇息兩天,秧母田缺水,我下午去擔(dān)幾挑就是。何向東沒吭聲。

吃完早飯撂下碗,謝新岳回到半山腰把牛繩子解了,繼續(xù)一鋤一鋤挖土填裂縫的時候,回望溝底,看到何向東仍一趟一趟地去踏水橋挑水灌秧田,所不同的是,挑著空桶出去晃晃悠悠的樣子,沒有以往快。

當(dāng)謝新岳將第三條裂縫整利索,往溝底回望的時候,看見村主任何陽帶來了四個人,扛著測繪儀器,背著黃皮箱進(jìn)溝來了。將正溝田改建魚塘,動真格了?

不妙的是,他看到何向東慢慢悠悠地朝那個穿T恤衫牛仔褲戴遮陽帽正貓腰測繪的年輕人走去,伸手就把架子上的測繪儀抓在手上。穿T恤衫牛仔褲戴遮陽帽的年輕人轉(zhuǎn)身撲上去奪,腳底一滑摔倒在了田坎上。

謝新岳沒顧得拴牛,拖起鋤頭順坡而下,沖到田坎將何向東一把拉到自己身后。

很快,鎮(zhèn)派出所接到何陽的電話,開著警車趕到了。

派出所所長陳高輝跟何陽是同學(xué)。當(dāng)何陽指著何向東跟陳高輝述說事情的經(jīng)過時,謝新岳插話道,他是我未過門的女婿,這件事跟他無關(guān),你們想做啥子沖我來!

陳高輝剛進(jìn)鄉(xiāng)政府工作的時候,到安子溝收豬只稅,被謝新岳用扁擔(dān)撂倒在水田里過。這事過去二十多年了,謝新岳也老了,陳高輝后來當(dāng)上警察受過特訓(xùn),擒拿過不少罪犯,但今天一見他這氣勢,心里還是有些犯怵,臉上堆出笑,語氣盡量柔和,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謝大爺,都幾十歲了,火氣還那么大?有啥事,我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嘛。

陳所長,你們是官是牛蹄子,我們是小老百姓是螞蟻,你們輕輕一腳都會把我們踩死。

陳高輝仍滿臉堆笑,你看你女婿把楊技術(shù)員打傷了,你總得讓條路,讓我們把他弄到醫(yī)院去治療才對吧。

謝新岳斜眼一看,這個楊技術(shù)員右邊嘴角血肉模糊,半邊臉上都沾著泥,樣子著實不堪,就示意何向東后退兩步,讓出一截路來。陳高輝側(cè)身一揮手,他手下的三個人就跑過去把楊技術(shù)員攙扶著上了警車。

陳高輝啥話也沒有說,只是別有意味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坐上警車,猛地一關(guān)車門,走了。

謝新岳長長地舒了口氣,心里滋生出小小的勝利感。但是,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再三強(qiáng)調(diào),事情不可能這么輕松就過去了,必須預(yù)防更壞的情形。他說,整條溝兩百多畝土,近七八十畝田,要讓我們?nèi)齻€人勤耕細(xì)作都種完,肯定是辦不到的。坡高路陡的就徹底撂荒,三臺土四臺土種懶莊稼,種芝麻花生黃豆,不用施什么肥,到季節(jié)只管收就是;一二臺土地厚土肥離房子近,種小麥和玉米;干田里,收了菜籽栽秧子。要是沒有特別大的自然災(zāi)害,一年也有個三五萬收入。如果把溝里的田全部搞成了魚塘,我們的收成和收入將損失多半。別說我們還要想把這個要垮不垮的房子拆了重修一遍,恐怕頓頓吃紅苕稀飯都困難。

暴風(fēng)驟雨是在第三天晚上開始下的。一天一夜沒消停,不但把馬溪河灌滿了,把踏水橋淹沒了,還把何向東家后面的土坎沖垮,泥和石頭蜂擁而下,將他那三正一偏的石柱頭瓦屋轟然推倒,掩埋了大半。

安子溝山體多處滑坡,樹木連根拔起,東倒西歪倒在地面。好在謝新岳有預(yù)見,防備工作做得扎實,一二臺土里的麥穗和干田里的油菜籽,有少數(shù)匍匐倒地,因早過花粉期,收成不受影響,秧田里的秧苗雖然被淹得只剩丁點毛尖在外面,畢竟時間短,天晴兩天也就回黃轉(zhuǎn)綠了。

但何向東心中的焦慮,還是被師傅謝新岳看得真真切切。謝新岳對他說,你與謝梅差的就是個結(jié)婚證——等空閑了,你們兩個拿身份證去縣里領(lǐng)了就是。我們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不要見外——房子垮了,就安安心心在我們這里住。等到下半年,我把這些年積攢的錢都給你,不夠就找謝梅她姐借點兒,你想修一個啥樣的房子就修個啥樣的房子。

何向東望了一眼師傅,淚水涌出眼角,沒說話,連點了兩下頭。

安子溝兩戶人家三個人再加一頭牛一條狗——這樣的光景差不多有十年了。謝新岳心里明白,要想回到人口總量超二百時的熱鬧時光,在自己有生之年,肯定是看不到了。

看到何向東背背篼敦實健碩的身影轉(zhuǎn)過屋角,謝新岳心下再次認(rèn)定,把幺女謝梅的終身托付給他,是正確的選擇。他的人生經(jīng)驗是:不怕生錯命,就怕得壞病——當(dāng)農(nóng)民,不可怕,怕的是貪生怕死,好吃懶做。

謝新岳彎腰,把剛抽了半截的煙在地上捻熄,順手就撿起階沿上剛編了一半的背篼繼續(xù)編起來。

謝梅打小受老漢兒言傳身教,是個勤快人,洗碗喂豬,這一系列做完了,就來到院壩邊的洗槽前搓洗衣服。

這幾天的大黃狗沒有拴,吃飽了就任它到處跑,時常把野雞野兔追得滿山跑。這時候,不知啥人從溝底來了,它在書房嘴嘴上一路叫著跟到往家里來。聲音一聲比一聲兇猛,坡那邊都聽得到。

謝新岳正想放下手里的活計出去看看,一抬頭就見三個穿警服的腦袋一前一后從書房嘴嘴冒了上來。走在前面那個矮胖矮胖的中年男子是陳高輝,后兩個一老一少不認(rèn)識。

謝新岳對謝梅說,不要怕,他們問啥,都說不曉得。

大黃狗一路追攆到院壩,緊緊靠近謝新岳身邊,狂吠勁兒一刻也沒減弱。不知是不是真把三個警察嚇倒了——他們遲遲疑疑,等謝新岳把大黃狗喝住蹲坐在階沿上不動了,才走進(jìn)院壩來。

謝梅埋著頭,專心致志搓洗衣服。謝新岳目不斜視地舞弄著手里的篾條。派出所所長陳高輝沒介意,仍堆出笑臉遞上一支煙,說,謝大爺,我看你一輩子都在忙,歇一下,抽支煙。

謝新岳是方圓十里的精明人。他順手接過煙沒點燃,夾在耳朵上,用手指了指階沿上的兩根板凳。陳高輝知趣地端過來,他們仨就依次在板凳上坐下來。

陳高輝仍是滿臉堆著笑,指著臉黑紅黑紅的中年警察跟謝新岳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縣公安局的李副局長;指著另一個瘦高個兒說,這是市公安局的劉警官。他們兩位是來找何向東的。剛才我們?nèi)ニ伊?,房子垮了,人也不曉得去哪兒了,就來問問你?/p>

下暴雨前一天,我還看到何向東在擔(dān)水兌茅廁,不曉得他今天去哪兒了。謝木匠仍舊手腳嫻熟地舞弄著手里的篾條,停了一下又說,我擔(dān)心他被埋在屋里了。

謝老頭,我不是批評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陳高輝收住笑臉,嚴(yán)肅地說,一個村子,就你們兩家人,他家房屋垮了不見人,你該跟我們打個電話報告一聲噻。

我X你個先人板板,你以為你是個好人啦?遇到房子垮了人死了這些天災(zāi)人禍,我們不自認(rèn)倒霉,還跟你報喜啊?謝新岳翻臉罵道,今天已是暴雨后的第四天了,要不是市上縣上的領(lǐng)導(dǎo)有其他的事找來,你會自覺下來查看災(zāi)情?你——你——你,給老子有好遠(yuǎn)滾好遠(yuǎn)。

謝新岳的臉板得比說出的話更難看,但他下逐客令的方式不算過分,只是把手里正編的背篼抱起來氣憤地砸了一下。

謝大爺,謝老人家,你別急嘛,有話好好說嘛??h公安局李副局長抬抬屁股,笑著遞上一支煙,說,來,點燃,把氣消了才好說話。

謝新岳沒客氣,又接了。

我跟你說實話,何向東的兒子何理,一個星期前在市西山公園涉嫌搶劫強(qiáng)奸殺人,還涉嫌制毒販毒。我們已在全國通緝,初步鎖定他就窩藏在雙河鎮(zhèn)。如果何向東回來了,請他及時跟我們聯(lián)系,勸他兒子自首。說罷,李副局長掏出了他的名片,謝新岳爽快地接了。

柔美的月光一點都不懂人的心事,被石柱頭的小青瓦屋擋在了外面,而坐在昏暗燈泡下的三個人都知道大難臨頭了。尤其是何向東,反復(fù)說,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去投案自首。謝新岳吼道,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你拿什么去自首?這種事要是放在一百年前,親爹和一個家族的族長完全有權(quán)處置禍國殃民的孽子。不說遠(yuǎn)了,最近這段時間,你盡可能不要被外人看見,凡是警察陌生人來,能躲就盡量躲。我們上不靠天,下不靠地,最要緊的就是自己保護(hù)自己,不誤農(nóng)事,把莊稼做好,把種莊稼的手藝一代一代傳下去。

他們前半夜商量了很久,后半夜啥時睡著的一點都不知道。是大黃狗站在書房嘴嘴上猛烈的叫聲,把他們驚醒的。三個人站在房背后的大樟樹跟前望過去,十幾個警察帶著一條警犬圍著何向東坍塌了的房子在打轉(zhuǎn)轉(zhuǎn)。

何向東將茫然的目光望向師傅。謝新岳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一眼,說,你快點去后面坡上躲一下。他們一會兒就會到我們這里來。何向東嘴唇嚅動了好幾下,終究將話咽了回去,轉(zhuǎn)身就消失在植被茂盛的后山坡上。他藏在一塊大石頭后面,看見十幾個警察和一條警犬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幾乎把自家那片坍塌的房屋翻找了個遍。讓他最納悶的是,那條警犬緊緊圍繞離他屋跟前最近那塊灌滿水的水田,轉(zhuǎn)了好幾個圈。等到警察撤走,他才感到饑腸轆轆餓得慌,沒等謝梅打手機(jī)喊他吃飯,就往家里來了。

謝梅煮的是面條,每碗里都臥了兩個荷包蛋。剛把面端上桌,謝梅就見何向東側(cè)身進(jìn)來了。謝新岳說,正要跟你打電話,趕快吃,吃了你趕緊收拾東西去后山坡的蠻子洞暫時多待幾天。等我把這幫警察應(yīng)付過去,再回來。吃飯每天謝梅給你送,衣服她曉得洗。記住,發(fā)生天大的事,你都不能露面。

何向東仍是一臉茫然,目光不停地在謝氏父女臉上掃來掃去。謝新岳說,你現(xiàn)在是我的女婿,半個兒了,這件事必須聽我的。吃完了,收拾鋪蓋棉絮趕緊走。

十一

謝新岳真像是個能掐會算的高人。謝梅幫何向東收拾好鋪蓋棉絮,將他送到后山坡的樹林里,折轉(zhuǎn)回來沒多久,村主任何陽就帶著派出所所長陳高輝一行五人,又來到了院壩邊。

大黃狗沒有咬,因為被何向東帶走了。謝新岳依舊在編那個沒有編完的背篼,任憑何陽怎么樣介紹這個是茍鎮(zhèn)長那個是黨委廖書記,都沒抬一下頭。

茍鎮(zhèn)長身材高挑,短發(fā)方臉,穿牛仔褲牛仔衣,是個看上去非常干練的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她笑著跟謝新岳打招呼,說我們是來跟你商量簽協(xié)議建魚塘的。大爺,你說說,不投入勞動力不投入生產(chǎn)成本,就能得到相同的收入,哪點不好嘛?

謝新岳抬頭側(cè)身,一雙不昏花不渾濁的老眼盯得茍鎮(zhèn)長端莊秀氣的臉有點掛不住了,才回答道,妹崽,我不管你是鎮(zhèn)長,是好大的官,我只想問一句,啥時候把觀念轉(zhuǎn)變成讓老百姓不勞而獲啦?如果普天下的人都不勞而獲,十三億人,國家養(yǎng)得起?。课抑幌嘈乓环剿琉B(yǎng)一方人——別人的田土我不管,但我家的誰也不許動。

茍鎮(zhèn)長說,別個家的,雖然都在外地打工,但都把協(xié)議簽好了,通過微信發(fā)給我們了的。大爺,就剩你家的三塊田,一塊在最上邊,一塊在最下面,還有一塊在正溝的中間,你不簽我們沒法開展工作。

謝新岳緩了一下口氣,說,好歹你也是個大學(xué)生,你聽我好好跟你說:土地下放到戶那會兒,你們喊我們種經(jīng)濟(jì)作物黃麻,還在鄉(xiāng)場口開了麻紡廠,我們確實見到了效益。后來喊我們種苧麻,等長到你這么高,砍了刮出來,又不曉得拿到哪里去賣。過了兩年又喊我們種麻竹筍,全是占用的一臺土啊,等我們把白生生的竹筍扳出來,你們又喊我自己擔(dān)到城里去賣。城里人又不是牛又不是豬,天天頓頓吃這個???再后來,又喊我們種柚子。柚子確實是好東西,我們自己都想吃。我們想,肯定賣得脫——妹崽,你長了眼睛,天天跑田坎,現(xiàn)如今咋樣?這方圓十鄉(xiāng)八里,哪個土里頭院子邊,不是爛柚子?你們的心里怎么就看得過意?還有,前幾年讓我們種核桃樹,我們沒種的時候,能賣到二三十塊錢一斤,也相信是好事,可等到我們的核桃出來一上市,八塊錢一斤的干核桃都沒人要。今天你又跑來要我們養(yǎng)魚,難道我們這一帶大大小小的魚塘還少嗎?

茍鎮(zhèn)長重重地咳了兩聲嗽,說,大爺,我曉得你擔(dān)心的是你家的田改造成了魚塘,不種水稻沒米吃。你的顧慮對,也不對。我們國家主產(chǎn)大米的地方在東北,在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那里水稻畝產(chǎn)高達(dá)八九百公斤,我們這一帶的畝產(chǎn)也就四五百公斤——改建魚塘是市縣主管部門根據(jù)市場需求評估后做出的決議。我們相信你是明事理、分得清是非的人。我們的工作,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那個胖胖乎乎一直沒說話的廖書記,從衣兜里掏出一包煙,頂出一支遞到謝新岳手上,說,大爺,我們不逼你,我們的意見你好好考慮一下。

謝新岳沒有客氣,伸手接過煙依舊夾在耳朵上,望著他們一行人悻悻離去,一句“慢走”的客套話都沒說,心里倒是又有了點小小的得意。

十二

晌午了,何向東被謝梅用手機(jī)喊了回來。見謝新岳悠然自得地編他的背篼,知道自己回來了頭都沒抬一下,就確信平安無事了。

謝梅已從梁上取下一塊臘肉,把肉皮子用柏樹丫反復(fù)燒,直到燒得起泡了才丟到水里用絲瓜布使勁擦洗,呈現(xiàn)出黃亮亮的皮色之后才摻清水放進(jìn)鍋里煮。

何向東心領(lǐng)神會地去菜園地里掐回來一把蒜薹,進(jìn)到灶屋,與謝梅一個燒火一個轉(zhuǎn)灶,不一會兒,豬吃的煮熟了,人吃的也煮好端上桌了。

謝新岳放下在編的背篼,說,好久都沒沾酒了,向東今中午陪我整兩口。何向東一口應(yīng)承,就找出酒,與師傅一人一口喝起來。

酒是50多度的純高粱酒,老界寺埡口趙老板小灶釀出來的,加枸杞大棗冰糖浸泡有兩三年了,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想到拿出來喝的。今兒不知是因為心里憋屈還是痛快,父子倆都喝得二暈二暈的,在床上一躺就睡著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從各自不同的房間傳出,與山溝里一聲緊接一聲的蟬鳴合奏出了一曲山溝光景曲。

迷迷糊糊中,何向東和謝新岳被謝梅驚慌失措地?fù)u醒,聽到大黃狗又從書房嘴嘴傳來的狂叫聲。他們悄悄隱在房后面最高的樟樹底下看,一輛挖掘機(jī)正在坡腳下第一塊水田里邊放水邊作業(yè)。

何向東和謝梅緊張兮兮地把目光投向謝新岳。謝新岳面無表情,說,向東,你立馬去蠻子洞藏好,即便發(fā)生天大的事,也不要出來。我跟謝梅過去對付就是。何向東遲遲疑疑,沒反應(yīng)。謝新岳臉色一變,吼道,你給我快點走!沒時間跟你廢話!

何向東一扭轉(zhuǎn)頭,迅速消失在通往蠻子洞的樹林中。謝新岳父女倆一人扛起一把鋤頭,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警察們正在忙碌的田坎上。

田是他們前兩天才翻犁過的,由于開了缺口放水,大部分犁坯子已暴露出水面。謝新岳走到缺口前,用鋤頭勾來一塊大石頭,再勾兩三鋤泥就把水扎住了。一個小個子警察跑過來,直呼你們這是干什么,快把缺口打開,別耽誤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謝新岳回答說,我們這塊田還沒簽協(xié)議,你們要執(zhí)行公務(wù)請到下邊那塊田去。警察個子高,不胖也不瘦,看樣子不到三十歲,看也不看謝新岳一眼,貓腰就將缺口掀開了。謝新岳沒等他抬頭,一鋤頭過去,就把他四仰八叉地頂翻在水田里。

何向東并沒有遵照謝新岳的命令躲到蠻子洞去,他就躲在屋后坡上的樹林里,密切窺視著田坎上的一舉一動。當(dāng)他看到那個滾倒在水田里的警察狼狽地爬起來的瞬間,心里還暗自竊喜,轉(zhuǎn)眼看到四五個警察從田坎兩端一步一步向謝氏父女逼近,其中兩名把謝梅手臂死死夾持住,另兩名還沒等師傅把鋤頭舉起,就眼疾手快撲了上去,將師傅摁倒在田坎上。

何向東不明白師傅為啥要這樣。大黃狗也不敢近前,只能在田坎對面的半坡上跑過來跑過去瘋狂咆哮。終于,他按捺不住,呼的一下跳到房子邊,拖起一把長長的鋤頭奔了過去。

他這回奔跑起來的腳步跟半個月前裸奔的腳步有極大區(qū)別,上回飛奔的腳步踩在地上綿軟無力,這回卻步步生風(fēng),彈跳起來一步頂十步……他一邊跑一邊喊,你們還沒簽協(xié)議,趕快給我?!5狡穑〉穆曇羲粏?,沒人聽得見。他跑到距最近那臺挖掘機(jī)十來米遠(yuǎn)的時候,腳踩在了一個爛柚子上,一個撲爬栽下去,鼻子嘴角磕出血來。但他沒感覺到痛,只想快點奔過去讓那臺瘋狂的挖掘機(jī)停止作業(yè)。然而,就在他想爬起來再跑那一刻,他看到田中間那臺挖掘機(jī),高高伸長的臂膀慢悠悠地扎進(jìn)田里,挖起一根脹鼓鼓的蛇皮袋子,在高高揚(yáng)起的瞬間,袋口散了,一顆棕色卷曲頭發(fā)的人頭劃了一道好看的弧線,在白得刺眼的太陽光下,詭異地扎進(jìn)了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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