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龍
介紹人指著前面一幢青磚綠瓦的房屋說,王姨,就在這里。
王秀梅稍作停步,伸手捋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嘴里應答一聲,這里么。
房屋是平房,在眾多漂亮的樓房之間顯得有點簡樸,像是在一群濃妝艷抹的女人之間走出一個男人,一個普通得讓人無法記住的男人。
王秀梅胡思亂想之間已經走進小院子,介紹人熟練地推開大門,王秀梅跟著一只腳踏了進去,可另一只腳卻留在了門檻外。因為屋里光線太暗,或是從外面進入一時適應不了屋里的光亮,介紹人雙腳停住,王秀梅的身子就撞到了她的身子上,另一只腳艱難地插進來。這時,她們沒留神一只大花雞從門口角落里的雞窩里飛出來,咯咯大叫著從她們頭頂上飛過,一個爪子把王秀梅的頭發(fā)也抓成了一個雞窩,王秀梅只好雙手梳理著頭發(fā),眨巴眨巴眼睛。介紹人這時已把大門全開,屋里這時才亮堂起來。介紹人叫了一聲老胡,王秀梅才看清廳堂里的搖椅上半躺著一個清瘦的老人,穿著件灰色夾衣,頭發(fā)沒有全白,像是稻田里夾雜著一小撮稗草。他坐起身,目光直接掃向了介紹人身后的王秀梅,神情一亮,說了一句,來了,坐。說話簡短,就像他那矮小的身材。
事情是早就談好了的,也就沒有了其他多余的話。介紹人再次在王秀梅耳邊叮囑說,一切就按說好的做吧,有什么情況就打我的電話,當然,最好是不要有一點小事就打,盡量自己先處理好。工資嘛每月尾打到你的賬戶上,這里的開銷實報實銷,該花的花,不該花的不要亂花,他們也是相信你才放手讓你這么做的,相信你會讓他們放心。
王秀梅瞟了老人一眼,見他還在打量著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便轉過臉對介紹人說,放心吧,答應的事我會做到。
屋里有點亂,地上還留有雞屎。王秀梅找到掃把正要打掃,老胡發(fā)話了,說先不要忙,歇一會兒吧。老胡的聲音有些沙啞,王秀梅一聽就知道是喝水少的緣故。但地上的雞屎很礙眼,讓一向愛干凈的王秀梅不掃不快。把地上掃干凈后,王秀梅看到老胡又半躺在搖椅上,便拿起桌上的熱水瓶,卻是空的。老胡說,茶幾上有燒水壺,廚房里有自來水。
聽著水壺滋滋響起來,王秀梅拉過一個矮凳子坐到了老胡身邊,老胡有點不好意思,胳膊支撐在扶手上想坐起來。王秀梅卻拉住他的胳膊,說,老胡,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陪護了,你躺著舒服就躺著吧,不要見外了,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一聲。老胡嗯了一聲,竟聽話地躺下了。
老胡的兒子在省城成家立業(yè),老伴過世多年,兒子讓他在城市生活,可老胡不干,就是要賴在鄉(xiāng)下的老房子里不走,說過不慣城里的生活,哪有鄉(xiāng)下隨意?兒子大了,孫子都上大學了,老胡也就老了。兒子不放心,只好給他找個陪護,起先老胡是不答應的,現(xiàn)在,不答應都不行,身體由不得他了。
對于老胡的家庭情況,王秀梅聽介紹人作過介紹,就爽快地答應了。
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屋子,水已燒開,給老胡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說實在的,王秀梅不但感覺到口渴,肚子里也早就餓了。中飯吃得早,從幾十里的山村趕到這個緊鄰鄉(xiāng)街的村莊,王秀梅幾乎不曾停下過腳步,好在她平常也勞碌慣了,倒也不覺得很累。王秀梅問老胡想吃什么,老胡說你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吧,冰箱里有兒子托人給他買好的菜,不過,他吃粥,早上已吃過,中飯還是粥,只不過是叫王秀梅熱一下。王秀梅站在老胡身旁又坐下,說,老吃粥怎么行,營養(yǎng)跟不上,身體就不行呀。老胡半晌沒說話,而后坐起身,想站起來,顯然有點兒吃力。王秀梅上前扶住,老胡才離開了搖椅,王秀梅抓緊他的胳膊,問,老胡,你要做什么?老胡人本來就瘦小,站在高大的王秀梅跟前,仰起臉來正好碰到王秀梅的胸,女人倒沒有什么尷尬,畢竟老胡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可老胡倒顯得慌亂,推開王秀梅的手說,我自己可以走。說著,身子顫悠悠地往屋后的衛(wèi)生間走去。
陪護的生活正式開始,對王秀梅來說可謂輕車熟路。前幾年孫子出生,王秀梅本想去兒子的城市里帶小寶貝,可兒媳婦說城里房子小,多一個人不好住。其實,這只是個借口,王秀梅索性找到縣里的家政公司,做起了陪護和保姆的工作,掙的錢,存在了折子上,留到以后老了,住到養(yǎng)老院。指望不上兒子,她要留個后路。
村子不大,老胡的房子正在村中,王秀梅的到來吸引來了一些女人瞧熱鬧,她們擠擠挨挨進了院子。聽到聲響,王秀梅主動走出來,熱情地招呼著說,進來坐坐吧。她們站住,一個個伸頭瞪眼地打量著王秀梅,一個頭上只有幾根稀疏白發(fā)的老女人說,大狗真會享受哇,找了個這么年輕的女人。大狗?王秀梅心里問大狗是誰?老女人看出她的疑惑,說大狗就是你說的老胡,小名就叫大狗。一個短發(fā)胖女人問王秀梅,你真的愿陪這個八十多歲的男人呀。王秀梅知道她們是誤會了,說,我只是老胡兒子請來的陪護,照顧他是我的工作。
女人們不相信地搖頭,交頭接耳嘖嘖聲不斷。王秀梅發(fā)現(xiàn)有一個大概六七十歲的瘦女人一直沒作聲,只狠狠地拿眼盯著她,但王秀梅與她的目光一對上,她卻迅速躲開了。
她們也不進屋,就在院子里聊著。王秀梅也懶得理她們,進門做飯,肚子真的餓了。
夜晚的降臨讓整個村子安靜下來,王秀梅白天里的忙亂似乎讓這個小屋有點熱氣騰騰。許久沒有這樣的氣息了,老胡茫然地看著眼前王秀梅高大的身影,竟然有恍若隔世的感慨。院子里一片黑暗,屋里的電燈亮堂堂的,在老胡的記憶中,近年來也只有過年時才有這么一種亮堂。老胡的住房里臨時加了個床鋪,那是王秀梅來之前介紹人給加的。老胡年紀大,每天只能吃稀飯或者湯湯水水之類的食物,否則咽不下去。晚上起來小解的次數(shù)頻了,陪護的人需要同住一室,以防老胡出現(xiàn)摔倒之類的意外。
房間里的大燈關了以后,開了一個淡黃色小燈,這也是王秀梅特地準備的。初來乍到,忙了整整一個白天,王秀梅感覺真有點累了,躺下來就睡。本來她還想陪老胡聊聊,可看著老胡謹慎的表情,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老胡卻睡不著,床還是自己的床,可房間里多了個人,而且還是個女人,使他腦海里出現(xiàn)一個錯誤的意識,好像自己睡到了別人的家里。當初兒子要請陪護的時候,老胡沒有答應要住到一個房間里,可兒子硬是替他安排了,說這才是關鍵,老人往往出問題都是在晚上,他可不想擔驚受怕。
一覺醒來,王秀梅看了看手機,兩點過十分。這一覺睡得太沉了,夢都沒做一個。她輕手輕腳爬起來走到老胡的床前。老胡側身睡著,禿頂在一圈花白的毛發(fā)中安詳?shù)厣l(fā)出淡淡的光影,密密的胡茬更清晰可見,蓋的是一層薄被,一條胳膊緊箍在胸前,壓住被子,似乎害怕有人突然一下子給掀開。
沒有什么情況,王秀梅放心地躺下來。不一會兒,聽到老胡翻身的聲音,接著床吱呀一響,抬起頭一看,老胡正在下床。王秀梅知道老胡要去小解,趕緊下床,說,老胡,我扶你去吧。老胡擺著手,說不用,你只管睡就好了。但王秀梅還是走過去給他披了一件外衣,老胡嘴里顫聲說不冷不冷,手上還是把外衣拉正了。王秀梅坐在床沿上,尖起耳朵聽著門外的響動,生怕傳來老胡的驚叫或者摔倒的聲音。還好,一切正常,幾分鐘過后,老胡推開門,身子慢慢移了過來,見王秀梅還在坐著,不好意思地說,你睡吧,我沒事的。王秀梅走過去,把他的外衣給拿下來,又幫他拉好被子。老胡連忙說,我自己可以的,我自己來。
不時有女人來老胡家串門,說明老胡先前在村子里人緣還是不錯的,當然,她們主要還是來看王秀梅。一個外村的女人專門來陪一個老男人,說什么在村里也是一件新鮮事。與王秀梅熟悉后,她們不再扭扭捏捏在院子里拉呱,而是大大方方坐在廳堂中,夸贊王秀梅把屋子收拾得干凈,光亮堂堂的舒適,不像一個老人住的屋子。以前老胡一個人在家里總是關著個門,沒進門就聞著一股霉氣,雖是一個男人住著,卻陰氣重。
但有個女人不喜歡和她們一起來,總是瞅著機會一個人來。王秀梅后來也知道她的名字,叫秋菊。也就是一開始出現(xiàn)的那個瘦女人。
秋菊的穿著在村里來說比較新潮一點,盡管天氣已轉涼,可她竟然穿著城里女人才敢穿的裙子,梳得亮光的發(fā)邊夾著一只黃色發(fā)夾,看著越發(fā)年輕。她進來時輕巧巧的沒有聲音,有時王秀梅干完活兒,一轉身才發(fā)現(xiàn)老胡身邊坐著秋菊,女人只微微對她點一下頭,仍同老胡說著話。王秀梅略顯尷尬,只好主動找事去干。顯然,秋菊與老胡的關系不一般,或者說曾經不一般。好在秋菊每次來都不會坐很長時間,至于他們談的是什么,王秀梅不愿意聽,偶爾聽到過一次小小的爭議,好像是老胡有什么東西不愿意告訴她,秋菊有點兒惱怒。
老胡五十多歲時老伴就走了,而且他曾經吃過公家飯,與村里的某個女人有些糾葛也屬正常。王秀梅不想打聽老胡的隱私,她只是個陪護,管好老胡的生活,盡量讓他開心過好余下的日子,做好這些就足夠了。從那些老女人的閑聊中王秀梅也對老胡的過去有了一個粗線條的了解,感覺老胡這個人挺復雜的。干過十多年的民辦教師,后來又做生意,生意失敗后夫妻兩人又到南方打工,拼死拼活地把兒子送上了大學??蓛鹤赢厴I(yè)那年,妻子卻意外去世了,老胡不再外出打工,回到村子里陪著妻子的遺像閉門不出。后來兒子把他接到剛工作的那個城市住了一段時間,直到兒子結婚,老胡又回到了村子里。此時,老胡已變了個人,一個人自耕自足,倒也樂得自在。兒子帶著媳婦孩子過年時熱熱鬧鬧地回到村子里,老胡也不驚不喜,由著他們熱鬧去,自己則孤寂地坐在他的小房間里不出來。老胡的性格越來越孤僻,身子也越來越差,兒子把他接到省城的大醫(yī)院檢查,醫(yī)生悄聲對他兒子說了一些什么話,然后當著老胡的面說,無須治療了,回家好好靜養(yǎng)吧。
老胡養(yǎng)了一只大母雞,門角里的雞窩幾乎每天都有一個雞蛋,只是那只大母雞喜歡隨地拉屎,王秀梅便把它趕到院子里,把雞窩搬到院子中的一個角落里,這樣廳堂里就干凈多了。隔不了幾天,王秀梅就要去鄉(xiāng)街上買菜。她有一輛電瓶車,騎著車子十幾分鐘就到了,很方便。田野里的莊稼大都收割完了,涼氣嗖嗖地灌進衣服里,騎在車子上的王秀梅感覺到深秋的寒意。
有一天早上,王秀梅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卻突然來了一個七十多歲的男人,光著腦殼,穿了一條看上去許久未洗的灰色褲子,神色有異。見了王秀梅,他一只手抓著光腦殼,一只手指著屋門說,我進去找個人。王秀梅想也沒想便說,你是找老胡吧,他還沒有起床哩。男人搖了搖頭,說我不找老胡。王秀梅奇怪了,屋里除了老胡和她,還有哪個?就在王秀梅驚訝之時,男人大步闖進屋去,王秀梅顧不得滿手泡沫,跟著跑了進去。
當男人推開老胡的房門時,王秀梅看到秋菊正坐在老胡的床前跟老胡說話,她見了男人,并沒有什么驚訝,而是皺眉道,你到這兒來做什么?男人低聲說,秋珍剛過來了,還在家等著哩,說事情急,錢今天就要送過去。秋菊站起身,瞪了男人一眼說,走吧。秋菊快步上前,男人跟在后面,腳步吧嗒吧嗒響。王秀梅這才發(fā)現(xiàn),男人竟然穿著一雙拖鞋,腳后跟的死皮白花花一片。
秋菊什么時候進來的呢?王秀梅疑惑地問著自己,回轉身看了看老胡,見他半躺在床頭,神情疲倦。王秀梅不得不開口問他,秋菊找你做什么?
老胡眼里閃出一絲慌亂,說,沒事,就是來坐坐。
沒事就好。老胡不愿說,王秀梅也不好追問,老胡的私事她不好管。她緩緩走出房門,隨手關上了。
中午,老胡在省城的兒子給王秀梅發(fā)來了視頻通話,讓老胡接。天氣漸涼,王秀梅把搖椅墊上一床薄被,給老胡身上蓋了一床毛毯。父子倆沒說上幾句話,老胡就把手機遞給了王秀梅,老胡兒子說,王姨,別的話我也不說,我爸的事還要你多耐心點。王秀梅說,放心吧,你爸很好。老胡兒子說,我看得出來,我爸的臉色比以前好多了,精神也不錯,當初醫(yī)生的話……老胡兒子猛然打住,說王姨你忙吧,有什么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掛了視頻,王秀梅愣了會兒神,心里在想,老胡的兒媳呢,怎不一起和老胡說句話?外面陽光燦爛,曬在身上有細小的汗珠兒冒出,王秀梅這時想應該給老胡洗個澡。衛(wèi)生間里有個大浴缸,這是兒子特地為老胡準備的,人老了站著洗不方便,躺身浴缸,那才叫安全又舒服。老胡本來懶得洗,經不住王秀梅的勸,答應了。水放好后,王秀梅先幫著他把外衣脫掉,然后扶著老胡走進浴室,王秀梅輕聲問老胡,要不要她進去幫他洗。老胡身子哆嗦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他自己會。
王秀梅不敢做其他事,她坐在衛(wèi)生間門外,關注著里面的動靜。里面先是有點響動,后來很靜,難道老胡在浴缸里睡著了?王秀梅不放心,喊老胡老胡,你沒事吧。聽見老胡在里面哼哼幾聲,王秀梅感覺有異,立馬打開玻璃門,看見老胡坐在浴缸旁邊的地上,見了王秀梅,想掙扎著爬起來。王秀梅喊道,老胡,你不要動,讓我來。
地上的老胡光著身子像個瘦猴一樣趴在那兒,雙手遮住襠部,嘴里說,地太滑,不小心跌倒了。王秀梅問他痛不痛,老胡說,現(xiàn)在不痛了,沒事。王秀梅抱起老胡的身子,再輕輕放進浴缸,大大地喘了口氣。
老胡緊繃著身體,讓王秀梅幫他擦身子時不好操作。王秀梅就說,老胡呀,你都八九十歲的人了,可以當我父親了,我也是過來人,做陪護也不是第一次,經見的事兒可多了,沒有必要害羞。老人么,就像一個小孩子,沒什么可遮遮掩掩的,放松下來,舒舒服服地享受吧。老胡雖聽話地把雙手放開,閉上眼睛,但身體還是放不開。王秀梅沒再說什么,而是讓一雙手輕輕地在老胡身上游走、游走,漸漸地,老胡感覺到了一種無以言說的舒服感,索性攤開身子,任由王秀梅的雙手揉搓著他的每一寸肌膚。沒想到,讓人給自己洗澡,還真是一種享受啊。
有了那次洗澡的體驗,老胡反倒主動要求王秀梅給他洗。從此,老胡不再對王秀梅避諱什么,兩人之間的話語自然就隨便多了。但是,對于老胡和秋菊的關系,老胡始終沒有打算告訴王秀梅,有一次他們談起家庭,王秀梅提起秋菊的事,老胡趕緊避開了話題,王秀梅也很識趣,不再提起。
天氣轉涼,老胡的身體差,王秀梅給他提前準備好過冬的衣服。衣柜里較亂,新的舊的塞滿了整個空間,彌漫著一股陳腐的氣味,甚至角落里還留下了一些干硬的老鼠屎。王秀梅一邊整理一邊感嘆,家里長久沒個女人還真不行。她把一些舊的整理出來,讓老胡決定是否棄用。當一條淡黃色絲巾出現(xiàn)時,王秀梅愣住了。這是新絲巾,折線清晰可見,還有股樟腦味。老胡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臉色霎時蒼白。王秀梅趕緊上前扶住老胡,老胡不住喘著粗氣,慢慢地拿起絲巾,然后閉上眼睛對著王秀梅說,扔了吧。
看著老胡痛苦的表情,王秀梅說,要不我還是放在原處吧。她心里清楚,這條絲巾有些年代了,不同尋常,里面肯定藏著不可言說的故事。
這時老胡一把搶過來,揉成一團,來到廚房下,啪的一下打著煤氣灶,藍色的火焰一下子把絲巾給燒著了,火光沖起來,幾乎碰到了頂板。王秀梅的臉都嚇白了,急忙去關火,又拿起濕抹布蓋住了絲巾的火苗,瞪眼對老胡說,太危險了。老胡顯然也沒料到這種情況,他只是急于讓這件舊物消失掉,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烏黑。王秀梅返回身拉住老胡,手掌不住撫著老胡的胸口說,老胡你別激動,現(xiàn)在沒事了。
王秀梅把老胡扶到廳堂中的搖椅上躺下來,低頭認錯道,老胡,是我不好,不該把那些東西翻出來。老胡雙眼盯著屋頂上的瓦片,那里有一只大蜘蛛正在結網,半晌他才說,不關你的事,是我做錯了事。兩顆淚珠從左右臉頰旁滾落下來,接著一串串地冒出。王秀梅用紙巾幫他擦掉,勸道,老胡,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對也好,錯也好,都沒有意義了,重要的是過好現(xiàn)在的日子呀。
那時我真混蛋呀!老胡坐起身來,王秀梅給他倒了一杯水,心里期待著老胡把心里的故事講出來。然而老胡喝過水,又躺了下來,仿佛累了,閉上眼睛,不再說話。王秀梅拉過毛毯蓋住他的身子,輕手輕腳地走開了。
外面天氣陰沉,這么個天氣,又是下午三四點光景,村里很少有人走動,只有風把路上的紙屑吹得亂飛亂舞,王秀梅心里有點失落落的。
許久沒回過家了,不知大風是不是把她的院門給吹開了?那年大雨,她不在家,正在縣里給人做保姆,要不是發(fā)寶幫她屋子排水,恐怕房子就被大雨給沖倒了。想起發(fā)寶,王秀梅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黑臉漢子來,心里便安穩(wěn)了許多,臉色卻有點復雜。
男人在世的時候,王秀梅幾乎沒怎么干過重活粗活,男人身強體壯,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女人受累。那時,王秀梅的身體不好,大病沒有,小病不斷,瘦得一根木棍似的??墒?,那么強壯的男人竟然經不得一病,走時死死地拉著王秀梅的手,大家都知道,男人是多么擔心女人今后的生活。好在那幾年王秀梅硬是挺了過來,直到兒子上大學參加工作,才松了口氣。
農村里,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喲。王秀梅不由感嘆一聲,走進屋去。
下了一場雨,老胡咳嗽得厲害,王秀梅說去看醫(yī)生吧,老胡說不要緊,是老毛病。王秀梅給介紹人打電話,介紹人說她給李醫(yī)師打電話,讓他去看看。果然,不到半個小時,門外開進一輛白色小車,一個背著藥箱的男人走了進來,王秀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男人半米長的胡子,乍一看,還以為是個雄健的老人,待看清了,才見男人最多也就五十歲的樣子。王秀梅叫了一聲李醫(yī)師,男人點了點頭,正眼瞧了一下王秀梅,問,你是——王秀梅趕緊作答,我是老胡請的陪護。
王秀梅給李醫(yī)師泡茶的工夫,李醫(yī)師就把老胡的病給看完了。接過王秀梅端過去的茶杯,他沒喝,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從身邊拿出一只不銹鋼茶杯遞給王秀梅說,是今天燒的開水么,給我來一杯,里面有茶葉。說著,走出老胡的房間,坐在廳堂里的八仙桌旁,開始寫單子。王秀梅給茶杯倒好開水,輕聲問,李醫(yī)師,老胡的病要緊么?李醫(yī)師沒有說話,龍飛鳳舞地寫完單子,交給王秀梅,撫著長須說,老毛病,也沒什么大礙,先吃幾服中藥吧。王秀梅抓著手上的單子,問,去你那兒拿藥么?李醫(yī)師笑笑說,你是新來的,還不了解吧,老胡這病我都給瞧了幾年啦,我的診所就在鄉(xiāng)街上的便民藥房旁邊,一服要煎兩次,趁熱服下。李醫(yī)師又從藥箱中拿出兩種丸藥,說,這個先給老胡服下,每種一次兩粒、一天兩次,配合著治療,見效快些。
李醫(yī)師走出門時,王秀梅問,這診療費和醫(yī)藥費——李醫(yī)師一只手拿著茶杯,一只手輕撫長須,說,老胡的兒子會結賬的,你先不要管。
老胡接連服了幾次藥,加上藥丸的作用,咳嗽基本上停止了,神情也好了許多。陰雨過后,天氣真正有點寒冷了,而正午的太陽還算強勁,王秀梅把老胡的搖椅移到屋外的墻壁下,扶老胡曬太陽。轉身之間,秋菊的身影進了院子,也不看王秀梅一眼,直接來到老胡身旁,問老胡身子好點兒沒有。老胡的身子還沒有躺下去,點點頭說好多了。陽光溫暖地照在老胡的臉上,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望了王秀梅一眼。王秀梅進屋搬出一把小竹椅給秋菊坐,自己則打掃著院內的衛(wèi)生。
對于秋菊的到來和冷漠的表情,王秀梅也習以為常,這個女人和老胡之間的故事有點神秘,雖不想長舌婦般去打聽,總覺得心頭的疑團越纏越緊,有點兒難受。秋菊對她有敵意,讓她感到好笑,自己一個陪護,難道對老胡還有什么想法?況且老胡身體不好,八九十歲的人,說不準哪天不好就走了,自己能得到他的財產么?隔著不遠,王秀梅看到秋菊從身邊拿出一張照片給老胡看,高興地跟老胡說了一句話,臉上突然變得比陽光都燦爛。但老胡沒有笑,只是緊瞅著照片,心情復雜地躺下身來,也說了句什么話。王秀梅聽不清,秋菊聽清了,笑容收起,站起身,走出院外。她沒有回頭,也沒有看一眼正在忙碌的王秀梅??辞樾?,秋菊生老胡的氣了。
老胡心里也有氣,這點王秀梅看得出來。打掃完院內,王秀梅轉進屋內,大花雞忽地從雞窩里飛下來,炫耀地咯咯叫著,王秀梅一看,雞窩里剛下了一個雞蛋。
那天王秀梅買菜回來,聽到屋里傳來爭吵聲,嚇了一跳,疾步趕進去,卻見秋菊從老胡的房間里出來,滿臉怒氣。她見了王秀梅,哼了一聲,大聲對里面的老胡說,我知道,你是想把錢留給你這個新相好的。王秀梅還沒有明白過來,她就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待王秀梅明白過來時,不由憤怒起來,跑到屋門口,對著外面大聲喊道,呸,你這個下賤女人,虧你說得出口!再進屋看老胡,見他氣得渾身亂抖,不住地咳嗽。王秀梅趕緊扶著他坐在床沿上,又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他,輕撫著他的胸口說,消消氣,別氣壞了身體。轉眼看了一下房間,愣住了——房間的衣柜大開,箱子被掀翻,抽屜被拉開,到處散亂地丟著舊衣雜物,像遇上了小偷一般。王秀梅不相信地問,老胡,這是秋菊剛才做的事?老胡喝了一口熱水,點了點頭。
老胡,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事,秋菊這么無法無天?王秀梅再次發(fā)怒。
那是一場噩夢!老胡唉聲嘆氣,而后雙眼盯著天花板愣神。
見老胡半天沒說,王秀梅也不再追問,慢慢地收拾著地上的東西,盡量做到物歸原位,氣也漸漸消了。有些事,她也經歷過,還有些事,雖沒經歷,但也聽到過看到過,里面的纏纏繞繞,是很難說清的,甚至分不清誰對誰錯。
一整天,老胡的情緒非常低落,王秀梅的勸說反倒讓他抹開了眼淚,一個男人,竟然哭了,這讓王秀梅不知所措。更讓人想不到的是,秋菊晚上竟然又來了。這一次,竟然還帶著她的男人。王秀梅想要阻攔,顯然沒有這個能力。秋菊對身后的男人使了一個眼色,沒想到男人竟然抓住王秀梅的胳膊,把她拉出了房門,然后男人又把門關上了。王秀梅大喊,你們這是想對老胡做什么?門開了一條縫,男人半張臉露出來,說,放心,我們不會對老胡怎么樣,只是找他商量一下事,負他應該負的責任。
負責任?王秀梅問了一句,可男人不再理她,狠勁把門給關上了。王秀梅去推門,推不開,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的動靜,倒也安靜,只隱約聽到秋菊的說話聲,沒有先前的火氣,倒也溫和。
屋外的院子靜悄悄的,老胡房間里的燈光從窗簾縫隙中擠出來,散淡淡的沒有一點能量。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王秀梅怕出意外,還是給介紹人打了電話。沒想到介紹人卻說,沒事的,他們之間是有點復雜,你注意點兒就是了。王秀梅忍不住問道,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電話里面的人沉默半晌,嘆了口氣說,這些事,如今說給你聽也不要緊,都過去很多年了,要不是秋菊的兒子結婚急著要買房,他們也不會這么急著逼老胡。
秋菊的兒子買房怎么能逼老胡呢,難道老胡欠她的錢?王秀梅驚訝地問。
其實,秋菊的兒子也是老胡的兒子。
王秀梅被介紹人給說糊涂了。
手機里面的聲音說,你還不明白么,秋菊在四十歲前一直沒有生育,后來才有了一個獨生子,據(jù)說她的丈夫與老胡曾有過協(xié)議。本來這事早就了結了,沒想到現(xiàn)在他們被兒子給逼急了,竟然轉來逼老胡,看來他們也是沒有辦法喲,誰叫老胡有些家底呢。按理說,老胡幫他們一把,也說得過去,明面上是他們的兒子,實際上村里的人心里都明白,他們的兒子長得跟老胡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想瞞也瞞不住。
這么說來,老胡老婆的死肯定跟這件事有關啰?
是喲,當時老胡老婆的娘家還大鬧了一場。
這個老胡,還真是個糊涂人哪,怎么去做這樣一件荒唐事。
有些事也只有他們當事人最清楚,村人口中傳出來的故事也都是各自的猜測和想象。老胡和他們之間的事情你注意一點兒就是了,只要老胡不受傷就可以了。說完,介紹人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老胡的情況我還隱瞞了一點,老胡的病是不治之癥,據(jù)醫(yī)生判斷,他大概只有半年時間了。
外面的風很涼,王秀梅走出來,此時,她的腦子很亂。重回屋里,見老胡的房門打開,秋菊和她男人先后走了出來,她沒有理睬王秀梅,后面的男人倒是望了王秀梅一眼,被秋菊推了一把,說,磨磨蹭蹭做什么,難道你這個老東西還想吃嫩豆腐?男人渾身一哆嗦,趕緊走出門去。王秀梅心里窩著火,可她并沒有趕過去和秋菊爭辯,而是急忙來到老胡的房中。還好,老胡半躺在被窩里,臉上看不出悲喜,房間里也沒有什么異常。
王秀梅問,沒什么事吧。
老胡點了點頭,眼神復雜,不住咳嗽起來。
王秀梅坐在老胡的床邊,不住地輕拍他的后背,又給他端來一杯熱水,用勺子喂下。老胡的眼里涌出了淚,王秀梅給他擦掉,輕聲說,老胡,不要想多了,千事萬事,都沒有身體要緊,該放開的就放開,只要活得輕松就可以了。老胡這時伸出手,似乎是想握著什么,想了想,又放進了被窩。
秋菊又來過幾次,倒與老胡沒什么爭吵,王秀梅估計,是老胡妥協(xié)了。對于老胡和秋菊的故事,王秀梅心頭漸漸也理出了一個頭緒,但對秋菊那種帶有敵意的目光,王秀梅還是感到不滿。自己只是老胡兒子請來的陪護或者說叫保姆,又不和她爭老胡什么東西,并不妨礙她和老胡的關系,對她為何有如此敵視?王秀梅向來是與人為善,她不想和秋菊發(fā)生什么矛盾,哪怕是她已經把她當成了敵人。
難得天氣晴朗起來,趁著中午暖和,王秀梅給老胡洗了個澡,把身凈氣爽的老胡攙扶到墻壁下的向陽處曬太陽。王秀梅走出院門,一直走到了秋菊的屋門前。門前有一條大黃狗吠叫,秋菊的男人從屋里走出來,見了王秀梅,驚愕地問,你這是——
王秀梅向屋里瞄了一眼,果然看見秋菊竄了出來。見是王秀梅,她不覺一愣,說,你來得正好,我也有事正要找你。
這下王秀梅倒有些驚訝了,秋菊找她干什么,她可是個局外人。
秋菊轉頭對男人說,還不快讓人家進屋坐。
男人拉過一條木凳,王秀梅沒有坐,而是打量起屋子。屋子雖是個樓房,可修建的時間有點久,四周墻面斑駁陸離,幾乎看不清是白是灰??礃幼?,秋菊家里確實困難,怪不得她要找老胡了。秋菊又把王秀梅打量了一番,說,你這人做事倒還可以,總不會除了老胡家就沒有別的工作可做了吧。
此話怎講?王秀梅有些惱怒,這不是明擺著要她離開老胡家嘛,自己又不是她請來的,她有什么權利說這話。
你就不能辭職嗎?秋菊咄咄逼人的樣子讓王秀梅感覺到好笑。辭職?她可是老胡兒子請來的,還簽了用工合同的,自己又沒什么過錯,干嗎主動辭職呢?
見王秀梅沒有半點遷就的意思,秋菊的聲音忽然軟和下來。
你辭職吧,我現(xiàn)在非常需要這份工作。
王秀梅大笑起來,轉頭又看了看男人,對他說,大哥,嫂子要去給老胡做陪護,你說好還是不好。
男人噌的一下站直了身子,臉色憋得通紅,正要回答王秀梅,可這時秋菊也轉過身來,狠盯了男人一眼,男人立馬坐下來,把頭低下,不敢發(fā)出一言。
王秀梅笑著走到秋菊身邊,說,嫂子,我叫你一聲嫂子是尊重你,我問一下你,如果我不干這個陪護,老胡的兒子會請你嗎?你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沒有?你對我如此敵意,我得罪了你什么,和你爭過什么利益?你和老胡的恩怨我根本不想知道,更不想摻和,我只是一個陪護,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嫂子,你難道就不想讓老胡過得安心一些?難道就不想讓老胡多活些日子?
屋子里一片寂靜。
王秀梅大步走出門,正午的陽光,讓她渾身燥熱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