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fēng)堂
狹小的房間里,光線很暗。小武直挺挺地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一動也不動。他的身體看上去很瘦小,但實際上卻意外地結(jié)實。他沒有穿襪子,光著腳,趾甲已經(jīng)很長了。他那雙時常亮活的眼睛此時緊閉著。小武沒有睡著,他豎起耳朵在聽。
樓下的母親正在打電話。
母親的嗓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那些先前連貫的句子等飄進小武的耳朵里早已被地板這把刀片切割得支離破碎了。像一位職業(yè)偵探那樣,小武開始努力收集這些碎片展開想象,試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這股子認真勁兒小武可從來沒有放在學(xué)習(xí)上過。
小武仰面躺著,眉頭越鎖越緊,眼睛依舊閉著,嘴巴卻古怪地張開了。突然,他感到有人影投射到自己的臉上便快速地睜開了眼睛。映入小武眼簾的是一個小女孩,乍看像混血兒,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見小武睜開眼睛便拋出個明朗的微笑。那女孩的牙齒完美無瑕得像一排貝母。
“哥哥?!迸⒄泻袅艘宦?。
這時,小武臉上所泛起的瞬間的表情變化,明顯像是警惕什么陷阱似的,不安地皺起了眉頭。
“哥哥,你在做什么呀?”女孩天真地問。
“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想什么事情關(guān)你什么事啊?”小武沒好氣地反問一句,別過身子,緊閉雙眼不理女孩。
短暫的沉默過后,女孩彎下腰,小聲地在小武耳邊說道:“媽媽叫你去呢?!焙舻囊宦暎∥湟幌伦幼似饋?,“媽媽?”他嘟囔了一句便心事重重地走出了房間。走廊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媽媽坐在客廳的矮桌前,躬著身子,一動也不動。聽見小武進來的動靜便抬起頭久久地仔細端詳著,一言不發(fā),眼睛瞪得圓圓的,仿佛初次見到小武似的。這使小武膽戰(zhàn)心驚。
“過來,坐下?!眿寢寘柭曊f。
小武的五臟六腑開始大聲哼哼起來了。
“我和你爸每天吃苦受累,攢下這份家業(yè),難道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要不是怕家丑外揚,我現(xiàn)在就跑到外面去,把你的考卷貼在電線桿上。你已經(jīng)是當(dāng)哥哥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也該懂事了!再這樣下去可不行……”
小武恭順地低著頭,盤腿坐在那里,久久地沉默著,屏息靜氣,仿佛在沉睡。對小武來說,媽媽講的許多事情只是隨便聽聽,根本不想記住。媽媽只要張開濕潤的雙唇,就會不知疲倦地數(shù)十遍數(shù)百遍數(shù)千遍沒完沒了地唱著海魔女之歌,直到對方受不了一頭扎進海里以求解脫。
“還有,”媽媽稍稍皺起眉頭,低聲回憶道:”剛才老師打電話來說,今天你又忘帶課本了?”
“唔?!毙∥浜吡艘宦?。
媽媽深深地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下去。
“這都第幾次了?你自己說……你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就是太粗心。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妹妹一樣細心一點?把明兒要用的課本晚上就整理好放進書包。關(guān)于這一點,你可要好好向芙蓉學(xué)習(xí)啊?!?/p>
小武聞言,像變色龍一樣轉(zhuǎn)動眼珠子,斜斜地朝著媽媽身邊瞥上一眼。媽媽身邊安安靜靜坐著個女孩,那女孩就是剛才來喚小武的傳令官。此刻正專心致志地玩著一條蕾絲發(fā)帶,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媽媽的話令小武極度不悅——憑什么做哥哥的要向妹妹學(xué)習(xí)?做哥哥的威嚴何在?外加上芙蓉又當(dāng)面坐著,這更是讓小武感到難堪。小武覺得仿佛有一根繩狀物從坐墊下面伸出來,緊緊地束縛住整個身子。這使小武感到難受,他松弛了一下正襟危坐的身體,微微向前傾著,開始剝起自己的指甲。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用手剝,用指甲鉗剪,像狗啃似的?!眿寢尩恼Z氣里帶著明顯責(zé)備的意味,嘴角卻上揚著。
“芙蓉,去把指甲鉗拿來?!?/p>
女孩一直專心地玩著發(fā)帶,冷不丁地被身邊的媽媽一吩咐,肩頭輕微地顫抖了一下。而后霍地站了起來,走到角落的立柜前,從里面找出指甲鉗,遞給媽媽。自始至終,小武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妹妹,直到媽媽接過指甲鉗,小武才把目光移開。
“瞧你,天涼了還光著腳瞎跑。呦,趾甲長那么長了都不剪,怪不得新買來的襪子你一穿就有洞?!?/p>
小武笑瞇瞇地望著手捧自己腳丫子依然啰唆的媽媽,另一只腳也迫不及待地直往媽媽的懷里鉆。小武愉悅于媽媽的手指輕按自己腳丫子的分量,腳掌不停地被媽媽擺弄著,這讓已上初中的小武難得地重溫了一次幼時撒嬌的記憶。
像炫耀一般,小武時不時地偷偷打量著不遠處芙蓉那顆小小的頭顱——她依舊玩著發(fā)帶一言不發(fā)——那份孤獨讓小武覺得就像望著某個時期自己的倒影一般。想到這里,小武體味到了一種報仇的感覺。
1.
從孩提起,小武就十分向往能有一個哥哥。小武學(xué)校里最要好的朋友就有一個哥哥,兄弟倆經(jīng)常一起踢足球一起打游戲。這種熱熱鬧鬧半開玩笑的兄弟間的爭吵,作為這個世界最鮮明最生動的幸福影像,深深扎在小武的腦海中。但它也同樣喚起了痛苦。
小武沒有哥哥。他只有一個妹妹。
一天,當(dāng)媽媽講完睡前故事,神秘地告知小武家里即將要添新成員時,小武板起一副嚴肅的臉孔否定了。“我不要小弟弟,也不想要小妹妹。我想要一個哥哥。”從那以后,這成為了親戚們?nèi)⌒π∥涞暮貌牧稀?/p>
很快,一個女嬰伴隨著夏日的蟬鳴呱呱墜地。因為是7月出生的,因而取名為芙蓉。親戚們從四面八方擁來,圍在嬰兒床的四周,用盡這世界上最美好的語言來贊美她。
這一天,小武覺得自己像個悲劇演員。他打量著小小嬰兒,完全不覺得妹妹哪里可愛,簡直就像外星生物似的,長著一張古怪的臉。小武心里百分之十在驚嘆物種的神奇,而另外百分之九十卻在不斷地低聲嘀咕:為什么已經(jīng)有了我,還要再生一個孩子?難道是對我不滿意?
這個問題形成了小武所有形式上的不安,并表現(xiàn)了出來。他望向自己的父母,試圖從他們的眼睛里尋回以往的慈愛,但這間小小產(chǎn)房的所有人此刻全都把焦點放在新生兒身上,畢竟今天她是明星。
小武忽覺自己孤身一人被遺棄在海中央的巖石上。
嬰兒不停地吃東西,媽媽不停地調(diào)配食物。嬰兒不停地拉屎,媽媽就得不停地換尿布。即便嬰兒安安靜靜地什么事也沒有,媽媽也會不知疲倦地圍著嬰兒團團轉(zhuǎn),時而低聲細語,時而輕唱兒歌。每當(dāng)這時候,小武都會想象自己大病一場,懶散撒嬌。所以,明知道媽媽很忙也很累,小武也會纏著媽媽講故事,或是拉著媽媽的衣角東拉西扯。
“別待在這兒,自己玩去。都已經(jīng)是當(dāng)哥哥的人了,也該懂事了?!?/p>
媽媽是趁嬰兒熟睡的空檔,爭分奪秒地趕制晚飯,根本沒有時間理會小武。
小武對媽媽的態(tài)度感到吃驚,含糊應(yīng)一聲,傷心地跑出去了。
原本想從爸爸那里得到安慰,哪知剛下班回來的爸爸只是敷衍了事地在小武的腦袋上摸了一下就直奔嬰兒床。
“爸爸回來了,想爸爸沒?”
“吃飯飯嘍,和爸爸一起吃飯飯好嗎?”
“啊呦,小蓉又重了一點點?!?/p>
吃晚飯的時候,一向十分沉穩(wěn)的爸爸嘴巴一刻不停,臉上盡是些夸張的表情。爸爸的膝頭坐著妹妹。她已經(jīng)斷奶了,正被爸爸一口一口喂著昂貴的蔬菜泥。爸爸時不時地用下巴蹭著芙蓉的小臉,惹得芙蓉咯咯笑個不停。媽媽在一旁以對待珍寶般的小心翼翼,用紙巾擦拭著芙蓉的嘴角,一臉的笑意。
小武以慘不忍睹的心情,環(huán)視了一下自己所面對的餐桌周圍,感到一種極其尖銳的悲哀。媽媽生下妹妹是為了取代我!一種越來越擴大的危機感向小武逼將過來,把五歲的小武俘虜了。
小武有一顆強烈的嫉妒的心,甚至他對自己說:有我沒她。嫉妒的種子緩慢地、拘謹?shù)?、一點點在體內(nèi)萌芽成長,漸漸有了花苞。這股力量使小武的手掌漸漸握緊,冰冷的不銹鋼湯勺在餐廳頂燈的照耀下發(fā)出死魚眼似的微弱的光……
黑暗中,小武被尿意憋醒,這是他惡作劇的前奏。半夜上完廁所的他回到房間后,會在枕下摸索,將白天收集起來的石子兒全都抓在手心。他拿著石子兒,屏住聲息像幽靈一般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不知情的人一定會猜想小武是在夢游,那就錯了。
清醒萬分的小武將石子兒一顆一顆準確無誤地扔向隔壁院子。不多久后,狗的厲吠聲劃破了夜空,使這個漆黑的夜晚更加凄涼可怖。隔壁院子里拴著的是一條叫可可的金毛犬。它和小武同歲。狗的前掌沒有辦法像人那樣握起東西進行反擊,所以可可只好發(fā)出長長的令人厭惡的吠聲控訴自己的不幸。
狗憤怒的叫聲很快吵醒了樓下安睡的小芙蓉。她受到了驚嚇,大聲哭了起來。身邊的爸媽連忙起身開燈,溫柔地拍打她,安慰她。而此時的小武早已鉆進自己安逸的被窩。在他心靈的一角上,還在玩味著剛才的惡作劇。他小小的腦瓜里還未形成罪惡的觀念。他只是想給自己的小妹妹制造一些麻煩,讓爸媽討厭她多一點,這便足夠了。
小武躺在一片漆黑的房間里,望向窗外。窗外的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的,模糊不清。巨大的云塊目睹了一切,嘆息著正掠過上空。小武眨著眼睛,心里思忖著,自己是不是也應(yīng)該大哭一場,如果自己用力哭起來的話肯定是這世界上最響亮的哭聲。這樣的話,爸爸媽媽會不會放下妹妹跑到二樓來安慰自己呢?但小武還未來得及作出哭與不哭的決斷,便沉沉睡去了。
2.
當(dāng)哥哥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了,還不諳世事的小武常這么覺得,有個妹妹真是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小武從小在雙親的疼愛下長大,迷戀怠惰懶散的生活方式,想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但從妹妹出生那天起,小武覺得一切都變了。他被要求成為一個榜樣、一個男子漢。不論是拿筷子的方式,看書的姿勢,學(xué)習(xí)成績,甚至在自己房間里彈鼻屎,都會立馬遭到嚴厲的訓(xùn)斥。在不言不語中,小武的眉頭越鎖越緊,稚嫩的臉龐上完全露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具有幾許敏感的人只要一看到這張臉,就會立馬明白,這怒目揚眉和炯炯目光,其實就是一種嫉妒的表達。
可以說,小武活到今天從來沒有像這樣頭疼過。小武覺得這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降臨在他一人身上似的。
今天小武又忘帶課本了,被老師當(dāng)眾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番。
小武是個十分粗心的孩子,不是忘帶作業(yè)就是忘帶課本,像今天這樣的事幾乎天天都會發(fā)生。小武也曾暗下決心要改掉這個毛病,但似乎有一股很強大的力量在阻止小武。有時坐在課堂上的小武會洋洋得意:課本帶了,作業(yè)也帶了,今天表現(xiàn)不錯??!
可他終究有東西忘帶,不是勞動課的工具就是美術(shù)課的顏料。有時甚至人還未進學(xué)校,就被門口執(zhí)勤的老師攔下來:“這位同學(xué),你的紅領(lǐng)巾呢?”
每到這種時候,小武的內(nèi)心就會產(chǎn)生一股不可言語的憤怒。小武打架是很厲害,可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總不見得把兩只拳頭往自己腦袋上掄吧?
在學(xué)校挨批的小武垂頭喪氣地放學(xué)回家,就像邪惡的詛咒一樣,不幸再一次降臨——忘帶鑰匙了。而媽媽此時剛好不在家,估計去菜市場買菜去了。百無聊賴的小武撿起小石子兒開始攻擊隔壁家的可可,以此打發(fā)時間??煽稍缰啦皇切∥涞膶κ郑辉傧褚郧澳菢右苑徒衼淼挚?,一見小武靠近便識相地鉆進了狗屋。
“咚——咚——咚”,石子兒敲打著可可的小木屋。
“出來呀,你這個膽小鬼!”面對可可的回避態(tài)度,小武顯得很掃興,四下張望著尋找更多的石子兒,想把可可逼出來。就這樣扔了十幾分鐘,小武激動的情緒漸漸消逝,比往常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無聊和一切努力的枉然。這時他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向他移近,隨后是一陣衣服的窸窣聲。等他轉(zhuǎn)過身,芙蓉已經(jīng)站在他身后了。
“哥哥,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芙蓉疑惑地問。
小武不作聲,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妹妹。芙蓉背著小書包,身上穿著媽媽新買給她的粉色泡泡裙,裙子底下伸出兩條結(jié)實的小腿。小武望著那腿,不禁回想起芙蓉兩三歲時邁著不穩(wěn)的步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的模樣,小武經(jīng)常趁媽媽不注意伸出腳去絆倒芙蓉,惹得小芙蓉哇哇大哭。一想到這里,小武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將視線迅速移開了。
“哥哥,你能不能別再欺負可可了?”芙蓉朝著小武身后張望了一下說道。
“啥?”小武瞪眼道。
“鄰居大嬸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你看可可的屋子前面堆了那么多小石子兒。”
“知道又能怎么樣?”
“哥哥,”芙蓉突然用那種完全不像八歲孩子的嚴肅口吻說道,“你也該懂事了,你這樣欺負鄰居家的狗會讓爸爸媽媽很為難的。再說了,可可一向很乖啊,它并沒有做錯什么呀!”
聽到芙蓉這番話,小武突然覺得很不爽:你有什么資格教訓(xùn)我?明明自己是當(dāng)妹妹的,卻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
“你再多說一句,小心我揍你!”小武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揮了揮拳頭。
小孩子不管好壞,感情的沸點總是要比大人低很多。
芙蓉的大眼睛里頓時噙滿了淚水。她抬頭凝視著小武那曬黑的柔韌脖頸,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補救才能平息哥哥的怒火。
她忽地把視線投在他那雙光著腳直接穿的新運動鞋上,“啊”的一聲,像小狗似的蹲在地上,然后掏出平時隨身帶著的小手帕細心地擦拭起小武的運動鞋。
“哥哥,你也太不小心了,鞋子沾上了好大一塊泥巴都不知道?!?/p>
這種一目了然的投誠舉動,映現(xiàn)在默默站立著的小武的眼眸中。與其說這是小女孩的天真計策,還不如說是帶著某種想化敵為友的殷勤。
小武決不妥協(xié),小武決定視而不見。
“喂,你鑰匙帶著嗎?”小武問。
“帶著的?!避饺匾贿吇卮鹨贿呎酒鹕恚瑢⒉遍g掛著的鑰匙解下來,遞給小武。小武接過鑰匙,眼睛里露出神秘野獸的金色光芒,死死盯視面前的妹妹,而后詭異地一笑,飛快地朝著大門跑去。芙蓉愣了一下,也快速地跟了上去。可惜,只差兩步路,等芙蓉跑到大門口,小武閃進大門重重地將門關(guān)上了。
“哥哥,快開門,芙蓉還沒進去吶。”
“哥哥,別玩了,快開門呀!”
“求求你了,哥哥?!?/p>
芙蓉一邊用小手拍打著大門一邊大聲央求著。剛才為了追趕哥哥,她的腳不慎踩進了雨后積存的水洼中,污臟的泥水已倒灌進右腳的鞋子里,這讓芙蓉非常難受,急于想進屋換掉濕透了的鞋襪。
小武靠在門邊聽著妹妹的苦苦哀求,想象著妹妹因懊惱而扭曲的臉蛋兒,覺得異常高興。他跳躍著進入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可樂,蹦跶著上了樓。小武想躲進窗后的陰影里一邊喝冰鎮(zhèn)可樂一邊慢慢欣賞傻妹妹的窘樣。
小武失望了。
“啊?”小武茫然地望著自家院子。正值五月夏意萌動之時,院子里的杜鵑花開得無比燦爛。紅杜鵑的花叢如同燃燒的火焰,而白杜鵑則像錯了時間的白雪。芙蓉——小武的妹妹正在花叢中愉快地采花玩呢,隔壁鄰居家的可可也從狗屋里鉆了出來,攀在籬笆墻上沖著芙蓉使勁搖著蘆葦花似的尾巴。
躲在窗簾后的陰影里,目睹一切的小武開始咬起了指甲……他轉(zhuǎn)過身,環(huán)顧室內(nèi):粉色的凱蒂貓玩具、粉色的心形壁燈、帶鏡子的粉色梳妝臺、透明儲物柜里的數(shù)十只芭比娃娃,還有迪斯尼公主的坐墊,樣樣都使他十分惱火。
“這樣的房間怎么好意思邀請同學(xué)來玩???”郁悶無比的小武抬頭凝視著天花板上的木紋,發(fā)出一記高分貝的怒吼聲,驚得院子里玩耍的芙蓉疑惑地朝二樓窗臺望去。
3.
小武一家住在一個古老的街區(qū)。老舊的二層木房子密密麻麻地擠在彎曲的道路兩旁,像民國劇里的布景一樣。這里的房屋格局大都局促,頗有點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感覺。小武一家也不例外。
芙蓉幼時還和父母睡在大房間里,滿三歲后就搬去樓上和小武一起合用房間。小武樓上的房間也很小,只有五平方左右。芙蓉住進后,小武的小床拆了,和芙蓉晚上打地鋪睡。而小武的寫字臺也不得不搬到樓下,爸爸已將浴室旁的雜物間清理了出來,給小武和芙蓉寫作業(yè)用。
因為沒有自己的房間,小武一直為沒能請中學(xué)的新同學(xué)到家里玩而耿耿于懷。
小武在昔日的雜物間里寫著功課。隔壁浴室傳來了芙蓉和媽媽的嬉戲打鬧聲。每次媽媽和芙蓉洗澡總要打鬧一陣才肯罷休。小武聽著那笑聲,攏起雙膝,皺起眉頭,似乎沉浸在思考當(dāng)中,其實是在按捺著微弱的火氣。小武慢慢打開學(xué)生手冊,像博彩公司刮獎的賭客一樣既想看到結(jié)果又害怕看到結(jié)果。學(xué)生手冊上寫著老師新一周的評語:
該生在這一周表現(xiàn)平平,雖然下課生龍活虎但上課時始終打不起精神,老師希望小武能對課程表像對待游戲一樣充滿熱情。這一周小武又忘帶學(xué)習(xí)工具和課本數(shù)次,老師一直為小武丟三落四的缺點很憂心。希望小武能早日地管理好自己,也請家長費心督促。
看完評語后,小武像被人施了定身術(shù)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盯著評語看了好一陣。這時,隔壁浴室又傳來一陣笑聲。
“吵死了!我沒法做作業(yè)了!”
黑暗中小武醒了,枕邊的熒光表顯示才三點而已。猶豫了片刻,小武決定上個廁所再接著睡,起身一看,旁邊的地鋪竟然沒有人。
大概也去上廁所了。小武心里想著,磨磨蹭蹭地朝樓下的洗手間走去。
小武家只有一間衛(wèi)生間,和浴室一體。既然芙蓉在上廁所,想到男女有別,故而小武走得很慢??傻刃∥渥叩叫l(wèi)生間門口,透過磨砂玻璃門往里一瞧,里面黑漆漆的。燈沒開?芙蓉一向怕黑,不可能摸黑上廁所。打開門一看,果然沒人。
“這家伙!”小武嘟囔了一句,“跑哪兒去了?”
正想著,隔壁雜物間傳來一記關(guān)門聲。等小武系好褲子打開門一看,芙蓉正踮著腳尖朝著樓上的房間走呢。
“喂。”
小武的一記招呼,嚇得芙蓉渾身一哆嗦,差點沒背過氣去。
“三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跑出來干嗎?”小武瞪眼問。
“沒……沒什么啦,我想起一道題沒做。”芙蓉不知怎么的,心神不寧滿臉緋紅地回答。她大概是想自己怎么變得和哥哥一樣健忘故而有些不好意思吧。
“呦,”小武笑了起來,“你的記性看樣子也不好啊?!毙∥涞难劬﹂W閃發(fā)亮,露出一種陌生的親切感,似乎把芙蓉當(dāng)作了同病相憐的人。
“我只不過是一次而已,才不像哥哥呢?!避饺厝酉逻@句話,邁出假小子般的步伐回到二樓去了。
“真是一點也不可愛?!毙∥錄_著芙蓉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4.
廚房里燃著一盞昏暗的二十瓦無燈罩電燈,順著熏黑了的天花板橫梁吊下來。透過玻璃,窗外的碧空中籠罩著一層烏云,使這個普通的傍晚比平時更暗一些。
小武用手撐著腦袋,直勾勾地盯著正在水池邊洗芹菜的芙蓉,悄悄地用手沾了沾水杯里的水,朝芙蓉的頭頂上方甩去。
“媽媽,天花板好像在滴水。”芙蓉疑惑地抬頭看了看,向媽媽報告這個新情況。
小武的肺差點沒有爆炸。他滿臉通紅,捂住肚子,整個人趴在桌上,肩膀抖個不停。
“你給我安分一點?!眿寢寕?cè)過頭對小武呵斥道。
媽媽早就通過眼角余光覺察到了小武的小動作,出于無奈不得不顯示出主持公道的家長作風(fēng)來,縱使她朦朦朧朧捕捉到小武對芙蓉的敵對態(tài)度,也猜到了小武是出于嫉妒。然而為了不使兩個孩子的矛盾日益擴大,媽媽在袒護芙蓉的同時,也極力不過多訓(xùn)斥小武,使矛盾激化。也正是這一忍讓的態(tài)度,縱容了小武一再發(fā)揮惡作劇的才能。
“這幾天在學(xué)校里老師有沒有批評你???”
媽媽的話像是一個硬信封的一角扎了一下小武的心。
“怎么可能?”小武的頭發(fā)仿佛在燃燒,“老師今天還表揚我了呢!說我好一陣子沒有忘帶東西,有進步?!?/p>
說這話時,小武顯得有些洋洋得意,令人哭笑不得地向上翻動著眼珠子,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芙蓉。芙蓉一邊用天真的動作隨意向后梳攏頭發(fā),一邊用又黑又亮的眸子瞅著小武。與小武的視線一對上,她隨即垂下眼眸,微微歪了歪嘴角。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媽媽要給你一個大大的獎勵才是?!眿寢屢贿呎f著一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后從圍裙上的口袋里開始往外掏錢。
小武的兩條腿瞬間移了過去,臉上一副笑嘻嘻的樣子。
“燒菜的黃酒用完了,去前面商業(yè)街上的便利店買一瓶來?!?/p>
“這算什么獎勵?。俊毙∥浒脝实匕Ш康?。
“找下來的零錢都歸你,行了吧?”媽媽將錢往小武手心里一拍,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燒菜。
小武有些不好意思,卻裝作一副完全沒有被金錢所打動的樣子,抱怨著“又使喚我跑腿”,朝外走去。
不知道新一期的漫畫來了沒有。
小武邊想邊輕快地向書店跑去。
可能是下班高峰,商業(yè)街格外熱鬧。阿姨大嬸們都在肉鋪蔬果店前討價還價,人行道上身穿西服的上班族們臉帶倦意向地鐵口擁去,音像店里流淌出的搖滾旋律使原本亂哄哄的氣氛更添嘈雜。
小武走到了書店門口。不出所料,書店門口掛著的海報正是新一期的漫畫封面。小武快速付了錢,人還站在書店門口便迫不及待地撕開外包裝玻璃紙看了起來。上一期正好在關(guān)鍵處就結(jié)束了,女祭司阿米達被魔王抓走,天使假面該怎么做才能救出她呢?小武沉迷在精彩的故事情節(jié)當(dāng)中,絲毫感覺不到天空的變化。
直到烏云更加低沉,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小武才抬起頭,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個小時,慌忙跑進了便利店。
在便利店排隊了十分鐘后,小武拎著黃酒瓶子急匆匆地往家里趕。突然,小武停了下來,閃進了旁邊的舊郵局,感覺像在躲避什么。很快,一把紅雨傘從小武的面前閃過,直直地朝著便利店方向而去。
紅雨傘經(jīng)過郵局,小武下意識地認真看了看打傘人。是個女孩。她把長發(fā)在腦后挽起,用發(fā)帶固定。她緊蹙眉頭,看上去頗像身赴魔窟解救人質(zhì)的天使假面。
小武望著紅雨傘遠去的身影,將套好塑封袋的漫畫書往頭頂上一頂,往家的方向跑去。
“咦?芙蓉有來接我嗎?不知道啊,大概是走岔了吧?!?/p>
回到家里,小武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著謊。作惡的零件又在小武的腦中運轉(zhuǎn)著。一路跑回家的芙蓉胸脯激烈起伏著,聳著濡濕的肩膀在呼呼地喘氣。
“真是對不起,讓哥哥淋雨回來?!?/p>
說這話時,芙蓉那濕濕的頭發(fā)和同樣濕濕的白皙的手都在閃閃發(fā)光。
這光照進了小武的心里,也照亮了腦中那些惡魔的零件,這使小武非常難受。他眼梢上吊,指尖在被子上劃來劃去,試圖想切斷腦中的遐想,平息心中的不安。然而,這手指只不過是在摩挲被子的一角而已。那被子宛如充滿熱氣的干草,散發(fā)著令人發(fā)瘋的嗆人氣息,這使小武心煩意亂。
不大一會兒,洗完澡的芙蓉上樓來了,以穩(wěn)靜的姿勢在小武身邊坐了下來。她拿起小武枕邊的漫畫書。小武心想,看在她持傘來接我的份上,就借給她看吧。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要碰?!毙∥渖窠?jīng)質(zhì)地喊了一聲。
“哥哥,借給我看看吧?!?/p>
“不行,要看自己買去?!?/p>
“哥哥,是不是沒有接到你,生氣了呀?”
小武沒有回答,別過身子,背對著芙蓉。一合上眼睛,小武的眼簾就像在發(fā)燒,痛苦極了。小武感到有什么東西觸著了自己的額頭,與此同時,輕微的呼吸在他耳邊響起。
“是不是淋著雨發(fā)燒了?”
小武厭惡地將額前的手拍掉,發(fā)出毫無意義的沉重的嘆息。這一聲嘆息過后,小武的喉嚨像是被一種油膩而堅固的東西堵住了。牙齒相互碰撞著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小武害怕睜開眼睛。這時,只聽“啪”的一聲,芙蓉關(guān)掉臺燈睡下了。
幾個小時后,小武醒過來,望了望窗外的驟雨。雨水聲喚起了小武強烈的尿意。他睡眼惺忪地從被窩里掙扎著起來,像輕度眩暈一樣邁著倦怠的步子下了樓??瓷先ビ行┛鋸?,但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這半夜里,也沒有人提醒他注意。
夜晚的走廊仿佛通往異世界的通道。上完廁所的小武看見有一道光從隔壁雜物間的門縫里隱隱射出。已經(jīng)一點多了,小武猶豫了一下便好奇走了過去。
柔和的燈光照射到小武的鼻梁周圍才勉強止住。小武站穩(wěn),透過敞開的門縫,望見這戶人家的小女兒正背對著房門,跪坐在書桌前。她穿著一套水藍色的絲綢睡衣,肩頭披了件鵝黃色長袖對襟外套。這八歲的小女孩低著頭跪坐在那里干什么呢?仔細一看,芙蓉懷里抱著小武的書包,參照著手里的課程表,正將一只手工課工具箱往里面塞呢!
小武一聲不響直勾勾地看著這番景象。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自己睡迷糊了。然而,他再怎么揉眼睛,眼前的景象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這么說這陣子我沒忘帶課本,是芙蓉一直在幫我整理?
我真是個大混蛋!
小武的心被一股激烈然而又充滿溫存的力量所撞擊,為之一震。他帶著少年的那種羞恥和害臊,滿臉緋紅。他不動聲色地悄悄回到了樓上,側(cè)身躺著。
漆黑的房間里,小武全無睡意,心中此時像雪崩般投射進來一縷縷令人感動的強烈陽光。這是小武所不曾感受過的。泛濫的淚水在四處尋找著出口,小武的臉上到處都充滿了透明的光亮,他活像臨近終點最后沖刺的長跑運動員,鼓起鼻翼在喘氣。躺在被窩里,他的存在化為一臺不停產(chǎn)生液體的機器。而芙蓉呢,她正悄悄地踮腳上樓。那腳步聲很輕,就像身后插上了羽翼一般……
插圖/胡嫄嫄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