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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近與漸遠
——憶思我的摯友萬瑪才旦

2023-08-15 00:45:48龍仁青
江南 2023年6期
關鍵詞:老狗

□ 龍仁青

2023年5月8日,萬瑪才旦因突發(fā)疾病不幸離世。

大概是早晨九點多鐘,飛機在玉樹巴塘機場落地,我拖著行李走出機艙,走在通往機場的廊道里,順便關閉了手機的飛行模式。當手機信號恢復正常,一個接一個的未接電話提醒便從屏幕上跳出來。我驚訝又意外地停下來,正準備給其中一個未接電話回復電話時,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我按下接聽鍵,便聽到了一個更加讓我驚訝又意外的消息:“你聽說了嗎?萬瑪才旦導演今早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一下愣怔在那里,接著便拖著行李,返身向機艙走去,走出機艙的人們一邊側身給我讓道,一邊有些意外地看著我。我就那樣走著,一直走到了機艙門口,站在門口的空姐帶著職業(yè)的微笑看著我,問我:“先生您有什么事嗎?”我這才反應過來,停下來,向空姐說了一聲對不起,又返身向機場走去。我知道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萬瑪走了,我要回去!此時,卻有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情緒堵在我心里,我不斷地在心里說: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就在幾天前,他還電話聯(lián)系我,告訴我他在拉薩,大概一個月左右返回青海,到時再聚。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走出機場,前來接我的康巴司機向我獻上哈達,便引領我向停在停車場的汽車走去。我有些恍惚地跟在司機身后,機械地上了車。坐在車上,汽車開動了,我依然恍惚著。司機看看我,用康巴藏語問我:老師,您不舒服嗎?我看看司機,用有些生疏的康巴藏語告訴他:電影導演萬瑪才旦去世了!司機聽了,驚異地看著我,毫不猶豫地對我說: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聽了司機的話,堵在我心里的情愫緩解了許多,似是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心里一下好受了很多,我也對司機說:是的,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這次玉樹之行,是來參加藏族演唱組合ANU在他們的家鄉(xiāng)玉樹囊謙開辦的諾布嶺藝術學校的開校典禮。就在前幾天,他們還通過我邀請了藏族演員、歌手楊秀措,并為楊秀措量身打造了一首歌,準備在開校典禮上首唱,開校典禮計劃在5月9日上午舉辦。

ANU組合,是由青海玉樹籍歌手宮巴、巴雅組成的演唱組合。ANU是藏語“阿努”的諧音,意思是少年、男孩兒。宮巴、巴雅二人將傳統(tǒng)藏族音樂元素融入EDM、說唱等流行音樂中,展現(xiàn)出一種獨樹一幟、與眾不同的音樂風格,傳遞出希望把民族音樂與國際化音樂接軌的沖動和決心。他們的歌曲在網(wǎng)易云的播放達4.5億次,多次獲得單曲鉆石唱片、黃金唱片榮譽,累計上榜歌曲29首。成名代表作《FLY》成為網(wǎng)易云音樂鉆石單曲,全網(wǎng)播放量破億,并擁有超高線下傳唱度。2022年,這首藏語歌曲被張藝謀導演采用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預熱節(jié)目中,各大媒體爭相報道,引發(fā)熱潮,被譽為“藏族流行音樂之光”——正如萬瑪才旦的藏語本土電影破圈走出全國、走向了世界一樣,ANU憑著他們的藏語歌曲,也從青藏高原的玉樹囊謙走向了世界。

汽車走在從機場去往囊謙縣城的路上。偶然打開微信朋友圈,滿屏都是萬瑪?shù)念^像和他去世的消息。我剛剛得到虛妄的安慰的心一下又跌入了慌亂不安的低谷,此時,不斷有電話打進來,我卻不敢再接聽電話,就讓手機鈴聲不斷地響著。

到了囊謙縣城,宮巴和幾位朋友在一家藏餐吧門口迎候我,以及與我同機到達的藏文書法非遺傳承人密南活佛。下了車,我對宮巴說:“今天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萬瑪導演可能出事兒了!”宮巴聽了,愣了一下,說:“先吃飯吧!”進入餐吧,我卻坐立不安,一邊與大家一起吃飯,一邊卻要假裝上廁所不斷離開座位,在餐廳大堂里來回踱步,設置成振動模式的手機在口袋里以一種低頻的聲音急促地吼叫著,我卻不敢再看手機?;蛟S是宮巴他們看出了我的坐立不安,當我第四次或者第五次離開座位時,大家都離席站起來,讓我到酒店休息。

到了酒店,進入房間,等送我的朋友走開,我關上門,躺倒在床上。此時,一個電話打進來了。我鎮(zhèn)靜著自己,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里傳來純正的安多藏語:“老師,您在哪里?”是青海同德穹慶影視傳媒的藏族電影人宗智打來的——他與參演萬瑪電影《尋找智美更登》中老板一角的宗智同名。

“我在玉樹。”我說。

“看到網(wǎng)上的消息了嗎?”

“看到了,但我沒有勇氣打開那些消息!”我回答著,一股強烈的悲痛忽然涌上心頭,我一下泣不成聲。

我聽到宗智也在電話里大聲哭泣起來。

宗智,青海同德縣尕巴松多鎮(zhèn)闊乃亥扎更村人。此前曾出版詩歌集及個人扎木聶彈唱專輯等,并在家鄉(xiāng)開辦影視攝制工作室,為縣域內外底層音樂愛好者拍攝制作歌曲MV、音樂專輯等,有一定的影視工作經(jīng)驗。萬瑪電影《老狗》到同德拍攝時,經(jīng)人介紹,宗智加入了《老狗》劇組,在《老狗》中擔任場記、錄音、攝像助理等工作。此后,他還參與了藏族導演松太加的《太陽總在左邊》《河》《阿拉姜色》《拉姆與嘎貝》等獲獎影片的攝制,擔任錄音指導、后期總監(jiān)等工作。

電影《老狗》,完成于2011年,講述了發(fā)生在藏地草原上一個啼笑皆非的故事:城市里忽然興起藏獒熱,有錢的城里人紛紛高價購買藏獒做寵物,導致藏地也出現(xiàn)了一些狗販子,幫忙為城里的老板收購藏獒。一家牧戶養(yǎng)著一只老藏獒,兒子受不了狗販子動輒幾萬元收購藏獒的誘惑,把自己家的老藏獒給賣了,此事卻讓父親極為生氣,怒罵兒子沒有天良,又從狗販子那里追回了老狗,并把老狗藏在了山里。不想有人盜走了藏在山里的老狗,再次賣到了狗販子那里。受到父親教訓的兒子找狗販子追回老狗,與狗販子發(fā)生沖突,被警察拘留……經(jīng)過這三番五次的折騰,年邁的父親無奈中做出了一個艱難又令人意外的抉擇。

大約是2012年,電影《老狗》獲得第12屆東京FILMEX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等大獎,萬瑪帶著劇組到西寧舉辦《老狗》看片會,一臉風塵的宗智也從同德牧區(qū)趕來參加,他同我聊起了電影《老狗》在前期拍攝階段一段段有趣的經(jīng)歷和細節(jié),其中關于尋找片中“老狗”這一動物角色“演員”的一段經(jīng)歷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2011年秋末,萬瑪帶著劇組來到青海同德河北鄉(xiāng),萬事俱備,卻一直沒有找到能扮演電影中“老狗”的藏獒“演員”。那幾天里,劇組行走在河北鄉(xiāng)附近的幾個藏族村落里,四處打聽,四處尋找,看了幾十條藏獒,卻都沒有入萬瑪?shù)姆ㄑ?。有一天,萬瑪帶著劇組來到了河北鄉(xiāng)一個叫塞唐的小村子,經(jīng)過打聽,他們來到了居住在一個山洼里的一戶人家。據(jù)村里人介紹,這家主人叫久美,他家有一只藏獒被主人叫做“加洛”,“又大又兇”,當他們來到久美家門口時,拴在門外的加洛便狂叫起來,它不斷撲沖著,把拴著它的鐵鏈拖拽得錚錚作響,粗重低沉的犬吠聲自帶著一種令人恐懼的威懾力。

劇組人員遠遠站在久美家門口,看著狂躁兇狠的加洛,大家都不敢靠近。主人久美聽到狗叫聲,急忙走出家門,拿出一只打狗棒甩動著,這才把加洛驅趕到了離門口稍遠的地方,劇組人員趁機急忙走進了久美家門。

劇組人員坐在久美家說話,加洛狂怒的犬吠聲和拖拽鐵鏈的錚錚聲依然不斷從門口傳來。

經(jīng)過聊天才知道,加洛是一只很兇猛的藏獒,不必說撲咬陌生人,就是家里人,一旦惹它不高興了,同樣也會張口撲咬。劇組人員聽了,覺得如果這樣,以后拍戲不好駕馭控制,但萬瑪卻一眼看上了加洛。正如村里人介紹,加洛真的“又大又兇”,全身純黑色,耳輪、一雙眼睛的上部、腹部和尾巴卻長著火紅色的長毛,它口鼻粗大,時時目露兇光,是一只典型的純種藏獒。

經(jīng)過與加洛主人久美商量,主人同意把加洛交給劇組,扮演電影里的“老狗”,問題是,怎么樣讓它熟悉劇組,特別是熟悉要在電影里扮演它主人的幾位演員呢?

萬瑪讓電影里的家人:老人、兒子和兒媳的扮演者洛杰、卓瑪加、旦正措每天投喂加洛,與加洛慢慢熟悉起來。三人依照導演的安排,買來了生肉、火腿腸等,每天投喂。他們發(fā)現(xiàn),火腿腸是加洛的最愛,只要把火腿腸扔給它,它就會專心致志地吞食起來,不再撲咬從它身邊走過的人。就這樣,經(jīng)過幾天的投喂,用掉了好幾箱火腿腸,加洛慢慢認識了電影中的老人一家,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新主人。看到他們,加洛就會搖動著自己粗大的尾巴,溫情地撲向他們,甚至向他們撒嬌。有一天,按照萬瑪?shù)闹饕猓麄儬恐勇?,從塞唐小村落來到了縣城,把它拴在劇組臨時租住的一棟二層小樓的樓梯口。加洛盤踞在那里,用一雙兇狠的目光注視著試圖接近小樓的人們,嚇得劇組人員都不敢出入。出入小樓,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加洛投喂火腿腸。這樣,加洛也跟劇組的所有人員慢慢熟悉了起來。

就這樣,加洛成為了電影《老狗》中“老狗”扮演者。

根據(jù)萬瑪原先的劇本內容,在電影的結尾,老人不忍心像自己家人一樣的老狗被當做商品賣來賣去,便在一個午后,拉著用鐵鏈拴著的老狗,把它掛在網(wǎng)圍欄上,殺死了這只老狗。在電影審查階段,專家們對這個結尾提出了異議,認為不能表現(xiàn)殘害生命的內容,要求劇組修改。萬瑪接受了專家們的意見,將結尾改為老人最終放生了這只老狗。幾個月后,萬瑪帶著劇組再次來到河北鄉(xiāng)拍攝修改后的結尾部分,這才知道,自從劇組離開后,加洛郁郁寡歡,經(jīng)常不吃不喝,有時還朝著馬路的方向嗷嗷吠叫。有天早晨,主人久美發(fā)現(xiàn)它死在了拴著它的鐵鏈上。

萬瑪和劇組人員聽到這個消息,心里都很難受。為了完成修改,他們找到了另一條藏獒,但這只藏獒的毛色有些淺淡,劇組便根據(jù)加洛的樣子,對它進行染色處理,這才完成了最后一個鏡頭。

那天在玉樹囊謙,滿心空落落地躺在酒店房間里,掛斷宗智打來的電話,極力平復著悲痛的情緒,我不由想起這段往事。

幾乎就是從《老狗》開始,萬瑪帶著他的電影劇組一步步走向了更高的高原,更高的海拔,此后萬瑪?shù)碾娪埃瑤缀醵际窃诤0?000米以上的地區(qū)拍攝的,這也使他成為了世界上唯一一位持續(xù)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區(qū)拍攝電影的電影導演。在這種海拔不斷攀升的過程中,他電影中對于民族地域文化的表達和處理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似是一點點地淡了下去,而這種淡里卻包含著另一種意蘊。

這一點,在《老狗》中就有了明顯的體現(xiàn)。

電影《老狗》與萬瑪此前拍攝的幾部電影有些不同。首先,在拍攝地域上,這部電影第一次離開了萬瑪此前電影集中拍攝地黃河支流隆務河流域,而是沿著黃河逆流而上,從海拔2400米左右的隆務河河谷地帶來到了海拔接近4000多米的黃河岸畔。其次,在內容上,此前電影中濃郁密集的民族地域文化色彩從電影主題的前端變?yōu)榱艘环N淡淡的映襯和背景。比如,在《老狗》中頻繁出現(xiàn)的《格薩爾》史詩說唱,不像之前他的電影《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中的“南木特”藏戲、《唐僧喇嘛傳》的故事、煨桑、誦經(jīng)、民謠那樣,直接體現(xiàn)在內容上,出現(xiàn)在電影畫面的前端,而是淹沒在嘈雜的市聲和車聲之中,成為了電影畫外的效果聲。在我看來,這部電影是萬瑪電影在民族地域文化上從逼近走向疏離、從直白走向隱喻的分野之作。

大概是晚上十點多鐘,萬瑪去世的噩耗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令我心緒不安。我決定去拉薩送別萬瑪最后一程,不參加ANU組合次日舉辦的藝校開校儀式。做好決定,正要給宮巴打電話,便聽到輕輕的敲門聲。

是楊秀措帶著宮巴來找我說話。

楊秀措,藏族女歌手、演員。2005年,十四歲的楊秀措被藏族導演萬瑪才旦選中參與拍攝《靜靜的嘛呢石》,飾演小喇嘛妹妹一角。自此喜歡上影視表演和演唱,2010年參加青海衛(wèi)視《花兒朵朵》選秀節(jié)目,一舉奪得全國四強,此后在多部影視劇中飾演角色,2015年在萬瑪電影《塔洛》中出演女主角楊措,憑此獲得2016年度華語電影最佳女演員獎。2020年出演萬瑪電影《氣球》中的尼姑香曲卓瑪一角,廣受好評。2022年11月,楊秀措憑借電影《黑帳篷》中的央金一角獲得第35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提名。

楊秀措臉色憔悴,顯然已經(jīng)哭過。她進了門,依照康巴藏人的傳統(tǒng),與我行了貼面禮,便徑直跟我說:老師,我要去拉薩。

你們商量好了嗎?我看著她,又看看宮巴。

商量好了。楊秀措看著宮巴說,以后加倍補償,隨叫隨到。

那明天早上咱們一起去。我對楊秀措說著,又對宮巴說,這次我也不能參加你們的活動了,我跟楊秀措一樣,以后加倍補償,隨叫隨到。

我非常理解你們。宮巴說。

不知道是玉樹囊謙3700多米的海拔引發(fā)了高原反應,還是因為萬瑪去世的噩耗一只縈繞在腦海無法擺脫,我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六點,我?guī)е鴹钚愦霃哪抑t縣城出發(fā),趕往玉樹巴塘機場,乘坐飛往拉薩,卻在西寧轉機的航班,趕去拉薩,去送別8天前從北京去了拉薩的萬瑪……

2023年6月26日,萬瑪才旦末七忌日。

末七忌日,亦即亡者去世49天紀念日。依照藏族習俗,這是亡者脫離中陰,開始重生的日子。

25日,我從西寧前往杭州參加次日由中國美術學院主辦、該院電影學院承辦的《故事只講了一半——萬瑪才旦與電影史》萬瑪才旦導演追思會暨作品研討會——2021年,萬瑪通過人才引進渠道正式成為中國美院電影學院在編教授,這是他所在單位為他舉辦的紀念活動。參加這次追思暨研討會的,幾乎清一色都是電影界的各路英豪:中國電影基金會理事長張丕民、北京大學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錦華、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主任皇甫宜川等盡數(shù)在場。我之所以能夠參加這次追思會,完全是因為在該院任教的教師德格才讓的極力推薦。他認為,我是最了解萬瑪本人,也最了解萬瑪電影和小說作品的絕佳人選。

德格才讓,青海海南州同德縣人,先后就讀于西北民族大學藏語言文學系、北京電影學院錄音系,他的電音錄音作品曾獲第12屆華語影像論壇年度新銳錄音師(電影《追兇者也》)、第4屆FIRST青年影展最佳音樂提名(電影《太陽總在左邊》)、第10屆浙江電影鳳凰獎最佳音樂(電影《云霄之上》)等,他參與了萬瑪所有電影的錄音、音響、音效工作。是唯一活躍于中國電影聲音工作的藏族電影人。近年他開始嘗試電影編導工作,他執(zhí)導的首部電影《我與羅耶戴爾》獲第16屆日本大阪亞洲電影節(jié)唯一入圍主競賽的中國大陸影片,第50屆鹿特丹國際電影節(jié)Harbour單元唯一入圍的中國大陸影片?;I拍電影《他們一百歲》獲第21屆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AND最具潛力電影創(chuàng)投獎。今年6月,他還獲得新浪微博和電影頻道主辦的第7屆微博電影之夜“銀幕榜樣人物”。

我到達杭州的當天晚上,學校安排放映了萬瑪?shù)碾娪啊恫菰泛汀独瞎贰?,德格才讓陪我去看電影?;蛟S是有意,或許是巧合,在我看來,這兩部電影,分別代表了萬瑪電影在民族地域文化表達上兩種不同風格的開端。

《草原》是萬瑪還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時,作為作業(yè)作品完成的電影?!恫菰分v述了一個發(fā)生在藏地的平淡又真實的故事:篤信佛教的孤寡老人阿媽措姆有一頭放生的牦牛,這頭牦牛卻被人偷了。村長才周便帶著阿媽措姆橫跨草原,去尋找盜牛賊。一路上,阿媽措姆心緒不安,她不想盜牛賊因為偷盜了她的放生牦牛而受到懲罰,她認為這是在造孽。但村長才周卻堅持找出盜牛賊,以儆效尤。三個被懷疑是盜賊的藏族青年在祭祀山神的拉澤前以煨桑的方式向山神起誓,證明了他們的清白。最終,真正的盜賊被阿媽措姆的善意所感動,主動站出來承認了自己的偷盜行為,并表示愿意受到懲罰,而阿媽措姆卻請求村長不要懲罰……

在電影《草原》里,有著藏族傳統(tǒng)文化意味的儀式或意象是密集出現(xiàn)的,比如誦經(jīng)、起誓、煨桑、禱告、詛咒、磕頭、轉經(jīng)等,這些儀式或意象停滯在電影畫面前,進行了細致的刻畫和反映。繼《草原》后的《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同樣接續(xù)了這樣的風格。到了電影《老狗》,這樣的儀式或意象卻漸漸少了,甚至退隱而去,即便出現(xiàn),也是混跡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含糊不清,稍縱即逝。就比如《老狗》里的《格薩爾》史詩說唱。此后的《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也對民族地域文化的表達進行了刻意的淡化、柔化。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萬瑪?shù)倪@種變化,我甚至能夠說出萬瑪電影里這種變化的原因、軌跡和時間點。

那是2014年,時間是10月29日到31日,香港舉辦萬瑪才旦的電影、小說和翻譯作品研討會,我受邀參加了這次研討會。在會上,我有一個發(fā)言,后來根據(jù)發(fā)言整理出來的評論文章發(fā)表在2015年第4期的《東吳學術》雜志上,這也是我迄今發(fā)表的唯一一篇規(guī)范的評論文章。這篇評論文章的題目叫《民間敘事背景下的文學藝術訴求》,副標題是《一種書寫“佛經(jīng)”般的沖動》。在這篇文章里,我提到了萬瑪?shù)碾娪袄飼r時呈現(xiàn)出來的藏族傳統(tǒng)文化表達,我在這篇文章里,把這種表達稱之為民間敘事傾向。

以下便是我在這篇文章里表達的一些內容和觀點:從《靜靜的嘛呢石》,萬瑪?shù)碾娪白髌繁汩_始了穿越藏族民間,走向世界的訴求,一種民間文化氣質,自始至終氤氳在他的電影當中。在《靜靜的嘛呢石》里,這種民間氣質就是貫穿作品始終的《西游記》的故事。

在《靜靜的嘛呢石》里,小喇嘛帶著家里的電視機和VCD機到寺院,與自己的師父和寺院小活佛共享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段饔斡洝吩诓刈迕耖g稱之為《唐僧喇嘛傳》,以一種民間故事的形式廣泛流傳,歷史悠久?!段饔斡洝饭适略谶@部作品中的作用,不單單是一條線索,同時也在藏族民間產生了一種溫潤的親和力。人們在他的電影里找到了自己,那種幾乎與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無縫連接的故事、環(huán)境與場景,讓他們感到他的電影是從他們生活中延伸出來的一部分,每一個畫面,每一句臺詞,都讓他們會心一笑。看萬瑪?shù)碾娪?,讓他們有一種回望、感受,或是再次經(jīng)歷他們曾經(jīng)黯淡卻又微光閃閃的生活的親切感,抑或,是他們未來生活中將要出現(xiàn)的某一個片段。一如預言。

這樣的民間氣質,或許得益于萬瑪對我們共同的老師端智嘉的學習。端智嘉小說的民間性,便是評論界不斷提起的一個話題。萬瑪自己也極為珍視民間,他讓他的作品穿行在民間土地,沾染上來自民間的泥土和青草氣息,他甚至把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行為視為一種朝圣,向民間朝圣。我們幾乎可以從他的每一部電影中看到他心懷虔誠的行走。

端智嘉,1953年出生于青海尖扎縣,1964年考入青海黃南州民族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青海人民廣播電臺藏語部從事藏語節(jié)目播音主持工作,1978年考入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原中央民族學院)攻讀藏族文學碩士,在校期間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很快成為藏族當代文壇上一顆耀眼的明星。他的小說、詩歌、散文等創(chuàng)作在上世紀80年代風靡藏族文壇,有專家認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成果至今未有人出其右者。他秉持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許多作品散發(fā)出尖銳、深刻的批判色彩,被人們譽為藏族的魯迅。畢業(yè)后他留任中央民大,但誰也沒想到的是,他卻逆而行之,1985年,他從首都北京調到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來到了一個只有幾萬人口的草原小鎮(zhèn)恰卜恰,從一所國家級大學來到了一所中專師范學?!D现菝褡鍘煼秾W校。

海南州民族師范學校,是我和萬瑪?shù)哪感!?/p>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就在海南州民族師范學校上學。端智嘉先生來到我們學校,我和萬瑪有幸成為了他的學生,并深受他文學作品的影響。我們開始閱讀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后來我們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完全是因為有了這樣一位老師。

那時候,萬瑪大概十四五歲,我大概十六七歲。每逢周末,我們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的文化館看書,文化館有個閱覽室,征訂了《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等雜志,我們幾乎是那里為數(shù)不多的讀者,閱覽室的工作人員都認識我們,借助那里的雜志,我們讀到了當時活躍在文壇上的作家們的作品,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比如王蒙、張承志、張賢亮、陳沖、張抗抗等等。

從學校畢業(yè)后,我們雖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我們的聯(lián)系從來沒有間斷過。畢業(yè)后,我被分到了青海人民廣播電臺的藏語部,從事廣播新聞的翻譯工作,而他考入了當時的西北民族學院,所學的專業(yè)是漢藏語翻譯,由于我所從事的工作和他所學的專業(yè)都是翻譯,我們的來往就比較多,我們經(jīng)常通電話,討論翻譯里的一些事兒,后來,萬瑪考入了北京電影學院,我也調入青海電視臺工作。當時電視臺專門成立了影視部,計劃拍攝影視劇和紀錄片,就把臺里各部門有這方面潛質的幾個人弄到了一起。我就給萬瑪打電話,和他聊起我的工作變動,并征求他的意見,問他我應該怎么去做。他在電話里建議我學習劇本寫作。我問怎么學,他說到我們學校來。就這樣,我在單位請了年假,去了北京。那時候他在北京電影學院附近租了房子,我到北京后,就住在他租住的房子里,每天跟著他去蹭課,學習劇本寫作,為了檢驗所學成績,我們還合作寫了一部電影劇本,以這樣一種實際操作,證明自己的學習成績。

萬瑪電影《靜靜的嘛呢石》的取景地之一,就是尖扎縣古浪堤村,這里便是端智嘉先生的故鄉(xiāng)。記得在《靜靜的嘛呢石》公映后,有媒體采訪萬瑪,問他為什么會把取景地選在一處偏遠的藏地村落,萬瑪?shù)幕卮鹗牵虬阉麕衔乃囍返亩酥羌卫蠋熤戮础液髞戆讯酥羌蜗壬拇蟛糠中≌f作品翻譯為漢語出版,在我心里,也同樣是向端智嘉老師致敬。

在這樣的電影創(chuàng)作實驗中,萬瑪電影中的民間氣質也在不斷發(fā)生著變化。如果說,《靜靜的嘛呢石》表達的是對民間文學的依附,那么,在《尋找智美更登》中,民間文化則成為被現(xiàn)實丟棄而需要尋找的舊物。在這部電影中,安多民間藏戲“南木特”的出現(xiàn),零碎、簡單,面目模糊,似乎隱喻著當代話語下正在隕落的民間文化的最后歸宿。到了《老狗》,民間文學從現(xiàn)實走向背景,孤單卻又嘈雜的《格薩爾》史詩的說唱,成為了電影的背景音樂。

2015年,同樣是10月29日至31日,香港舉辦了賈平凹小說作品國際研討會,我和萬瑪受邀參會,在這個會上,萬瑪有一個簡短的發(fā)言,他的一個觀念讓我至今印象很深,那就是民族地域文化在電影和文學作品中的節(jié)制。這是萬瑪在現(xiàn)場的隨機發(fā)言,我個人理解,這也是對我頭一年他的研討會上發(fā)言的一個回應。在這段發(fā)言里,萬瑪說,過于沉重的民族地域文化表達,會傷害到作品的傳播,也會傷害到作品本身,甚至會影響到作品的生命力。是的,他用到了“傷害”這個詞。

萬瑪后期的電影,有意淡化主題中過重的民族地域色彩,這種淡化,反而讓他卸去了沉重的包袱,讓他的電影有了一種“天高任鳥飛”的自由。當民族地域特色濃郁的內容出現(xiàn)在影片中時,他不再糾結于展示或解析,而是讓它們自然地存在,讓其融化在電影的故事之中。對一些民俗的展現(xiàn),萬瑪甚至采用了順其自然的策略。在電影《氣球》里,老人去世之后,他的兒子把帽子翻過來戴在頭上,帽子的里子成了面子,面子成了里子。這是生活在環(huán)青海湖地區(qū)藏族戴孝的一種方式,最早的緣起來自藏族古老習俗,原本是把身上裝飾品有紋飾的一面翻轉隱藏起來,而把沒有紋飾的一面外露出來。反戴帽子,顯然是這一古老習俗的現(xiàn)代演化。這一畫面出現(xiàn)在電影里時,萬瑪沒有做任何說明和解釋,就那樣自然而然地閃過畫面。因為萬瑪明白,這是藏族內部小范圍內的一種習俗,屬于這個習俗文化圈內的藏族人看到了,自然明白是符合他們日常的生活習俗的。出了這個圈,大多人或許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即便如此處理,電影內容的完整性也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也是在《氣球》里,那位寫了一部長篇小說的教師,他在電影里的名字叫德本加。德本加是我和萬瑪?shù)耐瑢W,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和電影里角色的身份一樣,也是一位小說家。

德本加,青海貴南縣森多鄉(xiāng)人。藏族母語小說家。我和萬瑪在海南州民族師范上學時的同學,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靜靜的草原》《衰》,中短篇小說集《夢尋三代》《老人與?!贰恫亻帷?,《無雪冬日》《德本加中篇小說集》,漢文版長篇小說《悲鳴的神山》和中短篇小說集《人生歌謠》《德本加小說集》,日文版中短篇小說集《哈巴狗收養(yǎng)記》,法文版小說集《狗,主人及其親友們》等。多次獲得藏語文學最高獎“章恰爾”文學獎,曾獲第11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他的“狗系列”小說被萬瑪才旦翻譯為漢語正式出版。

看到電影里的德本加,我知道這是萬瑪送給我們同學內部的一個有趣的玩笑?!稓馇颉吩谖鲗幨子硶r,我看到這個細節(jié),便會心一笑。就好似聽到了平時少言寡語的萬瑪偶爾冒出的一個令人開懷的笑話。

他在有意識地節(jié)制他電影里的過于直白化的民族地域色彩,這樣的色彩,他會很好地隱藏起來。我后來慢慢品味出,他這種隱藏,不是表面所流露的疏遠,而是一種反向的逼近。因為從傳播學的概念去說,過于生疏的文化的堆積,顯然會影響到傳播的廣度,真正意義上的傳播,是潤物無聲地將所要傳播的內容揉化在內容和故事之中。萬瑪后期的電影,一直在做這樣的嘗試和努力。

我當初寫的那篇評論的副標題,是《一種書寫“佛經(jīng)”般的沖動》?;蛟S,副標題中的“佛經(jīng)”這個詞,可以改換為“道歌”。說到“道歌”這個詞,大家一定會想到倉央嘉措道歌,或者是米拉熱巴道歌。那么道歌是什么呢?簡單地解釋,道歌就是宗教人士借助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歌謠,在內容上賦予這些歌謠宗教的意義和內容,利用這種民間歌謠在民間的廣泛影響力,達到宗教意義的內容得以傳播。說到這里,我想我大概說清楚了萬瑪內心,他想做到什么——他把他要在電影和小說里表達的內容和意義巧妙地糅合和分切,把原本直白展現(xiàn)在作品前端的民族地域化傾向有意后移,把作品可能的傳播度和影響力放在了前端,以一種漸行漸遠的方式逼近他想抵達的真實的目的。

在杭州中國美院的追思暨研討會上,我以《逼近與漸遠》為題做了發(fā)言,表達了我對萬瑪電影和小說創(chuàng)作脈絡的揣摩和認知,表達了對他的懷念。

第二天一早,在該校擔任外聘教師的拉華加給我打電話,說要帶我到校園里走走,我欣然答應了。

拉華加,出生于青海興??h,先后畢業(yè)于西北民族大學文學系院、北京電影學院。長片電影處女作《旺扎的雨靴》(2018年)應邀參加國內外各大國際電影節(jié),并榮獲第6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新生代單元水晶熊提名獎;第12屆FIRST青年影展最佳導演;第5屆北京青年影展年度導演獎;第8屆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最受注目編劇獎;第29屆上海電影評論學會獎最佳編?。徽憬∥鍌€一工程獎;第27屆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國產新片推薦獎;第42屆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新秀電影競賽單元火雞大獎及國際影評人聯(lián)盟兩項提名獎等多個獎項。劇情長片《千里送鶴》(2022年)榮獲第7屆絲綢之路國際電影節(jié)創(chuàng)投會WIP“最具商業(yè)潛力獎”,第10屆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創(chuàng)投會WIP“優(yōu)秀制作中項目獎”,并入圍第16屆FIRST主競賽單元。新片《回西藏》(2022年)入圍第12屆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入圍電影頻道傳媒榮譽之夜。

他也是萬瑪電影《塔洛》《氣球》《陌生人》的執(zhí)行導演。

濕熱的南方天氣。沒走多久,我已經(jīng)汗流浹背,渾身濕透了。這所坐落在杭州市郊的學校,利用郊外天然的山水,在校園的設計上,多了一些不做雕飾的天然情趣。正是盛夏六月天,校園里四處繁花,蝶飛蜂舞,不時有鳥雀從蜿蜒小道兩邊的樹林里啁啾著飛過。拉華加帶我去了中國美院專門為萬瑪設立的萬瑪才旦電影工作室。簡約又現(xiàn)代的設計,由萬瑪電影海報拼組的裝飾墻,觀看電影的大屏。拉華加說,在這里可以看到萬瑪所有執(zhí)導的電影以及所有他擔任制片、監(jiān)制等工作的電影。萬瑪?shù)霓k公桌,一如他在西寧工作室里的辦公桌一樣,凌亂中透出一種秩序。在一些便簽上,萬瑪記錄下了他在離開這里之前完成的和將要開始的一些工作:電影《雪豹》里的特技、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上的某個活動、新書《故事只講了一半》的寄出地址……事無巨細,卻透著認真和細致。

工作室里有留言墻,拉華加遞給我一張粘貼紙,說:老師,您在這里留個言吧。我接過紙條,腦子里卻一片空白。想起昨天在追思暨研討會上的發(fā)言,便寫下了“逼近與漸遠”幾個字——如果萬瑪還在,我會和他聊聊這個話題,聽聽他的回應……

2023年8月16日,萬瑪才旦百天祭日。

我有每天散步的習慣,散步的線路也基本不變:從我家小區(qū)所在的冷湖路出發(fā),沿著西關大街延伸段一直向西,步行3公里左右,向北拐入文博路,過一座橋,跨過穿西寧城區(qū)而過的北川河,再左拐,進入文景路,向西走大概一公里,在新華聯(lián)超市南門正對面有個小區(qū),叫金座晟景,萬瑪?shù)墓ぷ魇揖驮谶@個小區(qū)的一棟樓里。我是這里的???,萬瑪在西寧的時候,我?guī)缀趺刻於紩ツ抢?。去了,萬瑪如果在,就閑聊幾句,更多的時候,兩個人彼此打過招呼,就各自坐著,什么也不說。我有時候也會帶上電腦,帶著電腦的時候,就打開電腦,寫會兒東西,通常這時候,萬瑪也在另一邊忙著。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我就打招呼道別。每次,萬瑪都要放下手上的活兒,送我送到電梯口,一直等到電梯來了,我進入電梯,相互揮揮手,各自回去。

萬瑪去世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散步?jīng)]有走這條路。每次散步,到了西關大街延伸段路口,我會有意選擇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新寧廣場或者別的什么地方,走走路,回家,心里總是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萬瑪去世百天祭日前夕,我去了隆務河沿岸的尖扎、同仁、澤庫等縣,一路追尋他的電影《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五彩神箭》的拍攝地,返回西寧的某一天,上午,我去散步,一邊走,一邊腦子里想著事兒,毫無意識,就走上了原先經(jīng)常走的那條路:西關大街延伸段向西,北拐進入文博路,再左拐進入文景路,然后進入金座晟景小區(qū)。等我忽然意識到的時候,鬼使神差,我已經(jīng)走進了小區(qū)院子里,走到了萬瑪工作室所在的單元門口,我愣怔地站在那里,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一股悲痛也像是忽然從背后刮來的風一樣涌上心頭。我回身看看我走過的來路,又抬頭看看萬瑪工作室所在的樓層。朝著單元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頭朝著來路走去,頃刻間,心里充滿了無從來去的躊躇和荒涼。

我走出了那個小區(qū),返身往家里走去,咽不下去的哭泣就堵在嗓子眼上。我順著馬路走到北川河上的那座橋下,走進了橋下順著河道修成的公園里,坐在一把休閑椅上,好長時間,心情才平復下來。

我回憶著方才的情景,忽然想起了才多。

才多是萬瑪工作室的負責人,萬瑪在外的時候,才多只要在西寧,都會在工作室里。

才多,生于青海貴德,萬瑪同鄉(xiāng)。先后就讀于青海師范大學藏英班、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2008年開始圖片攝影創(chuàng)作, 以紀實攝影為主,作品多次入圍中國及國際攝影展。2015年開始加入萬瑪才旦的電影攝制團隊,在《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氣球》《雪豹》《陌生人》等影片擔任劇照攝影、紀錄片導演、攝影助理、執(zhí)行制片人等工作,并多次客串片中角色。

我撥通了才多的電話:“你在哪里?”

“老師,我在工作室里。”才多說。聽著才多的聲音,我有些意外。此前,我以為萬瑪去世后,他的工作室的工作會受到影響,現(xiàn)在看來,一切還好。我心里的躊躇和荒涼減損了許多。

“我在樓下,馬上進來?!蔽一卮鹬瞪碇匦伦哌M了小區(qū)。

到了工作室,才多正在電腦前工作,他說他正在忙電影《雪豹》入圍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后后續(xù)的一些事兒。從電影《塔洛》開始,才多就一直跟隨著萬瑪,平日里的一些雜事,萬瑪也是交由他來處理。聽著他的話,我心里感到欣慰:萬瑪走了,他的電影事業(yè)并沒有停息,年輕的電影人接續(xù)了他的工作。我也相信,由萬瑪而掀起的“藏地電影新浪潮”,依然會是一片波濤澎湃的景象。

工作室是我十分熟悉的,特別是懸掛在墻面上的電影海報,《草原》《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氣球》……萬瑪此前的電影盡數(shù)都有,相信此后的《雪豹》《陌生人》以及由他的兒子久美成列執(zhí)導的《西藏白皮書》也會出現(xiàn)在墻面上。

我走進陰面靠窗的一間辦公室坐了下來,這是我之前來這里的時候,經(jīng)常與萬瑪聊天的地方。房間里的設施一點兒也沒變:并在一起的辦公桌,簡單的茶具,墻面上是青海唐卡畫師賽志·東智才旦的創(chuàng)意唐卡畫,是用唐卡技法創(chuàng)作的萬瑪電影的海報,傳統(tǒng)手法,現(xiàn)代表達,耐人尋味。看著這些,感覺到萬瑪還在,他可能出去忙什么去了,一會兒就會推門進來……

窗臺上放著一臺老式電影放映機,放映盤上的電影膠片纏繞在上面,有一種正在轉動的錯覺。放映機的一旁,立著一塊嘛呢石。這是我熟悉的物件,可能是因為熟視無睹,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它。那一天,我一進門,目光就落在了那塊嘛呢石上,原來這是一塊沒有雕刻完成的嘛呢石!我立刻想起了電影《靜靜的嘛呢石》里的一個場景:小喇嘛跟隨前來寺院接他的父親回家過年,路過嘛呢石經(jīng)墻時,父親帶著他特意繞道去看望刻石老人,并邀請老人方便的時候來家里住幾天。小喇嘛喜歡他雕刻的嘛呢石,便想討要一塊兒,刻石老人說,眼下雕刻好的嘛呢石都有了主人,并問他什么時候返回寺院,小喇嘛告訴他,將在藏歷新年大年初三返回??淌先舜饝?,他要專門為小喇嘛雕刻一塊嘛呢石,讓他在返回寺院時,到他這兒來取。小喇嘛在家過完年,返回寺院的路上專門繞道去取嘛呢石時,才知道刻石老人在大年初一時去世了,老人的家人把一塊還沒有雕刻完成的嘛呢石給了小喇嘛:

年齡稍大者過去從嘛呢石堆邊拿起一塊新刻的嘛呢石,走過來說:你不是說死者要給小喇嘛刻一塊六字真言的嘛呢石嗎?我看可能是這塊吧,你看,還沒有刻完呢。

小喇嘛的父親接過嘛呢石。

小喇嘛和父親看嘛呢石。

六字真言只刻了五個字,第六個字只刻了頭一筆。

小喇嘛從父親手里接過那塊嘛呢石,撫摸著上面的字。

小喇嘛的父親:小喇嘛,你就為死者念個《平安經(jīng)》吧。

小喇嘛走過去,坐在嘛呢石堆中,將那塊還沒有刻完的嘛呢石放在最高處,雙手合十,閉目高聲誦起了《平安經(jīng)》……

刻石老人留下的這塊沒有雕刻完成的嘛呢石,就這樣傳到了小喇嘛的手中。

可以確認,這塊嘛呢石,就是電影《靜靜的嘛呢石》里的那塊用作道具的嘛呢石!在電影里,并沒有給這塊嘛呢石特寫鏡頭,但認真的萬瑪還是做了這樣一塊還沒有雕刻完成的嘛呢石。

萬瑪走了,這塊嘛呢石卻留了下來。我看著嘛呢石,不由伸手撫摸起來:產自澤庫和日嘛呢石經(jīng)墻所在地的石頭,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雕刻在上面的六字真言,浮雕刀法,一如劇本中所寫那樣,只刻了五個字,第六個字只刻了一筆……

我忽然想起了萬瑪?shù)哪瞧≌f《故事只講了一半》,想起了他發(fā)的最后一條微信朋友圈:祝賀年輕的電影人……

嘛呢石上那沒刻完的字,還有那只講了一半的故事,留待后人去接續(xù)……

那一天,我要離開工作室時,看到屬于萬瑪?shù)哪且婚g窄小的辦公室的門開著,便不由走了進去。進了辦公室,第一眼就看到萬瑪經(jīng)常坐著的辦公椅上有人搭了一條黃色哈達,這空空如也的座椅,便多了一份讓人哀傷的神圣。我正在打量著辦公室里熟悉的一切,才多走進了辦公室,當我們的眼睛對視的時候,才多忽然泣不成聲,走出了萬瑪?shù)霓k公室。我便隨他走進外側的工作間,默默坐在他的身邊。那一天,才多說了很多話,他說,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就看了老師的電影《靜靜的嘛呢石》。從影院出來,心里就想,如果以后能夠跟著老師一起去做電影,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兒啊!而這樣的美好就真的來了。萬瑪拍攝電影《塔洛》的時候,希望劇組有一名懂英語的工作人員,才多的朋友便向萬瑪推薦了青海師大藏英班畢業(yè)的他,他們就這樣見面了。從《塔洛》開始,才多參與了萬瑪所有的電影。才多不單單英語好,還多才多藝,《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氣球》等許多電影海報的攝影也出自才多之手。才多和跟隨著萬瑪?shù)哪贻p人們一直稱呼萬瑪為老師,藏語發(fā)音是“格根”,透出一種比漢語的“老師”更為敬重更為親和的味道來。

那天我出門時,才多送我到電梯口,他告訴我:今天是8月16日,是“格根”的百天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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