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惠雯
一
在新加坡的最后幾年里,我曾在“日落大道”住過一段時間。那是位于金文泰的一個老住宅區(qū),那一帶都是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組屋。新加坡政府有所謂的組屋翻新計劃,就是把這些老樓刷上新漆,刷得五顏六色、盡量繽紛,結(jié)果從遠處望,這些房子就像一個個色彩鮮艷的廉價盒子摞起來,或者像堆放的集裝箱。走近看,你會發(fā)現(xiàn)每棟樓像個巨大的蜂巢,充滿了密密匝匝的小格子,每個小格子里藏著一戶人家的秘密生活。
我那時辭去了工作,夢想著有一天成為小說家。我沒有告訴父母,所以也得不到他們的援助,只能靠做點兒兼職工作勉強維持著生活。我就在這里的某棟老樓上租了個房間。房間在六樓,還算干凈。這棟十一層高的組屋是這一帶的樓群里最靠里的一棟,樓后就是一片濃密的原始雨林。雨林里還藏著一條廢棄的鐵路,是過去新加坡至吉隆坡的火車道。六十年代,這鐵路大概是來往于新馬之間的興盛干線,如今卻埋沒、朽爛于藤蔓叢生的雨林中。我的后窗正對著雨林。雨林里的一切植物,草啊藤蔓啊大樹啊,都像是彼此糾纏著生長,最后纏繞成一片密不透風的濃綠屏障。每天的早晨和黃昏,我會把窗戶打開一會兒換空氣,我能感覺到吸飽了林中水汽的空氣如霧一般漫入房間,攜著腐爛樹葉和水果的腥甜。從窗子里望出去,我可以看到高高的紅毛丹樹和野生芒果樹,有著巨大傘狀樹冠的雨樹,還有開滿紅色和白色花朵的、我不知道名字的那些樹。
房東是個獨居的新加坡女人,叫瑞秋。她說她離婚了。我看不出她的年齡,可能有三十五六歲,也可能已經(jīng)過了四十。她喜歡化濃妝,臉上最突出的地方是直翹翹的扇形假睫毛。她這套單元房有三個臥室,她住主人房,把其中一間租給我,另一間給她從馬來西亞來的表妹住。和大多數(shù)新加坡房東一樣,瑞秋的租約條款里包括“不能煮飯”,但她表示她可以網(wǎng)開一面,讓我偶爾煮碗面,但絕不允許炒菜,不能有任何油煙。所以,每個星期,我只有一兩次可以進廚房里煮碗湯面。其余時間,我都去外面吃飯。
瑞秋自己一周大概也做不了幾次飯。她下班回來,手里常常拎著從外面打包的飯菜,就坐在廚房里的小餐桌那兒,邊翻看雜志邊草草吃頓晚飯。表妹回來很晚,從不在家里吃晚飯,我懷疑她在餐廳里工作。每個星期六,瑞秋和表妹的男朋友都會來。他們四個人一起吃飯、喝酒,鬧騰得很兇。兩個男人好像也是朋友,有時候他們赤裸著上身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所以,星期六,我總是約朋友外出或是自己找個地方消磨時間。我通常十一點左右到家,他們那時或者在廚房吃宵夜,或者在瑞秋或表妹的房間里喝酒。我溜回自己的臥室,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有時候,我聽見瑞秋和表妹的房門大聲地開開關(guān)關(guān),聽見有人在兩個房間之間來回奔跑,聽見什么東西重重地砸在床上,然后是笑聲和尖叫……我猜想他們在玩一種追逐游戲。這兩個平常很溫婉的女子,到周末就如此盡情地“釋放”自己。有一個晚上,我聽見有人拍我的門。我問“誰”,然后一個醉醺醺的男聲說:“美女,出來一起喝一杯嘛。”這時,表妹和另一個男人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我本來躺下了,此刻直坐起來,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彈。我在想,萬一那個人踢開了門,我該怎么辦。但很快,我聽見女房東笑嚷著:“要死啦你!你不要去嚇人家嘛!”接著,她把那個人拉走了。門外安靜了。又過一會兒,我悄悄起來檢查了一下房門的鎖,回到床上??芍钡搅璩浚叶紱]有睡著。他們也沒有睡。我聽到他們的嬉鬧聲、房間里大音量的音樂……
第二天上午,趁他們還在睡,屋里一片寂靜,我趕緊出門了,在外游蕩到晚飯后才回家。我回去時,房子里沒有人。我發(fā)現(xiàn)我的房間門口有一包餅干,餅干盒子上有一張女房東寫的字條,她解釋說昨天她的男朋友喝醉了,他們都覺得非常抱歉。我接受了她的道歉。之后,我們都沒有再提起這件事,這種意外再也沒有發(fā)生過。
二
就是住在瑞秋房子里的那一年,我遇到了格蕾絲。
某一天傍晚,我從外面吃過晚飯回家。走到樓下的停車場,在橘粉交融的光線里,看見一條土黃色的游狗。它的一只耳朵耷拉下來,走得非常慢,像隨時會倒在地上。它看起來又餓又乏,我猜想它是只走失的家犬,可能幾天沒吃沒喝了。我隔一段距離跟著它。過一會兒,它在我住的那棟樓的一側(cè)臥下。我遠遠地注意著它,發(fā)覺它很久都沒動。我這時快速跑上樓,找了個塑料盒子,盛了些清水,又拿了兩片面包下來。我朝黃狗走近一點兒,它沒動,既不怕我,也沒兇我。后來,我把盛了水的盒子放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把面包放在水旁邊的草地上,自己走去遠些的地方。黃狗抬起頭,眼看著我,遲疑了一會兒,才慢慢站起來,往盛水的盒子走去。它嗅了一下,開始低頭“啪嗒啪嗒”地喝水。它喝了大半盒水,似乎終于解決了口渴的問題。然后,它發(fā)現(xiàn)了面包。它走過去,聞了一下。我以為它會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吃了,結(jié)果它無精打采地又聞了兩下,竟然走開了。它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貼著樓壁臥下。我不甘心,心想這是“面包物語”的奶香面包,一條餓狗怎么可能不吃?我又把面包朝它挪了挪??伤纯次遥挚纯疵姘?,連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我有點兒喪氣,走過去把面包拿起來,丟進組屋樓下的垃圾桶。新加坡的組屋最下面一層都是空的,通常還配備一些小桌椅,給居民們提供了一大片陰涼的休憩空間。我在其中一張桌子那兒坐下來,想再觀察一會兒那條狗。反正我也無事可做、無家可歸。過一會兒,那狗又起身去喝了幾口水,然后退回老地方臥下。我想,它不吃我給的面包,說明它并不像我剛才想象的那么慘,這是好事兒。
十幾分鐘后,我看見一位老太太提著個帆布購物袋從樓后的小道走過來。她穿件白色棉T恤,棕色寬松七分褲,身材瘦小,走路時身板挺得很直。她的打扮、身姿看起來還年輕,但一頭全白的頭發(fā)使我猜測她該有六七十歲了。那條狗看見她立即站起身迎過去,圍著老人轉(zhuǎn),搖著尾巴,一副歡喜的樣子。我注意到老人臉上也立即有了笑容,那笑容就像母親看著小孩子時浮現(xiàn)在臉上的、疼愛的笑容。她帶黃狗往雨林那邊走去,在邊緣地帶停下來,那里長著一叢叢又矮又密的灌木。她放下她的帆布袋,從里面掏出一疊報紙,把報紙攤開鋪在草地上。接著,她又從包里掏出一個飯盒。我看見她打開飯盒,把里面的東西倒在報紙上……
我明白了為什么黃狗不肯吃我給它的東西,它有信任的喂養(yǎng)人。黃狗大吃特吃時,老人家就蹲在一邊,手里拿一根附近撿來的小樹枝,不時把被它拱到一邊去的食物再往里輕輕地推一推,歸攏在離它更近的地方。等那狗吃完,老人把盛食物的報紙卷起來,裝進塑料袋,走過來扔進樓下的垃圾桶。我注意到她把“現(xiàn)場”收拾得干干凈凈,根本看不出喂過動物的痕跡。這時,她似乎注意到了我放的那個盛水的塑料盒。我趕忙走過去,告訴她說這是我剛才放在這兒的,我以為狗渴了,給它拿了點兒水。老人家笑了,她說:“那你很善良啊?!蔽也缓靡馑计饋?。我注意到她笑起來特別燦爛、慈愛。我和她聊起來,說我還給它拿了兩片面包,但它不吃,我好奇她喂它吃的是什么。老人家說,她喂的是打包來的米飯和肉、菜,還有一盒罐頭狗糧,她全都拌在一起了。我說,怪不得呢,有肉有菜的,當然比白面包好吃。老人家笑得更開心了。黃狗吃飽后顯得精神多了,我們說話的時候,它就很乖地蹲在一旁。我說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狗。老人家說,它就住在后面的雨林里。
“以前它差不多每天都出來。我只要看到它出來,就趕緊下樓來喂它?!彼f。
“我剛才看到它的時候,它在樓前面的停車場?!?/p>
她這時用母親責備孩子的眼神看了一眼黃狗,說:“大黃不乖呢,亂跑!”又對我說,“我這三四天都沒看到它,它肯定跑去別的地方了?!?/p>
“難怪,它今天看起來很累很餓?!?/p>
“肯定是被別的狗引走了?!彼f。
我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接著說:“它幾天不出現(xiàn),我就總是擔心它,怕它吃不上東西,或是在路上被車撞了?!?/p>
“你真有愛心?!蔽矣芍缘卣f。
她又笑了,臉微微發(fā)紅。我覺得她的笑容和別的年長女性的笑容不一樣,不只是溫暖、慈愛,還有一絲和年齡不符的純凈甚至羞怯。后來,當我和她成為朋友,當我更多地了解了她的生活,我才知道這和她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她終身未婚。所以,在她的笑容和姿態(tài)里,都有那么一抹少女的影跡。
三
我得知她叫格蕾絲,就住在和我這棟樓相隔兩棟的另一棟組屋里,已經(jīng)在那里住了將近三十年。聽說她也在喂養(yǎng)這一帶的好幾只流浪貓,我說我很想跟著看一看,請她哪次去喂貓時叫上我。于是,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
過了幾天,格蕾絲給我發(fā)短信,說她正打算出發(fā)去喂貓,我要是想去的話可以一起去。我到組屋樓下時,她已經(jīng)等在那里。她仍舊提著那天提的橄欖色帆布包,里面沉甸甸地裝滿了干糧、罐頭,還有用來堆放食物的一疊疊報紙,裝垃圾用的塑料袋。我堅持幫她提袋子。我們邊走邊聊,格蕾絲告訴我她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說她在家里收養(yǎng)了十二只貓,實在是塞不下更多貓了,只能每天出去喂它們。我安慰她說,新加坡太多流浪貓,不可能都收養(yǎng)在自己家,它們在外面自由自在也挺好。格蕾絲嘆口氣說,要是沒有壞人,貓生活在外面確實更自由快活。
那天,我們走了四五個街區(qū),一共去了七個喂貓的地點。她喂的第一只貓住在組屋樓群對面的小菜場里。因為是傍晚,菜場里的小販兒都收攤了。我們剛走過空蕩蕩的菜場門口,一只白底黃花的貓就從某個水泥臺子底下鉆出來,興沖沖地小跑過來。貓跟在格蕾絲腳邊,把頭蹭來蹭去,一副小孩兒撒嬌的樣子。等她蹲下身,那貓就仰起頭,瞇著眼,讓她撫摸它小虎般的頭顱。有一瞬間,這無家可歸的小貓和孤獨老人之間的親昵,讓我的眼有點兒濕潤。格蕾絲嘴里用馬來語說著什么。我問她那是什么意思,她說:“意思是寵寵啦,阿姨寵一寵?!辈恢獮槭裁?,我一直記得這句話的發(fā)音,她說:“撒揚,撒揚,Auntie撒揚……”
我發(fā)現(xiàn),每當她走近平時喂貓的某個地點,貓們就從不知哪個藏身之處突然出現(xiàn),慌張而歡快地跑過來,仿佛它們能辨認出她的腳步聲、她的身影或氣味兒。而每一次,她都會對它們重復(fù)那番親熱的撫摸、馬來語和英語夾雜的安慰。大部分地方住著一只貓,只有兩個地點例外,其中一處需要喂兩只成年貓,另一處則有一只大貓和兩只小貓。她每到一處,就把摻了罐頭的干糧放在一疊報紙上,這樣貓咪吃完以后,她把報紙卷起來裝進塑料袋再扔進附近的垃圾桶,地上就不會留下任何食物殘渣和污漬。我稱贊她這種做法。她說,必須要收拾干凈,不然附近的居民覺得因為你喂貓把環(huán)境弄臟了,會遷怒到貓身上,所以愛貓愛狗也要愛得負責任。她說的是我從沒想過的問題,我對她又多了一份欽佩。
我想,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每天要提著這些東西走這么遠,太吃力了。所以,我對格蕾絲說,她可以分幾只貓給我來養(yǎng),因為我也喜歡小動物。格蕾絲聽了十分驚喜,但她又很謹慎地問我是否真的方便做這些事,她已經(jīng)做了好多年,也還可以堅持下去……我明白了,她擔心的是責任感,怕我半途而廢。我說我不上班,時間很空閑,而且我真心喜歡這些小貓,能為它們做點兒什么我特別開心。她這才答應(yīng)。
在決定哪些貓分給我喂養(yǎng)這件事上,格蕾絲極力為我考慮,決定讓我喂離我住處最近的三只。其中一只就是住在菜場里的那只白底黃花貓,另一只住在一棟組屋樓下,黃皮膚上有小老虎般的棕黑色條紋,第三只貓是一只灰色黑斑貓,住在排水渠上的一座橋邊。起初幾次,格蕾絲還帶我一起去,好讓這些貓熟悉我。到了那里,她在一旁,我去喂它們。兩三次下來,這些貓都和我相熟了。我說,它們很容易信任人啊。格蕾絲說,貓會認人的,它們看得出好人壞人,你心善,它們感覺得到。我聽了覺得羞愧。我以前什么也沒為它們做過,盡管我也沒傷害過它們。跟著格蕾絲喂養(yǎng)流浪貓,這也許是我這輩子做的第一件持久的“善行”。
自己單獨行動時,才明白這些貓有多么聰明。它們能遠遠辨認我的腳步聲,而且,仿佛也有準確的時間觀念,有時我去晚了,會發(fā)現(xiàn)它們已經(jīng)等在喂食的地點。我沒有格蕾絲對它們那么細心,況且我也沒有多少錢,所以我只是喂它們干貓糧和水。我覺得對于一只流浪貓來說,這也已經(jīng)足夠了,況且方便收拾。格蕾絲當然知道這個,所以,她偶爾會拿給我?guī)灼控埞揞^,說她買了太多用不完,快要過期了……我知道她的心情就像一位怕孩子吃不好的媽媽,想給那三只小貓改善一下生活。
我給三只貓都起了名字。菜場的那只叫“小白”,組屋樓下皮膚像小老虎的叫“小黃”,橋下那只叫“灰灰”。三只貓里面,小黃最膽小。它吃東西時都保持著警惕,聽到周圍有聲音會馬上停下來觀望。格蕾絲說,它一定是過去受過驚嚇,被人打過。灰貓看起來活得最愜意,它住在一座刷成白色的鋼筋橋下,橋跨過一道寬大的排水渠,上面有透明的塑料頂棚。渠里的水相當干凈,像一條小河。水渠兩邊是專門給人散步、跑步騎車的便道。緊貼著道路兩邊,是整齊的綠化帶,綠化帶再往上是石頭砌成的堤岸?;邑埖臈⑻幘驮跇蚰线叺木G化帶里??邕^橋,順著一道長長的、坡度和緩的石頭階梯下去,有一棵大樹,樹下有條雙人座的石凳,我每次就在石凳邊喂灰灰。喂完以后,我會在石凳上再坐一會兒。傍晚和黑夜的臨界,是一天里最安謐、涼爽的時候?;邑埑酝炅艘膊蛔撸灰也蛔?,它就蹲在我的腳邊,或者臥在石凳下面,好像有意陪著我。那種時候,我感到仿佛一種什么東西在我和這小生命之間靜靜流淌,從它的靈魂流到我的靈魂,把我和另一個生命神奇地連起來。這種無聲的交流、相伴,在我四處游蕩、孤寂茫然的生活中,不失為溫暖的慰藉。知道幾個小生命每天的某個時候都在等著我、需要我的照顧,這份責任感也讓我感到充實、堅強了一些。
偶爾也會遇到不愉快的事情。譬如,我那天正在橋下喂灰貓,一個跑步的中年男人經(jīng)過。他先是停下來怪異地盯著我看,過一會兒,對我說:“你不能在這里喂貓,會把這里弄臟的?!彼怯悬c兒怪異的目光、身上的汗味兒讓我討厭。我本來不想理睬他,但他像要刁難我似的一直站在那兒。
我只好說:“你看到我把哪里弄臟了嗎?我喂的是干糧?!?/p>
“吃不完的貓糧會招來螞蟻?!彼f。
“吃不完的貓糧我會收拾起來的,我?guī)Я藞蠹?。”我說,從我的包里拿出報紙和塑料袋給他看。
他堅持:“這里不允許喂貓?!?/p>
我說:“誰說的?有法令嗎?我沒看到?!?/p>
他說不過我,轉(zhuǎn)而問:“你是中國來的吧?”
我瞪了他一眼,收拾起我的東西,轉(zhuǎn)身上了臺階。“喂”,我聽到他在后面喊我。我突然有點兒害怕,怕他追上來,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那只灰貓跟隨我跑了幾步臺階,然后“倏”地跳入路邊的綠化帶不見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格蕾絲,她說她碰到過不少這樣的人。他們討厭動物,對照顧動物的愛心人士也會反感刁難。但她囑咐我,遇到這種人要好好給他們解釋,盡量不要和他們沖突,否則一些心眼兒壞的人會找機會報復(fù)?!霸趺磮髲?fù)?”我問?!俺媚悴辉诘臅r候虐待你喂的貓啊?!彼f。
和格蕾絲交往了以后,我又認識了美寶。美寶要年輕得多,大概四十來歲,是個干練的職業(yè)女性。格蕾絲說美寶有一家小公司。因為經(jīng)濟上寬裕一點兒,所以她負責的主要是給貓看病、節(jié)育掏腰包。一開始,我還在想強行給貓節(jié)育是否不人道。美寶說,這畢竟是個城市,如果不給這些流浪貓節(jié)育,任由它們胡亂繁衍,數(shù)量會多得控制不了,而食物越少,打斗、疾病越多,城市居民也會更討厭它們,愛貓人士也疲憊不堪……她說服了我。
如果不是接觸了格蕾絲和美寶這樣的動物救援者,我可能永遠難以相信世上存在著這樣無條件的善,還有無緣無故的、毫不利己的惡,那種惡大概是人心底里最深的黑暗。美寶說起過她曾參與的一次抓捕虐貓變態(tài)男的故事。事件起因是不斷有貓在組屋樓下被殘忍殺害。事件如此惡劣,以至于上了《聯(lián)合早報》。警察也立案了,但調(diào)查沒有進展。美寶她們覺得警察是靠不住的,因為畢竟殺貓案不是殺人案,警察不會投入多少精力,多半只是消極地等民眾提供信息。于是,她們大概八九個女生,開始研究變態(tài)虐貓狂的作案手段和地點,并且兩人一組在附近埋伏。那人經(jīng)常是午夜一兩點時作案,所以,那段時間,她們夜里十二點集合,一直埋伏到凌晨四點,埋伏了將近一個月。那個變態(tài)被抓獲時,正抓著一只貓往樓下的柱子上摔打,這是他慣用的手法——抓住貓的后腿和尾巴,把它們的頭和身體往柱子、墻壁上摔打,直到它們血污四濺……兩個女生及時沖過去抓住了他。虐貓者是個馬來西亞華人,竟然很年輕。她們還講到另一起“慘案”,說有人把一窩剛生下的小貓全部裝進白色的塑料袋,口袋扎緊,掛在樹上。那是將近四十攝氏度的濕熱天氣,小貓被裝在塑料袋里窒息而死,母貓一直在樹下繞來繞去地慘叫,過路的人卻沒怎么在意,后來有個收垃圾的阿姨留意到樹上有個袋子,她想辦法取下來以后,發(fā)現(xiàn)小貓都已經(jīng)慘死在里頭了……我不太敢聽這樣的故事。美寶說,這樣的事還不少,所以一定要給流浪貓節(jié)育,讓這樣的慘劇少發(fā)生些。
而格蕾絲所講述的她收養(yǎng)的一只黑貓的遭遇,因為漆黑得不可思議,以至于我一開始懷疑它是格蕾絲的杜撰。直到我受邀去了格蕾絲家里,親眼看到那只貓。它的一雙眼睛被縫起來了,那不是普通的盲,而是眼珠被摘掉后的縫合,兩個空框之上的一層可憐的皮的縫合。因為盲,黑貓不像別的貓那樣在格蕾絲兩房一廳的小公寓里走來走去。它始終安靜地蹲坐在地板上。如果它察覺到格蕾絲在附近,它就往前挪一挪,想挨近她一點兒。格蕾絲囑咐我,不要去摸黑貓,因為它受過可怕的虐待,現(xiàn)在還容易受驚。我其實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去摸它,因為它的存在讓我極其難受。我為我懷疑了格蕾絲而愧疚。原來她告訴我的是真的:一個虐貓的馬來人,用熱油噴射小黑貓的眼睛,把它的眼珠燙壞了,然后把它丟棄在外面。有人打電話通知格蕾絲,當她趕到黑貓所在的地方時,它在地上發(fā)瘋地打滾。格蕾絲冒著被抓傷的危險,撿起黑貓,把它送去了附近的動物診所。醫(yī)生給黑貓動了手術(shù),摘除了它的眼球、把它的眼睛縫起來。格蕾絲說,這個醫(yī)生平常也給愛心人士照顧的貓看病,但這一次,他堅持一分錢都不收。格蕾絲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我想,這個醫(yī)生也許有我看到黑貓時剎那間無法控制的痛苦感:因我們的同類對它做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而羞愧萬分。
我和格蕾絲的關(guān)系日漸親密。她知道房東不允許我做飯,嘆氣說現(xiàn)在的新加坡人都變得這樣小氣了,以前不是這樣的。后來,她經(jīng)常燒好飯用飯盒裝好拿到樓下送給我。她每次總是至少燒一個肉菜、一個素菜,加上蒸好的、熱騰騰的香米飯,或者是炒米粉配燉湯……這些家常飯菜,對我這個不得不每天都在外面打發(fā)一日三餐的人來說,就是最珍貴的美味。我知道她自己平時倒吃得非常簡單,有時一個咸鴨蛋配一碗白粥,就是一頓飯。我在新加坡只有幾個朋友,沒有親人。自從我和格蕾絲成了忘年交,我像是有了一個親人。
我對她的了解也更多了。我得知她是天主教徒,除了收養(yǎng)、救助流浪貓狗,每周還去一個天主教會的慈善養(yǎng)老院做義工,照顧那里的老人(盡管她自己也是個老人)。她告訴我有的人老了變得很糊涂很暴躁,他們有時會莫名其妙地辱罵她,有一次,有個脾氣壞的老頭兒還把一碗粥潑到她身上(當時她正在喂他吃粥)。我問她怎么受得了這個氣。她說她不生氣,因為這些人天性并不是這么壞的,他們只是太老了,因為病痛、孤獨的折磨,才變得乖戾。
她還給我講了些她自己的事,譬如她在日占時期度過的可怕的童年。她對我說,日本人真壞啊,把她的父親、伯父都殺了。他們不僅把男人們綁走集體槍殺,還要逼迫他們的妻子、孩子去看自己的親人被殺。她幾歲的時候,就是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伯父和其他華人男子一起被日本人綁成一串兒槍殺的。這種日軍在東南亞集中屠殺華人的情景,我后來在黃錦樹的《雨》里也讀到過。仿佛是命運的捉弄,格蕾絲二十歲時,卻和一個在新加坡工作的日本男子戀愛了。兩個人很愛對方,但格蕾絲的母親堅決不能接受一個日本人。男的要調(diào)回日本時想帶她走,格蕾絲拒絕了。她是母親唯一的孩子,不能丟下母親,更不能因為一個日本人丟下母親。她說在她這一生里,就只有這么一次戀愛,只愛過這一個人。
四
如果不是珍妮的出現(xiàn),我和格蕾絲的這種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變化,而她在我心中,也會一直是個圣徒般完美的好人。
珍妮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是個性格熱情、直率的女人。她碰到我在一棟組屋樓下喂貓,就主動過來和我攀談。我們談了一會兒,我提到是因為我的鄰居格蕾絲在做這些善事,我只是分擔一點兒她的任務(wù)。珍妮聽到“格蕾絲”的名字,神情有點兒變了。我問她難道她也認識格蕾絲?她說,誰會不認識她,那個老阿姨,有點兒兇呢。我訝異地說,她那么善良,怎么會兇?珍妮含糊其辭地說,是啦是啦,她對動物很有愛心,但是人不好相處。我不太喜歡她這樣說我的朋友,可我又覺得珍妮并不像個尖刻、愛搬弄是非的女人。我想,或許她們之間有什么誤會吧。
后來,再和格蕾絲見面時,我告訴她我碰到了珍妮。令我驚訝的是格蕾絲激烈的反應(yīng),她的臉上有明顯的慍怒?!安灰崮莻€女人?!彼f。并垂下眼睛。我說珍妮好像也是在照顧動物的。格蕾絲生硬地說,珍妮就是這樣欺騙大家的。
“欺騙?”
“她說她在喂這些貓、喂大黃,但其實她很少管它們,她只是以這個為借口向人要錢。她叫人捐錢,十塊、二十塊……她是個騙子?!?/p>
我沒再說什么。我覺得她的態(tài)度似乎不容懷疑和辯解。
另一次見到珍妮時,她正與和格蕾絲相熟的馬來人穆薩在一起。他們站在我住的那棟樓后的雨林邊緣,那個馬來男人帶著他的狗。他們朝我打招呼,說在那里等著喂大黃。我想起以前格蕾絲說過,大黃和穆薩養(yǎng)的那只狗是朋友,所以如果穆薩帶狗出來,大黃只要在雨林里,多半會出來,因為它聞得出那只狗的氣味兒,它會出來和它玩兒。
我想看看大黃是否會出來,就過去和他們一起聊了會兒天。大約過了五六分鐘,大黃果然從雨林里跑出來了。珍妮這時也像格蕾絲那樣,在地上攤開了報紙,把預(yù)先準備好的干糧和罐頭攪拌到一起。我悄悄地觀察珍妮,實在看不出她是個騙子。喂完大黃,珍妮走了。馬來人牽著他的狗圍著組屋散步,大黃興沖沖地跟在他后面,不時和他的那條狗嬉鬧一陣。我在組屋樓下坐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走過去,問穆薩知不知道格蕾絲和珍妮有點兒誤會,穆薩說他和格蕾絲太熟了,格蕾絲就是這樣,她不喜歡誰就是不喜歡,沒有理由。我遲疑地說,好像因為珍妮找人捐款……馬來人說他知道這個,珍妮也曾找過他,他還捐過二十塊錢,那有什么呢?珍妮也需要給貓狗看病、買食物,誰也不會靠十塊、二十塊發(fā)家。就在我和馬來人聊著這些的時候,格蕾絲出現(xiàn)了。她看到大黃,臉上露出了慈母般的笑容,囑咐馬來人說:“你別走,先讓你的狗和大黃玩兒,我馬上去給它拿吃的?!?/p>
穆薩笑著叫她不用了,說珍妮剛剛喂過它了。
“誰?”格蕾絲臉上的笑容凍結(jié)了。
“珍妮?!蹦滤_說。
格蕾絲淡淡一笑,說:“哦,那個女人啊。”
我不知道穆薩有沒有看出那笑容里的輕蔑,因為他繼續(xù)說道:“珍妮也喂這狗,我以為你知道的。”
格蕾絲這時看看我:“你也在這里???”她問。
不知道為什么,我自認沒做錯什么,卻感到十分尷尬。
我陪格蕾絲往回走了一段路,她表情嚴肅,一直沒說話。到了她住的那棟組屋樓下,她問我:“你和珍妮聯(lián)系了?”
“沒有,我們沒有聯(lián)系,”我趕緊澄清,“我是在樓下碰到他們倆的?!?/p>
她看看我,那神情仿佛在確認我有沒有撒謊。然后她點點頭,臉色和緩了一點兒,問我:“她沒向你要錢吧?”
“沒有?!蔽艺f。
“她會要的。你不要相信她,她就是為了錢?!彼V定地說。
我沉默不語,因為我不想惹她生氣,但也無法附和她的話。
過一會兒,我說:“穆薩說他也給珍妮捐過錢?!蔽乙詾榘岢鏊睦鲜烊四滤_,能稍稍改變格蕾絲的看法。
可格蕾絲竟使勁兒地冷笑了一聲,說:“穆薩啊,他看見年輕女人就走不動了,捐錢還不是為了討好人家?”
我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慈祥的老人如此冷笑,更想不到她會這樣去解釋穆薩的“動機”。
我磕磕巴巴地說:“或者你們之間有誤會?我確實看見她……也給大黃帶了吃的?!?/p>
“她就是做樣子給人看的,”格蕾絲提高聲調(diào)說,“她就是看你們都在的時候喂它一下,不然她怎么騙錢?”
我感覺她似乎被激怒得更厲害了。我再也沒有說什么。
那以后的兩三周,格蕾絲都沒有和我聯(lián)系。以往每個星期,她都會給我送些她燒的飯菜,每隔幾天,她會叫我下樓來一起坐坐或散散步。我給她發(fā)了幾次短信,問她要不要一起散步、要不要一起喂貓、要不要來我家樓下等大黃……她都找個理由拒絕了。那種不太好的感覺困擾著我:在格蕾絲身上有我從未見過的一些東西,一些不怎么寬容的東西。以往,在我眼里,她可敬、有愛心、無私,幾乎是個完美的人。而那些天里,我倒是又碰到珍妮兩三次。每一次,她都熱情地打招呼,還要停下來聊幾句。我則每次都急著脫身,暗自擔心會被格蕾絲看到,使得她對我的不悅更深一層。畢竟,格蕾絲是我非常珍惜的朋友。
有天早上,我醒來突然看到手機上跳出一條來自格蕾絲的短信,說她這幾天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兩條腿疼得厲害,問我這兩天可不可以幫她喂她照看的那幾只貓。我趕緊回復(fù)說當然沒問題。我想,我們終于有機會和好了。
我?guī)透窭俳z喂了三天貓。她照顧的流浪貓更多,從我們的住處走過去,路途也更遠些。我不止一次想到,格蕾絲畢竟老了,還有關(guān)節(jié)炎,如果她能把這些外頭的貓交給熱心的珍妮照看,本該是一件多好的事……
格蕾絲非常感激我?guī)退湛簇垺K謴?fù)了對我的友情和慈愛。不久后是華人新年,格蕾絲邀我去她家過年。我買了些新加坡華人過年愛吃的蛋卷兒、鳳梨酥,格蕾絲燉了玉米排骨湯,做了咖喱雞、炒米粉。她無兒無女,我也是一個人,我們一老一少湊在一起吃一頓午飯,也算是過年的儀式。當然,陪伴我們的還有她家里收養(yǎng)的十二只貓。飯后,格蕾絲講起一件有點兒悲傷的事,說她認識的一個人去世了,也是個和貓住在一起的孤身老太太。去世幾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因為貓?zhí)I了,日夜慘叫,叫得太兇,鄰居們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她自我解嘲道,所以養(yǎng)貓還是有用的??晌衣犃诵睦锖茈y過。過了半天,我才說:“萬一你哪里不舒服,你隨時都可以給我發(fā)信息?!备窭俳z笑了,她說:“我要是有個女兒,也想要像你這樣呢。你媽媽真有福氣。”那一刻,我動情地想道,到她很老很老的時候,只要我還在這里,我會照顧她的……的確,格蕾絲是我在新加坡時最接近親人的人。可人生的很多事并不以你的心意而改變。
五
對于其他地方的人來說,熱帶國家沒有節(jié)氣的變化,每一天都是同樣濕熱。但常年生活在熱帶的人會注意到時令的微妙變化和差異,這不僅是旱季和雨季的不同,還有相對的炎熱和相對的涼爽。這種涼爽是很淡很薄、不易察覺的,有時在某一陣突然吹過的風里,在風吹過去的“尾巴”里,你能捕捉到那么一點兒早秋般的涼意。草木能感知到這一點,所以到了下半年,雖然依然是夏天的天氣,有些樹的一部分葉子會開始變黃、飄落,但同時,仍有繁茂的綠葉生長著,這可能是熱帶才有的奇特景觀。
我記得那件事發(fā)生的時候,就是樓后的大樹開始飄落黃葉的時候,看起來,竟然也有一點兒搖落飄零的意味。因為晚上通常很涼爽,沿水渠又有絲絲縷縷的風,所以我傍晚喂完貓,都會沿著水渠邊散會兒步,直到天黑后才返回我那狹小、寂寞的住處。確實也只能稱之為“住處”,因為在那里,沒有一寸地方是屬于我的,也沒有一絲家的氣息。
那天中午,我在居民區(qū)對面的一家咖啡店吃過午飯,正在路口等紅綠燈準備過馬路時,聽到有人叫我。我循聲望去,看見珍妮站在離我大約兩三百米的人行道上,抱著一只貓。我有點兒猶豫是過去,還是遠遠地打個招呼趕緊走掉。但她又叫了我一聲,大聲問我能不能過去一下。我走過去,注意到珍妮額上淌著汗,身邊放了個裝貓的小提籠。她焦急地對我說,需要我?guī)退齻€忙,說她剛抓到這只貓,要帶它去獸醫(yī)那兒做個檢查,看它有沒有生寄生蟲或什么病,但走到路上,發(fā)現(xiàn)貓籠的擋板壞了,貓?zhí)顺鰜?,她好不容易才抓到它,現(xiàn)在只能這樣抱著它,但籠子沒辦法拿了,問我可不可以和她一道走去獸醫(yī)診所那邊,幫她提一下籠子?!皼]問題。”我說。
我們一起往前走的時候,我問她這只貓是哪里抓來的。她說,是這幾天才發(fā)現(xiàn)的,就在我們樓后的樹林邊緣,肯定又有人把不想養(yǎng)的寵物丟去那里了。她把那些不負責任的人痛罵了一陣,說我們這邊就是因為有這片茂密雨林,還有那條排水渠,就變成這些人丟棄動物的場所……我心里“咯噔”一下,因為我聽格蕾絲說過這只新的棄貓,她在喂養(yǎng)它。
“你和格蕾絲阿姨說了嗎?她好像在喂它?!蔽覇栒淠?。
“沒有說,”珍妮滿不在乎地說,“我怎么和她說?她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我的短信,一直是這樣?!?/p>
“不過……你還是應(yīng)該和她說一聲,譬如,發(fā)個短信什么的,她即使不回復(fù)也會看到。”我說。我心里開始不安,因為對格蕾絲來說,她喂養(yǎng)的小貓就像她照看的孩子,珍妮這樣抓走她的貓,如果她知道了,誤會只會更深。
“也不需要什么都對她說,這貓又不是她的。她只是喂養(yǎng)它,也不給它們做檢查?!闭淠菡f。
我心里暗自怪珍妮有點兒多事,但她想要給小貓檢查身體,也是做好事,況且格蕾絲不太可能知道,就沒再說什么。我們在太陽毒辣的午后走了大約二十分鐘,我感覺我的T恤衫兒已經(jīng)貼在濕透的背部。至于珍妮,她比我更狼狽,因為她抱著那只一直試圖逃脫的貓。幸運的是,那顯然是只被遺棄的家貓,所以,它雖然掙扎,卻并沒有要抓咬抱它的人的企圖。
醫(yī)生的診室在二樓,一樓是接待室,前臺是個中年女護士。我們等了一會兒,護士告訴珍妮說現(xiàn)在可以帶貓去看醫(yī)生了。我就坐在下面等她。隨后,讓我不知所措的一幕發(fā)生了:在狹小的樓道里,抱著貓上樓的珍妮,碰到了正從樓上下來的格蕾絲。她倆都站住了。我先聽到了格蕾絲的聲音,她厲聲問:“你抱它來做什么?”
珍妮好像被問懵了,但她隨后故作鎮(zhèn)定地回答:“做檢查啊,看看它有沒有什么病,有沒有寄生蟲?!?/p>
格蕾絲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繼續(xù)質(zhì)問她:“你為什么要抓它?你為什么這樣隨便折磨它?”
珍妮也不示弱:“阿姨,我是帶它來檢查身體的,怎么是折磨它?你說話要講道理,不要亂說!”
這時,我看到格蕾絲的臉因怒氣而漲得通紅:“我亂說?”她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
“我是怎樣的人?”珍妮也惱了,“為什么你總是針對我?我究竟怎么惹你了?請你說清楚?!?/p>
“走開!”格蕾絲徹底爆發(fā)了,她推開擋在她面前的珍妮,“我不想看到你。你就是魔鬼!魔鬼!”
格蕾絲沖下樓梯,冷冷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目瞪口呆的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徑直推開門走了。讓我目瞪口呆的不是如此糟糕的“巧遇”,也不是她們的誤會和爭吵,而是從格蕾絲口中說出的“魔鬼”這個字眼兒,以及她說出這個詞時的表情,仿佛她真的看見了魔鬼,她的眼里充滿了那樣的恐懼和憎惡……我想,格蕾絲是教徒,她一定真的相信有魔鬼,而對于教徒來說,魔鬼應(yīng)該代表著最終極的罪惡,說一個人是魔鬼是對她最重的詛咒吧。
過后,我給格蕾絲發(fā)了很長的短信,解釋如何途中遇到珍妮、陪她一起去診所。沒有回信。我又給她發(fā)了短信,委婉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覺得她和珍妮之間只是存在誤會,珍妮并非一個壞人……依然沒有回信。過了一段時間,我擔心她病了,給她打電話,但她的手機接通后永遠沒有人接聽。最后,我放棄了。我想,她肯定已經(jīng)對我失望透頂,因為我和“魔鬼”混跡在一起,也變得不可原諒了。而我也不再爭取得到她的原諒。她的善良、友好,她曾對我的如母親般的慈愛和照料,我依然銘記、感動,可我如今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她需要我對她忠誠。她之所以要中斷和我所有的聯(lián)系,并不是因為我真的犯了錯,只是因為她覺得我背叛了她。而每當想到她嘴里說出“魔鬼”時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刺痛,脊背甚至爬過一股涼意:那字眼兒里燃燒著仇恨的陰郁烈火……
兩個多月后,我的女房東突然說她要賣房子了,因為她打算在后港新區(qū)買一棟新式組屋,我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找房、搬家。于是,我開始匆匆忙忙地找房子,聯(lián)系搬家公司,臨走前,把我的三只小貓托付給美寶……我租的新房間在蔡厝港區(qū)臨大路的一棟組屋里,無論晝夜,都會聽到馬路上呼嘯而過的車,房間朝陽,終日溽熱,而房東夫婦很關(guān)注我是否在過度使用空調(diào)。因為靠近地鐵站,周圍熱鬧熙攘,沒有老居民區(qū)里蔽蔭的老樹,沒有白日里漫長的寂靜,沒有雨林,也沒有被丟棄在雨林邊緣或水渠旁的貓貓狗狗……
我和格蕾絲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二十年過去,我還是記得她,那么清晰、生動的她,笑起來臉上仿佛有光芒。如果她還活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但我想,她很可能已經(jīng)往生了。她很純潔地活過,圣徒般地愛過、救助過,我相信如果她所信仰的天國真的存在,她一定會在那里。無論如何,世間沒有完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