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吭

1

謝始帝封狼居胥，戰(zhàn)功赫赫，功成立霍朝。始帝一生高功偉績，減賦稅，輕徭役，休養(yǎng)生息，百姓安居樂業(yè)。

始帝雖有不世之功，世人卻只將目光聚集于當(dāng)朝長公主謝玉奴，先皇后夢蝶而誕公主，奉若珍寶，傾盡全國之力也莫衷一是。

相傳妺喜撕布帛為樂，始帝對其寵愛有過之而無不及，三歲已然將詔書當(dāng)成了習(xí)冊，隨意涂畫，璽印玩具一般印滿宮殿竹帛畫冊上。

謝始帝一生偏愛謝玉奴，極盡寵愛，視若云中月皎潔，山上雪皚皚。連天子崩時都喚公主胞弟——當(dāng)今天子侍奉于床榻之側(cè)，“吾生將殞，萬事不逮，唯有一憾，吾兒阿佳煢然于世，務(wù)必敬之愛之憐之念之。若違此愿，吾難安于九泉?！?/p>

市井有傳言，若汝成公主是男子，天子之位如囊中之物，即便是女子，也卓爾不群。更是有傳言說，始帝一生戎馬，征南闖北，寶物不計其數(shù)，全藏于一處，密鑰給了謝玉奴。

別的軼事傳聞也就罷了，但晉檀始終記得那個見到謝玉奴的那天，后來想來也不過是個極其平常的暮春傍晚。

晉檀博聞強識，乃當(dāng)朝名士，孜孜不倦俟候在君王身旁，為謝忱這位少年天子出謀劃策。謝忱突然提議夜游湖苑，邀晉檀一同前往。

春色如錦的花團錦簇之間，蝶群蜂擁而至，空氣中充斥著靡麗的味道，天子的儀仗巍峨又莊嚴(yán)，浩浩蕩蕩的隨從隊伍像流水一般在身后迤邐開來。

少年天子卸了觴冕，只隨意戴了一頂玉冠，宦官在前點著宮燈引路，天色未晚，琉璃燈熒光點點，照拂在路旁的奇葩異卉上，如明星流螢。

忽有涼風(fēng)至，不知哪處宮鈴聲動，晉檀抬眸，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雙柔荑，纖長素白，十指涂滿丹蔻搖著檀木做的木盅，里面的骰子呼啦作響。

主人案前的棋局激烈廝殺，黑棋占了上風(fēng)，只等圍剿之時。身側(cè)的白玉盤上擺滿了奇珍異寶，龍眼大的珍珠隨意散落一地也無人在意。

謝忱隨著晉檀的目光看去，了然于心，“定是長姐又在玩雙陸，走，去看看是誰占了上風(fēng)?！?/p>

賭局還在繼續(xù)，玉石碰撞白玉盤的聲音如敲冰戛玉，男客混不吝，指指侍女，“這青金石是小爺剛從青海采的，給個彩頭，若我贏了，阿語跟我走?！?/p>

身著絳紅色衣衫的女子舉止灑脫，行若扶風(fēng)，將籌簽向前一擲，微微俯身壓迫性十足，“愿賭服輸，賀旸，你輸了?！?/p>

恣肆張揚的少年卻不以為忤，囂張至極，“不過是些末流之物，阿佳想要，拱手相讓又如何？”

“賀侯揮金如土，侯府當(dāng)真是潑天的富貴?！敝x玉奴小字阿佳，賀旸便親切地喊她小字，仿佛兩人之間沒有攻訐，沒有試探。

“長姐棋藝又精進(jìn)了，何時與朕手談兩局？”謝忱的出現(xiàn)打破了場面的劍拔弩張，賀旸眸底閃過一絲不耐，那股戾氣又很快壓下。

只見他極其敷衍向謝忱行過虛禮，“陛下萬安，臣先退了?！?/p>

隨后他便大搖大擺離開宮闕，隨從魚貫而出，竟比皇帝隨從還多。

謝忱和煦溫善，不以為意，晉檀看向公主，只見一張貌若青女素娥美若神祗的臉在眼前，不辨喜怒。

謝玉奴若有所思地看著少年離去，一雙古水無波的雙眸撞上他的，空無一物，看不出所思所想。

2

謝玉奴被御史大夫公孫鷺狀告，大殿上靜謐無聲，落針可聞。只有老叟聲音矍鑠，樁樁件件無稽之談，只有最后一次問責(zé)師出有名——謝玉奴在屬地大昭私開礦產(chǎn)，偷鑄錢幣惹人側(cè)目，與番邦通商勾結(jié)，還奉上謝玉奴的私藏松石瑪瑙。

晉檀聞言看去罪證，也覺得似曾相識。

仿佛怕人不信，公孫鷺心一橫左右尋了根柱子，一頭撞去人事不知。七旬老人在金鑾殿撞得頭破血流，一時之間滿堂大亂，推推搡搡亂作一團。

等人緩過勁來，物證早已無影無蹤，謝忱輕拿輕放，派人送公孫鷺回去，算是息事寧人。

只有晉檀衣袂下的雙手濡濕，用力地握住腰間玉玨，聞言松開雙手，已經(jīng)留下幾道深紅勒痕。

他將罪證攏作一團，藏在寬大的袖下。他指尖偷偷勾勒玉石的輪廓，就像主人曾經(jīng)做過的一樣。

這不是罪證，只是那日謝玉奴與賀旸作賭的籌碼。

原以為只是一時之亂，誰知道又接二連三的上書，意指謝玉奴目無尊上，徇私枉法。更有甚者用謝玉奴鬧市縱馬的陳年往事呈詞，以求謝忱秉公執(zhí)法。

“長姐并非有意縱馬，那馬突然暴起，狂奔二十里，生生跑到西郊撞樹暴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后來從馬蹄挑出三寸長的木刺，若非長姐跳車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陛下，手足之情不可不顧，可江山社稷不可不謀啊，”公孫鷺已經(jīng)大好，布帛在頭上纏了一大圈，隱隱有褐色的藥汁溢出，“汝成公主早慧，人又孤高大志，受盡先皇寵愛，民心所向，防微杜漸?。　?/p>

公孫鷺年事已高，有些倚老賣老，謝忱無可奈何，只能早早退朝。

公孫鷺腿腳蹣跚，走到女墻邊就有些頭暈?zāi)垦！Ｕ娨蝗喝撕趬簤旱恼驹谏砬?，為首的正是公主女官阿語。

“翎都西北方向有座樂坊，胡姬美妾，清倌伶人，應(yīng)有盡有，”謝玉奴手里托了個賬本，擲地有聲，“是個消遣的好去處，更別提賭博。”

“昨日出街，巧遇公孫公子，跟一群小廝扭打一團，”謝玉奴說著笑了起來，“好歹也是有一面之緣，就幫他還了賭債?！?/p>

“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公孫大夫空有雄韜偉略，又怎會教子不嚴(yán)，貽笑大方呢？”

打蛇七寸，公孫鷺一下被拿了命門，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原本佝僂的腰板更加頹喪，磕磕巴巴道了謝，估計已在心里打好了告老還鄉(xiāng)的文書。

謝玉奴運籌帷幄，目送公孫鷺走后卻并未離開，阿語順著她目光看去，只見一身緋衣腰佩銀魚袋的大人從偏門出來，端正行禮，她看著眼熟，“這是陛下身邊……”

謝玉奴淡然自若，堪稱一句鸞姿鳳態(tài)，眇映云松，“大人在朝為官，必懂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的道理，也更明白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p>

“下官只求問心無愧，偶然路過，不知公主意欲何指？”兩人打著機鋒，說著各自心知肚明的暗語。

“大人是聰明人，好自為之?！?/p>

晉檀還是于心不忍，“公主可否也知縱橫捭闔如履薄冰，倘若行差踏錯，便會萬劫不復(fù)？”

只是謝玉奴并未回頭，日影反射在青絲上冰冷的珠翠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孤高奪目。

3

賀家世代皆是關(guān)西名門，祖父更是攘外安內(nèi)的不世之才，開關(guān)迎謝軍入翎都，鼎盛時掌宮內(nèi)禁軍和統(tǒng)領(lǐng)軍的領(lǐng)權(quán)。

謝始帝病重托孤，將伶仃無援的謝氏姐弟托付給賀將軍。賀將軍也幸不辱命，平反各地騷動叛亂，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更有人稱之為關(guān)中王。

新帝羽翼未豐，風(fēng)吹日曬只靠著賀家這棵大樹庇護。時移世易，恍然驚醒，賀家已經(jīng)枝繁葉茂，遒勁的樹根悄無聲息地蔓延生根，繳獲了所有的空氣和營養(yǎng)，庇護又生反骨，也囚禁了這只展飛不得的雛鷹。

始帝忌日將近，謝忱浩浩蕩蕩的祭祀隊伍蜿蜒前行?？崾畹娜疹^，一行人停滯不前，所有人都在等著賀旸。他在河邊飲馬，白色汗血寶馬極其珍貴，風(fēng)吹不得日曬不得，是祖輩相傳的良駒血脈。

中侍三邀五請，賀旸都置若罔聞，不動如山，全然不管官道上暴曬的眾人。

回話傳來，四下闃然無聲，沒人敢觸他的霉頭，也不能忤逆陛下，兩頭施壓，空氣沉得像要落冰。

謝玉奴被馬驚嚇過，坐了轎輦在陰地乘涼。阿語去候車寶匣里拿準(zhǔn)備好的茶飲，卻見遠(yuǎn)處人群亂作一團。不多時便來幾個侍從傳訊，說是陛下頭風(fēng)發(fā)作，需要人手增援。

阿語膽大心細(xì)，這些人雖然操著正宗的本邦口音，卻底盤穩(wěn)健，指節(jié)粗大，手冒青筋，便詢問了幾個宮闈事宜，對方也是有條不紊，對答如流。

她善解人意，出言囑咐，“快去叫醫(yī)官開些天麻，最是能活血鎮(zhèn)痛?！?/p>

“是，小的已經(jīng)命人去請了。”

話音剛落，阿語已經(jīng)亮出短刃在領(lǐng)頭脖頸邊，“陛下身邊人知曉他不能服食天麻，你意欲何為？”

阿語不知為何刀下人也不出言反駁，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癱軟成一團，服毒自盡了。

一聲馬啼嘶吼驚醒眾人，阿語驚覺謝玉奴身邊孤立無守，才知自己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她走到轎旁，木屑四散，里面的香爐傾倒、茶幾翻倒，人已經(jīng)不知所蹤。

阿語瞳孔驟縮，一灘血跡刺拉拉的遺留在遠(yuǎn)處，隨即率領(lǐng)侍從找人，華冠錦衣四散灑落，謝玉奴卻不知所蹤。

眾人正焦急疑慮，卻見一身狼狽的晉大人從灌叢里走出，身上背著昏迷的謝玉奴。

晉檀凜冽自若，將謝玉奴遞給阿語，全程克制疏離，守禮合規(guī)。

沒人看見玄色衣袍下的猙獰血跡，也沒人留心學(xué)士掌心流失的溫?zé)帷?/p>

文質(zhì)彬彬儒雅的學(xué)士憤然暴起，斬殺發(fā)狂失智的馬匹。這對于賀旸來說似乎成為什么奇聞軼事，只盯著晉檀臉上的血色，像打量什么稀罕玩意兒一般。他狎昵地拈上一抹血跡，指尖搓弄，笑聲桀桀陰鷙，全然忘了昔日對汗血的情誼。

謝忱看不下去，正欲發(fā)難，“馬怎會暴起傷人？茲事體大，賀侯……”

“陛下果然明察秋毫，汝成公主意圖不軌，謀亂犯上?！辟R旸依舊玩世不恭，懶洋洋打斷謝忱，將禍水東引至謝玉奴處，言罷就有人將公主信物呈上。

“暴徒身上所戴信物，汝成公主人贓并獲……”賀旸娓娓道來，與那日下棋的玉面君子別無二致。

“臣也有事要奏，汝成公主治下不力，放任屬地子民暴亂，請陛下懲處公主治下不力、放任自流之錯。”

晉檀此言一出，四下靜默，所有目光爍然注視遠(yuǎn)處，醒來的謝玉奴臉色蒼白，“汝成甘愿受罰?！?/p>

4

一切塵埃落地，汝成公主因為治下不力，被罰自囚于府，諸事不理。

晉檀直諫不阿，又加上護駕有功，青云直上加官進(jìn)爵，頂了公孫鷺的空職，成了新任御史大夫。

陛下為了安撫賀侯痛失愛馬，特地在賀旸生辰之時，送良田美池萬頃、仆從侍者無數(shù)、金銀財寶萬抬。

百姓津津樂道，陛下盛寵賀侯，天下寶物傾囊相授，也不過是怕江山拱手相讓。眾人只當(dāng)是談資，王侯將相寶重輕千金，天家貴胄富貴潑天也不過如是。

卻不想翎都張燈結(jié)彩，公主大婚舉天同慶。賀侯拿出一紙婚書，搖身一變成了公主的乘龍快婿。

街舍小兒折紙，頎長身影踏入窄巷，修長勻稱的手指拾起一朵紅色的芙蓉遞給垂髫小兒。

“這朵送你啦，公主發(fā)的彩紙，我們還有好多呢！”小孩兒說完之后又蹦蹦跳跳地走開了，深秋的深巷又只留青年一人。

晉檀看著手里的紅色芙蓉折紙，靜默良久，將紙花裝進(jìn)了香囊里。

公主府本就富麗堂皇，御史大夫一身青衫便服，襯得他更加頹唐，只站在那就有魂銷骨立的意味。他將賀禮交給管事，便自顧自進(jìn)去了。

大喜的日子渾身蕭索，管事嘟囔一聲，御史大夫清貧，他人禮單就有幾尺長，單他留下個破香囊。他還是提筆起腕，將禮物寫到禮單只上：青金石一只。

至于那破芙蓉，誰管它呢？

眾人驚奇于不顯山不露水的晉大人竟也是海量，一杯接一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晉檀暈暈沉沉，不知走到哪兒，找一個灑掃小廝問路，看清臉后將所有的話吞進(jìn)肚子里，一眼不瞬地盯著謝玉奴，像看什么鏡中水月。

謝玉奴毫無遲疑，當(dāng)機立斷，“跟我走?！?/p>

晉檀出現(xiàn)在京都畿道時還怔然，回望翎都熊熊大火染紅了半邊青冥，碧瓦飛甍隱匿在黑夜里，驚出他一身冷汗。真正讓他意識到自己在逃亡的是，茂密的箭雨從黑壓的城墻下落下，狼煙四起，烽火照亮了身影輪廓，賀旸不動如山的站在真前，阿語臣服于側(cè)。

謝玉奴眼眸如炬，仍然不動如山，沒有一尊半點脾性喜怒的泥塑。她視阿語如空氣，也忽視阿語眼底的愧疚。

賀旸給阿語的迷藥并沒有發(fā)揮作用，謝玉奴早已脫身，蓋頭下的人神不知鬼不覺換成了賀家奸細(xì)。阿語只求將功補過，她將那點虛無縹緲的愧疚拋去，看著謝玉奴暗哨引來的寶駒，當(dāng)機立斷，指引驃騎跟上。

賀旸盯著阿語，陰鷙恣意。這場以騙局為前提的婚禮，新郎新娘狹路相逢，卻是你死我亡的兩端。他看著官道上漸行漸遠(yuǎn)的兩點，取來弓箭，真正地一瀉千里，沒入黑暗不見。

“緊緊跟住，有人泄密。謝忱不見蹤影，秘鑰和璽印都不知所蹤，汝成還不能死。”

“你最好老實將汝成帶回來，不然你哥哥的性命不保，你應(yīng)該知道輕重?！辟R旸慍怒，回頭訓(xùn)斥阿語，眼里充滿了對一切的勢在必得。

5

謝玉奴身邊的一切聲音都在削弱，雨聲馬蹄聲還有追趕發(fā)出的急促的敦敦聲都離她而去。

她逐漸脫力，身體的溫度不斷喪失，只有身體的某處痛覺清晰，一股重力逐漸替代了所有的感覺，她的意識在不斷渙散。

謝玉奴被箭射中了，一路上都在硬撐。他們?yōu)榱硕惚茏繁淖凡叮暨M(jìn)了湍急的河水中。追兵遠(yuǎn)去，晉檀將謝玉奴從水里撈出，才發(fā)現(xiàn)她的后襟被血染成了櫻粉色。

他和謝玉奴混進(jìn)了流民之中，行進(jìn)一段路程才知曉這些人是去往大昭的。北方戰(zhàn)亂，為了避禍，南下屬實是最好的選擇。

外面風(fēng)平浪靜，所有人都只以為賀侯監(jiān)國、皇帝抱恙，只是政事最普通的交互，卻不曉得朝堂上的風(fēng)云詭譎瞬息萬變，翎都早就已經(jīng)變天了。

晉檀喬裝在外，蓄起胡須，和往日的形象大相徑庭。他謊稱和妹妹遭受澇災(zāi)流落至此，在一間學(xué)舍落了腳，成了邊陲小鎮(zhèn)的一位教書先生。

兩人身無長物，謝玉奴的首飾和信物是決計不能用的。晉檀不再摳門，大方地將隨身佩戴的玉佩和勞什子物都一起典當(dāng)，專心給謝玉奴治病調(diào)養(yǎng)。

謝玉奴不再冰冷孤高，兩人拋棄了翎都的君臣關(guān)系，常見尋常人家的兄友妹恭的和煦場景。

這日晉檀照例出門給謝玉奴抓藥，卻看見公主在榻上揶揄地看著他。

他照過銅鏡，儀容照常，“可有何處不妥？”

“郎君今日容光煥發(fā)，貌絕大昭，并無不妥。”話雖如此，謝玉奴臉上還帶著一種恬淡的微笑。

晉檀將信將疑出門，卻在街巷遇見里正時豁然開朗，“晉夫子，這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束脩?！?/p>

他推脫不得只能接下，卻見里正滿臉噪氣，支支吾吾，“昨日問過你家妹子了，夫子你并未婚配，這有幾家尚未婚配的姑娘，你可以拿著庚帖合計合計?！?/p>

原來是在此處等他？晉檀欲哭無淚，好說歹說將里正勸走，原來只覺公主足智多謀，卻還有這樣的機靈捉弄時候。

他將藥包和里正送的母雞拿回家里，原本是想給謝玉奴做些藥膳補身體，卻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公主拿走了行李，只有桌上一只木芙蓉提醒他：郎君，不如歸去。

晉檀與黨派無爭，又平日里毫無樹敵，實在是不必趟這趟渾水，更不必在這鄉(xiāng)野山村埋沒自身。他大好年華，滿腹經(jīng)綸，到哪兒都有施展之地。

最主要的是，謝玉奴察覺到了他的隱晦心意，芙蓉易凋謝，郎君自應(yīng)歸。

晉檀指尖攏過芙蓉，暮秋的露水像冰霜一般沁進(jìn)了他的骨髓，冰冷刺骨。

6

賀旸天縱奇才，再加著鐵石心腸，鐵腕手段，整個霍朝就如同囊中之物。只是他想要名正言順的繼位，只能費些心機手段。

他一手遮天，甚至可以偽造謝忱死訊，國喪一出，天下皆知。但謝家姐弟必定帶著身家性命出逃，這皇位拿的名不正言不順也難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賀旸并未盤踞翎都，南下巡視。他一路招搖，所用的儀仗規(guī)格全按帝王儀制，可謂是囂張至極。

賀旸平日為人就放肆張揚，可也知道眾口鑠金。這樣毫無顧忌大搖大擺，自然是請君入甕的圈套?？墒撬稚弦院笞銐虻幕I碼，愿者上鉤，只等魚兒游來。

“將謝忱的信物掛在城門上，早晚會有用處?！敝x忱的貼身信物用處極大，一向是人在物在，希望他想要的人看到能夠穩(wěn)住腳。

阿語在一旁怔愣，云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沒有聽到賀旸說話。

“阿語，十幾年的虛假情分能敵得過手足之情？”他話語剛落，阿語的胳膊應(yīng)聲而落，聲音沉悶卻讓每個人心折骨驚。

“阿語知錯，絕不二犯?！卑⒄Z咬緊牙根，豆大的汗珠從額頭落下。

翎都來的侯爺驕奢淫逸，剛來大昭就尋找樂坊的舞姬歌姬獻(xiàn)藝，大擺了幾天宴席。

賀小侯爺雖然是主角，但身邊清冷安靜，只跟著一個同樣寡言少語的阿語。他輕嘬了一口酒，看著自己屬下的人尋歡作樂，他不喜歡這樣的場景，但另有所圖的他也只能屏息等待。

一舞女破天荒地舉著酒樽來向賀侯獻(xiàn)酒，賀侯遠(yuǎn)見便氣度不凡，近看便更貌若芝蘭，好一位玉面郎君。

他凝視著酒水，輕啟嘴角，羞紅了舞女的臉龐，“你怎么敢在給我的酒水里下藥？”

場面瞬息萬變，變故就在一瞬發(fā)生，舞女倒地時還睜著雙眼，甚至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惹怒他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阿佳，我知道你就在這，快點出來，省得白費力氣。”賀旸感受到金屬涼意抵在脖頸處后，快意笑了起來。

“你來了，”他拍了拍脖子上的短刃，親昵地吻上刀面，“你不敢的，阿佳?！?/p>

這對于謝玉奴是一個挑釁，她聞言加大了力氣，立馬有血沫濡出，可是賀旸好似并不害怕，她出言威脅，“大昭是我的屬地，外面全是埋伏，你將虎符交出，一切都為時未晚。”

“長姐，不可！”謝忱被人用刀架著進(jìn)來，焦慮地看向謝玉奴。

賀旸輕而易舉地松開了謝玉奴的桎梏，刀落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刺耳。

7

謝玉奴沒想到還能見晉檀，他不知怎么出現(xiàn)在謝玉奴關(guān)押的地方，將她解救出來。兩人一路逃過守衛(wèi)和追兵，她只覺這一切都簡單的不可思議。

她被困在廂房里，賀旸不曾虧待她，但是她對賀旸的所作所為不予理睬。賀旸無非想要秘鑰，但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他已經(jīng)有謝族皇室性命在手，還想要高枕無憂，一本萬利。

她不畏手段，也不服軟，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jìn)食休息過。此時她已經(jīng)又累又困，實在是跑不動了。

“公主再堅持一下，我們快到前面接應(yīng)的馬車了?！睍x檀安慰謝玉奴，但是她力氣將歇。

“不對，賀旸是故意放走我們?！彼恢睕]有得到秘鑰的下落，不如放任自流，跟著她就能得到消息，何樂而不為？

話音剛落，一只飛箭貫空而來，直指謝玉奴。剎那間電光火石一瞬間，晉檀與謝玉奴位置調(diào)轉(zhuǎn)，飛箭正中晉檀后背，謝玉奴臉上血色盡失，腦中空白看著晉檀的臉。

賀旸得意至極，耀武揚威般用弓挑起謝玉奴的臉，“公主當(dāng)真是聰明至極，真是一分都不愿虛與委蛇?！?/p>

他看謝玉奴的眼神萬分不爽，將捅了晉檀對穿的箭矢連根拔起，箭頭和血肉粘連，血液噴濺開來。他偏執(zhí)地獰笑，“阿佳對這種賤奴都動了惻隱之心，又何必死守著國庫？”

“到時賀家掌權(quán)，謝家怎么也能做個萬戶侯，守著這尾大不掉的祖業(yè)反倒累贅?！?/p>

“狡兔死，走狗烹。覆巢之下無完卵，賀旸，這話能騙誰呢？”賀旸竟然在謝玉奴眼中看見淚水，這對他來說是極為罕見的，“你我都知道這不可能，還不如來個痛快?！?/p>

他俯身去探，晶瑩液體的溫?zé)徂D(zhuǎn)瞬即逝，“阿佳，你哭了？你在為何而哭？這個賤奴嗎？”

他的眉頭皺在一塊，似乎很不滿這樣的表情出現(xiàn)在她臉上，“我把他殺了，你就不會哭了?！?/p>

話音剛落，賀旸悶哼一聲，他低頭看向心口的傷口，汩汩流出的血預(yù)示著他的失敗。他似乎很不解，緩緩轉(zhuǎn)過頭睨了一眼阿語，對方拿著劍緊閉眼不看他。

賀旸蓄滿了所有的力氣，拼盡全力撲向謝玉奴，將血沾滿了她的衣服，“我不能死，阿佳，你是我的，你是我的?！?/p>

謝玉奴突然覺得萬物混亂又無序，一切都失去了意義。賀旸被涌上來的侍衛(wèi)拉走，像個摔壞的提線木偶，留下一道血痕；她本該被囚禁的弟弟，好整以暇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眼底染上瘋狂的喜悅，嘴唇張合不知在說什么；阿語來來回回?fù)Q主站隊，真正的主人竟是當(dāng)今陛下謝忱。

晉檀在路旁嘴唇翕動，泥土和著血水染臟了半張臉，和另外白皙的半張臉形成鮮明對比，看著有些駭人。

“救晉大人，快救晉大人?！敝x玉奴抓緊了謝忱的衣袍，仰頭向他求救。

“長姐，救他也要付出代價，賀旸想要的東西，朕也想要。”他蹲下來與謝玉奴平視，一身袞服繡衣好不尊貴，一根根掰開姐姐染血的手指，用手帕擦凈自己的雙手。

謝玉奴事到如今還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小皇帝藏拙收斂鋒芒，陪著賀旸演了這一出請君入甕的戲碼，只不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謝忱一箭雙雕玩得實在是厲害。

“謝忱，你長大了?！?/p>

愿賭服輸，只是謝玉奴從未上過賭桌。

8

里正給晉夫子挑選的姑娘是十里八鄉(xiāng)最出挑的姑娘了，可是晉夫子出去游學(xué)一趟蒼白失意不少，想來讀過圣賢書的人大抵和他們所思所想也不一樣，他也不好強求。

只是街坊鄰舍的阿姨嬸嬸們從未放棄過給晉夫子說合新婦，總覺得能湊成一對。

這里民風(fēng)淳樸，嬸姨們上門給他帶了不少自家做的吃食。他不好回絕，閑暇時只能躲到里正家里吃酒。時日長了，越發(fā)不愿意在家里呆了，總覺得近鄉(xiāng)情怯，每處都好似有公主的蹤影。

那一樹木芙蓉不好，香氣奪人撲鼻太過灼目，但他又不舍得伐去，只能任其灼灼；那一把剪子也不鋒利，頓銹不像那日修剪蓄發(fā)時鋒利；那一處窗戶太過明亮，他總能記起公主在窗邊讀書的場景。

罷了罷了，庸人自擾之，不如視若不見。

晉檀這日去喝了里正家新釀，桂花的香氣撲鼻，又是一年秋至。旁邊的舊院不知何時又搬進(jìn)了新戶，府名燈籠兀自亮著，一個“胡”字熠熠生輝。

原以為新鄰和諧友善，誰知鄰居養(yǎng)了一只鸚鵡，也不知聽了多少，沒事便在那學(xué)舌，他講到周朝建都，鸚鵡便在一旁喊“禮樂崩壞”，講到一代梟雄平家治國，“亂臣賊子歸何處”應(yīng)聲而出，

不合時宜，又拆臺至極，學(xué)生都不聽課，探出頭看鸚鵡。

這日晉夫子在院中看游記，打了個盹，醒來書本被染了個烏漆嘛黑，赫然都是爪印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晉夫子拿起書就準(zhǔn)備去對面興師問罪，卻在門口怔愣到原地。

有佳人自北方來，一顧傾城，再顧傾人國。謝玉奴身后芙蓉綻開，顏如舜英，灼灼其華。

就如同記憶深處，晉檀年少失孤，面黃肌瘦饑腸轆轆走在大街上，擋了小賀侯的路，被鞭笞痛打。公主掀開門簾為他醫(yī)治時一樣。

那年庭院深深深幾許，同舞桂花芙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