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晶
[揚州大學,揚州 225009]
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完成了對懷疑主義的雙重揚棄,而懷疑主義也因此呈現出“方法-形態(tài)”的雙重身份,事實上,懷疑主義的這種雙重性早在1802年《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關系》一文中就已經被宣明了。盡管如此,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還是邁出了一大步,代替了之前的“真正的懷疑主義”,提出了“自身實現著的懷疑主義”這一概念。這個概念成了懷疑主義與辯證法之間的橋接點,它在原則上指明了古代懷疑主義對黑格爾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但同時也指明了“這種自身實現著的懷疑主義”與其他的懷疑主義(主要是指古代懷疑主義)之間的區(qū)別。
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黑格爾關于懷疑主義、辯證法與思辨之關系的最終規(guī)定,則是出現于1830年的《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小邏輯》)(1)本文論述所依據的主要文本為1830年的《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小邏輯》)中的第78-82小節(jié)。以黑格爾全集歷史考證版為例,1817年的《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中相應的文本應為第13-16小節(jié),對應于1827年版的《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中的第79-82小節(jié)。相比于1817年版,1827年的版本增加了1817年版中沒有的第78小節(jié),并且對第79-83小節(jié)的內容有所修改增添,如第81小節(jié)(1817年版的則為第15小節(jié))。相比于1827年的版本,1830年的版本并未有明顯的內容增減,只是在標點符號和個別字詞上有所修改。同樣以1830年的版本為例,相比于黑格爾全集歷史考證版,黑格爾全集理論版中的第80小節(jié)多出了一個黑格爾的學生依據黑格爾講課筆記添加的附釋,第81小節(jié)多出了2個附釋,第82小節(jié)也多出了1個附釋,本文主要參考的是《黑格爾全集(理論版)》。之中,這一最終規(guī)定也表明黑格爾克服了《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關系》和《精神現象學》中的不足,完成了對知性、懷疑主義、理性、辯證法和思辨之間的關系的最終規(guī)定。
在1830年的《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的第81小節(jié)中,黑格爾通過源自辯證法的一種內在的超越(immanente Hinausgehen),而不是通過一種外在的孤立的二分性反思,規(guī)定了懷疑主義(2)基于黑格爾在《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中的語境,本節(jié)中所指涉的懷疑主義,應該是以皮浪為代表的古代懷疑主義,而非以阿格里巴為代表的較新的懷疑主義,更非以舒爾策為代表的最新的懷疑主義,這也基本上對應于《精神現象學》第四章中所分析的那種以皮浪為代表的古代懷疑主義。與辯證法的關系:“當辯證的東西被知性孤立地、單獨地應用時,特別是當它這樣地被應用來處理科學的概念時,就形成懷疑主義”。(3)[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76頁。黑格爾巧妙地運用一種倒置的方式來將懷疑主義與知性辯證法相提并論,與此相照應,辯證法無非是被揚棄的懷疑主義,而古代懷疑主義則是一種主觀的單純否定的知性的辯證的東西(辯證法或辯證法原則)。由此,懷疑主義與辯證法的關系似乎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明確規(guī)定,懷疑主義也不再囚囿于雙重身份的窘境,并且在此之中,辯證與思辨也得以區(qū)分,那么黑格爾的這個規(guī)定是否真的那么清晰呢?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則有賴于對邏輯真實體的三個環(huán)節(jié)(這三個環(huán)節(jié)并不構成邏輯學的三個部分)的分析,而邏輯真實體(即概念或真理(4)基于黑格爾在第79小節(jié)中的表述,可以發(fā)現“邏輯真實體(Logisch-Reellen)”、“概念(Begriffes)”與“真理(Wahren,真相)”三個詞在這里是同位語,這表明這三個概念的內涵基本上是同義的。賀麟先生在這里將das Wahre翻譯為真理,先剛先生則將其翻譯為真相,理由是das Wahre(真相)是一個本體論意義上的范疇,而die Wahrheit(真理)則是一個認識論意義上的范疇。先剛先生讓我們注意到了這兩個概念之間的區(qū)別和聯系,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筆者在這里盡管沿用賀麟先生的譯法,但同樣注意到此處das Wahre這一概念所強調的本體論意義,而之所以未改譯為真相,只是為了強調真理本身既是一個本體論意義上的范疇,又是一個認識論意義上的范疇。關于das Wahre一詞與die Wahrheit一詞的分析,可參見先剛:《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中的“真相”和“真理”概念》,《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的三個環(huán)節(jié)(即方面或階段(5)基于黑格爾在第79小節(jié)中的表述,可以發(fā)現“方面(Seit)”與“環(huán)節(jié)(Moment,階段)”在這里基本上是同義的,而黑格爾之所以做出如此的表述,無非是要表明“(a)抽象的或知性(理智)的方面”、“(b)辯證的或否定的理性的方面”和“(c)思辨或肯定的理性的方面”這三者之間的整體性和發(fā)展性,強調三者之間的內在關聯。)就是“(a)抽象的或知性(理智)的方面”、“(b)辯證的或否定的理性的方面”和“(c)思辨或肯定的理性的方面”(6)[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
黑格爾在《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的第78小節(jié),即“邏輯學概念的初步規(guī)定”的第三部分“思想對客觀性的第三態(tài)度”的結尾處,將“一種如此實現了的懷疑主義(eines solchen vollbrachten Skeptizismus)”——這種懷疑主義無非是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所提到的“自身實現著的懷疑主義(dieser sich vollbringende Skeptizismus)”的現在完成時的表達——視為一種“肯定的科學(affirmativen Wissenschaft,積極的科學)”,而“辯證的東西(辯證法)”就是這種肯定科學的“本質環(huán)節(jié)”,考慮到一種如此實現了的懷疑主義、肯定的科學與辯證法三者的內在統(tǒng)一性,三者基本上可以被視為同義的。(7)[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1頁。(8)賀麟先生將“eines solchen vollbrachten Skeptizismus”翻譯為“這種徹底的懷疑主義”,筆者在這里基于本段中“一種如此實現了的懷疑主義”與“科學”的對應關系(“一種如此實現了的懷疑主義的這種要求,與科學應該以懷疑一切,即以一切事物的完全無預設性為前提的要求是一樣的?!?,同時基于這一概念與《精神現象學》中“自身實現著的懷疑主義(dieser sich vollbringende Skeptizismus)”這一概念的關聯,將其翻譯為“一種如此實現了的懷疑主義”,并認為一種如此實現了的懷疑主義、肯定的科學與辯證法三者的內涵是一樣的。Cf. G. W. F. Hegel,Werke in zwanzig B?nden,Band 8:Enzyklop?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 im Grundrisse I,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86,S.168.但是同樣在本小節(jié)中,黑格爾又指出了這樣一種懷疑主義,即它恰恰不是實現了的,而是“一種貫穿認識的所有形式的否定的科學,也將展現為一個導論”。(9)[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1頁。(10)筆者認為,第78小節(jié)中這一段的翻譯應是:“懷疑主義,作為一種貫穿認識的所有形式的否定的科學,也將展現為一個導論,在其中將揭露那樣的假定的虛無性。但是懷疑主義,不僅是一條令人不愉快的路程,而且也是一段多余的路程,因為辯證的東西本身是一種肯定(積極)的科學的本質環(huán)節(jié),正如下文即將指出的那樣。再者,懷疑主義只能經驗地和非科學地尋求有限的諸形式,并將其作為被給予之物來接受。一種如此實現了的懷疑主義的這種要求,與科學應該以懷疑一切,即以一切事物的完全無預設性(Voraussetzungslosigkeit)為前提的要求是一樣的。實際上,這種要求是在要求純粹思維的決心里,通過自由——這種自由,即從一切事物中擺脫出來,抓住事物的純粹抽象性或思維的簡單性——而實現了的?!盋f. G. W. F. Hegel,Werke in zwanzig B?nden,Band 8:Enzyklop?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 im Grundrisse I,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86,S.168.在這里,黑格爾照應于他之前在《精神現象學》中的表述,再次明確了這種自身實現著的懷疑主義(即辯證法或肯定的科學)與懷疑主義(否定的科學)之間的關系。但與《精神現象學》不同的是,黑格爾隨后在第81小節(jié)中,將懷疑主義規(guī)定為知性辯證法,似乎指示著知性與辯證法通過作為“導論”的懷疑主義彼此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或許也正是出于這種關聯,黑格爾才將“抽象的或知性(理智)的方面”作為邏輯真實體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11)[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
在第80小節(jié),黑格爾如此描述了“抽象的或知性的方面”的特征:“就思維作為知性(理智)來說,它堅持著固定的規(guī)定性和各規(guī)定性之間彼此的差別。以與對方相對立。知性式的思維將每一有限的抽象概念當作本身自存或存在著的東西?!?12)[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
在黑格爾看來,知性作為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固然是不足的:首先,知性所建立的普遍性只是一種“與特殊性堅持地對立著”的抽象的普遍性,從而使自身也變成一種特殊的東西;其次,知性是一種“抽象的非此即彼”,(13)[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它以分離和抽象的方式對待其對象,這就使它成為“直接的直觀和感覺的反面”,因為后者只涉及并且始終停留于具體性之中;(14)[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173頁。再次,黑格爾基本上遵從了柏拉圖和康德哲學將知性從屬于理性的觀念論傳統(tǒng),認為知性在面對作為無限的理性時是有限之物;最后,知性在面對懷疑主義或辯證法時會失去其有效性。(15)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61.
但是即便如此,黑格爾認為知性思維本身仍然具有肯定的意義:第一,“無論如何,我們必須首先承認知性思維的權利和優(yōu)點,大概講來,無論在理論的或實踐的范圍內,沒有知性,便不會有堅定性和規(guī)定性”;(16)[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3頁。第二,知性是“教化的一個本質環(huán)節(jié)”;(17)[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4頁。第三,知性“并不僅是一個主觀的活動,而是十分普遍的東西”,因而可以被視為“客觀的東西”,因此,黑格爾賦予作為邏輯真實體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的知性以一個極高的評價,即知性的意義“約略相當于我們所說的上帝的仁德,就上帝的仁德被理解為賦予有限事物以存在或持續(xù)存在而言”;(18)[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4頁。第四,在藝術、宗教和哲學這些按照通常的觀念被認為是距知性最遠的領域里,知性同樣不可缺少,這些部門越缺乏知性則越有缺陷。(19)[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5頁。
更為重要的是,黑格爾同時也意識到了知性與理性之間是不可分離的:“誠然,思維無疑地首先是知性的思維。但思想并不僅是老停滯在知性的階段,而概念也不僅僅是知性的規(guī)定?!?20)[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因為知性并非“究竟至極之物,而毋寧是有限之物,而且知性的發(fā)揮,如果到了極點,必定轉化到它的反面”。(21)[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5-176頁。這種“轉化”在黑格爾看來就是知性本身的一種內在超越,也就是說,知性規(guī)定不只是為(理性)概念做好準備,而是說它本身在自身之中產生了(理性)概念。在這個轉化過程中,“知性概念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的本來面目,即知性概念的自身否定性就表述出來了”。(22)[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6頁。通過這個轉化,知性的環(huán)節(jié)轉化為辯證的環(huán)節(jié):“辯證的環(huán)節(jié),是諸有限規(guī)定本身的這種自我揚棄,并且是諸有限規(guī)定向它們的反面的過渡”。(23)Hegel,G. W. F. Werke in zwanzig B?nden,Redaktion Eva Moldenhauer und Karl Markus Michel. Band 8:Enzyklop?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 im Grundrisse I. 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86.S.168.
但是,如果知性向理性的過渡或轉化是一種內在超越,那懷疑主義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或者它到底所扮演什么角色呢?
第78小節(jié)給出的答案是,懷疑主義作為一種否定的科學,是辯證法或科學的導論,這也對應于1802年《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關系》一文中那種“懷疑主義可以被視為通往哲學的最初階段”的論述,(24)Hegel,G. W. F. Werke in zwanzig B?nden,Redaktion Eva Moldenhauer und Karl Markus Michel. Band 2:Jenaer Schriften. 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86.S.240.但與此同時,黑格爾又宣稱懷疑主義“不僅是一條令人不愉快的路程,而且也是一段多余的路程”,(25)[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1頁。那么懷疑主義到底是多余的還是不多余的呢?
在黑格爾看來,一方面,懷疑主義本身是有缺陷的,因為它只是“經驗地和非科學地尋求有限的諸形式”,所以懷疑主義本身是非科學的,故而對于科學而言也不是必然的。因此,懷疑主義作為非科學的東西,在這一意義上,作為辯證法或科學的導論,作為科學或哲學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多余的,因為否定的科學的環(huán)節(jié),即懷疑主義已經包含在肯定的科學,即辯證法之中,但懷疑主義的缺陷被消除了,換句話說,辯證法或辯證的東西才是“一種肯定的科學的本質環(huán)節(jié)”。(26)[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1頁。另一方面,懷疑主義,即知性的辯證的東西,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解釋為知性本身的內在動力,即知性概念的一種自我揚棄,正是出于這個原因,黑格爾才會說“但就它的特有的規(guī)定性來說,辯證法倒是知性的規(guī)定和一般有限事物特有的、真實的本性”。(27)[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6頁。就這一點而言,懷疑主義同樣也是多余的,因為它只不過是知性的本性并因此是知性“運用辯證的東西的結果”且“僅僅停留在辯證法的否定結果”的另一種稱呼而已。(28)[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181頁。
但是,就“諸有限規(guī)定過渡到它們的反面”而言,懷疑主義作為知性的辯證法并不是多余的,因為懷疑主義的功能或作用就是使那些有限規(guī)定性過渡到它們的反面。這就是說,懷疑主義本身作為否定的科學,在這一意義上,作為辯證法或科學的導論,作為科學或哲學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又不是多余的,而是有用的,只要懷疑主義作為導論,作為這樣一個環(huán)節(jié),既與科學的其他環(huán)節(jié)相區(qū)別,同時又建立了一種與其他環(huán)節(jié)的聯系,而其他環(huán)節(jié)卻無法發(fā)揮這樣一種功能或作用。
總之,懷疑主義可以在肯定的科學中實行,也可以在肯定的科學之前實行,肯定的科學與懷疑主義的區(qū)別在于二者的結果,即肯定的科學的結果是諸規(guī)定在它們的對立中的肯定的統(tǒng)一,而懷疑主義的結果卻只是諸規(guī)定的混亂和無效,因此,懷疑主義本身缺乏從一個范疇對立(Kategoriengegensatz)到下一個范疇對立的內在發(fā)展的必然性,而肯定的科學則是通過對最初的對立的確定的否定建立起了這種必然性(29)Fulda,Hans Friedrich.Das Problem einer Einleitung in Hegels Wissenschaft der Logik.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1975.S.37.。更進一步說,懷疑主義只是一種外在的單純的否定,而辯證法則是一種科學本身的懷疑,一種內在的揚棄,一種邏輯的思想運動的內在發(fā)展(并在這種內在發(fā)展中實現自身)。
此外,頗為有趣的是,正如福爾達所指出的那樣,我們可以發(fā)現懷疑主義與精神現象學之間的這種地位的平行性,并能夠借用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這種關系來解釋精神現象學與邏輯學及其整個哲學體系的關系:(30)Fulda,Hans Friedrich. Das Problem einer Einleitung in Hegels Wissenschaft der Logik.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75.S.25-27.精神現象學,作為“走在純粹科學之前”的某種東西,作為“科學體系的第一部分”,作為“哲學科學”的“導論”,作為邏輯學的“導論”,(31)[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93-94頁。并不是多余的,而是“哲學圓圈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32)[德]黑格爾:《哲學科學全書綱要》,薛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1頁。(33)在這里,黑格爾還表明了,意識及其歷史(即精神現象學),如同其他每種哲學科學一樣,并不是“一種絕對的開端”,而只是“哲學圓圈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對于黑格爾而言,只有絕對物(或無限物)本身才是哲學的開端(也是終點)。當然,這并不是說同樣作為導論的精神現象學與懷疑主義彼此之間沒有區(qū)別,精神現象學與懷疑主義的區(qū)別不僅在于其科學性,還在于它揚棄有限的意識形態(tài)(包括懷疑主義本身)為自身的一個環(huán)節(jié)。(34)Fulda,Hans Friedrich. Das Problem einer Einleitung in Hegels Wissenschaft der Logik.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75.S.39-40.
由此,進入到“邏輯真實體”的第二個環(huán)節(jié)——“辯證的或否定的理性的方面”。(35)[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
在第81小節(jié)中,黑格爾明確將懷疑主義視為知性的辯證法、知性的辯證的東西或知性的辯證法原則,一方面,這暗示了懷疑主義的功能和作用的弱化,甚至因此最終可能意味著懷疑主義是多余的;另一方面,則是指明了懷疑主義只是知性“運用辯證的東西的結果,包含單純的否定”,(36)[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6頁。而不是確定的否定,即辯證法或否定的理性。因此,懷疑主義存在的意義似乎被黑格爾降格或還原為知性的本性。然而,我們完全可以有理由說,知性規(guī)定在邏輯真實體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并未通過它自身過渡到它們的反面,并且知性本身似乎也沒有什么動機揚棄這些固定的有限的抽象的知性規(guī)定,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知性本身阻礙著這種自身的內在超越。因此,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是,如果知性非要停留于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并固守于那些“僵硬的長在”,那么知性“現在沒有更往前進”應該被歸咎于知性本身嗎?(37)[德]黑格爾:《邏輯學(下卷)》,楊一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80頁。
首先,既然知性的性質是有限之物,功能是“堅持著固定的規(guī)定性和各規(guī)定性之間彼此的差別”以使規(guī)定性與其對方相對立,結果是“將每一有限的抽象概念當作本身自存或存在著的東西”,(38)[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并且懷疑主義也只是知性對辯證法誤用所造成的結果(但知性或懷疑主義對此并不自知),那么知性非要停滯于自身的階段似乎并沒有什么過錯。
其次,無論是思維不能僅是老停留在知性的階段,或是懷疑主義(否定的科學)作為辯證法(肯定的科學)的導論,還是懷疑主義作為知性運用辯證法的結果(一種單純的否定),都是理性對知性和懷疑主義的一種理解和把握。也就是說,在黑格爾這里,我們不是通過知性和懷疑主義來闡明理性或辯證法的起源,而是反過來,基于理性這一階段來理解知性到懷疑主義的起源以及從知性到懷疑主義再到理性(或辯證法)的這一過渡或轉化,因此,知性本身無法理解這種過渡,當然也就更無法理解從知性到懷疑主義再到否定理性(辯證法)最后到肯定理性(思辨)的過渡或轉化。一言以蔽之,這整個過渡或轉化過程只有理性思維才能真正把握,僅靠知性思維是無法把握的。
借助于黑格爾在《邏輯學》中的相關論述,我們或許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什么知性“現在沒有更往前進,那并不是知性的過錯”。(39)[德]黑格爾:《邏輯學(下卷)》,楊一之譯,第280頁。有別于康德,黑格爾確信:知性的停滯,不是理性的客觀的無力,而是“理性的主觀的無力:放任那些(知性)規(guī)定性如以上的狀態(tài),不能夠通過與抽象普遍性對立的辯證力量、即通過那些規(guī)定性自己特有的本性、也就是通過它們的概念,把它們歸結為統(tǒng)一”。(40)[德]黑格爾:《邏輯學(下卷)》,楊一之譯,第280頁。這意味著,理性的辯證法,在這里仍然沒有變?yōu)橹砸?guī)定性的內在本性,即沒有變?yōu)榕c抽象普遍性對立的辯證力量,這種力量能夠把握知性本身所無法把握的那些規(guī)定性的對立之統(tǒng)一。因此,黑格爾指出,不是“把知性和理性分開”,而是使知性的環(huán)節(jié)與辯證(理性)的環(huán)節(jié)相結合,成為知性規(guī)定性本身的內在超越,才能進入理性:“被規(guī)定的和抽象的概念是前提條件,或不如說是理性的本質的環(huán)節(jié);有限物在普遍性中與自身相關,概念是有了精神的形式,有限物通過普遍性在這一形式中把自己燃燒著了,辯證地建立起來,從而是理性現象的開始”。(41)[德]黑格爾:《邏輯學(下卷)》,楊一之譯,第280頁。也就是說,懷疑主義屬于知性,辯證法屬于理性,懷疑主義是知性應用辯證法的結果,知性可以放任知性規(guī)定性的對立而停滯不前,但理性不可以,它要求達到那些知性規(guī)定性的對立之統(tǒng)一,并且諸有限規(guī)定的自我揚棄(Sichaufheben)以及從知性向理性過渡的力量都是來源于理性。
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似乎依舊無法清晰地定位懷疑主義在從知性到理性的過渡中的角色:如果是知性規(guī)定本身驅使自己超越自身從而進入到理性規(guī)定的環(huán)節(jié),那么這個過渡所需要的就既非辯證法也非懷疑主義;如果唯有懷疑主義才能提供這個過渡的步驟,那么懷疑主義就是哲學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并且這個環(huán)節(jié)也不能被辯證法替代,因為懷疑主義不是被揚棄的環(huán)節(jié),而是實現了方法上的功能和作用。(42)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71.
借助第81小節(jié)的第二個附釋,或許可以更好地理解這個問題。首先,在附釋二的第一段中,正如我們在《精神現象學》中看到的那樣,黑格爾為古代的高尚的懷疑主義作辯護,來反對一種流行的笛卡爾式解釋和舒爾策的那種近代懷疑主義:笛卡爾的那種懷疑主義只是“一種單純懷疑的學說”,從而希望兩個特定的觀點中的一個會成為“堅定的真實的結論”,舒爾策的那種近代懷疑主義則是“一方面先于批判哲學,一方面又出自批判哲學的懷疑主義”,“目的僅在于否認超感官事物的真理性和確定性,并指出感官的事實和當前感覺所呈現的材料,才是我們所須保持的”,而古代的懷疑主義則是“對于知性所堅持為堅固不移的東西,加以完全徹底的懷疑”,當然,古代的懷疑主義從自身中產生出來的“一種不可動搖的安定和內在的寧靜”并沒有為它帶來方法論的意義。(43)[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0-181頁。
于是,接下來在第二段中,黑格爾考察了懷疑主義與知性(實證知識、抽象思維)、辯證的環(huán)節(jié)、思辨的環(huán)節(jié)、辯證法和哲學的關系以及懷疑主義的方法論意義。黑格爾指出,懷疑主義既非一切實證知識(44)實證哲學(Der positive Philosophie,“positive”亦指肯定的)指的是德國哲學中的宗教神秘主義學派,以后期的謝林等人為代表,主張哲學從屬于宗教,反對理性認識,并且認為神的啟示是“實證”知識的唯一源泉。他們把凡是宣布理性認識為其源泉的哲學,都叫作否定哲學(Der negative Philosophie)。的仇敵,也非以考察實證知識為任務的哲學的仇敵,而是有限的抽象的知性思維的仇敵,并且只有有限的抽象的知性思維畏懼并且無法抵御懷疑主義。(45)[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1頁。但是,黑格爾早先在第81小節(jié)的“說明”中已經把懷疑主義描述為知性的辯證法,并且把辯證法描述為孤立的知性規(guī)定性自身的一種內在超越。對此,唯一的解釋只能是:知性之所以畏懼懷疑主義,乃是因為懷疑主義就是知性本身內在發(fā)展的頂點,這個頂點也就是知性的滅亡,即“任何事物所能達到的最高成熟狀態(tài)或階段,就是它在其中開始沒落的那個狀態(tài)或階段”。(46)[德]黑格爾:《邏輯學(下卷)》,楊一之譯,第280頁。但是,真正的哲學不會畏懼懷疑主義,它不會停留于辯證法的否定結果,而是把懷疑主義“作為一個環(huán)節(jié)包括在它自身內,——這就是哲學的辯證的環(huán)節(jié)”,(47)[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1頁。而“辯證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諸有限規(guī)定本身的這種自我揚棄,并且是諸有限規(guī)定向它們的反面的過渡”。(48)[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6頁。
最終,黑格爾在這里的解決辦法是:用知性在辯證法的名義下替代了懷疑主義,盡管在1802年的《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關系》中懷疑主義對于從知性到理性的過渡是不可缺少的?,F在,這個貌似多余的懷疑主義獲得了一個“知性的辯證法”的名譽頭銜,并且懷疑主義作為辯證法的預備階段或導論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我們仍然必須明白,即便懷疑主義是一個被知性局限的辯證法,但這并不意味著懷疑主義與辯證法是同一的。(49)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66.與此同時,懷疑主義也似乎是無法與知性相協(xié)調的,它也的確總是與獨斷著的知性作斗爭,關于這一點,黑格爾同樣在1802年的《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關系》中已經闡明了??傊?,懷疑主義必須反抗它作為知性辯證法的頭銜,不僅因為它與辯證法的一種因緣,而且還因為它與獨斷著的知性的對抗關系。(50)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67.
因此,我們必須對黑格爾的區(qū)分進一步加以界定,特別是在1830年的《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的語境下:懷疑主義事實上是一種被局限為否定性的知性辯證法,這種知性辯證法同樣片面地否定那種被孤立的知性規(guī)定性,正如知性孤立地和固定地規(guī)定世界那樣。(51)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67.由此可見,懷疑主義本身只是單純地抽象的否定,然而辯證法雖以否定為結果,就否定作為結果而言,同時也是一種肯定,“因為肯定中即包含有它所自出的否定,并且揚棄其對方(否定)在自身內,沒有對方它就不存在”(52)[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1頁。。也就是說,對懷疑主義的否定性本質的洞察屬于辯證法,懷疑主義無非是一種自我誤解著的知性。(53)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67.
在筆者看來,從1802年的《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關系》開始,就已經預示了如下結果:首先,諸知性規(guī)定無法固守自身,通過懷疑主義,諸知性規(guī)定被導向荒謬,即二律背反,雖然這個懷疑主義破壞了知性的獨斷主義,但是其本身結果僅僅牢牢把握住了單純的否定;其次,盡管如此,辯證法從懷疑主義的單純否定中獲得了一個肯定的結果,即證實了被孤立的知性規(guī)定性是相對的,也正是在這點上,孤立的知性本身消亡了;再次,就理性的否定面而言,辯證法系統(tǒng)地反思了知性規(guī)定性的否定性和懷疑主義的否定性以及二者之間的關聯,就理性的肯定面而言,辯證法系統(tǒng)地把握并揚棄了知性的獨斷主義與懷疑主義的表面上的對立,也就是說,在理性概念中將二者統(tǒng)一起來。(54)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68.由此,黑格爾就錨定了知性、懷疑主義、辯證法和理性四者之間的關系,并且可以看到,邏輯真實體的第二個環(huán)節(jié)和第三個環(huán)節(jié)都被冠之以理性之名,區(qū)別只是在于理性的否定面是辯證,而理性的肯定面則是思辨,而思辨的基本特性就是“揚棄否定、否定中包含肯定”。(55)[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1頁。
由此,進入到“邏輯真實體”的第三個環(huán)節(jié):“思辨的或肯定的理性的方面” 。(56)[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
現在,一個仍未獲得解決的問題是,如果懷疑主義被每一種真正哲學作為一個環(huán)節(jié)包含在自身之內,它就完全不再是懷疑主義,也不再是懷疑,而是辯證,那么對于辯證的環(huán)節(jié)而言,如果辯證本身作為環(huán)節(jié)的話,辯證也就不再是辯證了,而是思辨了么?(57)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73.
現在,最終結果是非常明顯的:對立的知性規(guī)定的統(tǒng)一的把握不是辯證的事情,而是邏輯真實體的最高發(fā)展環(huán)節(jié),即思辨的事情:“思辨的環(huán)節(jié)或肯定理性的環(huán)節(jié)在對立的規(guī)定中認識到它們的統(tǒng)一,或認識到這種包含在對立的規(guī)定的分解和過渡中的肯定?!?58)[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1頁。而“辯證的環(huán)節(jié)”則是“諸有限規(guī)定本身的這種自我揚棄,并且是諸有限規(guī)定向它們的反面的過渡”。(59)[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6頁。但是,與此同時,黑格爾在第82小節(jié)的“說明”中又明確地指出了:“辯證法具有肯定的結果,因為它有確定的內容,或因為它的真實結果不是空的、抽象的虛無,而是對于某些規(guī)定的否定,而這些被否定的規(guī)定也包含在結果中,因為這結果確是一結果,而不是直接的虛無。由此可知,這結果是理性的東西,雖說只是思想的、抽象的東西,但同時也是具體的東西,因為它并不是簡單的形式的統(tǒng)一,而是擁有差別的規(guī)定的統(tǒng)一?!軐W所從事的只是具體的思想?!?60)[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1-182頁。因此,辯證(辯證的東西,das Dialektische)、思辨與辯證法(die Dialektik)三者之間的關系仍有待進一步明確。
我們固然可以如此解釋辯證法的肯定結果的轉變:即辯證的環(huán)節(jié)作為否定的理性,僅僅是為肯定的理性作準備,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它對它所實現的東西是一無所知的,但是,這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因為黑格爾在第81小節(jié)中談及作為環(huán)節(jié)的辯證時,已經清楚明白地指出:辯證法的成就是確定的否定。而現在,黑格爾卻同樣在第82小節(jié)中可能認為作為環(huán)節(jié)的思辨,說得確切一些,肯定的理性的成就是確定的否定的原則,而辯證僅僅被削減為第二個環(huán)節(jié)的原則,但是,由于辯證法及其特有的結果,即確定的否定,形成了第82小節(jié)的黑格爾解釋的要點,黑格爾又含蓄地取消了將思辨置于辯證法之上這一做法,因為至少第79-82小節(jié)的方法論核心本身還是需要辯證法的。(61)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75.不管怎樣,黑格爾關于辯證與思辨的這種區(qū)別,一方面,有助于我們理解辯證法與懷疑主義之間的關系以及辯證法的內在發(fā)展環(huán)節(jié),因為辯證法在思辨思維中澄清了概念的自我運動的原則,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我們理解并描述思辨哲學和懷疑主義之間的關系,并因此澄清了思辨哲學本身。(62)R?ttges,Heinz.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Selbstverst?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Athen?um,1987.S.10.
由此我們也有必要更為細致地理解這三個環(huán)節(jié):依據第二個環(huán)節(jié),即“否定的辯證的或否定的理性的方面”,辯證法已經是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了,這意味著思辨這一環(huán)節(jié)也是屬于辯證法的;依據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即“肯定的辯證的或思辨的或肯定的理性的方面”,思辨和辯證只是辯證法或理性的兩個不可分離的環(huán)節(jié),并且思辨是決定性的環(huán)節(jié)或最高的環(huán)節(jié)。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在1830年的《哲學科學百科全書綱要——第一部分:邏輯學》中,黑格爾更多的是把辯證(的環(huán)節(jié))作為否定的辯證法來運用的,并且黑格爾為了區(qū)分否定的辯證法和肯定的辯證法,用“思辨(的環(huán)節(jié))”這一概念代替了肯定的辯證法。由此,“知性(知性的肯定)—懷疑主義(知性的否定/知性的辯證法)—辯證(理性的否定方面/否定的辯證法)—思辨[理性的肯定(否定之否定)方面/肯定的辯證法]”這一結構最終變得清晰起來。
到此為止,我們可以基于第81小節(jié),尤其是附釋一來簡單概括一下黑格爾關于辯證法的界定:
第一,辯證法并非是懷疑主義那樣“一種外在的技術”,即“通過主觀的任性使確定的概念發(fā)生混亂,并給這些概念帶來矛盾的假象,從而不以這些規(guī)定為真實,反而以這種虛妄的假象和知性的抽象概念為真實”,而是一種“內在的超越”,是“知性規(guī)定和一般有限事物特有的真實的本性”。(63)[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6頁。
第二,辯證法并非是“一種主觀任性的往復辯難之術”,“這種辯難乃是出于機智,缺乏真實內容,徒以單純的機智掩蓋其內容的空疏”,而是擁有真實內容的,其表述的是“知性概念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的本來面目,即知性概念的自身否定性”。(64)[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6頁。
第三,辯證法(“辯證的東西”)是“現實世界中一切運動、一切生命,一切事業(yè)的推動原則”,是“知識范圍內一切真正科學認識的靈魂”,是“生命本身即具有死亡的種子”,它意味著“凡有限之物都是自相矛盾的,并且由于自相矛盾而自己揚棄自己”。(65)[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7頁。
第四,辯證法也不是那種單純的詭辯,因為“詭辯的本質在于孤立起來看事物,把事物片面的、抽象的規(guī)定,認為是可靠的,只要這樣的規(guī)定能夠帶來個人當時特殊情形下的利益”,而辯證法的出發(fā)點則是“就事物本身的存在和過程加以客觀的考察,借以揭示出片面的知性規(guī)定的有限性”。(66)[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7-178頁。
第五,黑格爾的辯證法既不同于古代的柏拉圖的辯證法,也不同于近代的康德的辯證法(考慮到黑格爾所稱贊的康德辯證法更多的是遵循亞里士多德的傳統(tǒng),即對先驗分析論與先驗辯證論的區(qū)分是屬于亞里士多德的思想遺產(67)Aubenque,Pierre. Hegeische und Aristotelische Dialektik,in:Hegel und die antike Dialektik, Hrsg. von Manfred Riedel,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90.S.209.)(68)關于黑格爾辯證法與亞里士多德辯證法之間的關系,可參見荊晶:《辯證法抑或思辨:黑格爾對亞里士多德的解讀和揚棄》,《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1年第6期。:柏拉圖的辯證法“以自由的科學的形式”或“客觀的形式”指出了一切固定的知性規(guī)定的有限性,而蘇格拉底的辯證法仍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至于康德的辯證法,則乃是對“知性范疇所引起的理性世界的矛盾”——“這種矛盾的性質構成我們后來將要指明的邏輯思維的辯證的環(huán)節(jié)”(69)[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31-132頁?!陌l(fā)揮,在這種理性矛盾(即二律背反)中,康德“并不只是在揭示出兩方論據的反復辯駁,或評論雙方主觀的辯難”,而是要“指出每一抽象的知性概念,如果單就其自身的性質來看,如何立刻就會轉化到它的反面”。(70)[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8-179頁。
第六,辯證法或矛盾進展原則并不是僅限于哲學意識之內,它是“一種普遍存在于其他各級意識和普通經驗的法則”,一切“有限事物的變化消逝不外是有限事物的辯證法”(71)[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9頁。。此外,“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一切特殊領域和特殊形態(tài),也莫不受辯證法的支配”:自然有了內在矛盾而被迫超出其自身,精神世界中如果事物或行動到了極端總要轉化到它的反面。(72)[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9-180頁。
由此,辯證法(“辯證的東西”)被黑格爾揭示為“科學進展的推動的靈魂,只有通過辯證的原則,科學內容才達到內在聯系和必然性,并且只有在辯證的東西里,一般才包含有真實的超出有限,而不只是外在的超出有限”,(73)[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6-177頁。被揭示為概念自我運動的原則,被揭示為動機,這個動機不是外在地揚棄知性規(guī)定性,而是與知性的自我揚棄是同一的。知性、懷疑主義與辯證法之間的關系問題,在1802年的《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關系》中,仍然是非常模糊的,但是在這里,關于三者之間的關系的最終規(guī)定已經被闡明了:知性自身誤解著地運用辯證法時,就形成了懷疑主義,并且辯證法本質上是屬于理性的。(74)Brauer,Daniel. Die dialektische Natur der Vernunft:über Hegels Auffassung von Negation und Widerspruch,in:Hegel-Studien, Bd.30,Bonn:Bouvier Verlag,1995.S.89-104.所以黑格爾才會說:“哲學的任務在于理解存在的東西,因為存在的東西就是理性”,(75)[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2頁?!袄硇圆粌H是哲學所特有的財產,毋寧應該說,理性是人人所同具”。(76)[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2頁。
與此同時,我們也可以基于第82小節(jié)來總結一下黑格爾關于思辨的界定:
第一,思辨邏輯包含有單純的知性邏輯(即普通的邏輯)于自身之中,并且“從前者即可抽得出后者”,即“我們只消把思辨邏輯中的辯證的和理性的成分排除掉,就可以得到知性邏輯”。(77)[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2頁。
第二,思辨的真理是“經過思想的理性法則(肯定理性的法則)”,“既非初步地亦非確定地僅是主觀的,而是顯明地包括了并揚棄了知性所堅持的主觀與客觀的對立,正因此證明其自身乃是完整、具體的真理”,即思辨的真理是主觀與客觀的對立之統(tǒng)一。(78)[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3頁。
第三,思辨真理與宗教意識和宗教學的那種神秘主義相近,都是“那樣一些規(guī)定的具體統(tǒng)一”,就此而言,是指“理性的思辨真理即在于把對立的雙方包含在自身之內,作為兩個觀念性的環(huán)節(jié)”,理性真理是可以為思維所接近和掌握的,但理性的真理對知性思維而言之所以神秘,乃是因為這種真理超出了知性范圍,即知性只認為分離或對立的規(guī)定是真實的,或只能把握抽象的同一性。(79)[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84頁。
總之,辯證與思辨作為不可分離的兩個環(huán)節(jié)統(tǒng)一于理性,即辯證法本身。但又考慮到思辨作為邏輯真實體的最高環(huán)節(jié),它又包含辯證的環(huán)節(jié)于自身之內,因此,當我們對黑格爾的哲學冠之以思辨哲學之名時,乃是為了彰顯黑格爾的思辨哲學與其他哲學家的辯證哲學之區(qū)別。
最后,還需要注意的是,我們是否在知性地質疑邏輯真實體諸環(huán)節(jié)的區(qū)分,即我們僅僅知性地,也就是說,分離地孤立地理解黑格爾的區(qū)分(80)對于邏輯真實體的三個環(huán)節(jié),正如黑格爾所說的那樣,“它們可以全部被安置在第一階段即知性的階段”,即加以一種知性的理解,但如果這樣的話,三個環(huán)節(jié)之間就是孤立的,故而也就不能“見到它們的真理性”,因此,對邏輯真實體的理解必須基于理性而非知性。參見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172頁。。這或許是有可能會發(fā)生的,因為我們可能從始至終都只是把辯證法揭示為一種方法論,但是事實上,它更是“事情本身的過程”(der Gang der Sache selbst),(81)[德]黑格爾:《邏輯學(上卷)》,楊一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37頁。即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有機統(tǒng)一。而這個事情本身,“不是一個現成的存在者,也不是存在者的總和,而是一種揚棄外在反思的行動;事情本身不是哲學的開始,也不是哲學的結果,而是一個前進—回溯的圓圈;事情本身不是純粹的內容或被動的質料,不是知性的形式,而是一種自我運動的方法”。(82)高樺:《從事情本身看黑格爾的辯證法》,《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