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在老家種地的姑表兄給母親送來了一小袋她愛吃的紅薯,瞧著這些紅皮粉衣的“疙瘩蛋兒”,我的眼睛不禁濕潤了。
說到紅薯,還是從種植說起吧。大約也就是春天榆錢開花的時候,人們開始盤池子下紅薯母。當時,種紅薯與種小麥、種玉米一樣,是生產(chǎn)隊的主業(yè)之一。在生產(chǎn)小隊長的指揮下,人們往往會選擇一處面朝太陽、寬闊平坦、交通方便、土質良好的地段,挖出一個長約三十米、寬約二十米的大池子,中間挖一個寬約一點五米、深約一米的過道,名曰“火道”?;鸬纼蛇呌滞谥昧巳舾蓚€進火口。人們在火道兩邊高處坑池的半腰架上木棍子,搭上蘆葦桲子(用蘆葦編織的一種晾曬東西的物品),鋪上一層寸把厚的新鮮黃土,再敷上厚厚一層曬干的牛糞,然后將個兒頭齊整的紅薯一個個按順序整齊擺放,再鋪上兩三寸厚的糞和土,均勻地灑上水,最后用塑料布或破棉被蓋住。為了有一個合適的地溫,促進紅薯早日發(fā)苗,還選出一兩個膽大心細、責任心強的人,負責給紅薯母燒炕。溫度高了或低了都不行,溫度高了會把紅薯烤熟,溫度低了紅薯則不會發(fā)苗,只有非常適宜的溫度和濕度,紅薯才會發(fā)芽成長。所以,炕中間和四周均插有溫度計,燒炕的人須不停地查看溫度計,把握火候并適時往坑池里潑水。
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就該種紅薯了。人們首先來到紅薯池邊上,用寬厚的木板架在池邊,蹲在上邊一株一株仔細篩選葉肥稈壯的苗子,然后一把把剪掉毛須,梳理整齊放在陰涼的地方,再用濕布條或濕手巾搭起來防曬,如果水分脫失,苗子就不舒展了。
在東嶺頭趙家地里,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忙活的人們,大人小孩齊上陣,有人去河渠里擔水,有人用?頭打壟隔,而更多的人則是用手刨一個小坑兒,取過一株苗,彎曲二寸用濕土壓好錘實,再舀半瓢子水澆過,一株紅薯苗就算栽好了。如此反復,直到一塊地全部栽植完畢,“大部隊”才會趕往下一塊田地。趕巧時,當日下秧,次日就下雨,一夜雨過天晴后,紅薯苗株株都好像精神飽滿的小嬰孩,喜人無比。
…………
過了秋天不久,天氣漸漸冷了起來。下午放學之后,我和小伙伴們?上籃子,邊打豬草邊往地里進發(fā),以尋些可以吃的東西。一陣沖鋒之后,大伙兒來到地邊,止住叫喊聲,像準備伏擊敵人一樣匍匐前進,慢慢爬向目標。眼睛四處脧瞄,只尋隆起小山包似的根藤處,迅速下手,有人用木棍,有人用小刀,還有人干脆用手,“唰唰唰”飛快地刨著,挖到一個紅薯后,立即轉移給堰頭下等候的小伙伴。最后大家來到僻靜無人處,將紅薯稍做處理,嘴里念叨著“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之類的話,然后用小刀分而食之。
過了些時日,紅薯葉被霜打了以后,就會變成黑褐色,這就好像告訴人們,紅薯已經(jīng)成熟了,你們快來收獲吧。天氣晴好的日子,人們拉著一輛又一輛架子車,背著大?頭,紛紛來到田間,先殺秧,然后用?頭扳開堅硬的土壤。男人在前面揮汗如雨地忙活,女人和孩子在插秧和抹土,粉紅色的紅薯像極了剛出生的娃娃,鮮嫩無比。刨出來的紅薯,按個兒頭大小、齊整與否等標準分類成堆,品優(yōu)質好的運回家下到地窖里慢慢吃;扳爛的、個頭太小的、疙疙瘩瘩的,拉到家就趕快吃,不然就要爛掉了或者凍壞了,再不吃就要糠心了。
那個時候,壯勞力都在地里忙著活計,剩下的則在家打理全家人的飯食,家境好、條件行的人家做些西紅柿炒雞蛋撈面條、黃瓜粉條木耳拌涼菜,蒸些饃,烙些餅,日子過得還好些。而像我們這些上有老人,下有五六個孩子的家庭,就只能熬些稀粥、拔些野菜、煮些紅薯以果腹了。整天吃紅薯,蒸紅薯、烤紅薯、紅薯干、紅薯面、紅薯饸饹,吃得胃和喉嚨里都發(fā)酸,常常鬧著父母換換飯食。為了激起孩子們的食欲,奶奶常常將蒸熟的紅薯切成片在煤火臺上“炕”,將紅薯片炕得又熱又筋道。童年時,我們姊妹為誰拿的紅薯筋道不筋道,誰拿得多拿得少,整天里打打鬧鬧,大人們那些年實在是沒少處理這些斷不清的官司。
吃紅薯也有講究。一般來講,它分幾個層次。最底的層次就是將紅薯簡單處理,把它視為主食,或蒸、或煮、或熬制成小米紅薯粥。稍高的層次是將紅薯蒸熟,切成片或條,或放炕上炕或在太陽地里曬,制成紅薯薯片,香甜爽口,筋道有力,不失為一種風味小吃。再高一個層次是炸紅薯片,將紅薯切成片,放到熱油中炸,炸成兩面都是金黃色,咬一口滿嘴酥香,好不可口。第四個層次就是將紅薯擦成片,放在麥苗地或房坡上晾曬,待干透磨成面粉,上鍋蒸成黑饅頭,趁熱用機械用力軋成饸饹,加以蒜汁、醋、鹽、香油涼拌,或用油、蔥花、鹽熱炒著吃,十分美味。饸烙不能多吃,多了會燒心,吐酸水。最后一個層次就是制作粉條。
制作粉條的原料是紅薯粉面。冬日里,忙活一年的人們終于迎來了難得的休息,打紅薯粉面和下紅薯粉條便提上了日程。粉面的提取也不容易,先將紅薯倒入大池里沖洗干凈,用粉碎機將紅薯打碎,將紅薯碎渣用清水沖槳過濾三五遍,先用粗籮過,再用細籮漏,漿水流入大缸或大池里。經(jīng)過一夜的沉淀,水和漿已經(jīng)分離,上面是淺綠色的漿水,下面是白色的淀粉。人們用白粗布做成大兜子,一鏟鏟將淀粉鏟起來裝進四角吊起來的兜子來回晃動,淀粉漿里的水分便淅淅瀝瀝地從布縫中流出來。控水到半干,淀粉漿變成了粉坨,再倒進蘆葦席上敲碎曬干就是粉面了,至此,漏粉條的原料算是齊備了。
在當時的農(nóng)村,土法子下粉條新鮮而刺激。在家里后院的堰頭邊上,人們把一口直徑約兩米的大鍋倒?jié)M水燒開,有人把和好的淀粉漿倒入布滿眼子的漏瓢里,掌瓢師傅左手執(zhí)瓢,右拳輕輕敲打瓢的邊沿,絲絲縷縷的淀漿便從瓢孔流入鍋中。淀漿入水受熱后就變成了一根根晶瑩剔透的粉條。另一位師傅則用一尺半長的大筷子將粉條撈出來,浸入冷水中。待粉條徹底冷卻,眾人就將撈出的粉條搭在一根木棍上晾曬。冬日的清晨,粉條濕漉漉凍成了一個個硬板子。經(jīng)過半個多月甚至更長時間的晾曬,待粉條曬干涼透,就一包包、一箱箱打捆包裝往外運了。
冬日里,能夠端上一大碗用粉條、冬瓜片、豬肉、海帶、白菜、黃花菜等做成的燴菜,再抓起兩三個又白又筋的大饅頭,“呼嚕、呼嚕”干上兩碗,那才叫一個美。
時光如梭,轉眼四五十年過去了,當初的青春少年如今已霜染雙鬢。現(xiàn)在,雞鴨魚肉已是家常便飯,山珍海味也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了,但對紅薯的感情一直未減。這些年里,閑暇時躺在城里的席夢思床上,還常常懷念充滿牛糞味的紅薯母,揮汗如雨刨紅薯、下粉條的日子,姊妹們爭食紅薯干的歲月。
作者簡介:郝軍,男,筆名雪野、笑依然等,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孟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天南地北孟州人》《且聽風吟》等。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