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昧
1989年,徐京坤出生于山東平度大澤山腳下,16歲之前,除了萊州灣的內海,從未見過海洋。2009年,徐京坤有了一個瘋狂的夢想——參加旺代環(huán)球帆船賽。這是一座航海界的“珠穆朗瑪峰”,這段航程為26000多海里,需要參賽者獨自繞地球一圈,不間斷航行,并且不接受外界援助。
2011年,徐京坤擁有了一艘單人帆船,是從船廠里撿的。他獨自修補9個月,在一個夜晚出港,北到丹東,南到西沙,環(huán)中國海漫游。起初,他想成為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英雄,去挑戰(zhàn)風浪,經(jīng)歷生死。后來,他成為一名真正的水手。他發(fā)現(xiàn),航海的意義不僅在于改變自己,還在于了解自然的法則,和它日夜相處。
2022年11月26日,北京時間凌晨5點49分,比賽進入第16天。徐京坤駕駛著??谔栱樌诌_終點,創(chuàng)下中國人在“朗姆路跨大西洋帆船賽”的參賽紀錄。他從法國圣馬洛港起航,跨越大西洋,沖過瓜德羅普島的終點線,一共航行3542海里。
為了參加本次比賽,徐京坤賣掉了心愛的雙體帆船,集合了自己全部的資源和幾個投資人的力量,買下了一艘世界最頂級IMOCA60超級賽船。作為一艘頂級極限帆船,??谔柎w長18.28米,船帆有上千米,像一頭巨大的猛獸。為了驅動它,船上每條控帆索都有千斤力。有媒體報道,橙紅色的船體停泊時,曾吸引大批市民和游客拍照合影。
它不是一條傳統(tǒng)意義上的船。在徐京坤看來,它像一艘宇宙飛船。在海上,他就像一個宇航員,被這艘船帶到了太空之中。
在世界環(huán)球帆船賽場上,徐京坤是第一個中國參賽者。他的終極目標是在2024年參加旺代單人不間斷環(huán)球帆船賽,這是航海界的最高賽事。為此,他要在本次朗姆路單人跨洋賽里順利抵達,才能獲得足夠的積分,在競爭旺代環(huán)球帆船賽席位時有一線生機。
徐京坤說,在歐洲同行眼中,自己的這次遠航似乎不太可能成功。這是因為其他賽隊多的有49名成員,少的也有十四五人,而徐京坤的賽隊只有他自己。通常,一艘超級賽船需要十幾個專業(yè)工程師來維護和管理,但由于資源、經(jīng)驗和經(jīng)費的限制,大多時候都是徐京坤自己操作。IMOCA協(xié)會的總檢測師面對徐京坤自己準備的賽船狀況嘆為觀止,他說自己在這里工作幾十年了,從來沒見過這么全面的船長。
“需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徐京坤說,大量電子導航類、衛(wèi)星通訊類,還有液壓機械類的設備,等著他去維護、調整。為此,他每天早上7:00起床,一直到午夜的1:00才結束,一周干七天。最后,在比賽開始前,徐京坤才招募到5名岸隊成員。
11月份,布列塔尼結束了溫暖的秋季,卻迎來克洛迪奧風暴登陸。比賽因此推遲三天。11月9日,138名選手從圣馬洛港起航。徐京坤以12節(jié)的船速啟動,相當于一個男性奔跑的速度,一頭撞到漁網(wǎng)。撞擊的力度差點把徐京坤甩下船。漁網(wǎng)里的浮標纏在海口號的龍骨上,岸隊建議徐京坤返回港口,獲得援助,被他拒絕。
當晚,徐京坤把整張帆降下來進行緊急維修、切斷漁網(wǎng),將浮標從龍骨里拖出來,一系列的動作都依靠僅有的右臂發(fā)力。排除完故障,徐京坤闖出了被漁網(wǎng)纏繞的開比斯灣。他在視頻里說,他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全身。岸上的同隊隊員發(fā)微博表示,包括日本和瑞士在內的不少船長已經(jīng)返港。
徐京坤決定直奔西南,追趕大部隊。28節(jié)的冷鋒鋒面迎面而來,相當于陸地上的七級狂風,隨后,第二次陣風達到40節(jié),第三次達到47節(jié)左右。數(shù)米高的浪頭澆過賽船,引擎和發(fā)電機一度失靈。
比賽第一階段,選手必須從風暴里穿過去。在這一階段,接近30人退賽。三場風暴席卷賽船,出現(xiàn)了60節(jié)的大風和6米高的浪。穿越風暴時,“根本沒有什么美好時刻,一直都在觸碰我的極限邊緣,全靠水手的本能扛過去”,徐京坤回憶。
午夜的大西洋海面好似地獄,衣服被汗水浸濕,每天睡眠2~3小時讓他的體力完全被耗光。他說,風暴來臨的時候什么也來不及想,只有一個念頭:
此時,駕駛超級賽船是一種折磨。徐京坤形容這種感受就像把人扔到一臺玩拉力賽的賽車上,車內什么都沒有,沒有軟皮沙發(fā)、音響和酒杯架,只有顛簸。徐京坤帶了幾包泡面上船,但想到煮泡面會耗費大量的體力,還可能摔倒,還是省去了這“多余的行動”。
最后,他靠著手邊的兩根法棍面包熬過這幾天。當賽船駛過大洋中西部的亞速爾群島,他找到信風帶,借著這里的暴雨帶來的淡水洗了澡。
他給闖出險境的自己準備了一份禮物:刮胡子、換衣服、把船艙清理了一遍,最后打開方便面,放到一口小鍋里咕嘟咕嘟地煮。隨之而來的是孤獨感。徐京坤習慣在海上和孤獨相處,在他的航海經(jīng)驗里,有一些輔助手段可以應對孤獨。他帶了一只小黃鴨塑料玩具,是某次在漂浮垃圾里撈上來的,還有朋友送的一只手工編織的大熊貓。
余下的時候聽交響樂,拍短視頻,有落日的時候就看看,覺得光線真美,“自然可能是最好的藝術家”。
兩個月后,徐京坤從海上歸來,開始了陸地生活。在山東老家過完年,徐京坤應邀到廈門、南京等地的校園里作巡回分享。因為不愛說教,徐京坤每次都根據(jù)現(xiàn)場的氛圍即興發(fā)揮。他發(fā)現(xiàn),孩子們總是爭著搶著舉手,對自己的航海經(jīng)歷提出無限的問題。
徐京坤還接受大量采訪,體驗了一把走紅的滋味。記者的提問大同小異,最讓他頭疼的問題是:你最喜歡吃的是什么?你遇到的最美的景象是什么?你遇到最危險的時刻是什么?
每次被問到“最”,徐京坤腦海中便會閃過數(shù)張畫面,每張各有各的好。他想,哪有這么多“最—?
他在每座城市不會待超過兩天,每到一座城市,都會要遇見新的觀眾、新的空間、新的酒局。床也是新的,需要適應。因此,他的睡眠時間沒比海上長太多。好一點的時候,每天能睡上五六個小時,最忙的時候能睡三四個小時。
徐京坤說,作為一名經(jīng)驗老道的水手,風暴已經(jīng)不再可怕了。相反,雙腳踩在陸地上,卻也給自己提出某種挑戰(zhàn)。每天,他要“見各種人,談很多事情,跟人打交道”。他要求自己每次都拿出飽滿的狀態(tài),不讓對方失望。漸漸地,他覺得疲憊。
徐京坤隨口描述這里的生活:住在高樓大廈里,能躲風遮雨,不用面對海上那些風浪;在家里邊隨便叫個外賣,就有人把食物送到眼前;打開手機,彈出來廣告、短視頻,大數(shù)據(jù)已經(jīng)計算好用戶的喜好。跟海上相比,這里是他的溫柔鄉(xiāng)。
這樣的生活沒什么不好,一切都那么方便、快捷。可是,吃完了以后,快感在10分鐘以內就不見了。
他沒法好好享受這樣的生活。他懷疑這樣的生活不夠厚重,過于安逸,不像在海上那么原始而艱苦,給他帶來深刻的感受。他認為,沒有那些庇護、規(guī)則和秩序,人才能夠真正地清醒,才能夠感受。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徐京坤曾經(jīng)提到過一段人生里最富足的時光。那是在2011年,耗時9個月,徐京坤獨自修復一艘小帆船。
他回憶,那時的他每天工作十幾到二十幾個小時,吃鹽水拌面,鼻子、臉和手腳凍得沒有知覺。同時,船里擺滿海圖、天氣、無線電、船舶工藝的書籍,手機和電腦里都是英語學習資料。
2008年,徐京坤剛剛經(jīng)歷國家帆船隊解散,參加殘奧會的夢想破碎了。2009年,徐京坤看到帆船教練翟墨用兩年半的時間,完成了自駕帆船環(huán)球航海一周。
這一年,在飯桌上,徐京坤告訴翟墨:“翟哥,我也想去環(huán)球?!睂Ψ教嵝阉?,先環(huán)中國海,如果能環(huán)中國海就能環(huán)球,“全球屬咱們這最難”。
客觀來看,環(huán)中國海有一定的白日夢性質。退役運動員徐京坤幾乎沒有任何資源,沒有錢和人脈,沒有船,只有鮮明的自我意志。他喜歡《在路上》中文譯本推薦語中的一句話:“要么我毀滅,要么我鑄就輝煌。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我在平庸面前低了頭,請向我開炮?!?h3>03突破限制
一個玩帆船的餐廳老板給了徐京坤開始的機會。利用在餐廳打工的契機,徐京坤進入了帆船圈子,輾轉得到一艘報廢的船。在青島的一家舊船廠里,他見到了這艘7米長、船齡25年的場地賽船。船體曾經(jīng)觸礁,有破損,龍骨斷裂。
那7個月,人生在無望和希望之間搖擺著。徐京坤把小船命名為夢想號,硬是完成了龍骨修復、關鍵部位加固、船底漆涂刷、舷外機檢測,護欄強化和內倉粉刷。
他說,窩在那么一個陰濕狹窄的小船艙里生活,卻是那么充實、快樂,每一天他都是有進步的。在船艙里,他學會了如何去實現(xiàn)夢想,如何堅韌地成為一名水手。
終于,在2012年9月的一個早晨,徐京坤從青島奧林匹克帆船中心碼頭出發(fā),計劃先北上到丹東,后南下到西沙群島,做環(huán)中國海第一人。
在自傳里,徐京坤寫過一句話:“自然法則不會為任何一個人開綠燈,也不會去欺負任何一個人。它無意傷害你,一切的自然現(xiàn)象都是為了整個世界的運行,這點明顯區(qū)別于人為法則。”
這是他在水手生涯里獨特的收獲。由于長期在海上生活,徐京坤有時可以超然地回看自己生活的這片陸地。他發(fā)現(xiàn),陸地和海洋各有各的法則。相比于自然法則,陸地法則更加復雜。在不同的情境之中,規(guī)則和秩序顯得曖昧不明,“有些規(guī)則偏向于美國人,有些規(guī)則偏向于富人,而有些事情需要利用關系來解決。”
他坦言,他不知道該怎么定義這些法則,但從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他便已經(jīng)察覺到,“這個世界總是不斷地束縛我、限制我”。
徐京坤曾經(jīng)在12歲放鞭炮的時候,被爆竹炸傷,失去左手。在鞭炮爆炸后,他隱約聽見圍觀村民嘟囔著“這孩子廢了”。失去左手以后,徐京坤和母親曾經(jīng)被趕出家門。在命運的轉折點,他領悟到一個殘酷的規(guī)則:在鄉(xiāng)村,一個干活不利索的男孩無疑是沒有價值的,就是“廢人”。
徐京坤說,那場爆炸的記憶早就被清空了,受傷的痛苦也被悄無聲息地抹除,仿佛大腦在保護自己。但規(guī)則還是那些規(guī)則,對于一個失去左手的少年來說,依然是那樣嚴苛。
“山里的孩子沒有條件,沒有錢、資源、背景,初中學歷,殘疾人”,徐京坤把自己的身份推算出來,最常見的命運是,享受政策的照顧,度過這一生。他認為,那就是“不要動,就踏實聽話地,(讓別人)可憐你”。
為了在單一而狹隘的規(guī)則中打開自己的可能性,徐京坤在2004年進入山東省田徑隊,隨后參加中國帆船國家隊。2009年,那則關于老朋友翟墨的新聞向他昭示了一個嶄新的未來。
徐京坤搜索環(huán)球航海的資料,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航海家艾倫·麥克阿瑟,還有單人環(huán)球比賽的存在。那天下午,一個嶄新的藍色世界拉開帷幕。
2013年,徐京坤成功環(huán)游中國海,也由此獲得在三亞做帆船教練的工作。他在博客里最后的結語寫道:“我不得不承認有夢想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而完成夢想就像一次重生?!?/p>
完成夢想8個月后,他又向著新的夢想出發(fā)。2015年,他前往法國參加MINI TRANSAT單人跨大西洋帆船賽,創(chuàng)造歷史上首次單人獨臂跨大西洋紀錄。為了籌備比賽,徐京坤賣掉在家鄉(xiāng)縣城的小房子,和妻子阿九前往法國布列塔尼。這里幾乎每天都在下雨,夜里不到0℃。
這一次,他的困難在于,從未有獨臂選手參加過本次比賽,沒有前例參考。他需要突破的規(guī)則更多了。
在第一場比賽前兩周,沒有船的徐京坤無奈買下一艘叫做“529”的船,是一艘小而經(jīng)典的單人跨洋船,只有6.5米長。船內裝置讓人陌生,纜繩比一條四五十英尺的休閑帆船還復雜。
徐京坤在第一天的航海日記中寫下操作的窘境:“一不小心纏了前桅索,廢了百斤的力氣也拉不下來,實在不忍心球帆撕裂,只能耐下心來無數(shù)次地用尾風橫風讓它打開,歸航時那5根手指好想鐵锨刨過似地疼?!?/p>
第一場比賽之后,妻子阿九見到徐京坤左手的斷臂上多了幾道紫紅色的勒痕,右手的五個指甲都只剩一半還連著肉。這是因為在救球帆時,徐京坤本能地用左臂勾住護欄維持平衡,右手從大風中搶回球帆。
沒有任何人教過徐京坤如何用一只手去駕駛帆船。他在國家隊學會單手打結,每當訓練完回到宿舍,只要手空著,就一遍遍地練,熟得閉著眼睛也沒問題。徐京坤還摸索出一套單手修補纜繩、單手打結的技巧。
去年,法國的醫(yī)生和結構工程師、船只設計師、賽手共同組成的設計小分隊試著為徐京坤設計一款機械臂。他說,他暫時不打算使用機器輔佐,因為胳膊和物體之間的觸感是不可取代的。
在另一位環(huán)球航海人物翟峰眼中,徐京坤是“最靈活的水手”。
他讀過徐京坤第一次出海前寫的博客,在小船修好的那個夏天慕名拜訪。徐京坤邀請翟峰跟隨夢想號在青島出海。
船駛出港口的那一刻,翟峰描述:徐京坤掉轉船頭,用一根繩子固定住舵把,他跳到桅桿旁,扯繩、掛帆扣,噼里啪啦的,以很快的速度升起主帆,帆船像一條大魚活了過來,完全感覺不到他只有一只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