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我從一個人的心里消失過,那個人就是我的阿媽。
阿媽把我從肚子里生出來那天,七八個村子里的女人圍著我。我躺在一雙帶血的手里,好奇地看這些活在世上的女人。那一刻,我朦朧地知道,自我從這個女人身體里掉出來,也算是一個活在世上的人了。
那七八個女人的臉,有的方,有的長,有的鼻子高,有的鼻子矮,她們臉上無一例外地長著很多黑點,一副老相從那些密密麻麻的黑點中擠出來,讓我第一次認識人的老。我突然有些害怕人的老,一想到很多年以后自己會變成她們的模樣,我不禁想轉(zhuǎn)身回到那個我待了十個月的地方。不過我又想,我才來到這個世上一會兒,離我今天看見的七八個女人的老還很遠,不免松了一口氣。遠的事情我不想去多想,遠的事情就由它遠遠的在那里。七八個女人在我周邊忙活著,有的在倒水,有的在整理一塊毛茸茸的羔兒皮,有的在熏一種帶著香味的枝丫。她們正在做的這些事情,我在這個生我的女人身體里早早感知過,它們通過生我的女人的呼吸、觸覺、聽覺、視覺傳給肚子里的我,雖然有些模糊,也足以讓我提前知道這人世間的很多事。
我在這些忙碌的人中,尋找一個最親近的人。我沒有見過她的樣子,但是我相信最親近的人之間,是有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這種隱秘的聯(lián)系能從一張笑臉里感知到,能從一個忙著的動作里感知出來,能從一次嗅覺里感知出來。某種黏糊糊的東西粘著我的眼角,讓我不能把眼睛完全睜大,我努力想把自己的視野打開,眨巴了一次眼,再眨巴了一次眼。那黏糊糊的東西在我的眨眼中,似乎離我的眼角遠了,我的世界比剛才開闊了一些。我的眼神一次次從這七八個女人臉上劃過,又一次次從這七八個女人的臉上折回來,我沒有從這七八個女人臉上、身上看見和聞到那種和我有某種隱秘聯(lián)系的東西。她不在那七八個忙碌的女人之中。我想,我已經(jīng)來到這人世間好一會兒了,那種隱秘的聯(lián)系一定會告訴她,我最想見的人就是她,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把自己躲藏起來,久久不讓我看見。我皺著眉頭,心中一種莫名的情緒慢慢多起來,我的胸膛本來很小,很快就被這種情緒裝滿了,我隱約覺得自己的胸膛漸漸鼓起來,一層薄皮撐得亮亮的。我正擔心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時,這種情緒從我的胸膛里往上升,到達我的喉管,沖開我噘撅著的小嘴,變成“哇”的一聲哭聲,響在這間泥巴房子里。這是我來到人世間第一次發(fā)出的聲音,我用一記哭聲打開了人世間的這扇大門。
“聽聽,聽聽你家女娃的聲音,跟小牦牛一樣剛?!彪p手帶血的女人笑著,其他幾個女人跟著笑起來。她們笑的時候,眉毛和眼睛挨得很近,嘴角往上拉,雙肩往上聳著,讓我感覺她們的頭頂有什么東西在往上拽她們。笑完之后,她們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我還想把我的下一個“哇”聲繼續(xù)從喉管里傳出來,我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還沒有完全消散,它需要從我的喉嚨里出來,來到這對于它來說陌生的人世間。我身體里的一聲哭聲,比我還要好奇這世間的模樣。我正準備哭,剛才說話的女人抱著我,把我送到一個躺在床上的女人面前。我一看見這個躺著的女人的眼睛,立刻就不想把那聲“哇”聲傳出來了。我從這個女人的眼睛里見到了那種隱秘的聯(lián)系,盡管那個躺著的女人只讓我看見了她的半張臉,盡管我在興奮地看她時,她只冷漠、短暫地看了我一眼,我和她之間的那種隱秘聯(lián)系,還是被我發(fā)現(xiàn)了。剛才集聚在心中的莫名情緒從我的喉嚨里退下去,退下去,退到我的胸膛里,消失了。我朝那個女人方向努力蹭,我用雙手一次次試圖更近距離地接近她。
“娃,從此以后,她就是你的阿媽了?!北业酱采系呐诵χ?,她似乎知道我能聽懂她的一些話。接著,她把雙手往凳子上的盆里伸,盆里發(fā)出水的聲響。她用一張帕子輕輕擦我的臉,擦我的身子,我一下覺得自己輕松多了。我的眼睛在她的擦拭下,更加明亮了。我又把雙眼望向那個女人,我離那個從此以后可以叫一聲阿媽的女人那么近,她身上散著一股熱熱的氣,她似乎正在燃燒自己。我的手一次次地伸向她,我第一次觸摸到她的皮膚,滾燙燙的,仿佛要燒焦我的手。我趕快把手縮了回來,不敢再觸碰她,我怕那種滾燙會傷害到我。自從這個躺著的女人剛才短暫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就皺著眉頭,痛苦地把眼睛閉上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人痛苦的模樣,身體擰得緊緊的,硬硬的,隨時可以炸裂自己。一個人的痛苦還像一把火,可以把自己燒起來。
我知道她不開心,我不開心的時候,也皺著眉頭。我還知道她心中有股和我剛才一樣莫名的情緒在胸膛里聚合,就快到達她的喉嚨,變成“哇”的一聲哭聲從嘴里傳出,但是她控制住了,她把那種情緒往身體里咽,她不想自己的一聲哭聲讓更多人聽見。這個躺著的女人自從我來到她身邊,臉越崩越緊,臉上的肌肉偶爾在皮下抽動,這種難受,仿佛她現(xiàn)在才開始重新生我。我的手再次向女人伸過去,我不怕她滾燙的肌膚灼傷我的手,我想撫慰一下她,輕輕的,輕輕的。我心疼她。在這間泥巴房子里,她是唯一和我有著隱秘聯(lián)系的人,她是我的親人。就在我的手再一次快要觸碰到她滾燙的皮膚時,她似乎提前感知到了什么,一下把身子側(cè)了過去,背對著我,她的整個世界背對著我。她不想看見我。我害怕起來,那種隱秘的聯(lián)系,在她側(cè)過身子背對我之后,變得輕薄起來。
“娃在看你勒?!眲偛耪f話的女人對那個叫阿媽的女人說。
那個叫阿媽的女人一動不動。
“娃在抿嘴對你講話勒。”女人繼續(xù)說。
那個叫阿媽的女人身子往里縮了縮,離我更遠了。
“這娃臉長得白嫩嫩的,跟茶壺里白嘩嘩的酥油茶一樣,長大后一定是村子里最美的一朵格?;??!迸丝粗?,用手指觸摸我的臉。我驚恐地看看摸我的女人,又看看離我越來越遠的女人,我的世界變得混亂不堪。
“把她抱走,離我遠點,我不想看見她。”那個叫阿媽的女人說著,用雙手蒙著臉。這句話是這個叫阿媽的女人,在我來到人世間給我說的第一句話。
“一頭老牛也知道護自己的犢子,你這是在作孽呀。菩薩呀,原諒這個剛生下娃的人,她是被疼痛沖昏了頭,原諒她吧。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闭f話的女人雙手合十,朝天祈愿。祈愿完,她嘆著氣把我從叫阿媽的女人身邊抱起來,輕輕把我放在剛才打理好的一塊羔兒皮里,在另一個女人的幫助下,用一根細皮繩系好我身上的羔兒皮,念誦著經(jīng)文,一個跨步走出了那間泥巴房。屋外漆黑一片,黑蓋住我的整個身體,蒙蔽了我的雙眼,在黑里,我成了一個什么也看不見的人。
一些記憶慢慢從黑中呈現(xiàn)出來。
我在這個叫阿媽的女人肚子里的時候,常常聽她念叨一句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千萬別是個女娃,千萬別是個女娃。她一念叨這句話,身體緊繃繃的,撫摸肚子的手顫抖著,在她那里仿佛女娃是個魔鬼。雖然我沒有見過女娃長成什么樣,我也害怕起女娃來。我在她肚子里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女娃的樣子,我想女娃會不會是我在她肚子里聽見過的一種顫顫聲,會不會是一種我在肚子里聞到過的一種香味,還或者會不會是我在她肚子里隱約感覺到的一束微光。她在念叨那些話的時候,我也跟著她在肚子里念:千萬別是個女娃,千萬別是個女娃。那時,我發(fā)出的聲音只有我自己能聽懂,或者說那聲音根本不叫作聲音。
有時這個女人去山上放牛,路上遇見一些熟人,她們說完地里的活路、村子里的事,就沒什么話可說了。她們和女人靜靜地走一段放牛的路,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八個月了吧?女人點頭。肚子不是很大呀?女人不說話,氣出得緊了些。臉上沒長孕斑,眼睛還那么清亮,福氣呀,可能是個女娃?女人不回答說話的人,把腳下的步子走得更重了一些。我在這個女人的身體里,感到女人的血液加速流淌起來,她的心跳大過平時心跳的聲音,吵得我也跟著煩躁起來。我用腳踢這個女人,用還沒有完全長好的手拍這個女人。女人匆匆找一個理由和說話的人告別,她快著步子,繞過幾個彎,躲到一處無人能看見的角落里,用手拍打自己的肚子。她的拍打,讓肚子里的我感到一陣陣疼。我膽怯地蜷縮起自己,頭和腳用雙手抱得緊緊的,這是我在一個女人肚子里做的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最好姿勢。雖然這樣,我還是感覺到了來自女人給予的痛。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惹得女人不開心。很多次,我都想在女人肚子里弄死自己。在女人肚子里死去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我可以用臍帶纏死自己,可以用羊水溺死自己。死對一個在肚子里還沒有出生的胎兒來說,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每個胎兒都是剛從上一世渡到下一世來的,上一世的很多東西,離一個在肚子里正在長大的胎兒來說很近,比如死。一個沒真正長成人的胎兒,比一個真正的人還要了解死,胎兒不怕死,胎兒活在生和死的中間,朝哪個方向走,距離都差不多。
我沒有選擇去死,這并不是我沒有勇氣去死,而是很多時候這個女人還是對我很好。她對我很好的時候,總是男娃男娃地喊我,她邊喊我男娃邊用手撫摩我,那種充滿愛的撫摩,讓我往往會忘記很多事情。這個女人給男娃起了很多名字,前幾天起好的名字,過幾天又被她推翻了。她總覺得前幾天起好的名字過幾天就舊了,她永遠想給這個男娃送一個最新最好的名字。那天女人生下我,側(cè)過身不看我一眼之后,我就知道女人昨晚為一個男娃新起的名字,再用不上了。我還知道,如果不是礙于生我時的人多,她還想像以前一樣偷偷地拍打我,向我撒她心里的氣,讓我感受到作為一個女娃在人世間的疼痛。
后來我看見了很多人,人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可怕,臉上全是孔,她們用難看的笑逗我,用粗糙的手摸我,從她們嘴里呼出的氣帶著一股難聞的泥土味,她們有時“咿咿呀呀”地用力說著我聽不懂的土話,從她們口里飛濺出來的唾沫,滴落在我的眼睛里,我趁此閉上眼睛,無論她們怎么逗我,我都不睜開。我開始后悔,我悔自己不該從那個生我下來,就一直背對著我的女人肚子里出來,如今一個小小的我連死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剩下的只有無條件面對和接受這世間給予我的一切。想到這些,剛剛還好端端的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的這聲哭聲大而有力,甚至嚇到了自己。哭是我來到這世間發(fā)出的第一種聲音,我為什么不以笑作為我來到這世間的第一種聲音呢?我不理解自己。我偷偷嘗試過幾次人的笑,我張開嘴,整張臉上的皮往上提,做好了人笑時的一切準備,就等嘴里發(fā)出人“咯咯”的笑??傻任野褱蕚湫Τ鋈サ男?,笑出聲時,那笑出的聲音又變成了難聽的哭聲。事實證明我不會笑,我本該就是一個哭著來到這世間的人。我想笑,最后卻變成哭的樣子,惹得周邊的幾個人“咯咯”笑出了聲。她們笑我的時候,眼角邊、額頭上全是數(shù)不清的皺紋,皺紋壘在人的一張臉上,高高的,壓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我趕快把眼神從這些笑我的人臉上移開,我不愿意看見這樣笑給我看的人。
不用多說,一個女娃的身份注定我在這個家里的地位。這個叫阿媽的女人生下我,傷心了好長時間,那段時間她常常一個人偷著哭,看著看著就哭,她的眼淚有好幾次滴落在我的嘴角邊,趁她不注意,我用舌頭悄悄將那滴透明的眼淚,小心翼翼地舔進嘴里,我讓淚水在舌尖上一次次滾動,舍不得吞下它,我想感受這滴淚水的味道,慢慢品嘗這個生我的女人心里的苦。后來她慢慢從悲傷中緩了過來,那是一年之后,我看見她的肚子又悄悄鼓起來。這個叫阿媽的女人常常把我忘記,吃飯的時候忘記我,睡覺的時候忘記我,做夢的時候忘記我,我聽見她在夢里男娃男娃地喊,有時聽見她的喊,我也會幫她喊幾聲,我的那幾聲喊,不像一個人的喊,更像是一只蛐蛐的叫或者是一只秋蟬病怏怏的嘶鳴聲;我知道我還說不出一句像樣的人話,我學人的話很慢很慢。但奇怪的是,我學動物的聲音學得卻很快。只要我聽見過的動物叫聲,我都能把那種聲音像模像樣地叫出來。我用這種叫聲騙過幾次這個叫阿媽的女人,我的騙都成功了。我看見她受騙后臉上疑惑的表情,悄悄在暗地里開心。我的開心是用哭聲傳出來的,這是我的秘密。我每次幫她的喊,都會把這個叫阿媽的女人從睡夢中吵醒。她從夢中醒來,大大的眼珠里還裝著剛才的一場夢。我心疼這個女人,雖然她常常把我在她的生活中忘記,我還是恨不起她。
自從這個女人把我常常忘記之后,在凹村我學會了自己長自己,自己活好自己。從那以后,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死,我每天想的事情都是怎樣讓自己活得更好。女人忘記給我喂奶的時候,我就爬到羊圈門口,等每天放上山的羊回來,我能遠遠聞到羊回來的味道。女人把一群羊趕到圈門口就不管它們了,她知道自己養(yǎng)家了的一群羊會自己進羊圈,不用她多操心。她走后,我爬到羊群里,四處尋找那些肚子下面吊著大奶子的羊,只要看見大奶子的羊,我就把嘴湊上去吸,吸幾口又朝其他大奶子的羊爬。我通常不會在一只大奶子的羊奶頭下面待很久,我知道大奶子羊還要用它的奶養(yǎng)活它的小羊。我從一只剛吸過奶的大奶子羊身邊爬過,它的小羊就湊過去,接著我剛吸過的奶嘴吃奶。有時我爬到一只大奶子羊面前時,它的小羊正在吃奶,見我過來,小羊主動讓出一只奶嘴讓我吸。我們臉對著臉,嘴向著嘴吸。有時我吸一口奶,小羊?qū)W著我吸一口,有時小羊吸一口奶,我學著小羊吸一口。還有的時候,我們互相變換位子,把正吸著的那只奶頭讓給對方吸,小羊剛吸過的奶頭暖暖的,帶著一只小羊嘴里的熱氣。有時,小羊吃著吃著,就沖我“咩咩”地叫起來,露出幾顆沒有長好的牙齒。小羊是在用它表達快樂的方式,表達給我看。
夜晚來臨,我經(jīng)常躺在羊群里睡覺,一群羊夜里堆砌起來的呼吸聲,讓我感到安穩(wěn)。夜的天空,布滿閃亮的星星,夜空像一床大的鋪蓋,把我和一群羊罩在一起,讓我們變得更加親密。在夜里,我和羊一起做羊的夢,想羊的事,我把我的雙腳、雙手學一只不會睡覺的小羊朝天立著,偶爾在風的吹動下,不斷向前刨動,像一只小羊在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跑。
我很少在夢里夢見人。人離我的夢很遠很遠。
清晨,這個叫阿媽的女人被我家一只大公雞的打鳴聲叫醒。清晨的雞叫聲是灰色的,和著清晨的灰,和著一個村子人夢里的灰,直直地豎在這個叫阿媽的女人窗前,把她喚醒。她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來,搖晃幾下腦袋,讓自己變得更加清醒。不過再清醒,她也記不起一個小小的我昨晚沒有回家,沒有躺在她的身旁,我是一個習慣被她遺忘的人。
她起床后,凈手、煨桑、打茶、吃青稞餅,做完這些,她“噔噔”地從木樓梯上下來,手里拿著俄爾朵,嘴里發(fā)出驅(qū)趕羊群的聲音。羊被女人熟悉的聲音喊醒。羊的睡不像人的睡,羊能把夜清楚分割成兩半,一半用在睜著眼睛看夜上,一半用在把自己陷在一場夢里。夜的大和空比白天吸引羊,羊不愿意把夜浪費掉。羊一般是上半夜不睡覺,上半夜天上的星星最多,村子里還有一些不想把自己睡過去的人。他們悄悄在床上說話干事,帶著夜的味道,朦朦朧朧的,那些說過的話和干過的事,像是說了和干了,又像是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干。羊喜歡自己生活的一個村子把自己處在朦朧中,似乎朦朧更接近現(xiàn)實本身。羊從女人的驅(qū)趕聲里站起來,更準確地說,羊是在一場羊夢里站起來的。一群羊的下半夜全是夢。它們雖然站著,夢還在繼續(xù)做。羊是能把一場自己的夢站著做完,走著做完,叫著做完的。它們站著做夢,走著做夢,叫著做夢,夢被它們的身體和叫聲舉得高高的,拉得長長的,只要它們經(jīng)過的地方,都有一只羊留下的夢。站著做夢,走著做夢,叫著做夢的羊,把一場自己的夢從家門口鋪向山頂,鋪向草原,它們在夢里早早修建了一條通向凹村,通向草原的路。一只走丟羊群的羊,從來不怕自己的丟失。即使知道自己丟失了,做一場夢,就能順著夢里鋪成的一條路找回家。這么多年,凹村從來沒有丟失過一只羊,凹村人從來不擔心自己家養(yǎng)的一群羊,會在自己走熟了的一條土路上,丟失自己。
越來越多的“咩咩”聲響在羊圈里,越來越多的羊從一場羊夢里醒過來。它們在羊群中互相交流自己做的夢,羊的夢有時是一場奔跑的夢,有時是把自己變成一只旱獺的夢,有時是把自己飛起來的夢。羊的夢很大,即使是一只剛出生沒幾天的小羊,都敢大著膽子把一場自己的夢做得沒有邊際。羊從來不怕一場大夢撐破自己的小身體,羊在夢里的膽子大起來時,夢里二十多匹灰狼躲得遠遠的,幾頭大灰熊躲得遠遠的,一群肥壯的野牦牛躲得遠遠的,它們都知道,自己是在一場羊的夢里,羊的夢是一場天不怕地不怕的夢。它們陷在一場羊的夢里,就是把自己陷在一場危機里,而逃脫危機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走出羊的夢。但羊把自己的一場夢做得長長的,高高的,讓它們無法逃脫。它們深陷在羊的一場夢里,不能自拔。它們成了羊夢里的俘虜,羊的夢把它們喂養(yǎng),讓它們長大,最后它們衰老、死亡,過完了它們活在一場羊夢里的一輩子。它們的一輩子就像一場夢,在一場夢里,它們整天想的是改變和逃離,但終究所有的努力都成灰燼。后來它們終于明白,正是改變和逃離的想法在夢里束縛著它們,這種束縛讓它們離自己的初心越來越遠,離自己想活成的樣子越來越遠。
幾只大奶子的母羊走到我身邊,它們用舌頭舔我的臉,用一股股嘴里的熱氣溫暖我,見我還醒不過來,就把嘴湊到我耳邊,“咩咩”叫。有時它們能叫醒我,有時叫不醒。羊知道我還陷在和它們一起做的一場羊夢里,走不出來。它們怕它們走后,我餓著肚子,它們知道我叫阿媽的那個女人已經(jīng)好久不關(guān)心我了。它們主動把奶頭放到我的嘴邊讓我吸。有時我的鼻子能聞到奶的香,主動把嘴張開吃奶。有時我的嘴閉得緊緊的,奶頭進不了我的嘴,它們就派一只正在做夢的羊到夢里喊我,讓我張開嘴吃奶。很多個早上,我都是在一場夢里填飽自己的肚子,在一場夢里把自己長大。女人驅(qū)趕著最后一只羊走出了羊圈。她在驅(qū)趕最后一只羊走出羊圈時,也沒有看見一個從自己身體里掉下來的娃還遺留在羊圈里,學著羊睡覺的姿勢,做著羊做的夢,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她吆喝著一群羊走上折多山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我離這個女人越來越遠。
我從來沒有在這座泥巴房子里,見過一個陪這個叫阿媽的女人睡覺的男人,偶爾有個男人走進這座房子,也只是到院壩中間就不往屋里走了,仿佛我家的屋子里藏著一個什么咬人的大東西,讓他們不敢往前走。只要有男人走進我家,我就從我正待著的一個角落里爬出來看那些男人,我對男人充滿好奇,我早早就明白,男人是長大了的男娃,是他們讓我從出生,就消失在那個我叫阿媽的女人心里。意料之外的是,我看見的男人只要看見我,都會朝我走來,他們用手摸我的頭,把最甜的笑留給我,有時他們還會從藏袍里掏出包了好幾層的奶渣給我吃。我邊吃奶渣邊看男人,男人的眼睛黑亮亮的,朝我的笑暖融融的,我在男人的身邊特別有安全感和幸福感。男人像我相處久了的一只羊。我覺得男人并不是壞人,只有面對他們的時候,我才學會了笑。在這以前,我都認為我是一個只會哭,不會笑的人。我沖他們笑,沖他們“咿咿呀呀”地說著我想說的話。我把我的一個擁抱給他們,只要他們沒有什么急事,他們都會抱起我,用一句句話逗我笑,看見我“咯咯”地笑給他們聽,他們開心地把我來回在懷抱里蕩,有的時候他們把我舉過頭頂,讓我看高過他們頭頂?shù)奶?。那是我離一片天最近的時候,天讓我感到我的小,天上的云朵像極了陪我睡覺的一群羊的毛。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天,我想觸摸天的白,觸摸我想念的羊群。可來我家的男人通常在我家待的時間都不會很長,見阿媽從屋里出來,他們把該說的事情說完,很快把自己走掉了。
男人走后,那個叫阿媽的女人常常在原地待上好一會兒,她沮喪著一張臉,眼神空空地望著男人走的方向,仿佛在這一會兒時間里,她丟失了某樣重要的東西。我坐在一旁從下往上地看她,她高高地、僵硬地立著自己,頭上的天硬硬地壓著她,她仿佛一根不合時宜的鋤把,放在院壩中間撐著天。我試圖用我的某個舉動打破這種局面,我假裝學一聲鳥叫給她聽,假裝拍拍身下的地給她聽,我想打破這種局面的同時,讓她注意到一個她的娃的存在。她常常會被驚嚇到一樣,突然從呆滯中醒過自己,空空往發(fā)出聲音地方看看,然后轉(zhuǎn)身朝屋里走了。我坐在原地,目送這個叫阿媽的女人離開,我知道,我又一次白白地在她眼睛里消失了。我對這種白白的消失,給出寬慰自己的解釋是:我的身體太小太輕的原因,引不起她的注意。
這個叫阿媽的女人除了放羊,每天還要扛著鋤頭下地干活。她出門從來不關(guān)院子的門,她可能覺得她的家里沒有一件貴重的東西讓別人惦記。只要她一走出院門,我就急忙跟在她身后,我想跑著跟上她,我試著在她身后先站起來,但一站起來,我的身子就不由地晃動著,我身體里的骨頭軟塌塌地往下墜,有兩次我把自己摔得滿鼻子土,嘴皮上的血也冒了出來。我顧不上這些,我用我最擅長的動作,一個勁兒地往大門方向爬。我爬到門口,為了能看得更遠,我扶著門柱站起來,我焦急地看她往哪個方向走,只要看她朝南方和北方走我就放心了,我知道我家只有南方和北方的幾塊地讓她種,她不會走向其他地方,扔下我,再不回來了。
有時我看見這個叫阿媽的女人把路走到一半,突然就不想走自己了,她把背出家門的花籃子背簍使勁往地上一扔,把穿在身上的牛皮褂子隨意地往一棵樹上一掛,像什么都可以丟下的一個人,一上午一上午地把自己坐在一條土路上發(fā)呆。有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不把一條身下的土路讓給別人去走。她不讓人,人怨著氣把一條土路走出一個分岔來。她不在乎一條土路因為她,把別人分岔出去。一陣風停在她的身后,一次次地吹她,風走習慣了一條自己喜歡走的土路,犟著脾氣不愿意往另外的一個岔口把自己分岔出去。這個叫阿媽的女人在風中動了動,她的動可能是風吹動她的動,可能是她自己身體坐久了的動。她在風的前面一次次男娃男娃地喊,她喊出的聲音往她身后退,風把她男娃男娃的喊刮進一片塵土里掩埋,刮到一縷青煙里升向天空,刮進嘩嘩的流水里流向遠方。風在刮完它想刮的地方以后,又折回身,一次次去吹這個叫阿媽的女人。這個叫阿媽的女人在風的一次次吹中,單薄起來,風想要的就是人在它的吹中變薄變輕,然后消失。
這個叫阿媽的女人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已經(jīng)在這座房子里自己把自己長大了。她沒看見我第一次說出那句像樣的人話,沒看見我第一次摔倒又爬起來走穩(wěn)下一步腳下的路,她還沒看見我把一只夜里不想回家的小羊悄悄幫她趕回家。她什么時候都看不見我。在她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她經(jīng)常把自己關(guān)在經(jīng)堂里,幾天幾夜不睡覺地誦經(jīng),那顫顫的誦經(jīng)聲時時響在我們的上空,讓我和一群羊也想跟著她顫顫的誦經(jīng)聲,誦起經(jīng)來。
那時的我,依然和一群羊天天生活在一起,不過隨著身體的變化,大奶羊的奶汁漸漸滿足不了我了。我常常在夜里餓醒自己,肚子里“咕嚕?!钡慕新暢持蛉锏难蛩恢X。我從羊群中站起來,羊在夜里給我讓出一條路。我是羊養(yǎng)大的人,羊比誰都知道我從它們身邊站起來,想干什么。我走出羊圈,慢慢爬上木梯,在夜里我盡量讓自己的行動不發(fā)出大的聲響。屋里除了經(jīng)堂的門關(guān)著,所有的門都大大地敞在夜里。我可以在這些大大向我敞著的門里隨意進出,雖然以前我很少在這座房子里出入,但是我對這座房子里的一切從來不陌生。我可以從女人進一間屋子待的時間長短,來判斷這間屋子是用來干什么的。我可以通過一扇窗戶向外傳出的味道,判斷這間屋子是用來干什么的。我還可以通過一些往屋子里爬的小蟲,來判斷這間屋子是用來干什么的。我很順利地跨過一個不高的木門坎,進入到客廳,客廳四周擺放著幾張藏床,藏床前面放著幾張相對應的藏桌,銀灰色的月光從窗戶鉆進來,軟軟地癱在桌面上,像一塊自己融化掉自己的冰。
我坐在藏床上,偷吃藏桌上女人啃過的半個青稞餅,喝女人剩在木碗里的半碗酥油茶,咬半個女人吃剩下的青蘋果。在這間屋子里,我總能找到女人吃剩下的半樣東西。女人似乎對每樣食物吃到一半就沒興趣吃下去了。我把女人沒有吃完的食物趁她不注意時,幫她全部吃掉,我用她吃剩下的一半糧食,在暗地里養(yǎng)大自己。我從來沒有看見女人找過被我吃掉的那一半食物,她似乎早已習慣一些東西在她的生命里丟失。她對那些丟失的東西漠不關(guān)心,不聞不問,丟失了就丟失了,就像我在她心里的丟失,丟失了就丟失了。
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那幾天這個叫阿媽的女人沒有放羊群上山。羊是可以自己去放自己的,羊早早夢里為自己鋪了一條上山的路,不會把自己分岔出去。但是整個羊群都餓著肚子乖乖待在羊圈里,不叫一聲給女人聽,不弄出一點大動靜吵女人,它們把自己清楚分割的夜,也不用來做夢了,它們白天夜里一眼一眼巴巴地往經(jīng)堂方向望,那眼神里滿滿都是對女人的體貼。它們餓得厲害的時候,吃地上的土,舔砌在墻上的石頭。地上的土和墻上的石頭,都殘留著以前它們留在上面的糧食和鹽的味道。直到有一天,女人的誦經(jīng)聲變成一聲聲疼痛聲從樓道里傳出來,所有的羊從羊圈里站起來,蜂擁往院壩里跑。它們焦急地在院壩里“咩咩”地往天上叫,把一塊腳下的地踏得脆響。女人的疼痛聲還在樓道里持續(xù)著,女人身體里的疼,仿佛要撕裂這個女人的骨頭。有十多只羊沖出了院門,往村子里跑。它們明白一群在村子里亂跑的羊,會被村民重新趕回家。
我知道這個女人要生了。我體驗過女人生我時的情景,我在肚子里都能聽見女人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聲。我趔趄著步子往外走,走到鄰居措姆家,我沒有在門口喊一聲措姆的名字或敲一下措姆家的門,就直接把自己走進去了。措姆正在豬圈里忙著喂她家的七八頭“嗡嗡”亂叫的藏豬,沒注意到我的來。我站在豬圈門口措姆措姆地喊,我喊出的措姆聲音細細的,弱弱的,很快就被措姆家“嗡嗡”亂叫的豬聲蓋住了。這是我第一次喊出一個人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喊出的那幾聲嫩嫩的聲音,像不像一個人的名字。我又喊了措姆一聲,她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子向措姆扔過去,措姆從七八頭“嗡嗡”亂叫的豬里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小小的我站那里,吃驚得閉不上嘴。
我和措姆沒有任何交道,偶爾幾次相遇都是我在門口扶著門柱,看那個叫阿媽的女人往哪個方向走。我一看見措姆來了,就把自己躲在門后面,我怕措姆看見我,我怕村子里的很多人看見我,不知道為什么。即使我再躲措姆,我也知道我被措姆全部看見了。措姆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故意在門口停一會兒,重重地跺一次腳或朝屋里笑一聲才把自己走掉。我從一扇開裂的木門縫里聽措姆向我跺腳的那一聲,看朝我笑出的那聲笑,它們被一道開裂的木門縫擠得細細的,措姆被一道開裂的木門縫擠得小小的。在一道開裂的木門縫里,我一點一點認識了措姆。
今天,整個措姆站在我面前,我一下覺得措姆很大,比我在裂開的木門縫里看見的措姆大很多。我愣住了,我不敢斗著膽子給措姆說話,我說不出幾句像樣的人話給措姆聽,但一想到那個我叫阿媽的女人的疼痛聲,心里所有的怕都消失了。我朝措姆走過去,拉著措姆的藏袍往外走。措姆扔下手里的桶跟我走,措姆家七八頭藏豬在我們身后“嗡嗡”地叫給我們聽。措姆“呀呀”地在身后喊我,我不管,我把身體里所有的勁兒都用在拉措姆的衣角上。措姆的家門口全是我家的羊,羊看見措姆被我拉著衣角走出來,立馬讓出一條路給措姆走。
措姆一路說著話,我沒回措姆一句,措姆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能說幾句嫩話給她聽。后來,措姆把我抱在懷抱里跑著去了我家。一到院子里,我給措姆指著樓道的方向讓她去,措姆準備把我一起帶上樓,我卻死活不上去。措姆放下我,往樓道的方向跑。沒一會兒,我聽見措姆打電話的聲音,再沒過多久,幾個我曾經(jīng)出生時見過的女人急匆匆地來到我家,她們“噔噔”地往樓上跑。生我的那個女人在屋子里一聲聲地叫,叫得天都快塌了下來,叫得我整個身體里的骨頭都在痛。
那天的太陽落得特別緩,落日把雪山染得金黃金黃的,把我和一群待在院壩里的羊,染得金黃金黃的。我和一群羊抬著頭久久地站在院壩中,羊停止了羊的叫,我屏住呼吸,我們都在等待著什么。當落日的余暉最后一點滴落在雅拉雪山頂上時,我聽見了生我的那個叫阿媽的女人第一次燦爛的笑,隨后一切歸于平靜。
我和羊群都把心里的那口緊氣松了下來,羊慢悠悠地朝羊圈走,我站在院壩中間,向女人的方向邁出了兩步,想想又將那邁出的兩步收了回來,和一群大大小小的羊,朝羊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