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病人和家屬爭吵時，我們這些保姆是不該插嘴的。不僅不該插嘴，聽都不應(yīng)該聽。這是行業(yè)規(guī)則。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吃藥打針，做各種檢查治療，都需要不小的花費，兒女之間難免爭爭吵吵。這種事兒，都司空見慣了。這家人還好，從我伺候老太太開始，晚輩們遇到事兒都有商有量，相安無事。我這樣的看法，也許跟對這家人的第一印象有關(guān)。這家人給我的好印象，首先來自他們的外貌。在晚輩里面，男人幾乎都帥，女人幾乎都漂亮。兒女不用說了，媳婦和女婿也是一表人才。尤其是那個叫小亮的孫子，身材高挑模樣好看，簡直是從畫上下來的。模樣好，嘴兒又甜，總是王老師王老師地叫我。我們這行當(dāng)看人，當(dāng)然不只憑外貌，只憑言談舉止。這是我個人的毛病。我年輕時就這樣，還因此吃了不少虧。當(dāng)然，他們除了長得好，還都有體面的工作，都是些有身份的人。

我剛照顧老人時，她還住在呼吸科，是當(dāng)作普通肺病辦的入院手續(xù)。真實病情，大家都沒有告訴她?，F(xiàn)在，當(dāng)然轉(zhuǎn)進(jìn)了腫瘤科。這地方條件不錯，是一處獨立院落，安靜優(yōu)雅，適合療養(yǎng)。在老太太病室的窗外，正巧有一棵海棠樹，開了滿樹的花，吸引了不少的蜂蝶。我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那棵樹，因為我家也種了一棵海棠，就在農(nóng)村院兒里，但比這棵大。老太太身材高挑，滿頭銀發(fā)，皮膚松弛得厲害，但還蠻白皙?？梢钥闯觯贻p時肯定也是一個美人。我剛照顧她時，老人情緒還好，跟我和大夫護(hù)士說說笑笑。她自己只當(dāng)是胃里出了毛病，住幾天院，打幾天針，好了就可以回家。在轉(zhuǎn)入腫瘤科時，老人的兒子找了關(guān)系，讓醫(yī)生和護(hù)士都對她保密。

老太太是國營變壓器廠的一名退休干部，有些性格。在呼吸科，因為按照規(guī)定沒法給她使用麻醉藥物，抑制不了疼痛，她曾朝大夫和護(hù)士們發(fā)過脾氣。到了這里，疼痛控制住了，她的情緒才慢慢好起來。她有時跟我聊一些過去的事情，或者讓我給她打開床頭的電視，看一會兒新聞。老人關(guān)心國家大事，惦念著非洲和美國人民的生活。我總覺得，老太太未必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不愿挑破，跟大家心照不宣。老人的兒媳也已退休，卻不怎么過來。據(jù)說，年輕時跟婆婆有過一場矛盾。她來了，我也不讓她伺候！老太太倔強地說。不幾天，她家的情況我就摸熟了。老太太兒子在縣人事局工作，女婿是教育局副局長，女兒從前在統(tǒng)計局，現(xiàn)在已經(jīng)內(nèi)退。孫子小亮大學(xué)畢業(yè)幾年，臨時在爸爸的單位，連著考了好幾年的公務(wù)員，都沒考上。今年又參加了考試，結(jié)果還沒有下來。

他們一家人都很信任我，白天一般都不過來，只是到了晚上，偶爾才過來跟我一起伺候老太太。那天是個周末，本應(yīng)該女兒和女婿在這里陪著老人。但是，兒子的同事打電話說要探望一下，他們一家便開車匆匆趕過來了。在探望的人離開之后，晚輩們少有地聚在了一起。盡管女兒和女婿催促著他們一家回去休息，可兒子一家仿佛覺得既然來了，馬上走總有些不太好。兒子便在母親床頭的小馬扎上坐下來，抓著她的手，又望了望大家，笑著說：我就是愿意跟媽在一起。那邊兒媳婦跟孫子看著這樣的情景，也都感慨地說：人別管多大歲數(shù)，在老人面前總還是個孩子！

在這其樂融融的氣氛中，我也附和著笑起來。但是，老太太卻眉頭緊皺。兒子也看出這一點，關(guān)切地問：媽，我看你心里有些不高興。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給我們安排嗎？在此之前，為了不給老太太壓力，大家?guī)缀跫芍M提到“病”這個字眼。此時，兒子突然問出這話，讓大家感到既意外又緊張。兒媳婦本來是要去刷碗的，忽然站住，拿眼睛挖了丈夫一眼，仿佛是說：哪根筋搭錯了？怎么扯到了未了的心愿？然后又轉(zhuǎn)過身來緊張地盯著床上的老太太。女兒和女婿也從陪人床和陪人椅上站起，湊了過來。

老太太嘆了兩口氣，才努力睜開了微閉著的眼睛，無力地望望兒子，又掃了大家一眼，嘆口氣嘟囔道：不說了，說了也沒用。這時，大家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孫子也趁機走過來扯扯爸爸的衣角，催他快走。但是，做兒子的卻不為所動，堅持問道：您老人家有啥心愿，就說一說吧。這時，老太太仿佛才下定決心，一字一頓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我死后不想去張莊。這時，先是兒媳婦變了臉色，不耐煩地拉了丈夫一把。接著，女兒在那邊也插嘴說，這都已經(jīng)說定了的事兒了，怎么又討論起來？小亮也按捺不住，走過來給老太太掖了掖被角，說奶奶你累了一天，也困了，趕緊睡吧。然后，他轉(zhuǎn)身按照慣例叮囑了我?guī)拙?，就拉起他的爸爸，把他推攘著，推出了病房的門。

他們出了門，并沒馬上走。我給老人伺候小便的時候，還聽到他們在外面走廊上小聲爭吵著什么。老太太耳朵一點兒不聾，肯定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卻也不吭聲。她讓我伺候著解了小便，就躺在床上，緊緊地把眼睛閉上了。她明顯情緒有些煩躁，但十幾分鐘過后，還是睡著了。我知道，這是鎮(zhèn)痛藥發(fā)揮了效力。我出去給老人倒便盆時，看到老太太的女兒和兒媳還在走廊上說著話。據(jù)老人說，她們兩個平時是最不和睦的，這時不知為何，竟然站到了同一戰(zhàn)壕里。

你說他問那干啥？他就是閑著多事兒！從兒媳的話里，我聽出她正在埋怨丈夫。她們見我出來，聲音變得更小了。我從洗手間出來，她們還在勾著頭小聲地議論著什么。女兒說，事已至此，也沒別的辦法，只有瞞著了。女兒性格爽朗干脆，說話的聲音平常也就高些。兒媳婦聽后卻搖了搖頭，用手捅了捅大姑姐的腰，小聲地說：瞞著她怎么能行？說是總得說的。要不然，她到了那邊一看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回來纏著我們怎么辦？

我是后來才知道，張莊就是老太太農(nóng)村的婆家。她作為張家的兒媳婦，去世之后自然應(yīng)該被送到那里，埋到張家的林地。但是，老太太卻固執(zhí)地不愿回去。這件事兒在她生病住院之前一家人就曾經(jīng)商量過，最終老太太妥協(xié)了。晚輩們的理由是，因為老太太的丈夫在很多年前就已去世，埋在了老家。老太太這時下葬并不能算作是新墳。按照禮數(shù)，如果老太太不愿回張莊，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丈夫的墳也同時遷出，再另買墓地安葬。用他們的話說，多花些錢也不要緊，多費些周折也不要緊。關(guān)鍵是這樣做不合禮數(shù)，會讓張莊那些族里人笑掉大牙。

二

如果在大城市，我這樣的人應(yīng)該被叫做護(hù)工。但是，在我們這小地方還不興，大家都叫我們保姆。保姆聽起來仿佛沒“護(hù)工”顯得專業(yè)。當(dāng)然，我們干著護(hù)工的工作，卻并沒有受過正式的訓(xùn)練。就拿我來說吧，只是伺候過幾位老人，也送走過幾位老人，便有了些這方面的經(jīng)驗。尤其是在病人重癥晚期，需要做啥檢查，大致吃啥藥物，各種藥的用法用量，我們雖不敢跟大夫護(hù)士比，至少比家屬更了解一些。我聽說在大城市醫(yī)院，長年離不開這樣的人。我們這里小地方，護(hù)工也十分緊俏。因為一般人不愿干這樣的活兒，又臟又累，還擔(dān)著責(zé)任。

我之所以樂意干，主要是收入可觀，來錢也快。我有過一個男人，年輕時長得帥，相親時我就是看上了他這一點。我后來才知道，帥不能當(dāng)飯吃。我前面說過了，我年輕時看人迷戀外表，吃過虧，指的就是這事兒。我男人仗著一副好皮囊，好吃懶做，跟鎮(zhèn)上的劇團(tuán)四處浪蕩，慢慢染上了吃喝賭的惡習(xí)。后來，在外面還有了女人。在村里，他臭名昭著，走到哪里，大家都會像躲瘟疫一樣躲開。村里沒有一個人不恨他、討厭他；沒有一個人不同情我、可憐我。

在孩子三歲那年，他最后一次回來，跟我吵了一架，還動手打了我，比以前更狠。現(xiàn)在我臉上還有那次他用腰帶扣留下的疤痕。他是回來跟我離婚的，但是我死活不肯！我并不是纏著他，我是打心眼里愛他。這多么怪！他那么壞，可我還是愛他。我們吵了一架，他離家出走了。他說再也不會回來見我了。我不知他后來去了哪兒，卻可以斷定，他沒跟原來胡搞的那個女人待在一起。因為，幾個月之后，那個女人挺著大肚子來找過。這真是活該，現(xiàn)世報！

我沒有再嫁人，而是一門心思養(yǎng)育兒子。現(xiàn)在，他也大學(xué)畢業(yè)了，學(xué)的師范專業(yè)，在一所農(nóng)村中學(xué)任教。為了娶媳婦，我在城里給他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拉了一屁股的賬。那時，兒媳婦在城里開服裝店，說倆人兩地分居，沒有車不方便，又貸款買了車?，F(xiàn)在很多人問我盼不盼著抱孫子，說實話盼，但不敢讓他們要。我的想法，是讓他們好好干上兩年，還還貸款，經(jīng)濟(jì)壓力沒有那么大了再要。那樣的話，我也能騰出空來喘口氣兒，再幫幫他們?，F(xiàn)在，農(nóng)村種田不掙錢，我便把幾畝地租了出去。家里原來還養(yǎng)著幾只鵝，后來也賣了，整個院子里唯一的活物就是院子中央的那棵大海棠樹。

我出來在醫(yī)院干了幾年保姆，為的就是多掙些錢，補貼一下他們。兩個人結(jié)了婚，不要孩子總是不行的。等他們有了孩子，我就等于被捆住了手腳，出不來了，也啥都干不成了。

這個行當(dāng)除了掙錢多掙錢快，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結(jié)識一些有本事的人，積攢一些人脈。我去年伺候過的那個老太太的家人，后來就幫了我們的大忙。那老太太的兒子是市聯(lián)通公司的副總，平時工作忙，只在周末才開著奔馳車來看母親。他出手大方，為人也豪爽。那時，我兒媳婦在步行街開小店，不掙錢，還得一天到晚辛苦伺候著。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便在伺候老人時，做得格外用心。開始我上白班，晚上老人的女兒照顧。他們安排我早晨從食堂給老人和陪床家屬買飯，但我每天早晨都是去菜市買來黃顙魚、或者牛尾之類的，給老人燉湯。

這樣伺候了一段，老人就離不開我了。在走之前，她對我十分依戀，如果我不在，她每次小便都會尿濕床墊。說實話，我對待自己的親媽都沒有這么盡心過。有一次，老人的痰涌上來，憋得直瞪眼，值班護(hù)士又忘了帶吸痰器，一時手忙腳亂。我二話沒說，就口對口給她吸上了。這事兒說起來還有些反胃，可當(dāng)老人起死回生，又喘過氣來之后，在場老人的女兒和兒子都哭了。他們緊緊抓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說：王老師，您是娘的救命恩人！在老人走后，她的女兒抱著我痛哭，喊我王媽媽。她說王媽媽，就算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對母親都沒有這么盡心。母親遇上你這樣一個保姆，這輩子值了！

說實話，跟老人相處這么長時間，也處出了感情。我想，要不干脆再送老人一程？現(xiàn)在的年輕人，雖說有文化，懂得多，可一攤上家里有老人倒頭，就慌了手腳。我?guī)椭o老人凈面，穿衣，又幫著入殮下葬，一條龍服務(wù)。在埋葬了老人之后，他們一家請我們一家人吃了一頓飯。不是請我自己，還有我的兒子和兒媳婦。這不就處成朋友了嗎？吃完了飯，結(jié)完了工錢，還特意給了兩千塊錢的小費。分手的時候，大家都有些戀戀不舍。

那老太太的兒子抓著我的手說：王媽媽，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兒需要幫忙，盡管開口。我猶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了兒媳的工作。那老總是個爽快人，三天之后就給我們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給縣里聯(lián)通公司說好了，給安排了一個話務(wù)員的工作。具體干啥？你們經(jīng)常收到的一些推銷業(yè)務(wù)的騷擾電話，就是她們打的。工資雖然不高，卻整天對著電腦，有閑工夫。她原來的小店不干了，貨卻沒少賣，她把生意都搬到了網(wǎng)上。

據(jù)我觀察，現(xiàn)在這一家人如果利用好了，說不定會對我兒子的前途有很大幫助。

老人的兒子在政府部門，女婿是教育局領(lǐng)導(dǎo)，那可是我兒子的直接上司。這樣的資源不用實在可惜了。我在這老太太身上花費的心思，絕對不亞于去年那個老太太。當(dāng)然，跟去年不同的是，除了討得老太太歡心，還得讓老太太的兒女們滿意。現(xiàn)在，他們之間有了沖突，有了意見分歧，我一定得抓住這次機會。站好隊，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

那天晚上沖突后，我能明顯感到老人的精神有些垮。她似乎有了什么不祥的預(yù)感，又似乎還在為自己的安置問題憂心不已。那天，雖然服用了安定藥物，可一晚上還是沒有睡好。在平常，我給她喂藥時，她都能夠積極配合，表現(xiàn)出極強的求生欲望。但是第二天早晨卻一反常態(tài)。她說王老師，你每天給我喂這么多藥，你給我念念說明書，我想知道這藥能不能治好我的病。幸好，準(zhǔn)備藥時，膠囊已經(jīng)從鋁箔板上摳下來，瓶裝藥也從原裝瓶里倒了出來。我告訴她，這些藥是處方藥，護(hù)士按粒兒發(fā)的，沒有說明書。在我的連哄帶騙下，藥她還是很順利地吃下去了。然后，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喃喃地說：王老師，我知道日子不會太長了。

我不是專業(yè)醫(yī)師，但也知道這時應(yīng)該多給她些鼓勵，少給她些煩惱。我原本應(yīng)該給她些安慰，甚至善意的欺騙。因為，病人就算猜出了一切，也寧愿從謊言中得到些慰藉。但我沒有，我沒有主動提到“死”，但也沒有岔開話題。我甚至盼望她能談到這個，并準(zhǔn)備尋找機會說服她聽從兒女們的安排，不要遷墳。如果我能夠成功，無異于立了大功一件。在護(hù)士打上點滴之后，我跟老人嘮起了年輕時的事兒。我說：您都這歲數(shù)了，身材面貌還是這么好，年輕時肯定有不少人追。老人笑笑，嘆口氣說，從前家里成分不好，三十來歲才找到一個對象，還是個農(nóng)村人。

她說，他一米八的個頭兒，長得帥，對她也挺好。但是，婆婆卻有些嫌棄她。婆婆在鄉(xiāng)村算個能人，針線和飯食，樣樣拿得起來。那時，她男人在村里當(dāng)小隊長，跟其他男人一起打場，割麥子?；钭龅眯量?，女人們便想讓他們回家吃口好的。她們都在一起攤煎餅，蒸窩窩，她卻笨得連火也燒不著，嗆得婆婆直流眼淚。人家蒸的窩窩翻過來像一個小泥碗兒，里面可以裝上燉菜，她蒸的里面卻是實心的。有女人戲弄她，說做窩窩得用蒜臼錘子。將面用手團(tuán)成小球，再用蒜臼錘子使勁一按，便是一個小窩落。她回家找蒜臼錘子，讓婆婆一頓好罵，說她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兒。

她為張家生了兩個娃兒，一男一女。女兒出生那年秋天，婆婆提出讓兒子跟她離婚。理由是嫌她連孩子的小衣裳也不會做，連孩子也不會摟，連尿布也不會洗。你男人當(dāng)時啥想法？我問。他還不是跟他娘一氣？老太太說。他們趕我走，可城里的房子都充公了，一處成了大藥房，一處成了棉廠的倉庫。我連個家也沒有，往哪兒去？我說離可以，離了婚我哪兒也不去，就死在這里。

他聽了這話也哭了。我們雖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卻也是一見鐘情，感情比現(xiàn)在自己談的還好。那時跟現(xiàn)在不一樣，現(xiàn)在的婆婆都聽兒媳婦的。那時農(nóng)村婆婆，可是說一不二。我們商量好了兒女一人一個，春天天氣暖和了就去離婚?！覀冞x擇春天，是因我娘家沒有個像樣的住處，氣溫上來了，在哪里都能將就。那年春節(jié)，好多東西他都不舍得吃，給我留著，讓我?guī)Щ厝ァＪ裁床送枳?、焦葉兒、蜜餞兒，還有白菜和蘿卜。

我們的婚沒有離成，因為有一天他進(jìn)地瓜窖里扒地瓜時出了事兒。你知道，那時沒有冷庫，農(nóng)村里儲存地瓜都是挖一個深窖。他進(jìn)去扒地瓜，就沒爬上來。那年挖的又是井窖，入口小，窖底深，難往上爬。地瓜窖封了好幾個月，里面早沒有了氧氣。我不懂，他也不懂。我?guī)е鴥蓚€娃兒，給他送了終。婆婆哭著求我留下，至少留下一個娃兒，可我給他燒了五七紙，便帶著兩個孩子回了縣城。

我死纏硬磨，把被棉廠當(dāng)作倉庫的那處院落要了回來。那地方我們現(xiàn)在還住著，后來蓋了五間樓房，還有一個很大的院落。在老太太斷斷續(xù)續(xù)說這些時，我已經(jīng)走到窗前。我裝作看窗外的那棵海棠，悄悄擦干了流到眼角的淚水。我想起我的男人離家出走后我母親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女人的命到啥時候都是最苦的。從言談間，我能感覺到老太太的尊嚴(yán)和執(zhí)拗。那天，我沒有開口勸她，因為我能感覺到讓她改變主意并非易事。

三

第二天傍晚，老人一家又來了。兒子、女兒、兒媳、女婿，還有孫子。這一次，他們說是專門來陪老人的。他們從食堂打來了飯菜，湊在老人的床頭，吃了一頓團(tuán)圓飯。老人胃里不舒服，吃得不多，但跟孩子們在一起還是很高興。收拾了碗筷，把床上吃飯用的小桌子撤去，老人說讓人在她身后塞一個枕頭，她要倚著看一會兒電視。電視打開了，孫子拿著遙控器找她平常愛看的法律頻道，卻不知為什么沒有找到，只得看了一會兒戲曲頻道。上面演的是一臺什么戲曲選秀節(jié)目，咿咿呀呀地唱一段，評委們點評一段。老太太看著看著，便有些沒精神。我們都說，將枕頭撤了，將床頭搖下來，讓她休息休息。

這時，老太太卻使勁擺了擺手。說，你們今天晚上來的意思，我心里明白。別白費心思了。我這輩子就有這一個心愿，就當(dāng)是我求你們行嗎？

這時，兒子臉上顯出尷尬的神色，說，媽，這個不是求不求，這個不合規(guī)矩。這話讓老人有些生氣，說你懂什么？我?guī)е銈兘愕軅z回到城里，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有誰幫我？是我從公家死乞白賴地要來老院子，也就是你們住的那處。要是合規(guī)矩，你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喝西北風(fēng)呢。老人因為情緒激動，咳嗽起來。我趕緊湊過去幫她拍背，扶她躺下。這時，女兒又湊過來想要說什么，老人情緒更加激動了，拍著床說：王老師，你把他們給我趕出去！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么好心。

在我的勸說下，他們幾個終于離開了。我把老人哄睡著，打算在陪護(hù)人床上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剛鋪好墊子，就聽見有人敲門。我以為是護(hù)士，轉(zhuǎn)過臉看，卻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的是老人的兒子。他說王老師，我們想請你到醫(yī)生辦公室里聊一聊。

這時，一名護(hù)士進(jìn)來接替了我的工作。我便跟著他去了醫(yī)生辦公室。辦公室里沒有醫(yī)生，也沒有護(hù)士，在亮若白晝的日光燈下，我有些惴惴不安。他們卻很熱情，女婿甚至還特意給我搬來一把椅子。我坐下之后，兒媳笑著說：王老師，不怕你笑話，這件事兒你也看到了，應(yīng)該也了解了個八九不離十。

我說：老太太既然有這個心愿，如果能，就盡量滿足她吧。

王老師，你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小亮插嘴說，事情比較復(fù)雜，還有隱情。

我聽了他們的講述才知道，原來，年輕人堅持不給老人遷墳，執(zhí)意讓老太太走后埋在老家，除了不合禮數(shù)，還另有原因。前些日子，小亮考完公務(wù)員，家人偷偷地找所謂的“高人”預(yù)測一下，原本是想要問一問公務(wù)員考試的結(jié)果，也不知怎么就說到了奶奶的病，說到了將來的安葬。據(jù)那位有道行的高人講，祖墳是絕對不能夠遷的，不然就會對小亮這一代孫子輩兒的人不吉利。

王老師，您這個年齡的人見多識廣。您給我們拿個主意，這事兒應(yīng)該怎么辦？老太太的女婿湊上來誠懇地問。

我心里有些詫異，沒想到他們都有文化，尤其小亮又年紀(jì)輕輕，竟然對這個深信不疑。從理性考慮，我其實更贊成老太太的選擇。她跟婆婆有矛盾，丈夫又走得早，一個人在城里生活，長期守寡。在死后不愿意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實在是合情合理。但是，從年輕人這邊考慮，常言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都想圖個吉利。小亮參加了公務(wù)員考試，就算考上，也只是剛剛踏上仕途。老太太的外孫女也剛剛提了副科級，算是當(dāng)上了單位的一個小中層。以后的日子，還要一步步地往上走呢。

這事兒草率不得，我們才都想起了你。老太太的兒媳婦望著我很誠懇地說，現(xiàn)在，老太太跟我們是完全地對立起來了。她目前信賴的人只有你，也只有你的話，她還能聽得進(jìn)去些。我們剛才就想著，能不能請你湊機會跟老太太說一聲，勸一勸她。

如果能成，我們可以加錢。老人的孫子小亮頓了頓說。

如果能成，以后王老師需要什么幫助，盡管找我們。老太太的女婿也笑著溫和地說。

我站在那里，像是掂量著他們的話，權(quán)衡著該如何選擇。其實，我早已讓他們的話打動了，尤其是女婿的話。我兒子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代課，每天早晚來回四五十里路，尤其到了陰雨天，很不方便。這位局長要能想想辦法，把孩子調(diào)到縣城，安排在某所學(xué)校，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是教育局副局長，我兒子就在他手底下當(dāng)差。我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不好意思地把兒子的事兒說了。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那位女婿就擺了擺手，笑著說，你兒子可以正常參加明年的教師編制考試，我相信他，好好做做準(zhǔn)備，一定能行。

我琢磨不出他的意思，到底是幫，還是不幫。但說了總比不說好，說不定明年真能幫上呢。

四

我受命之后，便一直在找機會說服老太太。有天晚上，老人睡不著，我便陪她聊了起來。開始說兒子，說女兒，說小亮，還有在北京某機關(guān)工作的那個外孫女。她說，從男人走后，她就一個人扛著這個家，從來不敢怠慢?，F(xiàn)在，她終于可以放下?lián)恿恕Ｎ艺q豫著是否該跟她扯一扯墓地的事兒，沒想到她卻先開了口。她說王老師，我是說不動那些年輕人了。你能不能幫我去勸一勸他們，我實在不想回去，讓他們隨便給我找個窩兒，讓我和早死的男人安安靜靜地待著去。

我朝著她無奈地笑笑，說這個想法我完全能夠理解。可是常言道“葉落歸根”，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丈夫那里就是你的歸屬啊。我準(zhǔn)備著老人會反駁，但她沒有。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最后喃喃地說：我就是不想回去。

在以前，我們對于老人是連“病”這個字眼兒都不愿提起?，F(xiàn)在，卻不得不直白地談?wù)摪苍?，每?dāng)此時，我都感覺有些別扭。接下來的幾天，在年輕人的電話催促下，我又做了幾次老太太的工作，最終也沒有成功。我有些沮喪，心想請老太太女婿幫忙的事兒，恐怕只能放棄了。有一天晚上，我看老人睡不著，又忍不住提起了老人墓地的事兒。老人聽著，忽然慢慢地睜大了眼睛。她仿佛使盡了渾身力氣，一字一頓地說：

王老師，張莊，我是堅決不會回去的！

她說完這句，又輕輕喘了口氣，才繼續(xù)慢慢說話。

她說：我那天告訴過你，婆婆嫌棄我，讓我男人跟我離婚。我還告訴過你，男人是下窖扒地瓜，因為里面沒有氧憋死的。但是，我沒有告訴你，那些地瓜，他是扒了想讓我離婚后帶走的。他給我準(zhǔn)備了兩大口袋東西，丸子、窩窩、大米、小米、白菜、蘿卜。那天，我們說好了第二天就去離婚，他忽然想起來，我跟孩子都喜歡吃地瓜。他要去給我們扒幾個地瓜。

他出門去了，我就在床沿上坐著哭。那窖是用一塊磨盤蓋著的。我聽到了他挪動磨盤的聲音。然后，他衣服“刷拉刷拉”蹭著窖壁下去了，最后是跳下去發(fā)出的“咕咚”聲。我知道他下去了，卻也沒想很多。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在里面“哎呦”了一聲。我上過學(xué)，知道狹小封閉的地方缺氧。但是，我當(dāng)時心里亂得很，沒有想到及時地去救他。我覺得他不會出事，而且就算出事我也不怕！我豁出去了，心想大不了一塊兒死！我那時沒有想到一對兒女，我把他們徹底忘了。

我在外面等他出來，等了一個鐘頭，他也沒出來。我坐在那里，淚干了，渾身冰涼。我感覺到死亡在逼近他，也在逼近我。我蹣跚著跑到窖口邊，低頭朝里喊了兩聲。我的聲音“嗡嗡”的，下面沒有一點兒動靜。

那時，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死。我只是想，他死了就好了。他前腳死，后腳我就跟上。我坐在地上，盤算著自己不久后的死，想著各種各樣的死法兒。那會兒，我只有一個死的心思。我沒有趕緊找人去救他。我甚至想，就算他爬了出來，我也要用磚頭往腦袋上給他拍一下子。

我后來喊來人時，他已經(jīng)不行了。我給他披麻戴孝，給他送殯，下葬。那時，我才看到了我跟他的一對兒女。我不能把他們留給婆婆，留給張家。我好悔恨，悔恨自己只想著死，竟然忘了一對兒女。開始，婆婆想把兩個孩子留下，將我掃地出門。我哪里肯？

后來，她又想留下其中的一個，為張家延續(xù)香火。我當(dāng)然也不同意，做夢去吧！我把兩個孩子都帶在身邊，牢牢地帶在身邊。我把他們一個個養(yǎng)大，養(yǎng)得水蔥樣。那些年，我掃過街，掏過糞，后來終于在變壓器廠找了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從纏線圈做起，做到質(zhì)檢，又到車間經(jīng)理。

我不后悔沒有救他，救了他，他也要跟我離婚。他遲早是人家的。現(xiàn)在，他是我的丈夫，唯一的，一輩子的。我只有一個遺憾，就是當(dāng)年把他留在張莊，沒帶他出來。當(dāng)然，回城之后，也有人給我介紹過對象，可我見都不見。我有丈夫，我這輩子只屬于他！我老早就有個心愿：我死了，要帶他離開張莊，到一個新的地方去。

那天，老太太的話讓我的心禁不住微微戰(zhàn)栗。這樣的場景我太熟悉了，深得像井一樣的地瓜窖，上面長年蓋著沉重的磨盤，里面的地瓜有的已經(jīng)腐爛，有的生長出病態(tài)的黃色嫩芽。這充滿腐爛和生命氣息的地方，總讓人感到藏著什么秘密。

我并沒有勝利完成任務(wù)。沒過幾天，兒女又來了。他們態(tài)度很堅決，輪番上陣，跟老人商量。仿佛說服不了她，就不善罷甘休。開始，老人閉著眼睛，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兒子抓著她的手，她卻有些厭煩地慢慢將手縮了回來。最后，像是實在沒有辦法，她看了我一眼，跟年輕人們說：我們都是局內(nèi)人，只有王老師一個外人。要不，我們就讓王老師給評評理，拿個主意？

我看看老太太，又看看她的親人們。我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像現(xiàn)在這樣重要。我感到喉嚨干澀，吐不出字，說不出話。我轉(zhuǎn)過臉來，尷尬地望了一眼那位在教育局任副局長的女婿，最終還是開了口。我說：這是……這是老人的最后一個心愿了，孩子們應(yīng)該答應(yīng)她！

我的聲音很低，囁嚅著。

我的話結(jié)束了那場戰(zhàn)爭，也結(jié)束了我的保姆生涯。第二天，他們給我結(jié)清工資，將我辭退了。我收拾行李離開時，老人服了藥，正在沉睡。

這是我的最后一單生意。

我沒有伺候老太太到走的那天，也就不知道她最終被埋葬在哪里。給兒子調(diào)動工作的事，我慶幸之前沒跟兒子和兒媳婦提過，不然他們肯定會埋怨我。在接下來的一年里，我沒有繼續(xù)做這項工作。后來，兒媳懷孕了，我開始等著伺候?qū)O子。

我有時會想起那位老太太，想起她那不近人情的臨終遺愿。我想，在我將要離開人世的那天，也許我的要求會讓家里的年輕人感覺更不近人情。我要讓他們把我埋在院子中間的那棵海棠樹下。那棵海棠樹，是我男人離家出走之后種下的。種樹的地方，原來也是一個儲存地瓜的井窖。

那時候，這樣的井窖很多，幾乎家家都有一個。

我男人離家出走后的第二天，那地瓜窖就突然坍塌了。我便用土將它填平了，然后在上面種了一棵海棠樹。如果在我將來死后，能埋在海棠樹下該多好啊。那樣，春天一來，我頭頂上就會有滿樹的花，滿樹的蜜蜂和蝴蝶。

程相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第八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第五批齊魯文化之星，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六批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十月》《作家》《山花》等，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推介。小說集《金魚》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8年卷”，并榮獲第五屆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