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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為何不銷沉

2023-07-13 02:50余清平
陽光 2023年7期
關鍵詞:漢民司馬建國

每個人都有獨特的童年。作家蔣偉紅也有。他一直在找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機會合適的節(jié)點。冥冥之中,關于他走上自由撰稿人這條路,其追求初心或許就是為了將這段童年記憶寫出來。只是,許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找到更好地鋪陳方式切入那段歲月。

蔣偉紅想起他母親做的臭豆腐乳。他母親單冬珍做得一手十分美味的家釀臭豆腐乳。那臭豆腐的味道一直粘貼在他的味蕾上,滲入他的血液中,直達心底。于是,他認為寫小說故事得讓作品情節(jié),起碼也要像他娘過年時做的臭豆腐乳一樣,要發(fā)酵得恰到好處,味道聞著臭,不吃會遺憾。小說也得這樣,才能面世。蔣偉紅記得娘做臭豆腐乳是有步驟的,并且不能亂。先將豆腐切成塊,放在太陽底下曬幾天,待豆腐曬干水分,均勻地和上用石磨事先磨好的紅辣椒粉,擺放到墊著新鮮稻草的米篩里發(fā)酵,待豆腐生出長長的灰黑色茸毛,才將豆腐塊輕輕地放到壇子里,蓋上壇蓋,在壇槽上倒一些清水,隔絕空氣,不久后,一壇雖然散發(fā)臭味但吃起來滿口生香的臭豆腐乳才算大功告成。蔣偉紅認為他娘做臭豆腐乳的動作就像是在用手講一個動聽的故事。所以,蔣偉紅說他童年的故事在他心里面必須像他娘做的那發(fā)酵得恰到好處的臭豆腐乳,一直塵封在那未揭開蓋子的壇子里面,幾十年過去,但他也不能揭開那壇蓋,總擔心毀壞了這美味。

蔣偉紅想了好久。年前,他實在不能等了,便信馬由韁地將這段歲月進行了構思,寫成小說,再郵寄給一家省級雜志。很快,小說被刊用了,變成鉛字。看著雜志社寄來的雜志,蔣偉紅唏噓不已,作品中的主人公有好幾個已不在人世間了——他的父親蔣漢民,他的母親單冬珍,他的哥哥蔣紅兵。蔣偉紅驀然傷感。

一天,蔣偉紅在創(chuàng)作室里修改作品,忽然門衛(wèi)室打來電話,說有個姓蘇的先生來找他。姓蘇的……蔣偉紅心里大驚,幾秒鐘后,變得大喜——莫不是蘇缶老師?他還活著嗎?蔣偉紅認識的人里面,只有一個姓蘇的,就是他兒時的蘇缶老師。

蔣偉紅站起來,推開座椅,直接“噔噔噔”下樓——他創(chuàng)作室在二樓,從步梯下樓比電梯快。蔣偉紅看到門衛(wèi)室旁坐著一個頭發(fā)略微灰白的儒雅商人,手里拿著刊載蔣偉紅小說的雜志,微笑地看著越走越近的蔣偉紅。

“蘇老師,真的是您呀!”蔣偉紅急步走過去,握住蘇缶的手,說,“我好想您呀,我去廣州找過您,他們說您與司馬老師出國了。這么多年過去,您一直都好嗎?”

蘇缶微笑著說:“偉紅呀,我好與不好,這不是已經(jīng)站在你面前了嘛?,F(xiàn)在,我回國了?!薄八抉R老師回來沒有?她好嗎?”“你司馬老師也好著呢,謝謝偉紅惦念。我們一起回國的。我這次是路過這兒。我在廣州看到東北這本雜志刊載你的小說,我就打電話去編輯部找編輯要你的地址。起初,編輯不肯告訴我,我就說你是我?guī)资昵暗膶W生。解釋了好久,還是沒要到,我也理解編輯,倒是旁邊一個聽我打電話的人說是你忠實的讀者,他告訴我你的住址,我才知道你的創(chuàng)作室在這兒,就找來了?!?/p>

蔣偉紅將蘇缶讓進他的創(chuàng)作室,拿出古樹紅茶,把電熱水壺注入礦泉桶裝水,打開電源開關,不一會兒,水開了,他暖壺,暖杯,洗茶,泡茶一條龍下來,師生兩人落座,慢慢品茗,一直從日上三竿談到日落黃昏。原來,幾十年前,蘇缶回到廣州后從頭復習功課,加入高考大軍,終于成為一名大齡大學生,畢業(yè)后分配了工作,后來遇到司馬珊珊,兩人喜結連理。再后來,辭職下海經(jīng)商,出國發(fā)展,開拓海外市場,取得了巨大成功。蘇缶又告訴蔣偉紅,他這次回國是來調研選址,準備在國內開工廠。

蔣偉紅聽著聽著,眼圈紅了,想著,如果父親、母親、哥哥還在,見到今天的蘇缶老師,該是怎樣的歡喜?蔣偉紅不由得鼻子酸楚。蔣偉紅知道自己有些失態(tài),連忙站起來給蘇缶斟茶,說:“蘇老師,這是古樹紅茶,我這幾年胃不好,怕寒,時常吐酸,知道紅茶暖胃,我親自去茶廠選了這款茶,天然的,什么也沒添加,喝這紅茶,我的胃才沒事?!?/p>

“我也喜歡喝紅茶,偉紅,也是多年來的愛好。我是廣州人。廣州人愛喝紅茶,自古有之,也許是廣州濕氣重的緣故。這擱過去,那物資匱乏年代,有茶喝就不錯了,哪有現(xiàn)在這么多品種,任由大家選擇?!?/p>

“原來老師也愛喝紅茶。是呀,我去過廣州多次,那里酒樓茶肆多數(shù)是紅茶??上也粫錾?,否則,開一家茶肆,也讓本地人像廣州人一樣喝喝工夫茶。把日子過得多彩些、精致些?!?/p>

“你這個想法好,等我把工廠建起來,我們就開一家茶樓,專賣紅茶。”蘇缶微笑著說。

追溯到蔣偉紅與蘇缶故事的開始,讓時光回到四十八年前的臘月。那天,正下著大雪,紛紛揚揚,張牙舞爪的,但落到地上,卻又是十分安靜。萬物被雪遮掩著,大地白茫茫一片顯得很干凈。對于鄉(xiāng)村孩子來說,冬天是最快樂的時節(jié),不用幫助大人干農活,可以自由玩耍。孩子們喜歡雪,堆雪人推雪球打雪仗,不會弄臟衣服,可以盡興地玩又不會被父母親呵斥。那年,蔣紅兵滿十一歲。蔣偉紅六歲。哥哥蔣紅兵被其他孩子視為“戰(zhàn)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農村的孩子們沒什么游戲可玩,玩得最多的就是打仗。玩打仗游戲就得分我軍敵軍。蔣紅兵永遠是我軍的大隊長。他背插一柄楠竹削制的大刀,右手握著一把檀木制造的駁殼槍,刀柄有紅巾飄揚,槍柄下也有紅巾飄揚。他學著電影里面的樣子高高舉起手臂,向前一揮,吼一句:“同志們,為鄉(xiāng)親們報仇,沖啊……”

“沖呀,殺呀……”蔣偉紅永遠是蔣紅兵的部下。他舉起手中的木刀喊道,一邊喊一邊往前沖。他的身后,還有一只叫“白雪”的狗。

蔣偉紅和哥哥蔣紅兵的隊伍,永遠只有他們兩個(白雪是狗,不算人數(shù)。再說,白雪只會跟著蔣偉紅跑,無法幫忙),是正方。其他二十幾個孩子是“敵方”。盡管敵方部隊人多勢眾,但戰(zhàn)斗到最后,結局只有一個,蔣偉紅與哥哥蔣紅兵獲勝。蔣紅兵是孩子王,對于王的話,誰敢不聽?誰敢讓王難看,讓王輸?沒有誰有這個膽兒。孩子王也是王,這就是游戲規(guī)則。更何況,若不聽孩子王的話,孩子王有很多小人書,以后也不給不聽話的人看。

哥兒倆話音一落,就勢抓起雪團,“嗷嗷”大叫著向敵方陣營撲去,一場大戰(zhàn)在所難免。雙方較量一番,蔣偉紅與蔣紅兵摧毀了對方用雪堆砌的城池,繳獲了對方的武器,俘虜了對方的將士。游戲玩到這,孩子們差不多都筋疲力盡了,天也適時地黑了。孩子們必須回家了。不然,被大人們撞見了,免不了一頓數(shù)落,有脾氣不好的家長,會抬起右手,五指彎曲,幾個“毛栗”砸在腦殼上,吃不了兜著走。棍棒下面出好子。那時候家長的打罵似乎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教育方法。

孩子們陸續(xù)回家。被孩子們踩過的雪地齜牙咧嘴的。晚上的寒冷讓松軟的雪開始變得堅硬,蒼穹下的萬物進入靜態(tài),只有樹上的枝丫開始發(fā)出不堪重荷的呻吟,起夜風了。

“哥哥,我……”蔣偉紅忽然叫道。

“怎么啦?天黑了,回家吧,有話回家再說。”蔣紅兵催促道。

“我衣服濕了,哥哥,回家被父親看見了會挨打的?!笔Y偉紅囁嚅著。白雪通人性,也用頭蹭著蔣紅兵的腿。

“你真是個老麻煩,不帶你玩你就哭,帶你玩又打濕了衣服,回家又會連累我,下次,你站一旁看著就行了?!笔Y紅兵很生氣。

“我也不是故意的?!笔Y偉紅噘起嘴巴。

他們的父親蔣漢民是山南大隊支部書記,很嚴厲,蔣紅兵心里很清楚,反正兄弟兩個誰做錯了事,挨斥責的一定會是他。誰讓他是哥哥?殺雞給猴看,打大的嚇小的是他們父親慣用的做法。

“天塌下來都是高個頂著,為什么?”蔣紅兵為人謹愨,最近不知從哪里學來了這句話,每每郁悶的時候,都嘟囔這句話。他拿弟弟沒辦法,也很疼愛弟弟。蔣偉紅看到蔣紅兵有軟下來的跡象,一般都是選擇不作聲,因為沉默比犟嘴好,免得惹惱了哥哥,不“扁”他幾拳才怪,也擔心哥哥會幾天不理他,沒了哥哥帶他玩是很難受的,盡管,這類事情從未發(fā)生過。

“跟我來?!笔Y紅兵對弟弟說。

房前屋后有很多柴垛,是村民各家在山上砍來儲藏著過冬用的。燒火做飯,驅趕寒冷,都靠這些柴火。兄弟倆不敢去扯別家的柴垛,跑到他們自家的柴垛里扯出一些干柴,再尋一避風處。蔣紅兵刨去雪,整理出一塊空地方,搬來幾塊石頭,做了一個簡易的爐灶,將干柴全部折斷成一尺來長,然后架在爐灶上,從口袋里摳出隨身攜帶的火柴,點燃。兄弟倆蹲在火堆旁邊,烤著濕衣服。

一陣北風裹著寒雪吹來,火苗向另一方倒伏。哥倆都打了一個寒戰(zhàn)。蔣紅兵連忙站起身,活動活動身體。突然,蹲在一旁的白雪“噌”地站起來,沖著村西邊的路上狂吠。

“弟弟,你看,那邊有人來了,我們快回家吧?!笔Y紅兵眼尖,看到村前的大路上不遠處的雪地上有三個人向這邊走來,背上背著包裹。

“衣服還沒干,哥哥?!笔Y偉紅不想走。他喝住白雪。

蔣紅兵不容分說,彎腰捧幾大把雪蓋在火堆上,再一把扯住了蔣偉紅的右手,就往家里走。蔣紅兵畢竟大幾歲,懂得遇到陌生人的危險,如果真的發(fā)生什么事,那不是給父母添亂,況且他父親整天忙得團團轉。

這時,傳來那三個人的問話,看樣子是在詢問兄弟倆,因為,雪地里再沒有第三人。

蔣偉紅雖沒有上學讀書,但記著母親平時說的要樂于助人的話。蔣偉紅停住腳步問蔣紅兵:“哥哥,他們說的什么?”

蔣紅兵已經(jīng)讀四年級,是弟弟蔣偉紅的偶像。蔣偉紅覺得哥哥懂得的事情多,又認得很多字。蔣紅兵停下腳步,對蔣偉紅說:“弟弟,他們不是本地人,他們是說‘小朋友,請等等,我想問問路,可以嗎?”

“看樣子,他們不是壞人,哥哥,那我們就等一等他們吧?!笔Y偉紅說。

“如果是壞人怎么辦?”蔣紅兵說,“弟弟,你忘了爸平日里怎么交代的?”

蔣偉紅雖沒有進校讀書,但哥哥經(jīng)常教他識字,父親收到的紅頭文件哥哥也經(jīng)??戳酥v給他聽。父親出去開會或者有事,多數(shù)日子不在家,只有母親與他們在一起。父親就交代他們怎樣做才能保護自己。父親說不認識的人不要搭理,別人無故給的禮物不要收,別人給的食物不要吃,不能說的話一定不要說,不能做的事不要做,特別是損公肥私的事。不過,山里面的日子一直很平靜,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連山外的風也不想驚擾這里。父親事情多,經(jīng)常外出,母親賢淑,村民和睦。

“哥哥……”

“快回家吧。”蔣紅兵一把扯住蔣偉紅的手,準備往家里走。白雪沒動,瞪著狗眼,看著越來越近的陌生人。

“哎,小朋友,請問山南大隊的大隊部怎么走?”三個人很快走到哥兒倆后面,和藹地問路。

距離近,蔣偉紅這次聽得很清楚。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蔣偉紅與蔣紅兵轉過身看,是三個青年人,兩男一女,穿著草綠色軍裝。問話的這個青年個子最高,人也長得英俊帥氣,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劍波??礃幼铀麄儾幌駢娜?。哥兒倆忘記了父親的叮囑。蔣紅兵沒好氣地說:“你們是誰?你們問大隊部干嗎?”

“我們三個是下鄉(xiāng)插隊的知識青年。因為下雪了,車進不來,送我們的司機同志開車回城里去了,讓我們自己來。這下雪天的山路還真不好走,耽擱了行程,幸好遇到你們兩個熱情的小朋友,不然,這彎來扭去的山路,還真的不知道怎么走?!眴栐挼哪贻p人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那意思,是擔心蔣偉紅與哥哥不搭理他們。

山野之地,風雪之夜,若迷路,后果可想而知。

蔣偉紅想起父親也說過要樂于助人的話,再說眼前的三個年輕人也不像是壞人,于是熱心地說:“大隊部離這里還有些遠,不過我爸是山南大隊支部書記,今晚正好在家,你們跟我走吧,今晚就到我家歇歇,明天再走?!?/p>

“你爸是……”

“我爸是蔣漢民。這是我哥哥蔣紅兵。”蔣偉紅拉過哥哥,介紹說。

“哦,謝謝小朋友,我們正是來找你們父親的,我叫蘇缶,江蘇的蘇,擊缶而歌的缶?!碧K缶說完,從身上拿出兩本圖畫書,又從衣袋里抽出鋼筆,簽名后雙手遞過來,“我也沒帶什么特別的禮物,這兩本書是陪伴我多年的書,今天送給你們?!?/p>

蔣紅兵接過書,一本是《沙家浜》,一本是《紅燈記》。小哥倆很開心,這對于他們來說,這可是饋贈。蘇缶又指著另外兩個青年介紹:“他叫楊建國,她叫司馬姍姍。我們三個是同學,從廣州來的?!?/p>

白雪也搖頭擺尾的,表示歡迎。

“白雪是只有靈性的狗。我在這篇小說里讀到白雪,我的心里非常難受?!碧K缶摘下眼鏡。蔣偉紅連忙從桌子上的餐巾紙盒抽出兩張,遞過去。

蔣偉紅的眼睛也有些濕潤。顯然,他也是想起白雪:“其實,老師,其實,白雪值得……”

蘇缶跟著蔣偉紅來到他的家門口,就著雪光看到這是一座舊式古老的磚屋,依山而建,磚木結構,挑檐很高,典型清朝時期建筑。大門外沒有院子,有一塊青石板鋪就的四方形場地,是村民聚集開會和平時閑聊的地方,前方有一個一人多高的土坎,土坎寬有五尺左右,栽著一排桂花樹。土坎前面還有一人高的土坎,下面是個四畝見方的打禾場,再往遠處看,就是口蓄水池塘,是大姑娘小媳婦們平時洗衣服的地方。推開三寸厚的楓木大門,是堂屋,堂屋兩邊是各家各戶的住屋,且一進三重,三重結構相同。木質檁條上用紅紅的油漆打著底色,上面寫著醒目的黃色字,全部是標語,多數(shù)是毛主席語錄。三重的相互連接處是六個小堂屋。

走過第一個堂屋,走進左邊走廊,一個女人開門迎出來。蔣偉紅喊:“娘,這三個哥哥、姐姐是來找我爸的,他們是從廣州來的知識人?!?/p>

女人抬眼看著蘇缶他們,見他們背上背著被窩行李,手里拎著一網(wǎng)兜杯子毛巾等日常用品,就笑著說:“啥知識人?是知識青年吧?!?/p>

蘇缶說:“是的,同志,我們是來這里插隊的知青。很感謝這兩個小朋友,不然,我們三個今晚得露宿雪地了。打擾您了?!?/p>

“不打擾,不打擾。”女人說著話就將他們讓進屋里,再拿過三把竹椅,又端過一張一尺見方的小桌,在一個黑色的碗柜里拿出三只碗,再雙手捧著一個開水瓶,往三只碗里倒開水,“這大冷的天,快喝點開水暖暖身?!?/p>

竹椅有點爛,椅子的靠背不知何時斷了,用細鐵絲綁了幾個圈,小桌也是飽經(jīng)滄桑,桌緣有些缺口,看得出用了很多年了。竹椅、桌子,都很干凈。蘇缶他們試著坐在竹椅上。竹椅發(fā)出輕微的呻吟聲,不過,能承受得住幾人的體重。蘇缶三個人連忙站起來說:“謝謝!”

“不客氣,只是房間簡陋,農村里又沒啥好招待,怠慢了貴客,很過意不去?!迸舜曛?,歉意地說。

女人這么說,蘇缶更加感到不好意思。本來是他們三個前來打擾了人家,經(jīng)女人這么客氣地說話,似乎變成了女人打攪了他們似的,只好笑笑,想說句客氣話,就聽蔣偉紅問女人:“娘,我爸呢?他去了誰家里?我去喊他?!?/p>

“在你福成叔家商量事,你快去喊他回來?!迸苏f。

蔣福成是生產小隊的生產隊長?!昂玫?,我去喊爸?!笔Y偉紅說著話就要往外走。蔣紅兵一把拉住他,說:“弟弟,你的衣服還沒有干,你快烤火吧,烤干衣服,我去喊爸?!笔Y紅兵擔心蔣偉紅的衣服沒有干,被蔣漢民看見后,會呵斥他。蔣紅兵說完話就在火爐后面堆放柴火的角落里拿出一小段松樹枝兒,就著火爐的火點燃了,右手持著,左手護住火焰,往門外走去。不一會兒,與蔣紅兵一起走進來一個精瘦的農家漢子,挨個握著蘇缶、楊建國和司馬姍姍的手說:“慢怠你們了。我就是蔣漢民,山南大隊的支部書記,歡迎你們,我代表山南大隊的群眾歡迎你們?!?/p>

“蔣支書,你好!這是我的介紹信?!碧K缶說著拿出單位開具的介紹信遞給蔣漢民。楊建國與司馬珊珊也先后拿出介紹信遞給蔣漢民。蔣漢民伸手接過,仔細看了上面的字和蓋的印章,抬起頭,望著三個青年人說:“都是大城市來的,有文化,我們這山里清苦,以后委屈你們,可得跟著我們一起挨苦了。不過,也不苦,與舊社會比起來好很多倍。我會盡量照顧你們,有什么要求,盡管找我?!?/p>

“沒事,蔣支書,我們來就是要向貧下中農學習的,不僅要跟著你們學會種田,更要學習你們吃苦耐勞的精神?!碧K缶握著蔣漢民的手,就如握著一截老樹皮,雖然粗糙,卻很溫暖。

烤干了衣服的蔣偉紅也走過來,說:“大哥哥,我們這里的人都不怕吃苦,我也不怕苦?!币痪湓?,逗得大家笑了起來。

“說得好像你吃過很多苦一樣,你們的日子甜著呢。爸像你這么小的時候,哪有飯吃?衣服也是有一縷沒一縷的,冬天還打赤腳,給別人放牛時凍得受不了,是踩著牛屙的屎屙的尿取暖的?!笔Y漢民伸手摸了摸蔣偉紅的頭說,又扭頭吩咐女人,“冬珍,快做飯,他們肯定餓了。”

女人叫單冬珍,也就是蔣偉紅與蔣紅兵的娘。她答應一聲,連忙去爐膛忙碌。

蔣漢民與蘇缶閑聊。蘇缶說了一些城市里的見聞。蔣漢民接過話頭說:“農村與城市相比較,還是有區(qū)別的,不過,只要大家努力建設,總有一天,會拉近距離的?,F(xiàn)在,貧下中農們干勁很高,幾乎能溫飽了。雖然,暫時的條件是差些,但是,一切會好起來。”蘇缶說:“會的。農村也很不錯,我們來這里也是自愿的,再說,農村也有很多城市里欠缺的優(yōu)點?!边@時,楊建國笑著插話說:“蘇缶早就巴不得來農村,蔣支書,他對鄉(xiāng)村的很多事兒十分感興趣。以前,他老是問我,為什么麥稈結不出稻谷,谷桿結不出小麥?!?/p>

蘇缶笑了,指著楊建國說:“說不定就有那么一天,通過研究、提高嫁接技術,讓麥稈結出稻穗,谷桿結出麥穗也未嘗可知。不過,就看這些值不值得研究吧。如果能提高產量,我第一個報名研究?!?/p>

一席話,說得蔣漢民拊掌大笑:“是呀,苦干加巧干,農業(yè)發(fā)展,得依賴你們這些從城市里來的有文化的年輕人,到時候,生產力提高了,可以打很多糧食,不僅僅是解決了肚子問題,能更多地上交一些公糧、余糧,支援國家建設,讓工人老大哥敞開肚皮吃?!?/p>

鄂東南的爐膛,是在廚房靠墻一方挖個土坑,再用青磚圍成圓形,中間挖一個平底淺坑,均勻鋪些木柴灰,靠墻那面依著墻砌兩到三個灶,爐膛上方安置鑼罐鉤,鑼罐鉤上掛著鑼罐煮飯,同時,灶上的鐵鍋可以炒菜。看得出,冬珍手腳麻利,不一會,飯菜就熟了。山村農家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缺柴火。各種樹木的枯枝和干死的楠竹是最好的燃料,燃燒極猛,火頭旺,舔著鍋底,飯菜冒出香味,誘人味蕾。飯是一個鐵鑼罐里煮著紅苕,上面蒸一土缽飯;菜是一碗炒蘿卜,放一點曬干的辣椒皮,一碗曬干的南瓜皮,一碗水煮老南瓜,還有一小碗臭豆腐乳,這些都是農村過冬的食物。

蔣偉紅夾一個紅苕放在一個破碗里,放在墻邊招呼白雪去吃。他與蔣紅兵一起,各端著一碗紅苕,夾一點菜,坐一旁去吃。白雪看一眼蔣偉紅,一口一口吃著紅苕。蔣漢民坐在桌子旁陪著蘇缶、楊建國、司馬姍姍。單冬珍則坐在一旁看著。蔣漢民將竹椅往旁邊移了移,騰出一個空位置,對單冬珍說:“冬珍,你也累了,坐上來一起吃吧。一會兒,紅苕就會冷的,吃了會嗝心?!?/p>

單冬珍說:“我還不餓,你們吃吧,我在一旁給添菜?!?/p>

蘇缶見了,連忙也將竹椅往一旁移動一些,靠在楊建國旁邊,騰出一把椅子的空位。他說:“您也來吃吧,大冷天的,女主人不上桌吃飯,光我們吃也怪難為情的。我們新社會,講究男女平等?!?/p>

在鄂東南的農村,家庭主婦維系著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但在有貴客來的時候,她是不上桌子吃飯的,得在一旁坐著,隨時給桌上的菜碗添菜,以示對客人的尊重。蘇缶不懂這里的風俗,是真心實意地勸單冬珍上桌吃飯。他以為是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作怪。蔣漢民勸單冬珍,則是發(fā)自內心的疼愛。

“你們吃吧,我等會兒吃。只是,沒什么好招待?!眴味湔f。

蔣漢民連忙站起來,拿過一把椅子放在桌旁騰出的空位上,說“都什么時代了,快來一起吃吧,冬珍?!?/p>

單冬珍聽了,也不好推辭,給桌上的碗里添上蘿卜和南瓜,再將土缽里的飯分給眾人,自己從碗柜里拿出一個碗,給碗里裝了紅苕,挨著丈夫蔣漢民坐下。小小的桌子,加入一個人,頓時顯得擁擠起來。

蔣漢民拿起另一雙筷子,夾起一塊臭豆腐乳往司馬珊珊碗里放,說道:“這可是農家的珍稀之物,別看它看相不好,聞著難受,但是做起來很有講究,吃起來更令人回味?!笔Y漢民又給蘇缶和楊建國各夾了一塊。

臭豆腐乳約三四公分見方。楊建國用筷子夾起臭豆腐乳,放到鼻子下聞一聞,然后放到碗里,用筷子別了一大塊,送到嘴里,嘴巴咂摸。他皺了一下眉說:“嗯,嗯,味道不錯,有蘇缶的味道?!?/p>

司馬珊珊也別了一塊放到嘴里,咂咂嘴說:“有點酸辣,但是,吃后香味悠長,繞喉不散,入胃后讓人長精神。”

“珊珊,是不是像建國一樣吃出蘇缶的味道,我來試試看?!碧K缶笑著問,然后用筷子別了一小坨放進嘴里慢慢地品,品了好一會兒,連連稱贊,“很美味,自古民間出佳肴,真的比商店里的好吃多了。”

“農村人沒那么多講究,有吃的就行。”蔣漢民看著三個年輕人斗嘴,也插一句話。他看了看在一旁吃飯的兒子蔣紅兵和蔣偉紅,伸出筷子給哥兒倆分別夾一塊豆腐乳。碗里就只剩下一塊了。蔣漢民看了看一旁的單冬珍,拿起勺子,舀了一些南瓜給她。

單冬珍連忙說:“我又不是客,你自己吃吧?!笨吞讱w客套,她卻是一臉幸福的樣子。

吃過飯,蔣漢民向蘇缶他們介紹了山南大隊的一些事,又告訴他們怎樣保護自己,交代他們干活時應該注意什么,還有冬天怎樣御寒,再問了他們一些情況,說生活用品若缺什么,盡管找他,一定幫助解決。又閑聊一會,蔣漢民安排蘇缶他們休息。蘇缶、楊建國睡一張床,蔣漢民與兩個兒子睡新擱的地鋪,單冬珍與司馬珊珊睡廂房。三張床,全部添上稻草,睡在稻香味濃郁的床上,令人安逸、踏實,很容易入眠。

第二天,天剛亮,單冬珍做好早餐,是紅苕、南瓜米粥,當然,紅苕、南瓜居多,大米也就手抓兩把,菜是腌制的蘿卜丁。蘿卜丁又脆又爽口,吃起來“嘎嘣嘎嘣”的。吃好早餐,蘇缶、楊建國、司馬珊珊就跟著蔣漢民去大隊部報到。

大隊部與學校在一起。大隊部在西面,東面幾間房是教室,靠北面是能容納幾百人的大禮堂,前面是教師辦公室、廚房和寢室。三個十八歲的青年人,在大雪紛飛的冬天,來到了山南大隊這地處偏僻的鄉(xiāng)村,安頓下來。

很快年過完了,又到了春耕時節(jié)。一天晚上,蔣偉紅聽到父親與母親對話。他們說到蘇缶三人。蔣漢民說:“今年,鎮(zhèn)里分來山南大隊的知識青年只有蘇缶他們三個?!眴味湔f:“三個人,也夠了,我們這里多山少田,來多了會缺吃的。他們都是大城市來的孩子,漢民,你們大隊干部不要委屈了他們,別讓干重農活。”“來多幾個也沒問題,我們這里荒山多得是,只要開墾,種上紅苕,沒有大米飯,紅苕也能管飽?!薄叭思掖蟪鞘衼淼模詰T了米飯,哪能陪我們天天啃紅苕。他們不在父母身邊,我們就得像家長一樣待他們?!薄笆堑?,你說得對,我會安排一些輕松的活給他們。不過,不能違反大隊的規(guī)定。”

過了年,蔣偉紅七歲,到了入學年齡。蔣偉紅雖然年紀小,但他想知道蘇缶他們的事。他想象著南方大城市是什么樣子?他想問蘇缶,又怕冒昧,只能憋在心里。但是,蔣偉紅留心之下,在父母親的對話里了解到蘇缶他們三個年輕人的情況。

“老師,您知道嗎,那時候我有很多話想問您,”蔣偉紅起身把茶壺里的茶葉倒掉,重新放入茶葉,添水,“可是,一直來不及問……”

“是呀,我天天忙得腳不沾地。那時候,大家都很勤奮,可是就是吃不飽,更莫說吃得好?!碧K缶:“不過……”

不過什么,蘇缶沉吟了一會,沒有說。

“干部想吃肉就開會,群眾想吃肉就上工地,老人孩子饞得流眼淚,”蔣偉紅笑著,“這順口溜說的,其實,也沒見誰流眼淚。群眾都干勁十足。”

“其實,城里人雖然有供應糧,但也缺吃的。”蘇缶沒笑。蘇缶是烈士后代,受到照顧,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那點供應糧不夠吃。

蔣偉紅在父親與母親的對話里,了解到蘇缶他們三個人的家庭情況不一樣。那個晚上,蔣漢民回家與單冬珍嘮嗑。說著話就說到蘇缶他們身上。蔣漢民說:“看不出蘇缶人長得帥氣,樂觀向上,為人正直,還是英雄之家烈士之后,他爺爺是個老紅軍,父親是抗美援朝志愿軍戰(zhàn)士?!眴味湔f:“是的,一看就不是一個普通孩子?!笔Y漢明說:“冬珍,看不出你也很有眼光。蘇缶根正苗紅。他爺爺一九三一年春天參加紅軍,因為負傷沒有踏上長征之路,留在湘鄂贛后方打游擊。一九三七年全國抗戰(zhàn)爆發(fā)后,根據(jù)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協(xié)議,他爺爺所在的部隊被改編成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就是新四軍,葉挺是軍長。皖南事變時,他與幾個戰(zhàn)友突出重圍,后來跟著陳毅軍長,是猛虎營三連的連長。在一次攻占日偽駐點的時候,他爺爺身先士卒,率領猛虎連,殲滅了日偽軍三百余人。不幸的是,他在沖鋒的時候被日軍的手雷炸到了肚子。彈片將肚皮炸開一個大口子,腸子都流了出來,被手下的士兵送到戰(zhàn)地醫(yī)院的時候,奄奄一息,再也沒有睜開眼睛。蘇缶的父親,是渡江時加入四野部隊的,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抗美援朝的志愿軍戰(zhàn)士。那時候,志愿軍跟隨彭德懷元帥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在著名的新興里戰(zhàn)役中,蘇缶的父親與戰(zhàn)友們一起擊斃、擊傷和俘虜美軍共三千一百多人,擊斃美軍三十一團團長麥克萊恩,榮立了二等功??墒?,多年后,因歷史問題慘遭批斗,定了罪,不堪羞辱之下,遺下蘇缶母子倆,投了江,一魂歸西,令風雨飄搖的家庭雪上加霜。好在蘇缶的母親手里有爺爺?shù)牧沂孔C,按政府規(guī)定,他母親得以保住了新華書店服務員的這份工作?!眴味渎曇暨煅手f:“可憐的孩子?!笔Y漢民也跟著唏噓了一會,幾聲嘆息,說:“好在這孩子陽光,樂觀,擱一般的人,早被壓趴下了。”一陣沉默之后,單冬珍說:“司馬姍姍呢?這孩子也不錯,文靜漂亮?!笔Y偉紅在隔壁聽了,眼前就映現(xiàn)出司馬珊珊一頭柔若柳絲的黑發(fā),整天扎成兩條大辮子,兩個酒窩淋漓盡致地展露出她的可愛。他又聽到蔣漢民的聲音響起:“司馬珊珊的父親是歸僑,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受到祖國的召喚,歷盡艱難險阻,回到了祖國,成為建設大軍的一員,后來于工作中,認識了司馬姍姍的母親,兩人結為伉儷。還有楊建國樣貌雖然普通些,但也不缺失城里人那股固有的氣質,不過,相較蘇缶與司馬珊珊,他的家庭普通很多,父親是一家工廠的車間主任,母親是個普通工人,也算是很不錯了。”

其實,蔣漢民也知道三個年輕人高中畢業(yè),是本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響應號召,上山下鄉(xiāng),來到離家千里之外的這個位于長江中下游的山南大隊。

廣州一年四季溫暖多雨,光熱充足,無霜無雪,而山南大隊位于長江中下游南岸,四季分明,夏天驕陽似火,冬天冰寒雪冷。過慣了廣州氣候的蘇缶三人,開始時看到大雪,接觸大雪,自是歡喜無比,但時間長了,就不習慣這里的氣候,好在得到蔣漢民的特殊關照,批給他們一些木炭烤火,才安然度過了冬天,迎來春天。

長江中下游的春天,季風順著江道吹過來,天氣雖然冷峭,但溫暖的陽光卻也經(jīng)常光顧,沒有嶺南濕氣重,倒也不至于令人難挨,特別是春花爛漫的時候,各種花卉爭奇斗艷,將大自然點綴得特別瑰麗。望春花美得大氣,桃花美得瀲滟,李花美得嬌羞,櫻花美得淋漓,梨花美得讓人無所適從。蘇缶覺得,廣州的別名雖然叫花城,一年四季都是花團錦簇,但這長江沿岸百花的香味比嶺南的似乎濃郁很多。

清閑的時候,蘇缶、司馬姍姍與楊建國喜歡流連于鄉(xiāng)間小道。蘇缶說:“等將來,我們‘修成正果的時候,我們就學學徐霞客,走遍大江南北,橫貫長江東西,研究一下這些位于各地花兒的特性,也許,我們的研究,會成為一大壯舉,為植物學留下一筆財富。”

楊建國看著蘇缶躊躇滿志的樣子,伸手拽了一朵路旁的野花,遞給蘇缶,笑著說:“請問徐弘祖先生,這是什么植物開的花?‘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如果你有徐弘祖這份志向,現(xiàn)在卻在這做地球修理工,豈不是大大的屈才?!?/p>

徐弘祖就是徐霞客,弘祖是名,霞客是號。

“豈不聞姜子牙蟄伏渭水,諸葛孔明隱居臥龍崗,爾后得遇明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輔佐一代圣君,成就不世豐功偉業(yè),流傳千古。徐弘祖不食官場,勵志游覽山水,卻也是成就另一番志向,也算是成就千古。只要常懷‘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之心,終會有成功的一天。你現(xiàn)在別考我,我現(xiàn)在是不知道這是什么花,但我一定會通過調研,化不知為知之?!碧K缶一把抓過花,放在鼻端聞一聞,再聞一聞,遞給司馬珊珊,說,“好香,香得太自然了,若不是到這里插隊,哪能有這般享受?我們都要感恩生活。”

司馬姍姍見兩人斗嘴,正笑嘻嘻地看著,忽然見蘇缶遞過來的花,伸手接過。這是一株紫色花,花朵如飯粒一般大,結的果子如同糯米一般,當?shù)厝私凶雠疵谆?。樹高不過一米,喜生于水田坑上。司馬姍姍舉起花,湊到鼻子下聞聞,說道:“片片蝶衣輕,點點絳紫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碧K缶一聽,贊道:“好一個‘片片蝶衣輕,點點絳紫小,你順手借用劉克莊的《卜算子·片片蝶衣輕》,將猩紅改成絳紫,雖然出律,拿來形容這小可愛,卻是妙極。”“是的,謝謝你的盛贊,我的徐弘祖第二先生。”說完,她意識到這句話里“我的”二字有些不妥,臉一下子發(fā)熱,連忙用手遮掩,“撲哧”一聲笑了。

楊建國看了蘇缶一眼,再看司馬珊珊一眼,忽然,嘆了一口氣,一語不發(fā),邁開步子走到前面去。

“無故嘆氣,必有隱情?!彼抉R珊珊在后面喊,但話音剛落,又意識到什么,尷尬起來,連忙岔開話題問蘇缶,“蘇大學士,你在火車上,不是說有什么秘密,等到了插隊地方后告訴我們,我倒一直忘記了問,現(xiàn)在,倒是給這花惹到這問題破繭而出。你是回答呢還是回答呢?”

“不敢相忘,姍姍,只是這許多天太忙,沒清閑說,其實與你也不是什么秘密,是我在我母親工作的新華書店里偷偷買了些書來,一直藏在被窩里,是有關植物學和怎樣種田的農業(yè)書籍,不過,也有幾本文學書,有《紅樓夢》,有《三國演義》,還有魯迅、老舍、郁達夫和林語堂的,你和建國若想看,我便給你們,只是,不可以讓別人知道?!?/p>

知青的生活,剛來的時候,由于對異鄉(xiāng)懷有一股濃烈的好奇心與探秘感,所以,初來乍到時的生活與日子,倒不覺得怎么難過,但時間一長,新鮮感過去,枯燥接踵而來,再加上思鄉(xiāng)情結作祟,便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難得有幾本書用于打發(fā)時間,是不錯的享受,但問題是,這些書,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還屬于禁書一類,特別是《紅樓夢》與老舍的書。

“我……你輕聲點,”司馬姍姍聽了,輕輕地噓了一聲,再看了看四周,確定除了一起的楊建國在前面走,沒有其他人,便關心地說,“蘇缶,我不看,也不想看,更不敢看,你一定要小心些,要藏好,莫給人看到。”

走在前面的楊建國忽然往回走,笑問道:“你兩個弄什么二人世界,有秘密避開我。”

“在你們面前,哪有秘密?是我?guī)砹藥妆緯?,到時候既打發(fā)無聊也解鄉(xiāng)愁。建國想看,拿去便是?!碧K缶說。

蘇缶心底里這些秘密本來是不可以告訴楊建國的,盡管三人是同學。但是,蘇缶心底無私,坦坦蕩蕩,想著三人一同來的,不能別開他。楊建國一直在追求司馬姍姍,而司馬姍姍卻喜歡蘇缶。襄王有夢,神女無心。蘇缶的心一直放在他的植物學里,暫時不想談情說愛,一直將姍姍當作妹妹看待。楊建國性格有些古怪,沉默寡言。讀書時代,楊建國是有些喜歡管閑事的人,喜歡調解別人的糾紛,卻一不小心又得罪人,免不了遭人白眼,但只要看到別人起糾紛,又熱心上前去調解,卻抓不住要點,說不出幾句服人的道理。往往這時候,蘇缶看不下去了,只得上前,幾句話就切中要害,排解了糾紛的雙方。楊建國見了,卻又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蘇缶不與他計較,畢竟那些都是雞毛蒜皮的事,現(xiàn)在大家是一起來的,必須互相幫助,互相照顧,也就沒有什么可隱瞞的。

司馬姍姍聽了蘇缶的這些小牢騷,也給不出答案,但她理解蘇缶的小牢騷。司馬珊珊知道蘇缶酷愛看書,現(xiàn)在要偷偷摸摸地看,多少有點小情緒。

鄂東南一帶的丘陵地帶,一年兩季收割,夏天收割小麥,秋天收割水稻。有句諺語是:農人只有四十天忙,一天要辦十天糧。也就是說,春種秋收,秋種夏收,這四十天是最忙的時候?,F(xiàn)在,芒種到了,正是小麥金黃的時候,整個鄂東南是一片金色的海洋。黃燦燦的麥穗在微風的吹拂下,起伏綿延。

這一天,蘇缶三人在磨鐮刀,準備與群眾一起去收割小麥。蘇缶笑著說:“看到這金燦燦的小麥,我就了解了一件事?!?/p>

“什么事?”楊建國停下磨刀,抬頭問。

“他此刻能了解什么?是想起了大饅頭,醬醋面唄?!彼抉R珊珊也停下磨刀,抬頭“格格”地笑著說。

“別冤枉人,珊珊,我此刻是想起皇帝老兒們?yōu)槭裁创┑囊屡鄱际屈S色?!碧K缶把鐮刀固定在一棵干樹筒的槽里,拿起一把銼子,挫起鐮刀齒。

“我就想不明白了,皇帝的龍袍與小麥有什么關聯(lián)?”楊建國說,“你那腦瓜里又在杜撰什么?蘇缶,你應該去當作家,寫小說?!?/p>

“蘇缶,你不要說,讓我猜猜,”司馬珊珊拿了楊建國的鐮刀湊過來,將兩把鐮刀放在蘇缶身邊,等蘇缶給挫鐮刀齒,“據(jù)我所看的地理書,皇帝建都都是在糧食豐產的地方,皇帝的龍袍與成熟的糧食顏色相同,他們是在提醒自己,糧食就是生命,有吃的就能活下去,一生是為糧食奮斗?!?/p>

“哈哈,對了,珊珊,皇帝們是餓怕了,所以,穿著與成熟作物一樣顏色的衣服,是時刻提醒他們自己,不要餓肚子?!碧K缶笑彎了腰,過了一會,才站直腰,繼續(xù)挫鐮刀。

“謬論?!睏罱▏踩滩蛔〉匦α恕?/p>

蘇缶三個人拿著挫好的鐮刀,剛剛走出門,就撞到蔣漢民。蔣漢民已經(jīng)由山南大隊支部書記調任山南人民公社當副社長,不過,仍舊被派駐在山南大隊駐點。蔣漢民欣喜地對蘇缶說:“蘇缶,你們不用去割麥了,那是我們群眾應該做的事。小平同志出來主持黨、國家和軍隊的工作,開始重視教育。山南大隊正缺幾個老師,大隊支部一致決定調你們三個人去學校登記做老師,你們愿意嗎?”

楊建國一聽,大喜過望,心想不久的將來,可以返回廣州,繼續(xù)自己的學業(yè),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再說,就是不能立刻返程,在學校里教書,也會有機會被安排回城里的。楊建國說:“謝謝蔣社長的慧眼識珠,我們決不辜負您的推薦與期望,我們堅決完成您交給我們的任務,把未來的紅色革命接班人教育成人,做一個合格的接班人。”

蘇缶望了望楊建國和司馬珊珊,說:“謝謝副社長,只是這麥收時節(jié)到了,少一個人就少一份力量?!?/p>

“嗨,那不是事,大家多動幾下手,你們三個人的任務就給完成了。倒是這教育,才是頭等大事,我們做不來,非你們不可。話說回來,到哪都是為人民服務嘛?!笔Y漢明點著頭說,“快去收拾一下,去學校報到?!?/p>

蘇缶這才笑了,與楊建國、司馬姍姍一起連忙將身體站得筆直,舉手敬禮:“謝謝蔣社長!”

三個年輕人,接過蔣漢民遞過來的介紹信,又聽了他的一番囑托,回房子里收拾一些被窩行李日用品,跟著蔣漢民,立馬去學校赴任。學?;謴土瞬鷻C,瑯瑯讀書聲也眷顧這久違的地方。這一年,蔣偉紅正好上學,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楊建國是蔣紅兵的語文數(shù)學老師,司馬姍姍被安排教三年級的語文數(shù)學,蘇缶則是蔣偉紅的啟蒙老師。那年代的一年級是最難教的,全部是新生,是連“一”字也不認識的新生,沒有一定耐心與愛心的老師是教不好的。蘇缶教一年級,是蔣漢民特定的。

蔣偉紅被蘇缶老師提名,被同學們選做班長。第一節(jié)課,蘇缶教學生唱歌,唱的是“我愛北京天安門”。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是識字的。學生們自然是機械地跟著他的發(fā)音唱著。蔣偉紅很奇怪,看不出平時從不唱歌的蘇缶老師聲音渾厚高亢,他覺得很好聽。

“老師,您教我們唱歌,您的聲音很好聽。那時候,我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好在哪里,只是聽了覺得舒服,像收音機里唱的一樣好聽。如果老師是8090后,也許就是一個有名的歌唱家?!笔Y偉紅說。

“啥歌唱家,偉紅。”蘇缶笑了。他接著說:“我那時候的理想是做徐霞客,走遍整個中國,把各地的風土人情記錄下來,讓大家跟著我的文字,坐在家里也能旅游每一個地方?!?/p>

“如果……如果沒有如果,蘇老師……”

“是的,人生沒有假設,”蘇缶沉思了一會說,“其實,人生需要受苦,受苦不一定是壞事,卻教會了我們珍惜很多東西,包括受苦本身?!?/p>

一天,下課回家,已是下午五點半鐘,可夏天的陽光仍舊用一縷一縷的光線將大地綁住,雖然有些微風,但擄不走暑熱。山里孩子的生命力很頑強,耐得住這酷暑,并不理會路上石板的熱度,多數(shù)將布鞋脫下掖在胳肢窩或者放在書包里,赤腳走也不覺得難受。

蔣紅兵年紀大些,是小路隊長,拉著蔣偉紅走在最后。蔣紅兵問:“弟弟,楊老師講課真難聽,普通話又說不標準,我聽得想睡覺,你們蘇老師怎樣?課講得怎樣?你聽得懂嗎?若聽不懂,我們一起向爸爸說說,讓他給我們換換老師,重新安排一下?!?/p>

蔣偉紅看著哥哥,說:“這樣……哥哥,爸說過,任何時候都不能搞特權呀,能有老師講課,已經(jīng)很好了?!?/p>

“弟弟,爸最疼你的,你就幫哥哥說說吧?!?/p>

“我才不要換老師呢,哥哥!蘇缶老師講得可好了,雖然開始他的話音有點聽不明白,但現(xiàn)在他的普通話就說得很清楚,我們就聽得很明白了?!笔Y偉紅邊說邊用手比劃著蘇缶教學時那些有趣的手勢。

蔣偉紅享受的樣子,羨慕得蔣紅兵張大著嘴,將眼睛瞇成一條線,很神往的樣子。蔣紅兵催促說:“蘇老師講了些什么有趣的,快講給哥哥聽。”

“蘇老師說,他的家鄉(xiāng)是南方的大城市,叫廣州,也叫羊城,還叫花城,那里一年四季很暖和,不僅不會下雪,而且還有各種鮮花盛開。蘇老師還說,只要我們好好學習,等我們長大了邀請我們去廣州玩,去看那五只仙羊,”“五只仙羊?弟弟,那里有仙羊?”“是的,哥哥,蘇老師說的,他的家離仙羊不遠呢。不過,蘇老師也說廣州很遠,離這里有一千多公里,坐火車要一天一夜。哥哥,火車是什么東西,你見過嗎?”

“哇,一千多公里,那好遠好遠哦,”蔣紅兵伸長兩只手,左右攤開,盡可能地比劃了一個很長的距離,“火車,我見過,弟弟你也見過的?!?/p>

“我哪里見過火車,哥哥,你騙人,你也沒有見過,除非你是在課本里見到的?!笔Y偉紅知道蔣紅兵是胡亂說的,他連縣城也沒有去過,哪里就見過火車?

“哈哈,弟弟真聰明,我就是在課本里見到的?!笔Y紅兵笑嘻嘻地回答。

“你真壞,以后不理你了。”蔣偉紅聽到蔣紅兵在糊弄他,生氣地噘起嘴巴。

“弟弟,莫生氣嘛,我也是說笑的,不過,課本上畫的應該不會有假,還有,電影里不是看過嗎?與課本上的一模一樣呢。”蔣紅兵說。

聽到兄弟兩個的說話,走在前面的孩子們回過身來,問:“隊長,你們在說什么仙羊故事?可以講給我們聽聽嘛?!?/p>

“沒講什么,同學們,快回家吧,家里還等著我打豬草,明天的豬得有吃的?!笔Y紅兵催促大家快回家。

白雪站在路上,迎接它的小主人,十分熱情。蔣偉紅一把抱住白雪的頭,揉揉搓搓再放開。

晚上,蔣偉紅與蔣紅兵坐在煤油燈下做作業(yè)。白雪伏在門外,一聲不響的。蔣紅兵只顧埋頭寫字,蔣偉紅以為哥哥是生他的氣,就在作業(yè)本的右上方寫了一個“缶”字,問:“哥哥,這個名字你認識嗎?”

蔣紅兵伸頭過來,看了一會,說:“這個字,是‘罐的偏旁,應該與‘罐字同音,讀罐?!?/p>

“不對不對,哥哥也認錯字了。這個‘缶字是蘇老師的名字。蘇老師告訴我們,這個字與否認的‘否字同音,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秦國裝酒的器皿,秦國人還用它當樂器使。”蔣偉紅很高興,高興他終于逮到機會難倒他哥哥蔣紅兵了。蔣紅兵一直以來是蔣偉紅心目中的偶像,他懂得很多,也有很多小人書看。

蔣紅兵伸手在蔣偉紅額頭刮了一下,說:“看把你高興的,我故意逗你的。小人書上不是有趙國將軍廉頗‘負荊請罪的故事嗎?講的就是秦趙會盟,藺相如讓秦王‘擊缶而歌,更憑借智謀與勇氣‘完璧歸趙立功被封為相國,將軍廉頗不服氣,但藺相如不與他計較,一直避讓,后廉頗知道藺相如避讓的真相,便‘負荊請罪,小人書白讓你看了。”

“哥哥,還是你厲害?!笔Y偉紅很服氣。

“弟弟,哥有件事與你商量一下,如果你幫我,我的小人書以后全部任由你隨便翻看。”蔣紅兵拉住蔣偉紅的手說?!案绺?,這個要看是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幫到你。”蔣偉紅看了蔣紅兵一眼,有點莫名其妙,心想以前哥哥對我不是不耐煩就是命令式地說話,不容我辯駁,今天這樣求我,不會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吧。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這樣吧,只要你幫我在父親面前說一句話,不管成功與否,我以后都帶你上山去摘野果子,去采挖玉竹、麥冬,去撿竹筍殼和榛樹果實去供銷合作社賣,賣得的錢,你可以買很多很多小人書。”蔣紅兵一臉期盼地望著蔣偉紅,許下很多承諾誘惑蔣偉紅。

“那好吧,我?guī)湍阏f,你可別騙我?!笔Y偉紅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蔣漢民很是疼愛,他的要求,一般都會得到滿足。蔣漢民對蔣紅兵則嚴格很多,所以,蔣紅兵很怕父親,有什么事不敢親自去講,通常情況下,都是攛掇蔣偉紅出頭。蔣紅兵看到蔣偉紅答應了,很高興,連忙從書包里掏出三枚硬幣,總共八分錢,遞給蔣偉紅,說:“弟弟,這是獎勵,給你買糖吃,買書看。”

“你還是先說說要我?guī)褪裁窗??哥哥?!笔Y紅兵這么大方反而唬到蔣偉紅,因為蔣紅兵最大方的時候只給過蔣偉紅五分錢,平時給的都是二分錢。那是去年過年的時候,蔣紅兵不小心將家里煮飯的鐵鑼罐打破了,讓蔣偉紅頂罪,唯一的一次給了他五分錢。

“很簡單的事,就是動動嘴皮子。今晚見到父親,你就要求父親將蘇老師換來教我那個班級?!笔Y紅兵輕描淡寫地說?!斑@不行。你說了,楊老師講課不好聽,若是調來教我班,那不是害我?!笔Y偉紅一聽平時謹愨的哥哥提出的是這要求,想也不想,一口拒絕。

“好弟弟,司馬老師也很優(yōu)秀啊,人靚聲甜,又是女老師,脾氣肯定不錯,教你們一年級肯定是小事一樁,你今晚可以一起向父親要求啊,”蔣紅兵見蔣偉紅反悔,便有些生氣,伸出右手食指,點了他額頭一下,“很輕松一舉兩得的事,又不是去開荒挖地,真是‘苕腦殼?!?/p>

“好吧,我試試看?!笨吹绞Y紅兵有些惱火,蔣偉紅只得應允下來,不愿意哥哥不開心。

兄弟倆一邊做作業(yè)一邊等,很晚了,蔣漢民也沒回來。蔣偉紅實在熬不住,靠在椅子上睡了。蔣紅兵不敢睡,拿著書翻動。煤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地搖動,閃得蔣紅兵也熬不住,趴在桌上睡過去。也不知道到了幾點鐘,開門聲驚醒了他們,連忙睡眼惺忪地站起來喊爸。蔣漢民天天忙到很晚才回家,除了帶領民工上工,還要開會,不過,開會的日子最多。蔣漢民問:“這么晚了,你兩個怎么還不睡?你娘呢?”

“娘睡去了,我與哥哥在做作業(yè)?!笔Y偉紅邊說邊看著蔣紅兵。蔣紅兵的眼睛看著蔣偉紅,用眼光鼓勵他?!笆裁词??你倆?!笔Y漢民做事,從來是今天能處理的事絕不留到明天?!拔蚁胱尠职殖雒嬲{動我與哥哥班級的老師,特別是楊老師,普通話不標準,講課又難聽。哥哥班的同學們都是這么說的?!笔Y偉紅連忙將哥哥蔣紅兵交代的話說了出來。

蔣漢民一聽,沒出聲,然后從口袋里拿出紙和一包煙葉,包了一支煙,就著煤油燈點燃,猛吸一口,轉頭看著蔣紅兵說:“孩子,我知道肯定是你出的主意,你讀個書怎么也對老師挑三揀四的,誰教不是教呀!你自己不好好學習,卻怨怪老師不會講課。人家楊老師是廣州來的高材生,是燒香磕頭、求神拜佛也求不來的,你看看除了他們三個,其他老師不是高小畢業(yè)的,最多也是個‘縣三中四中的初中畢業(yè)生。這是益了你們,你還雞蛋里面挑骨頭?!?/p>

新中國成立前,十幾歲的蔣漢民就參加當?shù)剞r會,那時候,人沒槍高。他一身正氣,疾惡如仇,最是見不得人以權謀私、弄虛作假的,此時,對兒子的要求,是壓住火氣,耐心地教育。面對蔣漢民的一番言語,兄弟兩個不敢再說什么,只得去睡覺。

眨眼又到第二年的年底,蔣漢民由于工作出色,升任山南公社社長,統(tǒng)管全社的工作。自此,他離開了山南大隊,要在各生產大隊視察,很少有時間回家。蔣漢民由于沒讀幾年書,字識得不多,管理這十幾個生產大隊,三五萬人口,文字上有些吃力,工作報告自己不能獨立完成,于是,他看中了蘇缶的才氣,通過人事調動,將蘇缶調到公社做團支部書記兼職文書。

蘇缶接到調令,離開學校之前,來到蔣偉紅家做最后一次家訪。他帶來幾本書送給蔣偉紅和蔣紅兵,并說將來,他們一定會用得上。蘇缶在每本書簽名并寫上“大丈夫當朝游碧海而暮蒼梧”。蘇缶說:“好好讀書,長大了一定要走出去,到祖國各地走走看看,這才更能長見識。要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p>

“謝謝蘇老師,記住了?!笔Y偉紅、蔣紅兵連連點頭。

那晚,楊建國、司馬珊珊與蘇缶一起來做家訪。那個晚上,剛好蔣漢民回到家里。他讓愛人單冬珍殺了一只生蛋的大母雞。那時,公社和大隊干部都鼓勵農戶們多養(yǎng)雞,除了每年向國家上交一兩只外,其余的雞,養(yǎng)戶們有自主權,就是說誰家養(yǎng)的誰就可以賣可以吃可以養(yǎng)著生蛋。

蔣漢民夫婦與蘇缶三個人圍坐一桌。除了這煲的雞,菜依然是炒蘿卜,炒南瓜和一碗臭豆腐乳。不過,這碗臭豆腐乳比起之前要豐富很多,滿滿的一碗。

雞湯很香,臭豆腐乳很臭,交匯一起,卻是很誘人食欲的。蔣漢民將雞肉依次夾給司馬珊珊、蘇缶、楊建國,再添一碗給在一旁吃飯的兩個兒子,又夾一塊給愛人單冬珍,說:“現(xiàn)在,生活好多了,不僅僅臭豆腐乳豐富,更有了雞肉打牙祭。看來,日子會越來越好。大家吃,別客氣。”

蘇缶笑了,說:“是呀,生活有了奔頭。蔣社長,各家各戶都可以養(yǎng)雞養(yǎng)豬,不再被禁止,這是大家期盼的。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大家吃,蔣社長有心待客,我們就得吃?!?/p>

白雪在飯桌下鉆來鉆去。蔣偉紅把碗里的雞肉夾了一塊,扔給白雪。

“蘇老師,司馬老師,楊老師,我娘養(yǎng)了好幾只雞,平時不殺給我們吃,說是要有客人來才能殺,你們以后可得多來幾次?!笔Y偉紅在一旁說。

“好呀,你想吃雞時,就告訴我與你司馬老師,我們就來家訪,至于蘇老師,就沒有這口福了,他調去了公社?!睏罱▏A丝曜?,打趣道。

“想吃雞,行,以后可得多幫你娘喂雞喂豬,不會少你們吃的。”蔣漢民也給兒子的一席話逗笑了。

“你看你說得啥話,現(xiàn)在,孩子要好好讀書,家里的活,我挺得住。還有你自己,到處走,記得要愛惜身體。”單冬珍將蔣漢民夾給她的雞肉夾起放到他碗里,“看你一天天累的,要多吃點,身子才挺得住,你是我們娘兒的依靠,這個家的頂梁柱?!?/p>

單冬珍說著眼圈兒就紅了。蔣漢民很快夾起那塊雞肉,重又放到單冬珍碗里,說:“現(xiàn)在累點,值得。你別為我擔心,也沒啥好擔心的。你吃吧吃吧,碗里鑼罐里還有。現(xiàn)在,這日子越來越好,有奔頭,正是好好干的時候?!闭f完,他在碗里夾起一塊肋骨往嘴里送。一塊肋骨,到了蔣漢民嘴里,“吧嗒”幾下,和著飯一起吞下肚子。

單冬珍看著丈夫,還想說什么,蔣漢民卻笑道:“冬珍,你廚藝大進,煲的雞很爛,連雞骨頭也變成雞肉了?!?/p>

蔣漢民的幽默,蘇缶聽了,不知道為什么卻笑不起來。蔣漢民見大家不說話,氣氛有點沉悶,連忙勸菜。一桌人,又開始熱鬧起來。

蘇缶調去了山南公社任團支部書記,跟著蔣漢民到處調研農耕情況,各大隊的每一項糧食產量、適合種植的農作物都要掌握一手資料。司馬珊珊調到教蔣偉紅的班。山南大隊,又接收了從河北石家莊來的兩個知青,直接被大隊安排到學校來當老師。山南大隊學校寬敞,教室多,附近幾個大隊的學生也在這里讀書,因此,學生多,師資力量匱乏。想不到的是,一年后,司馬姍姍走了,回了廣州。據(jù)說是她的父親病了,并且病得很嚴重。廣州來電報特批司馬姍姍回去照顧她父親。

司馬姍姍臨走時,蔣偉紅與很多同學一起去送她。司馬珊珊滿目含淚,舍不得她的學生,但是,她父親更需要她。她不得不回去。司馬珊珊拿出很多支鉛筆,每個同學一支,筆頭有紅色橡皮擦的那種,再將一支鋼筆送給了蔣偉紅。同學們也都流下了眼淚,舍不得她離開。蔣偉紅與同學們還有其他老師一直將司馬姍姍送出很遠的路。楊建國則幫她背著被窩行李,走在最后,默默地不作聲。蘇缶趕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司馬姍姍走后的第三天。蔣偉紅看到蘇缶捧著一束野花,坐在學校的小樹林里,哀哀地哭。蔣偉紅不知道說什么,只好藏在一旁默默地陪著,直到蘇缶離開。

司馬姍姍走后,蔣紅兵發(fā)現(xiàn)楊建國教學表現(xiàn)得很好,講課比以前賣力多了,也生動多了,普通話也特別標準,開始獲得了學生們的尊重。蔣紅兵高興地告訴蔣偉紅。蔣偉紅替哥哥高興,也為他們全班同學高興。不久,楊建國被教育組任命為山南大隊學校的校長。有一次,蔣紅兵神秘地對蔣偉紅說:“弟弟,楊老師真古怪,有一次我去他寢室送交作業(yè)本的時候,看到他桌面有幾張紙上,寫滿了司馬姍姍老師的名字?!?/p>

“這有什么奇怪,哥哥。”蔣偉紅說。

“不奇怪,楊老師為什么不寫蘇老師的名字?”蔣紅兵對蔣偉紅的不以為然有點不滿,但是,他也找不到答案。

蔣紅兵的話勾起了蔣偉紅對蘇缶的思念。蔣偉紅不僅想念他的蘇缶老師,也想念司馬姍姍老師。司馬珊珊去了廣州,他無法去找她,但是,他決定星期天去公社找蘇缶。蔣偉紅說:“哥哥,你星期天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公社找蘇缶老師?”

“星期天?我要幫娘做事,要放牛弄柴火?!笔Y紅兵說。“星期天,聽娘說我們家放養(yǎng)的牛要牽去耕田。你不陪我去算了,我自己去。”蔣偉紅、蔣紅兵星期天都要幫家里做事。家里領養(yǎng)生產隊兩頭牛,要他們放養(yǎng)。蔣偉紅太想念蘇缶老師,他去問過娘,知道牛要去耕田,才來央求哥哥陪他去公社?!澳呛冒?,弟弟,我與娘說一聲,陪你去找蘇老師?!笔Y紅兵看著蔣偉紅,一口答應。他不放心讓弟弟一個人走十幾里山路。

蔣偉紅與哥哥蔣紅兵要去公社看蘇缶,當他倆將打算告訴娘時,單冬珍想也不想就滿口答應,并說與他們一起去。蔣偉紅說:“娘,我與哥哥去就行,您不用擔心。”

“娘不是擔心,是想去那里買點棉索回來納鞋底,得提前給你們還有蘇老師楊老師準備過年的新鞋,”單冬珍摸了摸兒子的頭說,“還有,給你爸和蘇老師送點菜去?!?/p>

單冬珍說的菜就是臭豆腐乳,在農村,臭豆腐乳是看著最好的補品,豆腐是素菜之王。平時公社食堂多少都有點菜的,但蔣漢民與蘇缶都喜歡吃臭豆腐乳,特別是蔣漢民,吃飯時有一塊臭豆腐乳能多吃一碗飯。這兩年,生產隊的黃豆產量不錯,單冬珍將隊里分給的黃豆、黑豆在年前幾乎全部打了豆腐,做成臭豆腐乳。

“那我們一起去,娘?!笔Y紅兵知道父親蔣漢民好久沒有回家,母親是找借口想去看看。

單冬珍搬出一個腌好臭豆腐的小土瓷壇,再從碗柜的抽屜里拿出六個雞蛋,看了看空了的抽屜,她又放了兩個雞蛋進去,將那四個雞蛋用手絹包好,放在桌子上讓兩個兒子看著。她去隊長家請假。很快,單冬珍回來,說隊長蔣福成不批假,說家領放的兩頭牛今天不用耕田,要好好放養(yǎng)。單冬珍說:“紅兵,娘要在家放牛,你帶上這壇臭豆腐和雞蛋,帶好你弟弟去吧,路上小心,莫讓娘擔心。”

蔣紅兵說:“娘放心,我與弟弟不惹事的,會早去早回,明天還要去上學?!?/p>

單冬珍找了一個小布袋,將壇子放進布袋里,布袋上面再塞些稻草,放上雞蛋,然后用針線縫上兩根布帶,綁在蔣紅兵背上,看看很牢實,又囑咐了幾句,單冬珍將兩個兒子送到去公社的路上,直到望不見人影才轉身回家。

蔣紅兵帶著蔣偉紅,沿著彎曲的小路,走了三四里路,才轉上那條唯一的泥巴公路。白雪沒有跟著,白雪吃了藥死的老鼠,前兩天才治好,被關在房里。

蔣偉紅一邊走一邊跳躍著去捉在頭上飛來飛去的蜻蜓。蔣紅兵說:“弟弟,你走路正經(jīng)點,不要摔倒弄臟了衣服?!笔Y偉紅說:“放心,哥哥,這泥路我們走慣了的,哪會摔著?!?/p>

哥倆走到農下壟大隊,聽到前面呼聲震天。蔣偉紅說:“哥哥,那里正在平整土地,爸爸和蘇老師會不會在那里帶隊勞動?”蔣紅兵說:“我們去看看?!薄昂玫?,哥哥,如果爸爸與蘇老師在,我們就不用走那么遠了?!?/p>

初秋的陽光像山里人一樣熱情,毫不吝嗇地將自己的所有全部端出來。工地上勞動的人們汗流如雨,也沒有人歇息一下。這是一場憑借人力背負、肩挑、桿抬的勞動,為了農田便于灌溉,要把高處部分的土挖掉去填到低洼處,使得整壟的水稻田全部平整。沒有挖掘機,沒有推土機,沒有汽車,只有雙手雙腳扁擔竹篼鋤頭等工具,但是,整個工地卻生氣勃勃,熱火朝天。

蔣偉紅與蔣紅兵沒有看到父親和蘇缶,想找個人問問,但身旁來來往往的人們沒時間搭理他倆。兄弟倆只得往前找,忽然看到本生產隊的副隊長蔣建民。蔣建民一眼瞥見哥兒倆,連忙放下?lián)訂枺骸凹t兵,你們來這里做什么?”蔣紅兵說:“找我爸?!笔Y建民說:“冬珍嫂子也真是的,大熱的天,讓孩子跑這里來?你父親不在這里?!笔Y偉紅一聽對方責怪娘,不高興了。他說:“我們怎么就不能來了?這里有老虎?是我娘讓我們來的?!笔Y建民一聽,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好話當作惡話說,連忙訕笑著說:“兩位侄子,叔不是那意思,是關心你倆,這么遠的路,你倆沒大人陪著,遇到事就麻煩了。”蔣偉紅連忙說:“謝謝建民叔,我娘讓我們將這壇臭豆腐乳送給我爸和蘇老師吃,再讓我爸買些棉索讓我們帶回去?!笔Y建民手搭涼棚說:“你去那邊看看,楊建國老師在那里搞宣傳,你倆去問問他?!?/p>

蔣紅兵兄弟倆謝過蔣建民,往他指點的地方走去。走了約莫兩里路,看到楊建國拿著喇叭宣傳先進人物以及各大隊與各小隊的平整進度。蔣偉紅走過去,敬了一個少先隊的禮,喊:“楊老師,您好!”楊建國聽到蔣偉紅喊他,連忙放下喇叭,停了宣傳,問:“偉紅、紅兵,你們怎么來啦?”蔣紅兵也給楊建國敬了一個少先隊的禮,說:“找我爸。楊老師看到我爸嗎?”楊建國說:“沒有,今天公社帶隊來的是副社長,你爸聽說去了縣里。”“謝謝楊老師,弟弟,我們回去吧。”蔣紅兵對蔣偉紅說?!皸罾蠋?,那蘇老師在嗎?”蔣偉紅又問?!八c你爸一起去了縣里?!睏罱▏卮?。

“好吧,哥哥,把這壇臭豆腐乳和幾個雞蛋給楊老師吃吧。”蔣偉紅對蔣紅兵說。“嗯,”蔣紅兵松開綁在身上的帶子,小心地放下壇子說,“楊老師,這是我娘腌制的臭豆腐乳,這是四個雞蛋,都給你吃?!?/p>

楊建國連忙說:“紅兵,這樣不行,老師不能隨便收你們的禮物,雞蛋這么珍貴,你們帶回家去吧,工地上有菜吃的?!笔Y偉紅說:“楊老師收下吧,我家的雞有生蛋的。我爸爸說,你在這里教學,受苦了?!笔Y紅兵也說:“楊老師收下吧,我知道您也很喜歡吃臭豆腐乳的?!睏罱▏缓猛妻o,他確實也喜愛這味道,連忙說:“謝謝紅兵和偉紅同學,也謝謝你們娘,老師就收下了?!睏罱▏焓謴囊路锩鰞蓮埜魑宸皱X的菜票,想了一下,再摸出兩張各五分錢的菜票,分別遞給蔣紅兵和蔣偉紅,說:“紅兵同學,偉紅同學,這是老師在學校的菜票,你們可以去學校食堂打菜吃?!?/p>

蔣偉紅連忙說:“楊老師,我們不能收您的菜票。”蔣紅兵也說:“我們不能收,楊老師,我爸常常說,你們是文化人,從大城市來到我們這里,要多多關心你們才對,一壇臭豆腐乳,算得了什么,我們哪能收您的菜票?”蔣偉紅接著說:“我爸和娘會批評我和哥哥的?!睏罱▏犃耍墩艘粫?,鼻子發(fā)酸,忽然,覺察自己在學生面前失態(tài)。楊建國連忙用手揉了一下眼睛,說:“看這風,把沙子吹到眼里了?!?/p>

“楊老師,您別太累了,明天得回學校講課,我們回去了?!毙值軅z沒見到父親和蘇缶,只得悶悶不樂地往家里走。

回家后哥倆將前后事情都對母親說了一遍。單冬珍安慰說:“兒子,干革命促生產就是這樣忙的,將來生活好過了,你爸就不會這么常年到處跑。男子漢可不興這樣不高興,你們爸不在,你們可要保護好娘呢?!?/p>

“娘,那棉索沒有買回來,過年還有新鞋穿嗎?”蔣偉紅想了一會,問。單冬珍笑道:“瞧你這孩子,娘肯定會想辦法的,保證我們一家人還有蘇老師楊老師等學校老師都有新鞋穿?!?/p>

1973年的山南大隊,依然沒有跳出貧窮的圈子,村民依舊缺衣少食,雖然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改觀,但糧食還是不能自給自足,得吃國家的照顧糧,不過,這兩年可以紅苕絲換大米,只要補一點點差價。一些孩子由于營養(yǎng)不良,體質較差。有一次,山南小校三百多個學生病倒了一大半。說來奇怪,那天中午,學生睡午覺的時候,突然不知從哪里滴下幾滴鮮血在蔣偉紅同桌的課本上,同桌是個女孩子,叫劉明英。她膽子忒小,嚇得哭了。其他同學聽到哭聲,連忙跑過來看,很驚奇。

蔣偉紅是班長,自然,他挺身而出。蔣偉紅鎮(zhèn)定地用手沾了那幾滴血,拿到眼前仔細看,也看不出什么問題,于是,安慰同學們說:“沒事,是幾滴血,可能是誰劃破了手指滴下的?!笔Y偉紅說完這話,就笑了,因為,他也只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他同班同學中有幾個的年紀比他大好幾歲。

喧鬧的同學們看到蔣偉紅用手摸,雖然找不到血是怎么來的,但聽了他的話,各自回到座位上。不一會,楊建國進來,問了一下情況,也沒當一回事,因為,在大人看來,這就不是個事。可是,幾天后,蔣偉紅病倒了,上吐下瀉,又發(fā)高燒,大隊里的赤腳醫(yī)生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是常規(guī)性地每天來給他打兩次針,作為治療方案。

蔣偉紅躺了三天。單冬珍心疼不已,她想托人帶信讓蔣漢民回來,蔣漢民是她這個家庭的天,兒子是她的心頭肉。單冬珍又聽赤腳醫(yī)生說學校的學生病了十之六七。她還聽到一些謠言,說那平整土地的地方有很多墳,現(xiàn)在被挖出遷移,是祖宗的靈魂無處安家,祖宗們震怒了。又有一說是得罪了什么菩薩,那里一百年前有一座廟,現(xiàn)在菩薩的駐地被驚動了,怪罪下來,大人們“火氣”旺盛,因此,讓孩子們代為受過。蔣偉紅不相信。他問單冬珍:“娘,不是說菩薩都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嗎?怎么欺負小孩子?”

單冬珍一下子給問住了,沉吟了一會,才說:“孩子,別問這問題,不可以說‘菩薩這兩個字的,免得隔墻有耳,給人聽了去,你爸是干部,被人說我們搞封建迷信。再說了,人有好有壞,菩薩也許與人一樣,有善有惡吧?!?/p>

蔣偉紅聽了母親單冬珍的話,似懂非懂。他說:“是嗎?娘,難怪《封神演義》里面的神有善也有惡?!?/p>

夜晚,單冬珍看著兒子蔣偉紅高燒反反復復的,燒了熱水,用毛巾敷在蔣偉紅的額頭上。熱毛巾降溫,是農村最簡單降溫方法,除了這樣,她也沒有其他辦法。她也還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等丈夫蔣漢民回來。下半夜的時候,月亮將整個臉蛋隱去。單冬珍聽到敲門聲。她打開房門一看,是丈夫蔣漢民回來了,在他后面的,是蘇缶。

單冬珍著急地說:“漢民,你回來得正好,偉紅燒了幾天,你看嘴唇都燒起泡了?!?/p>

蔣漢民用眼光安慰妻子,伸手撫摸蔣偉紅的額頭,說:“別著急,有我在。我與小蘇就是因為這事回來的?!?/p>

蔣漢民站起身。蘇缶說:“社長,讓我看看?!笔Y漢民走到一邊,看著蘇缶說:“靠你了,小蘇,這么多孩子生病。就先拿我兒子做臨床試驗吧?!?/p>

蘇缶和藹地問蔣偉紅得病的原因,仔細地察看了蔣偉紅的面色和舌頭,又詢問了單冬珍這幾天蔣偉紅的病癥,再與蔣漢民商議了一陣,兩個人打著手電筒,出門去了,快天亮的時候,才回來,靠在椅子上瞇了一覺。天剛剛有了一絲白色,蔣漢民和蘇缶又出門去了。下午,蔣漢民的聲音在大隊的喇叭里響起:“各位村民請注意聽,家里有病人的沒病的人都來大隊部集合,這里有熬好的中草藥給大家喝,有病治病,沒病防病!”

蔣漢民在山南大隊很有威信。他說的村民都會相信。男女老幼都來了,每人喝一碗,下午再來喝一碗,晚上也喝一碗。身體沒癥狀的喝一天,有癥狀的喝三天,還有癥狀的繼續(xù)喝,一周后,喝了蘇缶熬制的中草藥,沒病的沒有染病,有病的便痊愈了。臨走前的那個晚上,蔣漢民拉蘇缶住家里。蔣漢民親自殺了一只正下蛋的母雞,煲了一鑼罐,再在柜子里拿出半瓶苕渣酒,大家圍坐一起,吃得津津有味。苕渣是紅苕煮的,酒勁不大,大家也喝得汗水從臉頰上往下滴。

蔣偉紅對蘇缶佩服得五體投地。蔣偉紅與蔣紅兵也先后用蔣漢民的酒杯,向蘇缶敬酒。兄弟兩個對蘇缶的崇敬之情又上升了幾層。吃完晚飯,大家圍坐在桌旁閑話。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與煤油燈的燈光一起,在屋里搖曳。蔣偉紅打量蘇缶,只見他臉比三年前黑了很多,胡子也一茬一茬地鉚在嘴巴四周,頭發(fā)也不妥帖,看樣子是多日沒有梳洗,衣服上也沾滿了塵土,只是那雙眼睛在燈光的映照下依然閃閃發(fā)光。

“蘇老師,你瘦了很多,也沒有在學校時那么愛干凈,以前,你的衣服總是最干凈的,只有司馬老師才能與你有得一比。”蔣偉紅看著蘇缶忍不住說出了心里的想法。蔣偉紅愿意看到他心目中的蘇老師一直都是干干凈凈的,因為,蘇缶是有知識的人,那樣的話,他心里覺得舒服。其實,蘇缶是蔣偉紅心底里的美好,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人生坐標,是儲藏在他心底里的參照和榜樣。蔣偉紅不想蘇缶有這種令他不舒服的感覺。

“我接受蔣偉紅同學的批評,以后要‘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也要‘正衣冠。吾日三省吾身。對自己的形象不可以有絲毫的懈怠,因為,愛干凈是身體健康的第一道屏障?!碧K缶聽了蔣偉紅的話先是一愣怔,接著明白蔣偉紅的心情,知道老師對學生的影響力,知道蔣偉紅一直牢牢記著他原來的形象。他微微一笑,亦如兩年前一樣和藹可親,誠懇地接受蔣偉紅的建議。

白雪在門外的那個碗里吃著單冬珍倒入的雞骨頭拌紅苕。白雪吃得很歡??吹贸?,它也很久沒有打過牙祭了。

蔣紅兵看了蔣漢民一眼,又看了蔣偉紅一眼,直伸出舌頭,做驚詫狀。蔣漢民沒出聲,仿佛什么也沒聽見。單冬珍嗔道:“你這孩子,蘇老師天天忙著群眾的事,這些天更忙著采藥熬藥,哪有時間講究穿著打扮。大人說話小孩聽,別沒大沒小的,偉紅,你蘇缶老師哪有你這么一天到晚坐著的清閑?他已經(jīng)調到縣里去做團委書記,整天忙得腳板背在背上跑。這兩天是你父親去找他來給大家治病的,不然,你哪里看得見他?!?/p>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嬸子,往往孩子的話才是最真實的話,因為,孩子們心不藏私,想到什么看到什么就說什么,我喜歡這直言快語,多聽聽批評是好事,令人進步,”蘇缶笑道,又繼續(xù)說,“偉紅是一個好學生,蘇缶老師希望以后繼續(xù)聽到偉紅同學更多的建議和批評,我一定改正,做一個高尚的人,更做一個愛干凈的人?!?/p>

蘇缶一席話,說得蔣偉紅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想蘇缶去了縣里做官,縣比公社大,管著十幾個公社,蘇缶的官比父親的官還大,肯定比父親更忙,心里很佩服他。蔣偉紅說:“蘇老師,您去了縣里,以后我們就看不見您了,您可得抽時間來山南大隊看我們。我想您與司馬老師,同學們也想念您與司馬老師?!?/p>

蔣偉紅的話,讓蘇缶的心很暖和,想自己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得到群眾的認可,更得到孩子們的眷念,連忙伸手來握住兄弟倆的手,看著他倆說:“好好,再怎么忙,我也一定會抽時間來看望你們。司馬老師,她也很好,她回到廣州后,也寫了幾封信給我,托我問好她的學生,只是,她有了新的工作,不能親自回來看望大家?!?/p>

蔣紅兵也說:“蘇老師,不久前,我弟弟央求我陪他去公社找您,他說好久沒見您,很想您,不過,走到半路,看到在工地上做宣傳的楊老師,他說您不在公社,我們就返回了,我娘還讓我們給您和我爸捎去一壇臭豆腐乳。您不在,我們只好給了楊老師?!?/p>

“嗯,楊老師告訴我了,說你們去過。喏,這是我特地買給你們的書,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是《艷陽天》,還有舊書,是植物學方面的,我以后也用不著了,你們可以看看?!碧K缶說著從包里拿出幾本書,分給蔣偉紅和蔣紅兵,然后,又從包里拿出三本書,是《中醫(yī)藥指南》《千金方》《本草綱目》送給蔣漢民,說,“這是中醫(yī)院的院長贈給我的,今天轉贈給蔣社長?!?/p>

不過,有一件事,蘇缶撒了一個善意的謊,就是楊建國沒有告訴他蔣偉紅兄弟倆去找他。他之所以這么說,是為了維護楊建國在學生心里的形象。

那個晚上,蔣偉紅與哥哥蔣紅兵纏著蘇缶說話。蘇缶也樂意與他們交流。他詳細地問了兩兄弟的功課,討論了在學習上遇到的一些困難,給了兩兄弟好的學習方法,建議他倆長大后一定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后來,師生三人在蔣漢民的催促下才去休息,因為,天亮后,蘇缶要去坐公共汽車趕回縣里。

臨睡覺的時候,蔣偉紅與哥哥拿著蘇缶老師贈的書籍,翻開書頁,有文字有圖畫還有蘇缶老師寫的心得體會,書本紙張雖然被磨得有些發(fā)黃,但沒有一處破損,書角也平平展展的,沒有一處褶皺,像被珍藏得很好的古董。煤油燈一閃一閃地發(fā)著光,兩兄弟的臉蛋就像那燈芯火焰,紅撲撲的。

蔣紅兵十四歲那年,去了幾十里外的縣城里讀初中,蔣偉紅讀小學四年級。兩兄弟不在同一學校讀書,蔣偉紅很不習慣,曾經(jīng)偷偷地哭了幾次,那份不舍,那份依戀,還有那種沒有了靠山的感覺,時時撩撥他的神經(jīng),令他淚水潸然。從此以后,蔣偉紅要獨自面對許多事情。他沒有蔣紅兵這面盾牌護身,好在他并不是個喜歡惹事的人,學習成績穩(wěn)定,一直名列前茅,與同學們的關系也很融洽。

就在蔣偉紅讀四年級這年,楊建國被上調到公社教育組去了。說實在的,楊建國被調走,很多同學都很高興,沒有像蘇缶、司馬姍姍走時那種心酸的感覺。同學們再也不用看他陰沉的臉色了,盡管他的教學水平越來越高。

蔣偉紅是少先隊大隊長,自然要與同學們一起去送楊建國。盡管,平時有些學生不喜歡楊建國,但分別的時候,多年的相處讓一些同學感到不舍,有的學生哭了。楊建國聽到哭聲,陰沉的臉色頓時顯出暖色。畢竟,幾年的相處,還有孩子們對他的尊重令他不由得心顫。他舉起右手,微笑著向他的學生們揮別。他真誠地說:“謝謝同學們,謝謝各位老師,歡迎你們有時間來教育組坐坐,有需要幫助的,盡管來找我?!?/p>

說完這話,楊建國背上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蔣偉紅和少先大隊幾個同學送了很遠。

轉眼間,又是一個冬天到了。天氣特別寒冷,北風呼呼地叫,奇怪的是,農歷十一月了,擱往年,早就下雪了,但這不下雪的日子比往年下雪的日子都要冷。蔣偉紅的學校放假了。到了臘月,還是沒有下雪,只有北風不知疲倦地“呼呼”地刮。北風將蔣紅兵吹回來了。他們學校也放假了。蔣紅兵帶回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他告訴弟弟蔣偉紅:“蘇缶老師被抓了。”

“哥哥,你胡說!”蔣偉紅聽了,很生氣,立刻打斷哥哥蔣紅兵的話,“蘇老師是好人,是不可多得的好老師,他怎么會犯罪?那年,他采的中草藥救了我們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被抓起來?哥哥,你肯定搞錯了!”

“是真的,弟弟。都押到我們學校進行批斗過。”

見蔣紅兵說得肯定,蔣偉紅猶似五雷轟頂,心中大惑不解,蘇老師怎么會犯罪?蔣偉紅對蔣紅兵發(fā)了脾氣。他說:“哥哥,任何人可以斗他,打他,我們不可以!你若批斗他,我就與你翻臉!”

那一夜,蔣偉紅與哥哥睡不著,在床上烙了一夜的“鍋底”(相當于北方的燒餅),整夜聽到山野里仿佛有一只受傷的狼在長嚎,空谷里回蕩著的嗥叫聲,一會兒變成了哭訴,一會兒又是哀鳴,一會兒又是不屈服,凄慘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天沒亮,蔣漢民輕輕推開蔣偉紅與蔣紅兵的房門,走了進來。蔣漢民從身上掏出一個布袋,從里面拿出一張四方形的紙張,再從布袋里拿出一些煙葉鋪在紙上,轉成一支煙,放在嘴里,劃燃火柴,點著煙。蔣漢民心情十分不好。蔣偉紅醒了,看見蔣漢民坐在床邊吸煙。蔣偉紅問:“爸,早?!?/p>

“兒子,你再睡睡,再睡睡?!?/p>

“不睡了,睡不著?!?/p>

“兒子,你長大了,是不是?”

“是?!笔Y偉紅納悶父親問這個。

“長大了,就要懂得明事理?!?/p>

“爸有事嗎?”

“是這樣,兒子,蘇老師要被判刑,我聽說那個主任喜歡吃狗肉,我想把白雪送給他,托付他照顧一下蘇老師。”

“白雪……白雪……”

“兒子,爸也是沒辦法。爸知道你養(yǎng)了白雪好幾年,有感情。爸更知道這送禮也是違反組織紀律的,但是,爸也是想不出其他辦法……”話沒說完,蔣漢民把頭伏在手掌中,哀泣著。此刻的蔣漢民像一匹山野中受傷而又無助的狼。他知道,兒子對白雪的感情。白雪四條腿和腦門的毛色雪白,蔣偉紅那年在路旁撿到它,它還是只被人遺棄的小狗崽……

蘇缶沒有親人,蔣漢民一家順理成章成了他的親人。年后的春天,蘇缶被判刑,去甘肅監(jiān)獄勞改。蘇缶覺得被判刑是種解脫。也許是蔣漢民把白雪送給主任起了作用,蘇缶再也沒有被掛牌游街,須知精神上的折磨比肉體上的折磨更令人難以忍受。第二年春天,蔣漢民在公社開具了一封介紹信,帶著兩個兒子,帶著兩壇愛人單冬珍腌制的臭豆腐乳,去甘肅監(jiān)牢探視蘇缶。蔣漢民打聽到蘇缶被抓的內幕,是他與那個主任的侄女有關。主任是這小縣城里的王,王的侄女追求蘇缶,兩人處了對象,后來,蘇缶發(fā)現(xiàn)和王的侄女三觀不合,就遠離了她。蘇缶就犯罪了……事情就這么簡單。蔣漢民沒有將打探到的消息告訴蘇缶。王的侄女,怎可以被拋棄?若拋棄,就得付出代價,這就是游戲規(guī)則。

蘇缶出獄的時候,是八年之后,被平反了。那年,蔣漢民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死于心梗。他在工地上做事,一下子就倒在地上,在去縣醫(yī)院的路上,就沒了氣。單冬珍悲傷過度,整天以淚洗面。過了一年,縣里領導給單冬珍安排在一家棉紡廠上班。單冬珍開始不想去,后來,由于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生活艱難,便接受了組織的照顧。蘇缶出獄后,來到山南大隊找蔣漢民,聽說他家的情況后,他在屋外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廣州了。那時候的他,無力給予其任何幫助。他與司馬珊珊出國前,又來過,但沒有找到蔣偉紅。那時候的蔣偉紅,也因為母親和哥哥出事去世,遠赴東北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世事如白云蒼狗。彈指間,幾十年過去,恍如昨日。

臨別的時候,蔣偉紅想了又想,終于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蘇老師,對當初,您有過后悔嗎?”

“后悔?怎么說呢?”蘇缶慢慢品完杯中的茶,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說,“有句話說得好,苦難是自己寶貴的財富。如果人生經(jīng)歷過苦難,就別去抱怨,經(jīng)歷過苦難更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財富?!?/p>

還有一句話,蔣偉紅想問,但終究沒有問。他是想問,如果沒有經(jīng)歷那些苦難,蘇缶老師會不會成為一個植物學家或者地理學家?抑或是著名醫(yī)生和歌唱家?其實,蔣偉紅轉而一想,有的問題不必問,人生沒有假設,也無需是否正確的答案,生活態(tài)度很重要。他站起來,抱住蘇缶,把頭伏在蘇缶的肩膀上,享受這久遠的溫情。蘇缶用手輕拍蔣偉紅的背。

蔣偉紅將成功商人蘇缶送上他的小車,關上小車的門,囑咐司機:“一路照顧好蘇老師?!弊M小車的蘇缶將一頭白發(fā)伸到車窗外,對蔣偉紅說:“偉紅,我在廣州等你?!笔Y偉紅揮動著手回答:“好嘞,蘇老師,我去廣州接您!”

小車,漸行漸遠。小城的柏油馬路,像一匹平展的布匹,一直延展到遠方。小車行駛在上面,舒坦得很。“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蘇缶才是真正的大丈夫。蔣偉紅想,老爸蔣漢民也算一個。

余清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安徽文學》《作家文摘》等多家刊物刊發(fā)和轉載,入選“新中國七十年微小說精選”“廣東省小小說三十年精選”等百部精選本、中學生語文試卷中考試卷。著有長篇小說《雪蓮花》及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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