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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伴

2023-07-10 03:01:46宋尾
江南 2023年4期

宋尾

不知道別的人有我這樣的經(jīng)歷不,很可能沒有,也可能有,畢竟世界之大,可能性總是存在的。假使有,大概也是不愿對外人暴露的吧?這并不是什么值得對人提起的東西。再說,也難保人家以為你會有什么毛病,腦子這里。但我自己清楚,我沒什么不正常的,頂多有點焦慮,或者說,是焦慮的慣性還在。然而我也清楚,我要說的這件事不大容易叫人相信,因為人們很難相信他們自己未曾經(jīng)歷的東西,而這個事情超出了他們的經(jīng)驗。

是這樣的,在某些時刻我能發(fā)現(xiàn):有個無形的人跟我在一起。不是比喻,不是形容,而是一個事實。坐在一起,挨在一起,抑或走在一起。很多時候不是說我真的看見了他,這很難,但我能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他在。他離我很近,很親近,某種意義上,是的,我的感受是這樣的。偶爾我能聽見他的鼻息,隱約捕捉他的形象,就這點來說,他并非是“虛無”的。我知道有些敏感的人能感知到其他人的痛苦,就像配置了一種無形的天線。他給我的感覺,仿佛是另一個我。確實他跟我很像,從感覺、習(xí)慣,以及意識里的那些蛛絲馬跡。但他不是我,不是我死去的父親,也不是我認識的所有人。我就是知道。這種東西是沒法解釋的,但你們完全可以信任我。在某個時刻,有時是特別安靜的時刻,有時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出現(xiàn)了?;蛘哒f,他一直都在,但只在少許時刻不幸被我發(fā)現(xiàn)。

回溯起來,我是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他(存在)的。并不是什么陰森的夜晚,而是白天,確切說是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三月初的樣子,我記得陽光很好。九年前,有段時間我常在四樓的家中陽臺枯坐。那兒被我開辟成一個工作室,配置了木質(zhì)工作臺,電腦,書柜,大煙缸,茶桌和茶具,蒲團和懶人沙發(fā),一應(yīng)俱全。這十五平米空間既是我工作的地方(那期間我承接了一些企業(yè)軟文和定制圖書),也是我出離家庭的一個場所,就像魚兒可以輕松冒泡的水域,一個私人泳池,我盡可以放大音響,打嗝,放屁,抽煙,而不至于影響其他人——主要是家里的其他人,比如妻子和她稍顯尖刻的母親,尤其是后者,她有長期的鼻炎。她甚至能把我們夫妻的不孕歸咎于我吸煙這件事上。至于樓上樓下和對面的住戶,那不在我考慮范疇??傊?,那天我坐在陽臺上,對著樓下那棵粗壯的黃葛樹發(fā)呆。當(dāng)時我剛辭職不久,從一個國有傳媒集團還算不錯的崗位。最后一次離開辦公室,走在寬闊的街上時,我感覺自己猶如赤身裸體置于行人當(dāng)中。這意味著我為之奉獻的十一年(每個具體的日日夜夜和每一件具體的工作)完全被卷成一團,送進一個無形熔爐付之一炬。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那一刻我依舊些許傷感。人生沒有多少個十一年,何況這是我生命中最富于激情的時間段。說到那天,我還記得,那是連綿雨后放晴,春天顯示了它們的蓬勃,樓底草地綠得粗糲透亮,那棵黃葛樹樹冠非常雄偉,濃蔭蔽日,同時危機潛伏,一直是兩撥鳥群爭斗的焦點區(qū)域,一群是愛唱歌的白頭鵯;另一群明顯要勢力更強和為數(shù)更眾,紅嘴藍鵲,它們是個大家族,約有七八只,身形健碩,性情兇殘,曾闖入陽臺將我水盆里一條野生鯽魚盜走,我眼睜睜看著那條魚在空中飛翔。那些白頭鵯在凄厲的撕斗中被驅(qū)離。現(xiàn)在這兒只剩下它們,越來越多,可能達到十四五只。別的鳥兒很少敢于飛入這兒,樹上兩只松鼠也被恐嚇得不知所終,連那些膽大妄為的野貓都不敢在這里過多停留。我目睹十幾只紅嘴藍鵲瘋狂圍攻一只橘貓,用那些堅硬和銳利的喙。很可能,這只貓攻擊過它們或它們的幼崽,也可能不是它而是其他的貓兒。這種鳥兒就是這么記仇。要是住戶驅(qū)趕它們的話也會受到報復(fù),比如在你窗臺上留下鳥糞什么。透過樹冠,陽光星星點點鐫刻在外墻瓷磚上,就像一塊塊碎裂的發(fā)出強烈反光的白鐵片。當(dāng)時我看著對面四樓,不知何時那間空了多年的房子住進了人,一個身著藍白色緊身薄毛衣的女人也像我一樣坐在陽臺上,看不清臉,但從婀娜的形象充分說明那是一個尚年輕的少婦,興許也是像我一樣的自由職業(yè)者,一直坐在電腦前,左手時而握起褐色的咖啡杯。過了會,也許她發(fā)現(xiàn)了我,以及從我這延伸的探求目光,站起來,去到屋子里,許久沒再回來。我繼續(xù)靠在躺椅里,將腳擱在鐵欄桿上。我在回想一位朋友在酒桌上提起的故事,他臥室正對另一個小區(qū)的一間公寓,當(dāng)中隔一條街,所以他既能透過落地玻璃一覽無余但又看不透徹。對面那間公寓住著一個女人,這本不足奇,但那女人總喜歡半裸在家里活動就有點讓人興致盎然了。他常常凝神看那個裸露上身的女人走進和走出臥室,在客廳來回拖地,乳房沉甸甸地懸吊在一張瘦削的弓弦上。這些細節(jié)總讓他瞬間激動,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極力想要看清那個女人長什么樣。遺憾的是,由于距離原因,總是不能如愿。這樣過了一年多,他對她已十分熟悉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甚至可以說就如夫妻那般熟稔,渾然有了一種神秘而綿長的愛了。某天,他忍耐不住,是酒后,也鼓了很大勇氣,穿過街道,走進那個小區(qū),敲響了她的房門,在這過程中他腦海里涌生了很迤邐很浪漫的一些幻想,叫他自己都感動得想要流淚的一些想法,他敲門時非常激動,一個故事就要開始了。門開了,一個五六十歲左右的婦女伸出頭來,茫然注視著他。他愣了一瞬,馬上清醒,說對不起我敲錯了。聽這故事時我問,你怎么確認那就是你每天偷窺的那個女人,興許是她的女兒也未知呀?他更正說,不是偷窺,因為我沒藏躲啊,那個女人更沒有。當(dāng)她開門我就知道是她,我是怎么知道的?要你看哪樣?xùn)|西看上一年半載也一樣,我覺得就是她,事實上,那就是她。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這個故事,我一直覺得他搞錯了,來開門的也許并非他一直窺視的那個女人,我總這樣認為。這是個相當(dāng)不錯的故事,遺憾的是我從沒寫過小說,作為一名撰稿人我更擅長的可能是這個:在一個既定的框架內(nèi)填充內(nèi)容。也就說,需有人告訴我寫什么,在什么范圍內(nèi)并且提供給我相應(yīng)資料,至少得有個方向。就在出神時,我扭動僵硬的脖頸,忽然(很強烈地)意識到有個人坐在我旁邊,除了遠處地下軌道工地轟轟轟的挖掘機和車輛疾馳的噪聲,周邊的一切仿佛被按了靜音鍵,不知為何,我清晰感覺到,旁邊那把空椅子上,也坐著一個人。那個人跟我保持一種同步和節(jié)奏:我看著那些紅嘴藍鵲的時候,他也看著它們;我觀察對面那個女人的時候他也觀察著她;我盯著墻角那株天竺葵時他也在看。唯一不確定或者有所差異的可能是,當(dāng)我在幻想進入對面房間、在樓梯口撞見那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時,他洞悉了我的一切心理而略帶嘲諷地看著我。盡管我看不見他,但那種揶揄和嘲諷的形象卻固定在那兒。這很奇怪。為了證明這只是個幻想,一個溢出來的意識活動,我強迫自己稍許刻意地、幾乎是有些做作地從躺椅上起身,換到那把椅子上。幾分鐘后,我看到有個隱隱約約、稀疏的形象,坐在我剛離開的那把椅子上。比這更可怕的是,當(dāng)我看他的時候他的眼睛也盯著我。當(dāng)我把視線挪開投向樹枝,他也同步將視線匯入我的視野中,就像視野里有一面無形的鏡子可以照出這一切。這讓我有些驚恐,慌忙回到客廳。后來當(dāng)我下樓,匯入到陽光下嬉鬧的人群,那種感覺就消失了,就像是他被我甩掉一樣或者朝著反方向離開。

這只是一個偶然的瞬間。

其實我還挺懷念那些日子的。那種在陽臺上恓惶發(fā)呆的日子并沒太久,我就忙碌起來。幾個離職的前同事找上我,我們合資創(chuàng)了個工作室,專注于地產(chǎn)項目的網(wǎng)絡(luò)營銷,這個合作幾乎是一頓飯就定下來了。我們當(dāng)中,有專業(yè)的策劃人,有資深撰稿人,有積累多方資源的廣告營銷人,而我們都認同這樣一個趨勢:地產(chǎn)行業(yè)的品牌營銷和產(chǎn)品推送在傳統(tǒng)媒介當(dāng)中所切實存在但又常被忽略的那種距離感。這是一個真空地帶。當(dāng)時像我們這樣的地產(chǎn)網(wǎng)絡(luò)推廣公司在整個城市不超過五個。進入越早紅利越高。我們輕而易舉就獲得了成功,發(fā)展迅猛得超出我們自己的想象?,F(xiàn)在這類公司在本城恐怕不下于一千家,而在它們尚未達到這樣蓬勃時我們已悄悄轉(zhuǎn)向,從單一網(wǎng)絡(luò)品牌營銷進入文旅項目的全域運營,甚至開始參與開發(fā)。我們將迅速累積的資產(chǎn)盡情投進去,還借貸了不少。應(yīng)當(dāng)說,我們對趨勢的判斷是對的,事實看起來也是如此。誰知道,對的路上也埋著看不見的坑,并且那條路也只有那么長。僅僅過了幾年好日子,就什么都變了。

第二次見到“他”,我們已深度介入到開發(fā)當(dāng)中了。躊躇滿志,每個人都是。那次,我們幾個股東和相關(guān)職員受邀去四川達州對接一個地產(chǎn)項目。其中一位高管,父母在平昌縣一座大山里當(dāng)過知青,她在那度過了野生的童年,很想再去看看。因為事前準(zhǔn)備充分,期間我們跟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項目方見面匯報提案洽談都很順利,感覺接下來有戲可唱,心情很好;再則,路程也不遠,我們干脆陪她一起故地重游,就當(dāng)一次小型團建。我們驅(qū)車到那個鄉(xiāng)鎮(zhèn),找了當(dāng)?shù)貤l件最優(yōu)越的一幢農(nóng)家樂住下,酒店背后就是她待過的山村,可那些記憶已蕩然無存。原先的野山經(jīng)過資本開發(fā),改名為“南天門風(fēng)景區(qū)”,設(shè)了偌大的停車場、門禁和卡哨,在收費了。山上風(fēng)景確實優(yōu)美,空氣清潔,下過雨,草地上拱出不少野菌子,紅的白的紫的,整座山就像我們的專場,幾無游人,各類園內(nèi)游玩設(shè)施包括旅游車,均已銹蝕,沉默地矗立在寂靜之中,如同在一個巨大的植物園里再造了一個非常壯觀的工業(yè)廢墟。據(jù)說是開發(fā)商資金斷裂,而政府暫未找到合適下家所致。就此案例,我們沿途也討論了很久。山上溫度低,天黑得迅疾,晚飯后我們從餐廳出來,路燈之外盡黑,一側(cè)山影就像是一團懸在高處又垂到地面的龐大墨跡。飯后走步是必須的,再說這兒也沒其他娛樂,于是我們就沿山道無目的漫行。走入山腰,經(jīng)過一座村落,房舍里有燈,沿途狗吠聲此起彼落,然后就走到一條寬闊的路上,新修的,瀝青味道還很濃郁,借著微弱路燈可見,這條路是屬于景區(qū)的,通往若干個景點,指示牌上還說明這是一條即將開放的環(huán)自行車專業(yè)賽道。我們稀稀拉拉,有些人走得慢,拿手機去照射昆蟲,一驚一乍;有人只是走,走得很快,比如我,把他們遠遠扔在后頭。當(dāng)我經(jīng)過一座倉庫模樣的建筑,里面有條狗格外叫得凄厲,鐵鏈撞來撞去,仿佛隨時都要擺脫禁錮沖出來。我快步走過這片黑影。再有幾分鐘,路燈沒了,那所倉庫前的路燈就是最后一盞,越往前走黑暗的濃度越高,能見距離只有一米左右,道旁是什么,前面是什么,這條路通向何處,一概不清,沒什么是確切的,然而越是這樣我越想知道前面是什么。不一會兒我走到一團黑暗中,是真正的黑暗,不是形容,不是比喻,除了手機屏幕上那點光,正是那點光讓周圍的黑暗全部顯現(xiàn)出來,就像立足一座孤零零的宇宙上,而這座宇宙既無天,也無地,它是一種整體。那個時刻我忽然感到一種徹底的自由,就像是什么呢,我赤身裸體地走著,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累,四周一團漆黑,除了我仿佛別的都不存在但不叫我恐懼,心里啥都沒有,空蕩蕩的澄澈,這感覺奇妙極了,無比滿足。我抱著這種幸福感一直走,越來越輕,有那么個時刻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在走而在飛行,就像是我脫離了自己。就在此時我忽然看見他——走在微弱的手機光暈里,在我右手邊,邁著同樣的步子,就像另一個我在一面模糊的鏡子里走動。我停頓,他也停頓。我意識到,是他誘使我來的,以至于走到這么深入的地方。我扭頭往回走。當(dāng)他也跟著往回走時,我果斷關(guān)掉了手機,那剎,他與光一同熄滅,就像死亡回到黑暗。事實上當(dāng)我試圖往回走時,剛剛被我拋棄的一切重量似乎重新——甚至是加倍地——回到了我身上。我竭力讓自己跑起來,可就像被一張巨大的網(wǎng)拖住那樣,步履沉重,很快,汗珠浸透了衛(wèi)衣,皮帶都喘著粗氣。這時恐懼也回來了,倒不是懼怕他,而是對原始黑暗下意識的恐懼此刻又回到了心里。我迫切想要回到亮處,回到同伴當(dāng)中。我也沒走錯,因為這是僅有的一條路,但我始終沒見到路燈——我正是從那兒來的,只有一個方向。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迎面撞到一層紗一樣的東西,隨后一種像白晝一樣的光亮讓我下意識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臥室,我是說,是在我家,我的臥室……這幕場景嘩地就碎掉了。我聽到起起落落的叫聲,我的名字,在沒有星星的夜里飄來蕩去,帶著急促、恐懼、憤怒……接著我看見幾道亮光在樹林和路上游弋,還有聲音。是他們,那些被我落下的同伴,從黑暗里冒出來,朝我走來。之后很長時間,這件事成了公司酒桌上的固定笑話:那地方只有一條路,但我居然迷路了!我沒法解釋,對我來說這個事件里有無法跟他們分享的東西,那就是,我意識到,在陽臺的經(jīng)歷我一直以為只是一個幻覺,一個孤立的勢必也會被時間拖曳而遺忘的意識活動,一個出離的瞬間。事實上并不是。我看到了,恰恰是在黑暗中我能發(fā)現(xiàn)他是真實存在的。

此后我便常常能見到他。要強調(diào)的是,他并不是一直都在。至少我不確定。往往我是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在人聲鼎沸的十字街口等待紅綠燈的時候,他站在欄桿另一側(cè);深夜街邊飲酒,他在另一張酒桌上;當(dāng)我站在背街垃圾桶的陰影處,聽到旁邊也有痛苦的嘔吐聲。這么說的意思是,其實我已適應(yīng)了他的存在,就像一種類似盲腸的多余的東西,一種謬誤。有天在報紙上我看到一篇稿件,是一個對話訪談,一位工程師在講述他的人生,其間他提到一個細節(jié),我們從五金店看到的螺絲釘、螺絲帽,凡此種種,從模具里出來的產(chǎn)品,按理說是同規(guī)格、同標(biāo)準(zhǔn)的,但有意思的是,每一批次的產(chǎn)品總有不合格的少數(shù)幾個,概率大概是10000比3。這并不為奇,這種“次品”有趣之處在于,你要說它不合格吧,它的造型、大小、紋路完全一致,就是不合用。這個事實很有意味,十分玄妙。單獨來看,那些“次品”并無缺陷,跟正品一樣完美,它僅僅是不合宜罷了。這個細節(jié)對我觸動蠻大的。尤其是,當(dāng)我獲悉并習(xí)慣了有另一個人,一直關(guān)注我、尾隨我,與我同步呼吸、生活的時候。這位工程師提供的說法,使我接受了我不愿接受的這個事實。

盡管父母從沒對我提起過,但我隱約知道那個悲劇:我還有個孿生兄弟。他很不幸,我們兩個,我是那個稍稍提前一點降生的幸運兒,醫(yī)生說因某種原因(猜得出來原因在我)他出生時就已死亡。我不記得是誰告訴我這個事,可以確定,父母從沒提及。這很好理解,為了我,為了讓那個剩下的幸運的家伙不用為此承擔(dān)什么心理負擔(dān)。他們肯定是為我好,為這個家好,而他們可以慢慢遺忘假裝這個事實并沒發(fā)生過。最終我還是知道了,只要是秘密總會泄露。盡管那時我不到十歲,但我居然全然理解了這秘密所蘊含的一切。所以,那種被他們刻意隱瞞的真相以及必然會導(dǎo)致的那種負擔(dān)依舊在我這里存在著,只是他們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知道而已。我不知道怎么去談?wù)摯耸拢膊幌胱屗麄兺皆鰝?,絕口不提。這事過去很多年了,差不多三十多年。問題就在這里,時隔這么久他忽然出現(xiàn)了。我覺得那就是他,不可能是別的,或者說他原本就一直在。畢竟,某種意義上,我替代了他而存活,就像占用了一座宅子。我要說的是,他并不是一個什么影子,他常常會走向我,挨著我,就像他還活著一樣。但我也不能將他視為兄弟,因為我們是完全的陌生人,他更像一個伙伴,在我不知道的某種空白地帶也活到了這個年紀,跟我一模一樣的年紀,一模一樣的身高,一模一樣的臉,可以肯定,他比我更顯年輕,那些抬頭紋是天生的,而其他比如眼角、臉頰、下巴和脖子,等等,似乎都沒遭受什么損毀。他遭遇的一切使他得以完全保留,反過來,他沒遭受我遭受的那些。他并非完全無形的,他有與我相似的形象,他也并非不能被看見,這么些年我大概也知曉了某些規(guī)律,當(dāng)那些脆弱的時刻、險境,他總在我身邊。有次在郊縣,我為躲避一輛飛馳的來車撞到一株粗壯的松樹上,暈厥前我看見他坐在副駕上;有次我與下屬,那個年輕的設(shè)計部的姑娘,在公司附近商務(wù)酒店互相舔舐的時候,某一瞬間我瞥見他斜靠在窗前的休閑沙發(fā),輕佻地看著我;在某些特定時間,他常常不會缺席,比如我的生日。你不知他何時來的,但當(dāng)賓客全部離去后,他就被剩下了。這時你很難忽略他,當(dāng)屋子里只有我們兩個時,他就會變得聒噪起來。我耳朵里塞滿了噪音。他讓我感到無比厭煩。

在一個生日晚上我埋掉了他。那天我足滿四十歲,沒有酒局,沒有賓客,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天之前的兩個月里,我喪失了幾乎可以喪失的一切。我們公司參與的一個文旅開發(fā)項目,老板資金斷了,人也被帶走,據(jù)說與跟他很親密的某領(lǐng)導(dǎo)被雙規(guī)有關(guān)。項目被迫停滯,但我們公司還綁在那輛垂死的戰(zhàn)車上。當(dāng)初為拿到這個項目的業(yè)務(wù),我們跑了不下二十趟,最終接受老板的倡議,共同投入,一起開發(fā)。確確實實,只從預(yù)期上看,相比開發(fā)而言,營銷真的只就是蠅頭小利。結(jié)果,戰(zhàn)車被一顆流星擊毀了,公司也連帶著萬劫不復(fù)。丈母娘適時拿出了離婚協(xié)議,我同意了?,F(xiàn)在我只擁有債務(wù)和這間舊房子。最終,妻子大方地將它留給我了。也只是暫時的,按這個趨勢,最終它將不再歸我所有。生日那晚,我打車回到這間久違的舊房子,將能亮的燈都摁開,喝光了家里僅存的酒,半瓶五糧液,半瓶公司定制的禮品醬酒,都是很久前剩下的,包括一瓶石脊拉羅斯干紅,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會被塞在鞋柜里,裹滿了灰、皮革和鞋墊的味道。喝到中途時我發(fā)現(xiàn)了他,從電視顯示屏靜止的反光里我瞥到了他。我惡狠狠地站起來,就像什么東西把我猛地拎了起來。我徑直走向他,從他身體穿過,輕飄飄的。我嚎哭了一陣,將酒瓶最后一點酒倒進嘴里。然后我打定了主意。應(yīng)該說,是這段時間不??M繞在我腦子里死死糾纏我的那個念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扯開房門出去了。那是半夜,我搖搖晃晃下樓,穿過小區(qū),小區(qū)背后有一塊湖泊,那面湖很大,像一具博大柔軟的軀體牽連著周圍那些如同觸手的小區(qū)。我從高高的坡崖上滑下湖邊,草叢和灌木刮蹭著手臂和腳踝、臉頰。之后,我坐在潮乎乎的湖畔,想了一些事,又好像什么都沒想,我覺得好像缺了點東西,對,勇氣。煙。在此之前我想抽支煙。我摸出打火機,火焰在眼底燃起時,我瞥見他——一團晦暗的身影——坐在不遠處的一塊圓石上。這使我感到非常屈辱、羞恥,羞恥中帶著一種強烈的憤怒。就像那根煙一樣,我被點燃了,暴跳如雷,沖他走過去,咆哮起來,痛斥他為什么一直要賴著我,為什么要纏著我,為什么不讓我好過。我大聲質(zhì)問:你四十歲之后一無所有是什么感覺,你有了一切但一切忽然灰飛煙滅又是什么感覺?我撕扯著,告訴他只要他愿意,我馬上就可以把所有東西還給他,這是他的人生,這不是我的,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接著我開始咒罵,咒罵自己,把所有對自己的不滿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他木訥地坐在那兒,昂著那顆可憐的頭,好像受到很大的驚嚇,這叫我更加生氣了,而他看著我那種憐憫的眼神徹底燒毀了我,惡念上涌。就是你!你就是讓我痛苦的根源!憑什么是我而不是你?他好像意會到了什么,從石頭上站起來,想要逃走。我撲過去將他摁在身下,雙手掐住他的脖子,膝蓋壓著他的腹部,我咬著牙,狠狠地,用盡了所有力量,將他死死按在那里直到完全沒有聲息。然后,我翻過來,癱在草坡上,過了許久,粗重的氣息才稍微平緩。我爬起來,坐在那個死去的影子旁邊,想抽支煙,但手指根本夾不住煙桿,它抖抖索索地。終于,我平靜了,腦子一片空洞,甚至忘了為何來此。隨后我借湖水沉重的反光,在一艘漁政船上找到一塊鐵鍬,用它刨了一個洞,將他推進去,把土回填,重重地踩了十幾腳。離開時,我確信我再也不會想要這樣一種結(jié)果了。

他再沒出現(xiàn)過。那個無形但并不意味不存在的人,再也沒來了。過去這五年,我放棄一切幻想,平實地、努力讓自己回到生活,適應(yīng)所有泥沼,這些日子并不是輕快消逝,而是切實蹚過來的,每個具體的日子都是一條水溝,最終這些水和水中雜物都將匯入更寬闊的河流里去。正是清澈與污垢交融才能構(gòu)建一種充實的生活。生活也回報了我。雖然我一度失去所有但回頭看那只是某種假象,一種虛假的病癥,我們往往習(xí)慣了過分夸大和想象很多東西。事實并沒那么糟,假使你沉下來認真生活,生活自然也會回饋你一些禮物,有些是你想要的,有些是你不想要的,還有一些可能是你沒有想過和想不到的。如今我活過來了,雖然還有少許欠債,但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有收入,有穩(wěn)定職業(yè),負責(zé)運營和管理一個中醫(yī)藥博物館。又擁有了一個家,比之前更完整:多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不可能得到更多了。比我更覺得滿足的是我年邁的母親。當(dāng)初我生活的潰敗叫她擔(dān)了不少心,流了不少淚?,F(xiàn)在好了,她尤其為我高興,她一高興就會說,我現(xiàn)在可以安心走了。她身體明顯不行了,心臟和血壓都有毛病,最近我經(jīng)常開車一小時回縣城老家去看她,幾乎每周。一個周末,我特意把妻子和一歲半的幼女帶去,下廚做了一桌飯菜。我開了戒,給自己倒了二兩酒。我已五年沒再飲酒了。母親看我高興,也破例倒了一杯,慢慢咂,我們提到了不少往事。也許是酒的緣故,我忽然想到了那個從未打聽的秘密并且說了出來,我說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孿生兄弟。母親怔了一下,說你怎么這樣想。我說我知道啊。你從哪曉得?她哈哈笑起來,連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從哪曉得的?我呆住了。我說,為什么我一直有這個印象呢?她說,我這輩子就生了你一個,哪來什么孿生兄弟,簡直鬼扯!都不知道你從哪聽到的,你還真聽得信!是哪個混球給你說的?妻子在一旁樂不可支,她覺得這很可笑。母親說,你倒是有個耍得好的同伴,街坊都說你們看起來就像是兩弟兄。誰?我問。她說就是你小時候啊,你都不記得了?我有些茫然,時間隔得太久了,太久了。母親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后來記起來一點點,說,他是沿河街的。聽到“沿河街”我似乎有點印象,像一個黑窟窿,有輪廓但不具體。

當(dāng)晚我們留宿在母親那兒。妻兒已熟睡,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但我很難入眠。到底是誰給我說的這個“秘密”——為什么我會揣著這個不存在的秘密泅渡了這么多年。母親提到的那個同伴,是誰呢?我披著衣服坐在二樓陽臺吸煙,使勁想。小城在夜間非常靜謐,這里的人習(xí)慣早睡,晚上九點后就沒有喧囂,連燈光都稀少,只剩一些霓虹在閃爍,樓下那些蟲子的叫聲細密綿長,遠處,街道被夜色灌注成一種狹長死板的景觀:黢黑,寂靜。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環(huán)境,很容易讓人沉浸下來,就像一個渴望游泳的人,面前全是水。夜色就像黝黑的湖水,在它的清涼里藏著最深的回憶,一切你經(jīng)過的、使用過的、見過和品嘗過的事物都被儲存在水下,一個看不見的內(nèi)部。慢慢地,我似乎快要游回去了。啊,是的,我想起來了。

在我還很小時,七歲還是六歲,常常走很遠(在那個年齡是這樣認為的,實際上可能不到一千二百米)到沿河街去找一個朋友。應(yīng)該是小學(xué)二年級,我們短暫同了一學(xué)期,他便轉(zhuǎn)了學(xué),但那個暑假我仍然經(jīng)常去找他。主要原因是,我在我們那條街上沒朋友,班上也沒有。事實上我們街上孩子很多,但是沒人理我,就像商量好的,劃了個無形的圓圈就把我排除在外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可能是我自己的問題,太自卑了,不愛說話,我是個特別敏感而自尊心特別強的小孩,也許還有其他原因,太瘦小,而且很臟。我父母在外地,家中只有祖母,她很忙,太忙了,根本沒工夫打整我。反正只要跟街上那些孩子一起,我總被欺負。而他是極少不欺負我,也不在意我臟、古怪,依舊對我友好的人,并且他也不跟他們街上的孩子耍。我們成了玩伴。我主要是他的跟隨者,雖然他甚至比我小兩個月,但就像我哥哥,而我是他的弟弟。他知道的東西比我多得多,說起來總是滔滔不絕。他的膽量也大,沒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有天他告訴我,船閘下面有個防空洞,里面很深,很長,可以通到城郊靈音廟,一直到北橋。那有多遠啊,我想象不出來,也不信。他就帶我去,從巖坡上,攥著草蔓慢慢向下滑,然后落到坡底,確實,這兒有一個豁開的巖洞,陰森,潮濕,黝黑的苔覆滿了整個洞口。他要我進去看看,我不敢,他先躬身鉆進去,做了個示范,又鉆出來,一把將我拽入。那一刻我覺得心臟都停跳了,但它又跳得那么劇烈。過了幾秒,洞里稍微比剛才要清晰一點,依舊一團昏暗。我們就這樣擠在洞里,我緊緊地拉著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心跳、呼吸,還有巖縫里水滴的聲響。我們在里面或許只待了幾分鐘,當(dāng)時我覺得就像是半個世紀。等到出來時我可以確定,里面除了潮濕和刺鼻的霉味,別的什么都沒有,而且那個洞很小,小到僅能容納我們兩個人。當(dāng)然我也是出了洞才敢于這么討論的,帶著驚魂未定的一種夸張、興奮又高漲的心緒。他跟我爭辯,說這個洞就是通往北橋的,真的很長。又解釋道,現(xiàn)在可能是被封了,怕出事。這里面出過事嗎?我問。他說他不清楚,但肯定是出事了,不然怎么被封上。這番話很巧妙地卸解了我對他的質(zhì)疑。如今回想起來,那應(yīng)該不是防空洞而是一個天然巖洞。他還帶我去過另一個地方,縣中學(xué)的垃圾場:就像一座奇妙的沙漠。在那里你什么都能找到,很多東西都是有用的。比如依然可以使用的作業(yè)本、粉筆、圓規(guī)、塑料尺子、文具盒,各種各樣的課本和舊書。有次我撿到一個沒用過的日記本,而他在一個銹蝕斑斑的鐵文具盒里翻出來七塊幾毛錢,他分了兩塊錢給我。我們一起到小賣部買汽水,咕咕咕地比賽誰喝得最快。這些突然的快樂都是他帶給我的。后來我們怎么不聯(lián)系了呢?我使勁想,一個名字跳了出來:孫……越。對,孫越。就是這個。啊,他的名字被找到,那些記憶就像蚱蜢順著一根繩子慢慢爬回來了,它們?nèi)炕貋砹恕S刑煸诤舆?,我們耍了好一會水漂,河上船來船往,有個石子兒砸到了小船上,抻著長桿的艄公沖我們一陣痛罵。我們?nèi)鐾韧菘采吓埽_心極了。就是那時我問到了這個事,我們并排坐在梯坎上,我說你怎么叫這么怪的名字。他說你不懂。然后他忽然沉默了。過了會,他主動開口了,說:超越。我覺得很莫名其妙,什么?他說,我還有個弟弟。這一說我就懂了。就像我另一個同學(xué)湯圓,他弟弟叫糍粑,而他們的父親叫糯米。很直觀??晌液懿焕斫獾氖牵杭热荒闶歉绺纾阍摻凶鰧O超才對呀?所以我問他,你弟弟呢?我這么問是因為去他家從沒見過他弟弟。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被安上弟弟的名字,甚至他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弟弟,還是一個街坊告訴他的,說他有個孿生兄弟,出生后就死了,所以把弟弟的名字給了他。他就跑回家,看到父親一個人坐在堂屋喝酒,搖搖擺擺的。他當(dāng)即向父親求證,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有個死掉的孿生兄弟。他爸爸麻著臉,說還不是因為你啊,就是你……孫越忽然就收口不說了。我也不敢追問,但感覺聽懂了,至少懂了一部分。此刻我想起了這些往事,它們向我解釋了很多。仍然沒法解釋,為什么孫越的經(jīng)歷侵入而變成了纏繞我數(shù)十年的秘密?我們?yōu)槭裁床辉俾?lián)系了?那份記憶就如被什么東西刪除了一樣。

翌日一早,我出門買菜,順便給母親添置一點生活用品,還有她最愛吃的甜食——關(guān)于這點沒法制止,但我可以為她選擇什么樣的點心以及分量。然后我就要回主城了。蛋糕店在船閘口,如今這片早已不是童年我記得的模樣了,兩旁都是商場和超市,婚紗影樓,茶樓和連鎖洗腳店,喧鬧極了。我從店員手里接過特意定制的少糖蛋糕,走下臺階,無意瞥到斜對面巷口,那里通向河街。我將東西暫存在店里,就往那邊去了。幾十年沒來,河街變化委實太大,吊腳樓、老宅子,土磚墻都換成了磚混建筑,外觀全變了,但老街的格局是沒法改變的。我隱隱記得,孫越家就挨著通往河邊的一個巷口。找到那棟房子不難,甚至沒有變化,唯一變化就是它看起來很舊,一個灰色泛青的二層小樓,大門洞開,我站在門外問了幾聲:有人在嗎?過了幾秒鐘,有個老婦從后院摸出來,穿堂屋,站到我面前,大聲說:是不是你?我有點懵:什么?她說:是不是街道叫你來的?我說我不是街道的。她很失望,接著開始抱怨,喋喋不休。我大概聽出來,前段時間下暴雨,把她后院自建的廚屋沖垮了一部分,頂上透明瓦被掀了一塊,搞得水淹成河,街道的人來看了,承諾給她維修,今天她一直在家等著工人上門。她嘮叨半天才想起問我是誰。我告訴她,我是來找孫越的。孫越?她愣了一下,好像很迷糊:你說什么?我重復(fù)了一遍,又解釋說,我跟孫越是小學(xué)同學(xué),同了一學(xué)期。她臉頰顫抖著,囁囁地、自言自語:這才真是撞了鬼喲!這樣子叫人覺得很煩,更不能理解。我耐著性子又問一遍,孫越現(xiàn)在在哪?她那張皺巴巴的臉垮得更厲害了,看起來極哀傷,又極為麻木,她忽然笑起來:你說孫越啊,他死了幾十年啦!

當(dāng)天驅(qū)車帶妻兒回城后,下午,我獨自去了一趟以前的小區(qū),確切地說,是小區(qū)一旁的湖邊?;仡^來看,要是沒有這座湖,也就沒有后來沿湖四周的住宅地產(chǎn)開發(fā),也就沒有好價錢了。那套房五年前被我賣掉,價格很不錯,償還幾筆債務(wù)之后,還剩余一部分,我當(dāng)即用那些錢在竹林新區(qū)供了套新房,不到半年就增值一百多萬。有時就是這樣,當(dāng)你順的時候你做錯了都是對的,反過來,就算路徑百分百正確但卻可能越走越遠。歸根結(jié)底這跟自身的關(guān)系并不大,都是風(fēng),就看你站在風(fēng)的哪一邊。我把車停在湖畔的當(dāng)代美術(shù)館門口,現(xiàn)在這座湖被圈了起來,修建了步道、欄桿,增加了花卉、林木、健身器材、公廁、娛樂室、休閑長椅和亭臺,變?yōu)橐蛔L(fēng)景怡人的湖濱公園,湖面上水紋粼粼,魚兒愉快地躥出水面,聳起的島心上棲居著十多只白鶴,這說明它的生態(tài)被保養(yǎng)得很好。這座湖泊每年都會從水里拖出幾具溺死者,但仍然吸引著眾多晨游者。最多的是偷釣者,他們往往在晚上九點后出現(xiàn)。沿路我看到網(wǎng)與鉤、線,隨意地扔棄在湖畔,或半掩草叢和泥土里。我朝某個方向走,一個不確知的地方,但相信自己能找到。不久,我見到了那座小小的碼頭,石坎附近停泊著三艘漁政船。我走下去,在石梯上坐下,掏出煙。我知道,那個地方就在我右側(cè),現(xiàn)在有許多水草、灌木將那里遮擋住了。

現(xiàn)在,整件事太明了不過了。孫越死了三十幾年,根據(jù)他媽媽的敘述,可以確定,就是我們一塊玩耍的那個夏天,他溺死了。(也許過了幾天)他的尸體浮在河面上被漁船發(fā)現(xiàn),打撈起來。然而因為我們并不在一個學(xué)校,所以我無法知悉這個消息。但這仍無法解釋為什么之后在我記憶里他徹底消失,為什么我沒再去找他,很多個為什么。不對,我可以解釋。

那天,孫越在告訴我他那個秘密后,我們就沿坡道回去了,他一直沒說話,在巷口分手時,他忽然說,明天下午我們?nèi)ビ嗡?。我猶豫了一下。他知道我不會游泳,特意說,那個凼凼沒事,水很淺。我點點頭,然后就回家了。第二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記得并不全,不確切,很碎。能夠被我勾連起來的只是一些零星片段:他帶我去了河邊,在那可以遠眺到船閘;那兒是一個凹進來的水凼;他先下的,后來我也試探著下了水;水很淺,很軟,腳底全是青泥、草皮,偶爾踩到貝殼,痛;他朝河心游去,我也試著劃水。那是我第一次游泳,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游出一米左右;我的興奮開始遠大于我的恐懼;我嗆了一口水,很難受但也很好玩,我笑起來,他也笑,他高聲叫:多吃幾個水辣子;忽然我踩空了,感覺直往下墜,像被什么往一個洞里拽,甚至來不及感到恐懼,那股吸力很強勁,我本能地,拼命地,竭盡可能劃動手臂;我大口大口嗆水,這一點都不好玩,我完全呼吸不過來,肺部就像一包正在脹開的炸藥;我拼命刨,抓到了一樣?xùn)|西……我在掙扎,世界在旋轉(zhuǎn)。后來我知道,是一個鏟沙工在河岸及時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倒提起來,抖出肺腔積水,接著背我到衛(wèi)生院。祖母到深夜才找來,一個來急診的病人家屬是我們那條街上的,她認出我,告訴護士我的住址。醒的那剎,祖母正溫柔地親著我的額頭,仿佛親著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我只醒了一瞬,又疲倦地睡著了……現(xiàn)在我能收集起這些碎片并且把它們合適地串起來,我大概理解為何一切都被遺忘的原因了,但仍然沒法得到全部細節(jié)、真相。最終的那個真相。如果真相就是我們已知的部分,那么真相的背后是什么?在那兒似乎還有一層鏡像,在鏡像之中還有某個濾鏡。不過,仍然可以解釋,我可以。

坐在碼頭的石階上,我耐心地等著,等著路人變少。事與愿違,路人越來越多,還有許多寵物狗兒,有一只金毛甚至朝我這邊撲過來,被主人厲聲制止,它尷尬地搖搖尾巴,回坡上去了。我等著天黑。當(dāng)天黑下來,很多東西反而就會變得明晰,往往如此。在等待中,在暮色降臨之前,我發(fā)現(xiàn)似乎有什么人在我旁邊,在我旁邊呼吸,像我一樣望著湖面。我投眼看,身邊什么都沒有。是他,他又回來了?我搖搖頭。這不可能。就像那些螺絲一樣,他,只是一個謬誤。問題是,他的鏡像怎會如此真切?比這更可怕的是,我望著右邊的灌木叢,那兒掛上薄薄的若有若無的一絲堇黃的暮色,如果埋在那兒的不是他,那這個人是誰?

我將煙頭擲向水中,準(zhǔn)備起身活動一下麻痹的雙腿,這時我看到,我身邊那塊臺階有一個濕漉漉的臀印,它是如此鮮明,就像某個剛從水下出來的濕漉漉的人在那里坐了一會兒,在我旁邊。

【責(zé)任編輯 高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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