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圣
王海篇
是雪婷先自看見,而后我才看見。雪婷說:“王海,看鳥巢?!蔽乙詾槭钦l個樹上的鳥巢。待我扭頭看去,一個碩大的鳥巢橫亙地上,仿佛沉重的飛鳥再也飛不起來了。不過剎那,我以為鳥巢是可以飛翔的。我與雪婷看見鳥巢以后,很難不看見水立方。被切成豆腐塊一樣的水,我們也是頭一次看見。不過,起初我們應(yīng)該先在這里看到那幢大樓。我們居然沒有看見,好像那幢大樓憑空飛走了。
這里人雖很多,地方也確乎夠大,是此,倒也看不出人多。而人是有許多的。我們也不確定該去哪里不該去哪里。我們是第一次來北京。
是雪婷非要來,我也沒有多少主見。于我來說到哪里不過是換個地方抽煙。
因此,換到了另外的地方我們才想起來我需要買包煙。我不知道這是哪里,雪婷說,“這里便是元大都遺址?!蔽乙詾樵蠖歼z址會像故宮一樣輝煌,起碼該在蒙古,沒想到會在北京,更沒想到居然是個公園。不用買票,更出乎我的意料。進(jìn)去之前,煙酒商店還是找得到。我橫穿了柏油路到對面的煙酒商店買煙。煙酒商店里煙酒太過吃重,成排成排的貨架升到屋頂板,幾乎把售貨員也吃了進(jìn)去。付錢的時候,我沒有手機(jī)支付,便從兜里摸出現(xiàn)金。售貨員沒見過現(xiàn)金一樣,眼睛里閃著光,驚異不定。隨即撇了撇嘴,不愿意收錢似的,說:“沒有零錢嗎?”我說:“沒有了?!蔽倚枰督o她五塊五毛錢。我給了她一張整錢。她接過去粉粉的一百塊錢,看了看這一百塊錢,用手搓一搓。因?yàn)檫@張錢已經(jīng)發(fā)皺發(fā)軟了,細(xì)碎的褶皺像是額外的鱗片老老實(shí)實(shí)嵌滿錢幣。她摸了兩摸,估量著價值多少錢似的,便吞進(jìn)驗(yàn)鈔機(jī)里面去了。一百塊錢從驗(yàn)鈔機(jī)里唰一下游了出來——幾乎是歡快地躍了上來——沒有證明它是假鈔。在此之前,我則心虛地狡辯,“這張錢擱洗衣機(jī)洗過一回,就有點(diǎn)軟了?!蔽耶?dāng)時的口氣也軟,真就害怕這張錢不爭氣是張假錢。她又很不情愿把錢向上打望,沒看出哪里有真也沒看出哪里有假,便又搓了一搓,好像經(jīng)過她的再次搓動,她真能將真錢變作假錢一樣。
我回來的時候,不止一人找我問路,他們蓬頭垢面,說話很快。他們說:“鳥巢怎么走?”我理所當(dāng)然知不道,我說:“我也是剛來,不知道?!闭f著我便點(diǎn)燃了煙。他們悻悻然走開了,垂頭喪氣,好似我故意支走他們的。
我與雪婷沿著河岸走。河岸兩邊有桃樹也有梨樹,畢竟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粉色便是桃花,白色便是梨花。令我想起學(xué)校時候?qū)W的詩句,諸如“人面桃花相映紅”“千樹萬樹梨花開”。
雪婷似乎也不喜歡這里,與曹縣的南湖公園沒甚區(qū)別。
也是雪婷先自不可避免看到天空,北京的天空和曹縣應(yīng)該是同一個天空。雪婷怕我沒有興致,努力裝出很有興致的樣子。我們現(xiàn)在走到河水右岸了,這邊風(fēng)景與對岸沒有什么不同。我們走了一陣,雪婷叫我為她拍了一些照片。走過不遠(yuǎn),雪婷突然興奮地嚷叫起來,好像發(fā)現(xiàn)了天空的秘密。雪婷說,“王海你看,那幢大樓像不像飛碟。”
順了雪婷指著的方向,我望過去,什么也沒看到。我說:“哪里?”
雪婷說:“那里那里,不是邊上這個,就是很遠(yuǎn)那個很遠(yuǎn)那個。鳥巢那邊?!?/p>
我佩服雪婷居然知道鳥巢方向在哪里。好像她騙了我,她不是第一次來北京。不過,順著遠(yuǎn)方望過去,我確實(shí)望見了一幢大樓的頂端,有著幾個圓盤樣式的建筑。一二三……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數(shù)不清有幾個圓盤,樣子像蘑菇,確系更像飛碟。猛然看見這幾個飛碟,蠢蠢欲動,似乎隨時準(zhǔn)備飛走。
我們走在岸邊。確系冷冷的。有時一陣風(fēng)吹來,水面皺起一片漣漪。雪婷怕我不高興,選錯了地方,冷不丁冒出一句:“這兒也挺好,起碼不像長城人那樣多?!?/p>
我說:“是吧啊?!钡艺f出來以后很像是敷衍,更像不高興了。我本想解釋說:“我還挺高興的?!迸卵╂谜`會我此地?zé)o銀三百兩,隨即作罷。
很快,我們走到了頭。白天也到了頭,于是傍晚悄然而至。我們沒急著回去。剛剛雪婷問我:“要不要回去?”我便說:“再走一會兒吧?!贝荡碉L(fēng)也是好的,況且又是北京的風(fēng)。
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色漸暗,西方的半拉天空也化作粉紅了。有幾顆星星點(diǎn)點(diǎn)出來,天空開始深不可測了。我們正走著,雪婷突然向前一蹦,指著遙遠(yuǎn)的天空說:“王海,看飛碟。”
雪婷說罷,自顧自笑起來。我確系被雪婷嚇了一跳。我們再次走在右岸,看見那幢很像飛碟的大樓了。我隨即明白雪婷的用意,她故意調(diào)皮的樣子是要逗我笑,我也便對雪婷笑將起來。隨后,我便心思深沉起來?;厝ヂ飞涎╂脝栁以趺戳?。為了緩解雪婷的緊張,我便與雪婷說:“說起來,我真見過飛碟的。”
然而,論及飛碟,我不得不想起我的一個同學(xué)。他的名字叫張良。
我剛剛考上高中,第一件事便是軍訓(xùn)。
嚴(yán)格說我是高價生。我沒有考好,原本便在意料之中。是爸爸托關(guān)系,多交了三千塊錢將我送進(jìn)了這座曹縣最好的高中。我進(jìn)校也晚,他們把我分在了高一(3)班。我進(jìn)校的時候他們正在軍訓(xùn)。
我們學(xué)校遠(yuǎn)在郊野,邊上無不是農(nóng)民的土地,景致無不是玉米和小麥。本就圓圓大大的一塊地,左邊一半是我們學(xué)校,右邊一半?yún)s是鐵道。
給我們軍訓(xùn)的教官是駐扎屠頭嶺的軍團(tuán)。屠頭嶺不算是山,地勢相較其他地方略高。教官們身著迷彩服,腳蹬解放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突發(fā)奇想,并不叫學(xué)生穿迷彩服,而是為所有新生定制了一套廉價的鮮艷的藍(lán)色軍訓(xùn)服。
可能因?yàn)榻坦偕?,兩個教官負(fù)責(zé)我們?nèi)齻€班級合攏一塊軍訓(xùn)。一個是男教官,名喚姜波。一個是女教官,名喚武姝。單從名字看,他們兩個很是相稱,好似一對璧人。
我們軍訓(xùn)沒什么大的變化,基礎(chǔ)項目無非立正、稍息、報數(shù),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還有敬禮、正步之類,很是乏味。
出操第一天,我便發(fā)現(xiàn)了張良。他站在隊列里是最不老實(shí)的那個。你若見了張良,也很難不認(rèn)識張良。
我們是樹蔭的天敵,正值太陽底下,教官高大的身影覆在我頭頂,一遍一遍喊口令。我們仿佛是一群不會游泳的孩子,肢體慌亂,動作僵硬,教官站在岸邊,罵我們這樣老出錯,是會淹死人的。淹在整齊、濃烈的陽光里,我們很快便濕透了。教官背后一簇竹林,嗡嗡地響,仿佛火車窗外一叢漫長的竹林,只顧慌慌張張晃動,忘了匆匆倒退。我們——起碼是我的雙腿酸軟無力,幾欲倒塌,仿佛腳下的大地悄悄溜掉了。
因?yàn)槲遗R時加入進(jìn)來,站在最后一排,站久了,我便發(fā)現(xiàn)了第一排左邊數(shù)第二個的張良。那時我還知不道他叫張良,是別人小聲喊了一聲張良,我才知曉他叫張良。張良的后背濕透了,脖頸也曬得很黑。張良扭頭的時候,我看到他脖頸皺起的皮膚,更加黑暗。比黑夜還要黑暗。張良扭頭便看見了那位喊他的同學(xué)。我以為張良看見了我,令我緊張起來。好像他是在沖我吐舌頭,好像知道我早晚要來,好像在對我說,“你終于來了?!?/p>
很快武姝踩著水面輕快地到來,比姜波更要嚴(yán)厲。她生氣地說:“張良又是你,交頭接耳,彎腰駝背。你看你還有沒有個人樣!”
張良則是大聲道:“你問我我問誰普天底下都是賊?!?/p>
張良不但不聽話,還左右不分,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也老出錯。還有敬禮,老也弄不合格。武姝總也教訓(xùn)他,“你這是敬禮嗎?手指頭四仰八叉,雞爪似的,是要撓人嗎?你們一個兩個,敬禮都不會,還會什么?都給我支愣起來,聽到?jīng)]有?”張良鬧了不少笑話,仿佛都是他故意要鬧的笑話。是此,武姝格外照顧張良。知不道武姝眼尖還是針對張良,總能挑刺:“張良你干嗎呢,跟個蛆一樣,蛄蛹什么?”張良再次嬉皮笑臉:“報告教官,你問我我問誰普天底下都是賊。”張良知不道,按軍紀(jì),不能反駁。因此,張良每每便被叫出列,單獨(dú)練習(xí)。
休息的時候,張良沒有問我,你怎么也來了。而是直接叫我過來,張良說:“來來,到你爸這里來。”我沒有反駁,我知道這是張良的習(xí)性,“我是你爸爸”這是他的口頭禪,仿佛他是所有人的爸爸。然而,張良只是表面上與我親昵,隨即便走到別人旁邊去了。與我相隔甚遠(yuǎn)。他們坐在樹蔭下,看著根根倒豎的陽光。我聽見張良說,“你見沒見過運(yùn)木頭,叫放排子。”那人說:“啥叫放排子?”張良說:“不知道了吧,你爸好好給你講講?!彼又f:“我爸年輕的時候做過一陣放排人,就擱南方,瀾滄江邊,砍伐樹木以后一根一根投進(jìn)江河,順?biāo)较掠巍0职终f他放的是種櫸木,我從未見過。與我想的不一樣,櫸木因?yàn)楦厣逸p,從不浮在水面上,而是垂直豎立水中漂到下游的?!?/p>
到了高中,我才知道有學(xué)生會主席,還有團(tuán)支書。我和張良關(guān)注到團(tuán)支書不是因?yàn)樗菆F(tuán)支書,而是因?yàn)樗L相漂亮。怎么說呢,團(tuán)支書是個字正腔圓的女生,嚴(yán)肅認(rèn)真,不茍言笑,連她的長相也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女,臉蛋漂亮,五官嚴(yán)謹(jǐn),無一處不妥帖。唯一的缺點(diǎn)也因?yàn)樗?、太周正了,看時間長了,未免乏味。而張良仿佛做個人也不稱職,吊兒郎當(dāng),太過懶散,像個土匪??赡苓@也是張良喜歡團(tuán)支書的原因。
全體訓(xùn)練的時候,我們的隊伍按個頭排列。張良與團(tuán)支書挨著。是以,每每左轉(zhuǎn),張良便是出錯,轉(zhuǎn)到了右邊,與團(tuán)支書面對面站定了。我懷疑張良故意的。教官必定罵了張良一番。團(tuán)支書也忍不住,小聲嘟囔,“張良你怎么老轉(zhuǎn)到我這邊啊。”張良隨口說:“你太漂亮了,我總?cè)滩蛔《嗫茨阋谎??!蓖瑢W(xué)們一陣哄笑。張良便是這樣,總也忍不住調(diào)侃團(tuán)支書。
出于無聊,也出于玩笑。有一回,張良再次轉(zhuǎn)錯了與團(tuán)支書面對面,大膽表白了。張良知道她絕無同意,張良仍是不厭其煩,花樣百出與她說起情話。張良說:“我一直想跟你說一件事,我喜歡你,喜歡你很久了,你喜歡我嗎?”張良說:“我沒開玩笑,從感情上講我從不在感情上開玩笑?!睆埩颊f:“團(tuán)支書同志,請你相信我,我跟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雖然,我這個人吊兒郎當(dāng),也愛開玩笑,但是對待感情,這次我是認(rèn)真的?!睆埩颊f:“你都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怎么熬的。看不見你我就不開心。那天你不是請假了嗎,一整天我都懶洋洋的,每天來到操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你身影。看見你的一瞬間我就會心安??床灰娔愕拿糠置棵胛叶蓟挪粨衤贰!睆埩颊f:“你不喜歡不要緊,只要我喜歡就好了?!睆埩颊f:“現(xiàn)在,面對面看著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開心。真是天賜良機(jī),我想這是老天爺都在幫我。你看前面半個月,我一句話也沒說,那是因?yàn)槲也恢涝摬辉撻_口,我突然害怕了,看你一眼我都心跳加快,你聽見了嗎咚咚的。小鹿亂撞的?!睆埩颊f:“你說句話啊,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你不能這樣苦著自己,好好考慮考慮,給我一次機(jī)會,同樣也給自己一次機(jī)會。這輩子我認(rèn)定你了?!?/p>
團(tuán)支書終是被張良真誠的話感動了,松了口,說:“你說的都是真的嗎?”經(jīng)過慎重考量,團(tuán)支書嚴(yán)詞拒絕了張良。她說:“你不要誤會,我也沒有討厭你。作為團(tuán)支書,我不能玩忽職守,一定要堅守原則。不過,請你放心,你對我的這份情意,我會埋在心底。張良同志,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聽到這里,我想張良已經(jīng)樂開了花。
沒成想,教官再次罵道:“張良你干嗎呢,跟個蛆一樣?!?/p>
團(tuán)支書則忍痛割愛、大義滅親,道:“報告教官,張良正在向我表白,但我嚴(yán)詞拒絕了他。”
艱辛的軍訓(xùn)生涯,很難為情地結(jié)束了。男生則罷,女生們則抱著教官們哭得好似生死離別。
雪婷說,“飛碟呢?飛碟在哪里?”
我說,“別急嘛,飛碟馬上便來?!?/p>
高二因?yàn)槟承┰颍职纸o我轉(zhuǎn)學(xué)到了別的學(xué)校。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張良了。
沒想到多年以后,我在菏澤一中的復(fù)讀班遇著了張良,真是巧合啊。我以為他把我早忘了,沒錯,我剛剛來到這里,是他一眼認(rèn)出了我。
雖則上了復(fù)讀班,但張良還是那個張良,沒有一點(diǎn)變化。
開學(xué)第一天便是分座位,老師按分?jǐn)?shù)從高到低依次叫我們進(jìn)教室。我的分?jǐn)?shù)比張良還低,待到我進(jìn)了教室,看到中間的好座位都被學(xué)習(xí)好的同學(xué)占去了。本來我打定主意要坐最后一排,看到張良委委屈屈坐在第一排(根本沒人愿意坐到他邊上去),我便來到邊上,做了他同桌。
這里從來不是好座位,就在老師眼皮底下不說,黑板被講桌擋去半拉,腦袋后仰,一節(jié)課下來但聽咔咔兩聲,頭顱耷拉脊背后面去了。按說坐在這里活該老老實(shí)實(shí),不越雷池一步。每每課上,張良偏不,屁股像裝了馬達(dá),動來動去,自說自話。尤其英文課,他老說:“無聊啊,真是無聊透頂?!蔽覀兊挠⒄Z老師不但禿頂,衣衫不整,還趿了拖板就來了。他講課乏味,锃光瓦亮的腦門老使我走神。英語課上,張良不止一回說:“你聽得懂嗎?”我回:“聽不懂?!彼銡v數(shù)小白的種種好處。小白姓白,是我們曹縣一中的英語老師。高一英語第一節(jié)課,她一進(jìn)門,沒人睬她。張良則目不轉(zhuǎn)睛,不知哪來一個漂亮的新同學(xué),該是大學(xué)才畢業(yè)。她是學(xué)校最洋氣的老師,也是學(xué)校衣服最多的老師,她哪來這般多衣服,一天一換,天天不重樣。
那天放學(xué),張良不急著走。待人走干抹凈了,張良客客氣氣上了講臺,小白坐過的椅子已經(jīng)拉出講桌,好奇怪,椅子隨便擺放的樣子好像只有三條腿,多虧椅背靠了墻,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他抿著嘴,伸出去的手還沒觸到椅便彈了回來,像給小白的余溫燙傷了。張良?xì)獠覆傅?,像站了五百年,站累了便轉(zhuǎn)起椅子,他扭動的樣子好像摟著椅子跳舞。好像今天小白下課走得匆忙,忘了帶走自己,把小白留在了椅子里。張良則是摟抱小白在講臺舞動起來。
實(shí)話實(shí)說,這是張良講給我聽的,故事是張良一個人的故事,沒我什么事。就圖好玩,把我也加了進(jìn)去。張良就是這么信口胡吣的。事實(shí)的我與故事的我從來不熟,其時,我正坐在高一(3)班的最后一排專心學(xué)習(xí),無暇理會張良。我質(zhì)問張良:“那時你坐第一排不假,可我不是你同桌。你不能把現(xiàn)在的我拉郎配吧?”張良說:“你忘性好大,你那會便是我的同桌?!蔽艺f:“瞎說,你早早退了學(xué)?!睆埩迹骸把b再給我裝,明明是你因?yàn)榇蚣芡藢W(xué)的?!蔽艺f:“罷了罷了,我又沒怪你?!睆埩颊f:“什么世道,兒子怪老子,死要面子活受罪?!闭媸菍捄甏罅康挠⑿蹥飧?,便是我欠他十萬塊錢,他也揮揮手不要了。這個王八羔子,竟然叫我沒那么篤定了,很沒底氣地說:“明明就沒有?!?/p>
這一天,仿佛有人故意說,“張良學(xué)校門口有人找你?!睆埩颊f:“哪個不開眼的誰找你爸?!蹦侨似沉艘谎蹚埩迹f,“他說是你爸爸?!睆埩枷騺硎莿e人的爸爸,哪個石頭縫里蹦出這么一個爸爸。張良如遭重?fù)?,臉色驟變。我知道張良一定暗中咒罵。但見張良,匆匆折身,出門去了。
張良從來不愿讓人看到他爸爸。好像張良從來不愿讓人看到他有爸爸,仿佛他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也許只有我見過他爸爸,那次是一次意外。那時候我們沒上課,逃課去學(xué)校附近的飛宇網(wǎng)吧上網(wǎng)。
下午的后兩節(jié)課一般是自習(xí)。原本我沒想逃課,午飯的時候,多喝了許多水,我只是想上廁所。是此,張良一叫我便出門了。張良也確實(shí)先去了廁所。從廁所出來,他便與我說:“上網(wǎng)去不去?”我扭頭看了一眼我們的教室,教室的前門大開,好像與我說:“早點(diǎn)回來?!闭?yàn)殚T說的這句話,我才被張良拐跑了。
我們翻墻出去,抄了近道,兩邊高深的墻插著碎玻璃。拐出巷子,一邊是城市,一邊是廢墟,天空都一樣。道路不會彎曲了,有車有人,還有白云和藍(lán)天。看我跟在后面,磨磨蹭蹭,張良說,“你害怕了?!蔽艺f:“我沒害怕?!睆埩颊f:“不害怕你老也走不快?!蔽蚁胝f我怕碰見老師,那便壞了。我當(dāng)然不能這樣說,一旦有人說了就像我們之中出了叛徒。于是我說:“我還沒吃飯。”張良沒說話。張良大手一揮,好像一刀處決了叛徒,說:“我們出發(fā)吧?!狈路鹜蝗话l(fā)動政變,我們突然朝相反的方向走。天熱得有些荒淫無度,到處都是赤膊之人。紅紅的磚樓,冒油的瀝青,都在提醒我們即使天黑了有些東西也不變。似乎只有一家商鋪鎖著,生銹的鎖鏈給人關(guān)閉百年的錯覺。腳下并沒有停,天快黑透了,月亮是個大花臉。穿過廢棄的園子,廢料到處都是。我們踩上一根橫倒的松木電線桿,沒頭沒腦地爬。張良與我相視一眼,轉(zhuǎn)身走進(jìn)停刀口。
過了停刀口,張良猶疑良久。終是快速跑了過去,我以為他是害怕,我才不怕。因?yàn)槲覀円愤^火葬場門口。我們的學(xué)校就在北城郊區(qū),而火葬場也在北城。我們要去網(wǎng)吧必須經(jīng)過火葬場,這是必經(jīng)之路。我沒想到張良居然這樣膽小。
道路盡頭很遠(yuǎn),遠(yuǎn)到使不上力氣,又很近。人們和小汽車都亢奮起來。消防車一路開來,失控了一樣橫沖直撞。仿佛我們也受到了進(jìn)攻,胸部被推。是不是發(fā)生了錯誤,這么大個的消防車不會幼稚到只是澆滅我們,它有更大的事情要干。那消防車一定是為了澆滅太陽而去的。
我們就躲在這里。是張良神神秘秘率先從兜里摸出打火機(jī)。無來由地,我想:“一定是張良從他爸爸那里偷來的。”因?yàn)橹挥写笕瞬懦闊煛?/p>
值當(dāng)此刻,我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張良的名字。張良果然比我先聽到了,張良張著臉茫然望了出去,是此,我看到了張良從未有過的慌張的臉。
那人走過來,張良仿佛剛剛認(rèn)出來,那人便是他的爸爸。張良很不情愿并且囫圇地喊了一聲:“爹。”企圖蒙混過關(guān),也像是把“爹”吃進(jìn)了肚里頭。
我從來沒去過張良家,也不認(rèn)得張良的爸爸。冷不防看見張良的爸爸,我一時無法消化,仿佛面臨懸崖之危險。
張良的爸爸是個普通的爸爸,似乎有點(diǎn)老,并且花白頭發(fā),佝僂著背,銅色的臉膛,一看便知風(fēng)吹雨打慣了。他爸爸穿的衣裳比較破舊,袖口甚至脫了線。黑色的褲子,洗得發(fā)了白,還算干凈。一雙條絨布鞋滿是泥濘。
張良并不怕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偷偷抽煙,也不怕被爸爸捉住逃課。他更怕我看見他的爸爸,同樣怕的是他怕我聽見他叫爸爸不叫爸爸,而是叫爹。爸爸有好洋氣,爹便有好土啊。我能感受到張良的窘迫。張良甚至因?yàn)橐馔馀鲆娝陌职侄拖铝祟^,我看到他的圓領(lǐng)T恤的后領(lǐng)口有兩個凸起,那是他的兩塊鼓突的脊椎骨,給我一種錯覺,他的腦袋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撅折了,腦袋則是掛在胸口遲遲不肯落下。他的爸爸讓他在朋友面前丟人了。比讓張良下跪還令他難受。
偶然遇見爸爸,張良應(yīng)該意外,張良沒有驚訝。張良甚至沒認(rèn)出那人是爸爸。盡管張良也不想他是他爸爸。張良覺著在陌生的地方偶然碰見爸爸,爸爸也變得陌生起來。張良只是沒有適應(yīng)過來。
后來,我知道那天張良的爸爸剛剛給張良送來生活費(fèi),便開車走了。而張良不思進(jìn)取,轉(zhuǎn)臉便與我逃課去了。而他的爸爸還沒走遠(yuǎn),不知道去做什么,難道是買煙?他沒想到會再次碰見張良吧。那天,我尚沒看到張良的爸爸開車,但我看到張良爸爸手里拎著一個碩大的紅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滿滿一袋。
起初,在張良爸爸的視線范圍,我們跑向了學(xué)校的范圍。待到張良的爸爸看不到我們了,張良再次決定,重新?lián)Q個地方。一拐彎,好似開錯了房門,人煙稀少,小路也歪歪扭扭??邕^鐵軌,穿過一片楊樹林,我們分別來到河邊,太陽已是落山。河水也是清澈、發(fā)綠的,叮叮咚咚地徐徐向前。河流蜿蜒向前,仿佛只是漂浮在河面之上,迫不及待要去一個很高的地方。河面很平,也很堅決,特別穩(wěn)固。我不易察覺地抽了一下。
我們就在樹林,找來不少干柴,起了一堆火。張良一根一根掏出煙卷擺好,離岸可遠(yuǎn),仿佛怕河水打濕。這是他自制的煙卷——把撿來的荷葉陰干、搗碎,撕下作業(yè)本的紙卷好。他說他嘗過楊葉、槐葉等不同種類,究竟是荷葉的味道最好,有時他會在碎末里摻些茶葉調(diào)口。今天這批煙卷便是摻了茶葉的荷葉碎。
可能因?yàn)楸晃铱吹搅藦埩及职值恼嫦?,張良已是興致不高。
攏共只有五根煙,我抽了三根,張良抽了兩根。中間我尋了一圈,添了幾把干柴。
委實(shí)無話可說了,看著火堆,和一根一根燒成灰的干柴。我說,“你說要把人燒成灰,那得多少干柴?。俊蔽疫@句話,不是無端說的,簡直是故意叫張良難堪。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火堆的另一邊是可怕的沉默。
終究火堆熄滅了,張良也未置一聲。熄滅以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天已黑了。
坐在黑暗里的張良,終于說話了,他突然說,“你長大了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我居然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因此,我有些愕然,并且愣了很久,因?yàn)椴淮_定,我才說,“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想長大?!?/p>
張良則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只是想離開這里,越遠(yuǎn)越好?!?/p>
我看不見他,只能聽到他的語氣堅決,仿佛不但離開這里,便是離開地球也在所不惜。
而后,我們佇立許久,沒再說話。我們無聲地抽煙,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我看不見張良了。只能看到火星,在我對面不遠(yuǎn)的地方懸浮。隨著張良一口一口抽煙,我看到那個火星有節(jié)奏地一明一暗。
等我們最后都抽完了煙,四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們只能聽到蟋蟀和青蛙的叫聲。
先是被我看到了,我以為張良再次抽煙了,因?yàn)槲铱吹剿樓埃m則我知不道他的臉在哪里,但是我感覺出了)一明一暗地亮起來。是此,我說:“你怎么還在抽煙?”
張良說:“我沒抽煙?!?/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遙遠(yuǎn)的遠(yuǎn)處,發(fā)出的紅紅的一團(tuán)亮光。似乎從對岸的遠(yuǎn)處,愈來愈近,并且那個亮光愈來愈近。張良順著指向的方向,以為是流星。很遺憾,那不是。那是從河流的遠(yuǎn)處漸漸飛來的。我看到了兩團(tuán)亮光。很快我便意識到,那只是一只亮光,下面的亮光是河面的倒影。
待到亮光近前的時候,我有點(diǎn)懵。不知道該說什么。因?yàn)槲铱吹搅四莻€東西發(fā)著閃閃的亮光,似乎要從我們頭頂飛過,很快便消失不見。但是那兩團(tuán)亮光,并沒有消失。我張大了嘴巴,與張良說:“那、那是什么?”
是張良率先反應(yīng)過來,他幾乎是蹦了起來,對我喊:“王??窗?,那是飛碟,兩只飛碟?!?/p>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那可能是飛碟。然而,那不是我們常見的飛碟,我們也看不到飛碟的樣子。我們看到的只是兩團(tuán)紅光,晃晃悠悠,倏忽飛過。如果說像什么,只能說像飛碟。
當(dāng)即張良再次遞給我一支煙。我抽的時候,他已率先抽了起來?;鸲言缫严绱M,一絲火星子也無了。而打火機(jī)也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我們兩支煙是被飛碟的紅光點(diǎn)燃的,兩只飛碟,一只飛碟幫我們點(diǎn)燃了一支煙。
可能因?yàn)楫?dāng)時我們太過震驚?;氐綄W(xué)校,我與張良對此絕口不提,這件事體成了我們的秘密?;蛟S我們也知道,即使我們說了也沒人相信我們。這個世上怎么會有飛碟這樣荒唐的事情呢。你說,是?
那天晚上過后,我與張良我們兩個也從未提及關(guān)于飛碟的事體,仿佛飛碟是禁忌。每每我們想說什么時,看向?qū)Ψ?,沉默了一會兒,也便沉默是金了。我們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我不得不再次望向張良,他的脖子一抽,腦袋猛然低下了一寸,似乎再也沒抬起來。
一定是他爸爸的事體還令他耿耿于懷。他不想提及這一天,哪怕是飛碟這樣的驚詫也不能蓋過爸爸帶給他的羞恥。
未幾,再想起這件事,我懷疑我從來沒見過飛碟。我只是聽到了張良的一句話。張良的那句話,便是,我就是要離開這里,坐上飛碟離開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張良為什么說坐飛碟離開,而不是坐宇宙飛船離開。可能因?yàn)榧词棺钪骘w船離開了地球,宇宙飛船還是地球的。而飛碟則不是,飛碟與地球毫無瓜葛。
雪婷再次問我飛碟的事體,是她從雜志上看到的一則軼事,當(dāng)笑話講給我聽的。后來我才知曉,那時她的工作一時陷入困頓,我還知不道。她不過是想與我商量工作的事體。而飛碟不過是她打開話匣子的一個引子。我們結(jié)婚許多年了,雪婷依然如是,說話從來不開門見山。
這件事體,尚需從長計議。
雪婷說:“你知道嗎,張藝謀也見過飛碟?”
我說:“張藝謀?拍電影的那個導(dǎo)演嗎?”
雪婷的兩只眼睛閃著亮光,說:“就是他,導(dǎo)演了北京奧運(yùn)會開幕式的那個張藝謀。你說那個奧林匹克塔是不是也是他建的?”
我說:“凈瞎說,他是導(dǎo)演,又不是蓋樓的?!蔽铱吹窖╂靡咽悄樕幊料聛恚阌H切問道:“你在哪看到的?”
雪婷說:“就那個《讀者》雜志咯?!?/p>
我來了興致,說:“上面怎么說?”
雪婷說:“他不是導(dǎo)演嗎,說是他們一群人在哪個地方拍電影。一個工作人員下車的時候,突然跑過來與張藝謀說:‘藝謀,看飛碟!他們還說那個飛碟跟月亮那么大,跟臉盆似的。不知道真的假的?!?/p>
我說:“我相信是真的?!?/p>
雪婷突然說:“你說你看見飛碟那次,是真的嗎?”
沉默良久,待到避無可避,我硬著頭皮說:“我相信也是真的。”
雪婷說:“問問張良不就知道了?”
我沒搭茬。
雪婷想問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她自己的問題。是此,雪婷根本不在意我有沒有回答她。于是雪婷再次問出了她的問題。雪婷說:“你說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到底還有沒有信任?”
我沒法回答她。我知道雪婷再次因?yàn)楣ぷ鲉栴}想不通了,而我也好不到哪去,困擾種種,便胡亂扒了一口飯,含混地說:“可能我們只能相信外星人了?!?/p>
原本雪婷不事應(yīng)酬。接到愛琴的消息,略一躊躇,雪婷便去了。也非礙于情面,只當(dāng)是為孩子。指不定孩子以后升學(xué)求到她,畢竟她老公擱教育局工作。雖則孩子還小,但有些事尚需從長計議。舉凡飯局時候稍長,不免無聊,雪婷硬著頭皮耐了下來。幸而,不是誰強(qiáng)逼誰多喝酒的飯局。這樣的飯局,總能遇著某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挨個與每人敬酒,一圈下來,耳不紅面不熱。與老婆相鄰的人也問敬酒者是誰。雪婷剛剛接住愛琴的話,語氣柔和,不失禮貌地轉(zhuǎn)頭,正待開口。這個女人不知何時摸到雪婷背后,道:
“你認(rèn)不得我了?貴人多忘事?!?/p>
雪婷以為她與旁人說話,怕唐突了,只動了一動坐姿。聽她再說一遍,這才擰開了雪婷驚訝的開關(guān),略略側(cè)轉(zhuǎn)身子,道:“呃,那個,你是——”
“我是麗娟啊?!?/p>
“麗娟?城北的麗娟嗎?記得記得,我當(dāng)然記得你?!?/p>
“好久沒見了啊,再見真有些倉促啊,”麗娟說著將頭發(fā)往后一攏,她的頭發(fā)沒有攏住的必要,已經(jīng)扎起了馬尾辮,她只是習(xí)慣性做了這樣的動作。
她們再說了兩句尷尬話,麗娟驚異地說,“你不會真不記得我了吧,還是裝作認(rèn)識我?”
雪婷表情慌亂,因?yàn)楸凰?dāng)場揭穿了虛與委蛇,掏出手機(jī)說:“怎么會,我記得你,我有你電話號碼呢,麗娟嘛,你看看,”雪婷這才稍微鎮(zhèn)定下來指著手機(jī)屏幕說,“這不就是麗娟,你的名字?!?/p>
麗娟說:“不是電話,我們見過面,就擱小白樓,你忘了?劉副主任辦公室?!?/p>
雪婷說:“是嗎?劉副主任我知道,難道是劉副主任小白樓二樓的茶座?”
麗娟說:“沒錯,就那兒?!?/p>
雪婷說,“我記得那兒,確實(shí)不記得在那見過你了?!?/p>
麗娟說,“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今天我們算是正式認(rèn)識了?!?/p>
雪婷聽到知不道誰憑借蠻力甩出的一句打麻將之類的話,愛琴則出其不意拍拍雪婷的肩膀,“你也去啊?!毖╂貌坏貌慌R時將麗娟從她邊上撕下來,轉(zhuǎn)頭貪婪地答復(fù)愛琴:“好啊好啊?!丙惥陝t像大赦一般,剛剛從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運(yùn)來,有點(diǎn)匪夷所思地站定原先的地方,擎著未灑一滴的酒杯。為了不使局面更難堪,雪婷咳了一咳,像喝著喝不完的水一樣與麗娟說:“到時候也一塊啊。”
雪婷覺著被麗娟淹透了,因?yàn)橐话悴挥浀?,打哈哈也便混過去了。麗娟則不,這般不醒事,非要問出子丑寅卯。雪婷拿不定她是不好相與,抑或只是她套近乎的一種愚蠢方式。只是納悶,雪婷雖則努力奮進(jìn),這樣年紀(jì)了,高不成低不就,哪里有什么成績可利用呢。
未待多久,麗娟果然上門叨擾。起初,她只作看客作陪,也不嫌累,一坐便是通宵。三缺一了,她也臨時補(bǔ)缺,爬上了牌桌。她打麻將不是新手,也說不上多好。而且,借了湊手的緣故,總帶不夠錢。實(shí)際上她帶足了錢,把錢分作兩份,一份放一個口袋。輸多了便兜底翻了這個口袋底朝天,說是就這般多錢了。有時她便借雪婷的錢。俗話說賭賬也是賬,她則有她的一套算法。每每借錢,若是雪婷贏了錢,她便不還錢了,說是“贏了那么多,不差我這點(diǎn)錢”;若是雪婷輸了錢,下次她也會如數(shù)奉還。
今日麗娟撐了傘來,好像不因?yàn)橄掠?。但是因?yàn)橄掠?,人不湊手,不夠打麻將。麗娟拄著闔好的雨傘,傘尖嘀嘀嗒嗒,濕溜溜,弄了許多水在地板。她脖頸僵硬地梗著,坐在沙發(fā)里,毫無察覺。雪婷也看濕淋淋的窗外,好像在想,可能老天爺因?yàn)辂惥険瘟藗銇?,才下雨了吧。麗娟該是待夠了,四下里看了一看,沒話找話,“董主任不在家?”雪婷說,“整日介忙,也知不道忙什么。”又看了半會電視劇,現(xiàn)在的電視劇插播廣告過分了,動輒半天,這一集已插播三次廣告了,麗娟忿忿不平,道:“這年頭真是,廣告也欺負(fù)人,喝涼水也塞牙。”麗娟見雪婷不搭茬,繼續(xù)道:“其實(shí)呢,我今個來,是有事知不道該講不該講。怎么說呢,也知不道該怎么開口,我們廠子呢效益不好,我也下崗了好久,我那口子又沒本事,家里寅吃卯糧的?!毖╂寐牭竭@里,以為她要借錢,正琢磨如何拒絕,她則道:“聽說你們單位有個科室正自招聘,知不道有沒有這等事,也知不道能不能幫幫忙。你看看,我這其實(shí)已經(jīng)閑了大半年。你也看出來了,最近我連麻將,也打不起了,實(shí)屬走投無路。要不打死我開不了這個口。說家里頭揭不開鍋是過分了,難處很是有的。你看看這些,別嫌寒磣,就給董主任潤潤。你看這個,咱也夠不著人,所以就找到這里來了?!闭f著她便將一瓶茅臺變魔術(shù)一樣從她胳膊下的紅布兜里掏出來,雪婷走開了去,并不是老婆不理她,雪婷突然想起來她坐這么久了,濕漉漉說了一席話,一杯熱水也沒喝口。麗娟想跟著雪婷,也站起身,雪婷及時制止了她,抻平的手掌,壓一壓空氣,說:“你不要動,我去給你倒杯水?!丙惥甑钠ü蛇@才安心坐了下去。從雪婷現(xiàn)在的角度看,她放下的茅臺,好像她是把她的胳膊卸了下來,倒立在茶幾上。
雪婷的單位招聘,說是招聘,幾乎沒有社會公開招聘之說,從來只內(nèi)部吸納。外人沒有門子確是進(jìn)不來。雪婷沒有立即回話,只是簡單解釋了復(fù)雜狀況。說到后來,麗娟有些絕望了。雪婷沒有多喜歡她,也談不上多厭惡??傆X她身上暗藏某種明目張膽的態(tài)勢,又因?yàn)殡A級的分屬,她則把控得當(dāng),不事張揚(yáng)。雪婷也沒想幫她,礙于面子,沒有把話說死,“我試試吧。不過我也不是領(lǐng)導(dǎo),幫你遞遞材料還是可以的。只能說盡人事,看天命?!?/p>
往往這樣話便是托詞。沒人吃心幫你,便是她快要餓死了,與我又有何干。
若是別的時候,真沒辦法。也是麗娟運(yùn)氣好,單位正缺人,又沒哪個領(lǐng)導(dǎo)塞人進(jìn)來。只是閑聊的時候,出于沒話找話的心理,雪婷順嘴說了一說,雪婷每次都這樣,說完便暗罵自己今天又多嘴了。于是,麗娟的人事關(guān)系順理成章轉(zhuǎn)了來,走一切正當(dāng)程序,堂而皇之進(jìn)了三科的財會室。雖不是重點(diǎn)科室,也算吃了公家飯,有了正式編制。
某一日,她們?nèi)齻€難得湊趣,圍坐一塊談閑。無非桂香今日養(yǎng)了一條金毛,名喚花花。她天天小嘴巴巴,講到興頭上。金芝則還罷了,麗娟也回回聽得搖曳多姿。但見桂香說:“哎呀呀你是知不道,我家那個花花天天哈巴狗一樣,圍著我轉(zhuǎn),片刻不停轉(zhuǎn)。如今不得了竟然聽懂人話了。我說花花不要跟著我了,它就站住了。我說花花過來它又屁顛屁顛跟來了?;鼗匚腋C沙發(fā)不動彈,它就舔我腳指頭,舔得我心癢難耐。我知道它又要我陪它玩了。我也心性大發(fā),說花花把你的球叼來?;ɑū愎旯甑鹆怂那騺恚覓伭饲虺鋈?,它四腳歡騰地跑出去,再叼回來給我。我則再拋。你說神奇不神奇,哈哈。哎呀,你拽我作甚?”桂香打掉金芝的手,發(fā)覺哪里空蕩蕩了。金芝提醒她,剛才麗娟不告而別,先自走了。
“你怕是得罪她了?!苯鹬フf。
“得罪誰了,”桂香說,“麗娟?什么時候,就剛剛,剛剛我說什么了,我不就說我們家花花嗎,我哪天不說呢。就因?yàn)槲艺f了球?我說的真的啊?!?/p>
“這世上的事啊怕就怕真這個字?!苯鹬フf。
“切,便是得罪了,我會怕她?”桂香說,“天天穿那么少,恨不能一天換一樣衣裳,騷給誰看呢,橫順我早看她不順了?!?/p>
“反正不是騷給我們看的?!苯鹬フf。
“聽說前段給主任彎腰伺候了一段時候的鐵觀音,碰了壁?!惫鹣阏f。
“她不知道主任老婆就在咱們科室嗎?”金芝說,“這般膽大?!?/p>
“噓噓。”桂香說著,噗嗤噗嗤又笑作一團(tuán)。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是眼睛。
雪婷進(jìn)來得不是時候,“你們說什么呢?”她們兩個大眼瞪小眼,雪婷身正不怕影子斜,“總不歸是我吧?”
金芝吐吐舌頭:“哪里敢呢,整個科室哪個知不道你是鐵面娘子?!?/p>
“說一說?!毖╂秒y得來了興致。
金芝瞪了瞪眼睛。桂香則大咧咧將剛剛叼球事宜敘說了一番,“你是不知道我家花花磨人的妖精呦。”
雪婷說:“不會吧?”
桂香說:“你也養(yǎng)一只嘛,早勸你也養(yǎng)一只嘛?!?/p>
雪婷說:“不是狗,我說麗娟。”
桂香說:“嗐,哪能一件事,你不也瞧見了,大冬天進(jìn)了屋子便叫熱,解了羽絨服露個背心晃得人頭暈,知不道熱給誰看的?!?/p>
金芝捂嘴道,“熱著熱著便熱衷了乒乓球了唄。”
“什么乒乓球?”雪婷納悶道。
這幾日,雪婷休憩時候,也去過幾趟休閑室。休閑室為了透亮,又不能太曬,拉開了厚重的窗簾,合了薄薄的白布紗窗。局長正與王科長打乒乓球。局長好喜功,因?yàn)橐话咽郑擦?xí)慣大伙言必稱之局長,頗具貫虹氣象。然而,麗娟赫然在列,干巴巴站窗欞下,也不說話,像是紗簾的裝飾,像是不小心猛然潑濺到窗簾上去的。雪婷很是納悶,她不是不知曉她之阿臾,只是這樣唐突毫無必要,甚至有些冒險。雪婷應(yīng)該是被麗娟拱走的。很快局長“嗐”了一聲丟了球,麗娟小跑幾步幫局長撿球。這時候雪婷終是知曉——同時也原諒了剛剛毫無必要的麗娟——原因在于,每次撿球,麗娟的膝蓋很有氣節(jié),像得了不會彎曲的病,彎不下去。她的膝蓋好像長錯了地方,應(yīng)該長在她那渾圓的屁股上。只見麗娟并著直直的雙腿,俯下身去,緩緩的小手,捏住了那只黃黃的小球。便是麗娟這只撅起的屁股,把麗娟的身板撅折了,同時也把雪婷撬了出來。局長像是被蒙在鼓里,從他的角度看(因?yàn)辂惥甏┲每吹谋承模?,裹不住的兩只滾燙的乳房,像兩只雪白的乳鴿,撲棱翅膀一般,很不老實(shí),咕嘟咕嘟,似要潑灑出來。麗娟呼之欲出的胸口掉出一串金項鏈,幾乎嚇人一跳,呼哧呼哧閃著金光。拋開這些,雪婷意外地第一次涌出一股伸手抓一把金項鏈——以防跌落的沖動。
雪婷躊躇再三,覺著有義務(wù)知會局長,畢竟風(fēng)月謹(jǐn)慎。況且局長從來深明大義,于她有恩。也畢竟,麗娟是她介紹得來的。
雪婷沒把這事與我商量,單槍匹馬便干了。我要知曉,必然阻撓她。平日老婆精明非常,知不道哪根筋搭錯了,怎么輪到這事便糊涂呢,可以說愚蠢至極。幾個不眠夜后,雪婷摸出手機(jī),背著我(確是背對我),與局長發(fā)了這樣一則短信:
局長好,我常聽人議論徐麗娟的種種況事。因?yàn)槭俏医榻B她進(jìn)來我們單位,最近,很聽說了一些她的名聲,不是多好,告知一二,能與之保持一定距離,以免蒙冤鼓里,污了領(lǐng)導(dǎo)名節(jié)是小。
事發(fā)那日,我正出差,事后知曉已是晚了。
麗娟咚咚跑到雪婷辦公室,不大的屏幕手機(jī)懟到雪婷臉上,咬牙切齒:“呸,臭不要臉的,老娘哪里得罪你了,你要這樣平白侮人名節(jié),老娘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啊毀于一旦?!?/p>
雪婷發(fā)給局長的短信截圖,像一根楔子,知不道誰給敲進(jìn)麗娟手機(jī)里去了。這是雪婷栽贓陷害她的鐵證。雪婷只覺臉皮發(fā)燙,兩手緩緩抽搐,說不出話。麗娟見雪婷也不發(fā)話,抄起雪婷辦公桌上一件“一馬當(dāng)先”的玻璃擺件掄上去,敲中雪婷的額頭。馬頭登時磕掉了。見到雪婷臉上血流如注,麗娟呆愣當(dāng)場,一時忘了謾罵,同時,也失了主意。麗娟不再只顧她的簡單的憤怒了,開始顯出不安,掉身便走。雪婷低估了她,以為她怕了,就此走了。只見麗娟到了走廊,抓亂了頭發(fā),眾目睽睽下,迅速躺倒地上,癩皮狗一樣可勁蛄蛹。好像她渾身沒完沒了的騷勁,火燒火燎,無處發(fā)泄。其實(shí),她只是喊:“啊呀,啊呀,吳雪婷打人了,吳雪婷打人了。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活了,我活不了了。”
雪婷見慣大場面,也沒遭過這樣劈頭蓋臉一通亂罵。待到麗娟為其他同事勸走,素日與雪婷要好的兩三同事,才溜進(jìn)來,為她包扎傷口。雪婷知不道自己何時坐下了,突然站起,缺乏已久的疼痛這才嗡嗡漫到頭頂,腦袋幾乎爆炸了,眼前一暈,確定摸到扶手,緩緩坐了下來。
對于此事,雪婷百口莫辯。局長沒處理雪婷,更未處理麗娟。好像這事從未發(fā)生。經(jīng)此一劫,雪婷每去上班,總遲遲頓頓,蔫了吧唧,非常憂郁。一年以后,局長捏著一疊考勤表,找雪婷談話。最后,局長語重心長,“鑒于你最近的表現(xiàn),很不盡如人意,你要振作啊?!弊詈罂偨Y(jié)陳詞,“局里給你做出停職反省的決定,確實(shí)稍顯不近人情了,但是希望吳雪婷同志能夠諒解,不要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來,呃,當(dāng)然,也不能帶到生活中去。”
我家住十六樓,按理夠高了。我毫無準(zhǔn)備,一回到家,家里發(fā)了大水。雪婷盤坐沙發(fā)里,呆呆地看著電視。下水道汩汩反水,臥室、客廳無不泡深了,無一處下腳的干地。洪水來了這么深,能養(yǎng)多少魚啊。若不是雪婷及時打電話叫我回來,恐怕淹到十七樓也說不定。我羞愧地踩上去,水面吱吱哇哇亂嚷亂叫。幸好當(dāng)初裝修房子時防水做得不錯,沒有滲水到樓下。我疏通了管道,再把地板和瓷磚拖干。第三天,瓷磚的問題,才凸顯出來,就在陽臺通向廚房的位置,可能埋了熱水管道,瓷磚很不耐煩地鼓了上來,有兩塊坼裂了。木質(zhì)地板則很乖,及時泡壞了。因?yàn)槲覀兊拇矄未乖诘厣希鞣堑窳舜矄?,也爬上了床,被子、褥子無不濕透了。
我是個浮不起來的實(shí)心疙瘩。做活時,雪婷就看電視,我做完了活,雪婷也看電視。天色稍晚,實(shí)在沒有電視可看了。我問她怎么回事,她好像剛剛從水底冒泡,搖搖腦袋,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看著我說,“我就想著吧所有衣裳都放洗衣機(jī)里,洗洗衣裳,知不道怎么搞的就這樣了,捅也捅不下去。連下水道也捅不好,”雪婷接著說,“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雪婷趴我肩上哭起來,搞得我的肩膀黏黏糊糊,像黏了一條剛剛淹死的魚。雪婷哭了那么久,也不喘一口氣。我才不信她的鬼話,家里的水,一定是她哭出來的。
當(dāng)初我能與雪婷結(jié)婚,委實(shí)門當(dāng)戶對。想想第一次見她,也是一場飯局。我走進(jìn)去,大伙正自我介紹,見雪婷邊上閑置了一個空位,我當(dāng)仁不讓坐了下去。待雪婷介紹時,末了她說她特意帶了一瓶酒來,得體地問我能否將我腳邊那瓶紅酒拿上來。我抬首看了她一眼。雪婷當(dāng)時還很年輕,也很漂亮。論理我該殷勤奉獻(xiàn),因?yàn)槲乙蛔卤阒粚Γ@是我們雙方的父母特意安排的相親,我很不情愿,仿佛失了力氣。雪婷見我不理,便說:“你這人怎么這樣,你以為你是誰?”我說:“你問我我問誰普天底下都是賊?!蔽乙仓牢业÷?,便是嬉皮笑臉起來。隨即,我搬了這瓶酒上來。雪婷見狀,噗嗤笑了出來。
鑒于我的表現(xiàn),我知不道她看上我哪點(diǎn)了。后來,我想通了。我們結(jié)婚與我和她都沒關(guān)系,是她父母看上了我的門庭。用他們的話講,便是門當(dāng)戶對。
她打小便是別人家的孩子,從上學(xué)到工作,家長步步計算好了。沒想到,輪到感情了,折在我手里??赡荛T庭相當(dāng),雪婷也很滿意。否則,憑我這個三流??茖W(xué)校畢業(yè),回到家找工作也費(fèi)勁,想要娶她,更難于登天。而我的工作則是我爸托了關(guān)系,走后門進(jìn)來的。
也虧孩子最近住校。當(dāng)晚我決定不住家里,就近找了賓館。為了不委屈雪婷,特意選了一家價錢略高的賓館。雖則比不上五星級酒店,也算高檔豪華了。房間很大,一張雙人床。整面墻便是落地大窗,下面是玉龍河。極目遠(yuǎn)眺,窗外的霓虹街景很是宜人。
推門進(jìn)了房間,雪婷張眼興奮起來,很恢復(fù)了一些氣色。換上白色的拖鞋,我便打開了電視、空調(diào)。我這人有毛病,在家從來不看電視,一到賓館便通宵開著電視、空調(diào),不浪費(fèi)一樣電器。洗完澡出來,賓館暖色的燈光下,雪婷裹著白色的浴巾,顯得異常柔軟,飽含秘密,激發(fā)了我的性欲。在雪婷的鼓勵下,我從兜里摸出一樣?xùn)|西,攥在手心,與雪婷道:“你猜這是什么?”
雪婷張著渴望接近水的唇,驚奇地望著我,好像我也是一個緩緩抽搐的外人。
我說:“送你的禮物?!?/p>
雪婷說:“什么禮物?”
雪婷幾次猜錯,便要武力奪取。她沒有很大力氣的兩只小手,不像要掰開我的指頭,很像幾股麻繩胡亂纏繞、捆綁我的拳頭。幾番周折,我?guī)脱╂媒忾_拳頭,攤開手掌。雪婷這才突然找回了自己,擂我一拳,說:“去你的?!蹦鞘嵌爬偎?,三只螺紋超薄裝。
你看我們這樣有家有室的人,背著孩子,好容易偷偷來酒店開房,是不是有種別樣的,呃呃呃,那種偷情的愉悅。雪婷說你現(xiàn)在怎么變得這么壞。我說我待會還要更壞。
我們雙雙躺倒床上,電視機(jī)毫無目標(biāo)地播放著。我的腦袋陷落進(jìn)枕頭里,我的身體則泡在被窩里,幾乎著涼了。我有些口渴,想要喝水的想法掀不動我,掀起被子的力氣也沒有。雪婷說:“你睡著了嗎?”我只把頭向她靠了靠。雪婷說:“我在想,你當(dāng)初看到的飛碟,是真的嗎?”
我有些心不在焉,誰知道呢。
雪婷說,“問問張良不就知道了?”
是啊,問問張良不就知道了。
端坐信達(dá)飯店門口,我的左腿蹺在右腿上,很不幸,我看到了我的襪子。怪道今日總覺哪里不對付,原來是我穿反了襪子。我換了一只腳,另一只襪子是正確的襪子。這支煙尚未吃盡,他便來了,他好像突然暴降柏油路上,強(qiáng)迫我看見了他。其實(shí),我早早看清楚,剛剛差點(diǎn)撞到我的吉普車,停在遠(yuǎn)遠(yuǎn)的空地上(因?yàn)橐T诠徽九魄懊妫?,走下了他。他赤裸上身,遠(yuǎn)遠(yuǎn)走來,他的褲子應(yīng)該是新褲子。否則,他走路的樣子不該這樣囂張,好像一個明星,扛一桿大旗,威風(fēng)凜凜,路上所有人類紛紛側(cè)目。所以,我說,就叫你明星吧。陳明星說,“我本來就是明星啊?!闭f完他便笑彎了腰,這是他標(biāo)志性的笑,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坐下沒多久,他便招呼上菜。飯店沒幾個服務(wù)生,老板也照顧不周。氣到陳明星啐了一口,起身去店里點(diǎn)菜去了。門前這一塊很大磚鋪的空地,與他剛剛走來的穩(wěn)健的柏油路很是不同。沒走兩步,乍然濮出一陣響動,那是松落的磚塊,被他踩中一端,翹起了另一端。從后面看,他的褲子肯定是新褲子了,褲子上明顯的折痕沒被抹平。褲子的吊牌從他后腰吐了吐舌頭,無憂無慮轉(zhuǎn)了好幾圈,像是魚尾用力拍打他的屁股。他走路時,吊牌一晃一晃,有一種汽車輪子碾過屁股的勁頭,可能因?yàn)槠ü商吡?,吊牌便無盡地稀疏起來。吊牌上顯示的價格是一百四十九元,實(shí)際這是他花了六十八元買來的褲子。因?yàn)樗f他就喜歡六十八這個數(shù)字?!坝猪樣职l(fā),多好啊?!彼f。他走路的姿勢很是放蕩,吊牌悠悠蕩蕩,就是掉不下來,好像不是這條褲子的價格,是他這個人,就值一百四十九元。不過,他可能不這么想。
坐下不久,陳明星便與我抱怨。真晦氣,今兒個差點(diǎn)沒命出來。我問怎么了。他說還不因?yàn)榧依锏?,唉,不說了不說了。好像他老婆不值一提。沒成想他開門見山,就直說吧今個找我做什么,不會只喝酒吧。我真怕了這幫人了,你是不知道,前段時日我的老戰(zhàn)友叫李明亮的你也見過的勸我在教,天天來家誰受得了。他與我講道講了一夜,我委實(shí)困到睜不開眼,便說,要是神能叫我頭上這頂燈現(xiàn)在滅掉,咱二話不說,登時在你的教。你猜怎么著,這時候窗外清風(fēng)徐來,那陣風(fēng)突然就大了,要是桌上點(diǎn)的蠟燭,就給吹熄了。多虧了愛迪生,神遲遲不能叫電燈滅掉。他也就茫茫找補(bǔ)幾句,掉頭走了。他走以后天也亮了,我只好拉滅了電燈,裹床睡了。這人呢不定什么似乎還變到你就不認(rèn)識了,以前他也不這樣啊,咱倆可不至于這樣,你說是吧?我點(diǎn)頭稱是。他剛剛想起來,便又抱怨說,怎么又是這里,吃不膩嗎?他還是老樣子,說起話來搖頭晃腦,好像我們不是坐在這里,而是坐在火車?yán)铮瑳r且況且地隨著車廂搖晃。
說起來,我們是老同學(xué)。高中時候,因一次口角,我與他打了一架,是此,被迫轉(zhuǎn)學(xué)。十多年不見,我長高了,我吃胖了,他的樣子幾乎一點(diǎn)沒變。雖然,我們這屁大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們則從未遇見。我們重逢在一列開往南方的D728火車上。那真叫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啊。他糾正我,該叫他鄉(xiāng)遇故知,兩眼淚汪汪。我大手一揮,都一樣都一樣。
要不是走投無路,我才不會找他。我們攥住對方的手便來喝酒。喝到后來,我們已不分彼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我高高舉起酒杯,喊:“來來來,我干了,你隨意?!标惷餍秋@然喝大了,頂不住,我乜他一眼,說:“你養(yǎng)魚呢?!标惷餍遣[縫著眼,大拇指指甲掐住食指尖尖,淫賤地說:“一奶奶,一奶奶?!逼綍r他沒這毛病,喝大以后舌頭大了,老把“一點(diǎn)點(diǎn)”說成“一奶奶”,似乎要從指尖擠出奶水。已是酒酣耳熱,我看時機(jī)成熟,正待開口,求他辦事,陳明星卻另辟蹊徑,本性全露。便見他挑出一根手指頭,說:“他媽的,今個樣樣稱心,就一樣就差一樣?!?/p>
酒過三巡,看到我們喝得差不多,我便想時機(jī)成熟,一口氣統(tǒng)統(tǒng)說了出來,我說:“有句話知不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你要覺著為難呢,當(dāng)我沒說。我呢想找你幫個忙。我早窮光蛋一個了,我現(xiàn)在就靠信用卡活著了,十幾張信用卡倒換著用。買的路虎呢,又是賠錢貨。你知道我換了個房子,裝修就花了好幾萬,除了還不上房子的房貸,我早把房子抵押又貸了一筆錢,撐到今天又見底了,這個月光信用卡就要還七萬多,我找遍所有人,八竿子打不著的也找了,今天就湊到你這里了??纯茨闶诸^是不是寬裕點(diǎn),也就用個幾天,還進(jìn)去刷出來就還你了,就請你幫個忙?,F(xiàn)在我已經(jīng)顧不上臉了,還錢要緊?!?/p>
我和陳明星分開以后,我不想回家,不想看見房子,也不想看見雪婷。更不想回曹縣,我想離曹縣越遠(yuǎn)越好,因是,胡亂地開。我是路過太平鎮(zhèn),才臨時想起來張良的。我分明記得張良就住在太平鎮(zhèn)的李進(jìn)士。我向李進(jìn)士進(jìn)發(fā)的時候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李進(jìn)士怎么走,下車問了路人才走明白。到了李進(jìn)士,我才想起來,我從沒去過李進(jìn)士。
走在李進(jìn)士的路上,與我見過的其他村莊沒甚區(qū)別。而我卻不知道張良家在哪個。
我早早便把汽車停到村口,步行進(jìn)村了。
莊上的人有點(diǎn)僵硬,沒有我想象的活泛。知道我是個陌生人,我凡是走過,他們也都看著。張良告訴過我,莊上人相互沒有不認(rèn)識的。走了不久,我便冒出了詢問他們的想法。我先捉住一個孩子。孩子不知道。待到問準(zhǔn)一個倚在門口的婦女,“請問村里有個叫張良的嗎?”
婦女奇怪地看著我,說:“你找張良做啥子?”
我說:“不做啥子,就是看看他?!?/p>
那婦女說:“要找張良你走錯地方了,你應(yīng)該返回去,到了村頭,過了橋,你便能看到張良了?!?/p>
說罷,婦女依是吃驚地望著我,忘了合攏嘴巴。
回到村口,我意外看到一輛路虎停在河邊,簡直不是一輛路虎,而是一輛驚喜。因?yàn)檫@輛車與我的路虎簡直一樣,不過須臾,我便反應(yīng)過來,這便是我的路虎。
繞過路虎,走上剛剛我開車駛過的小小拱橋。橋下河水已是干涸,并且長滿雜草。過了拱橋,在水泥路上走了一小段。按照婦女的指示,我看到了一片荒野。剛剛開車過來的時候我已是看到了,只是沒有注意?,F(xiàn)在重新看到這片荒野我心里有點(diǎn)打鼓。
我不知道是否該走進(jìn)去,而張良為何住在這么荒涼的地方。
這塊荒野里沒有道路,連田地也不算,與這條河隔了一條土路。很是奇怪的是,這片荒地雖則長滿雜草,卻是波浪形的。似乎是兩股波浪,交替行進(jìn),使得這塊地方,看起來像是擰成了一股麻花,而又再次翻滾的麻花。這是我的錯覺,也是我不敢向前一步的顧慮。我害怕我被絞進(jìn)去,那是一種撕裂肉體的恐懼。
雖則是冬天,荒野的植被沒有一絲荒涼??蔹S的草叢與支棱的蘆葦,覆在荒野之上,便是一場盛大的枯萎。說不定哪塊飛來一株楊樹,致使整片荒野過分忙碌。
這一片荒野灰茫茫的,便是有田鼠野兔抑或松鼠出沒也是必然。因是天然保護(hù)色,難以發(fā)現(xiàn)。
我應(yīng)該不是第一個走進(jìn)荒野的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我當(dāng)真走了進(jìn)去,驚起一陣烏鴉,簌簌飛向天空去了。剛剛走進(jìn)來,道路還在背后,我便像掉進(jìn)荒野的深淵,再難退出了。腳下沒有道路,枯萎的草在我腳下,發(fā)出嗤嗤的響動。
剛剛幾步,我便發(fā)現(xiàn)腳下有一處洞穴。我蹲下身去,洞穴恰好可以容身一個蜷縮的人。仿佛這是等待已久的防空洞,久違地等到了我。
一陣風(fēng)從樹梢上跳躍而下,搖動了不遠(yuǎn)的蘆葦纓子和狗尾巴草,沉靜、灰青的天空壓上陣來,令我不自覺站住了,想要掉身便跑。
因?yàn)槲殷@恐地發(fā)現(xiàn)這片荒野,與別個不同,波浪一樣高低起伏而去。我一路向前,路過一個一個波浪,一個波浪也不放過。遠(yuǎn)遠(yuǎn)望去,荒野的波浪非但起伏不定,更是搖動的??晌乙坏┳哌M(jìn)來,路過波浪的浪尖,波浪便是不動了。每每走過一座結(jié)實(shí)的波浪,我便伸出手掌,拂過浪尖。我的手掌撓得癢癢的,想要及時收回,卻又貪婪到不想收回。這兒到處都是波浪,身處浪群之野,叫我很想逃跑。我腳下雖則沒有被抓住,也沒有絆住,我卻動也動不了。想跑的想法,從我的腦子里瀑布一樣,向下湍急,緊緊灌注在雙腿之中。正是這個想跑的想法,也緊緊裹住雙腿,叫我裹足不前。
這個荒野,是論個的,與其他荒野都不相同,滿目望去,到處都是波浪,也都到處不動,就像被冬天的寒冷凍住一般,蔚為壯觀。如果說這些波浪像什么,我只有一個想法,就像墳?zāi)?。這浪群一個接著一個,就像是墳?zāi)挂粯?,一個接著一個,埋伏于荒野,伺機(jī)而動,稍不留神便是四面開花的墳群。像是墳群一樣,充滿這片荒野。到這會,我才想起,這個荒野便是墳群的海洋。雖有新的墳塋,新土培植的樹木一樣,來不及生長便是遇到了冬天。更多的是年代久遠(yuǎn)的墳塋,墳頭黑乎乎的盡是干枯的雜草。
我想退出去,再往前便是一片楊樹林,盡管楊樹林還在遠(yuǎn)方,我只想退出來。
我懷疑剛剛的婦女故意說了謊。剛剛退出來,我便遇到一個撿糞的老頭,上前問他:“你知道張良住在哪里嗎?”
老頭看了看我說:“你是找張良他爹嗎?”
我想說我找張良。想到張良和張良他爹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便懶怠辯解了。
老頭指著河對岸的一戶人家,說:“看見那里了嗎,那一家便是?!痹瓉砦倚枰^河才能找過去。我沿著河岸走了一段土路,再次走上剛剛的拱橋,遇見那輛路虎之前,我便左拐進(jìn)到一片槐樹林?;睒淞掷锘煜龓字陾顦?,被我一眼識破。這是村上少見的槐樹林。我們這處地界,見到的樹林多是楊樹林。
穿過樹林,來到老頭指認(rèn)的院門,我有些緊張。院子開著門,這是雙扇的大紅漆門。我沒敲門便進(jìn)去了。
當(dāng)先看到一個老頭。這是一個大個子。蝦公了背壓不垮大個子,全賴兩條好腿杵了他,很奇怪,他的兩條胳膊面條一樣無力下垂,腦袋擱他的肩上,周遭都是沒有顏色的灰色,太陽光下,細(xì)碎的光體簌簌發(fā)抖。他便是張良他爹了吧。
張良他爹正在修電視天線。看見我進(jìn)來,他便說:“你是要用車嗎,一趟一百,概不講價?!?/p>
我想問他什么車,貨車嗎,拉一趟這樣貴。我沒說出來。我只是說:“張良是住在這里嗎?”
張良他爹抬頭多看了我一眼——他剛剛已是看過我了——愣怔怔地望住我:“找他做甚?”
我居然說不清楚為何要找張良。我只是開車亂走,路過也沒路過。出了曹縣城,我還駕駛個柏油路上,兩邊是無垠的麥田。我沒有看到前面的村莊,開過去了,我才看到一個又一個村莊從后視鏡里,猶如月亮,緩慢升起。我沒想到就在麥田的海洋居然會有這樣多的月亮。正是這時,我才想起張良的月亮。沒錯,是張良找到了我。然而,面對張良他爹,我說不出理由。我便吞吞吐吐,答非所問道:“我是他同學(xué)?!?/p>
“同學(xué)?”張良他爹疑惑地看著我,“什么同學(xué)?”
“高中同學(xué),我是他高中最好的朋友。”
張良他爸說:“他也欠你錢嗎?”
我說:“沒有沒有,就是去定陶有事,辦完事情,正好路過,臨時想起張良便住這里,就來看看他。”
張良他爹沒有停下手里活計,也沒再理我。他忙了好一陣,手里的電視天線也修好。他便站了起來,身下貿(mào)然爆出一只板凳。若不是他將天線放在板凳上,我還以為他剛剛一直蹲在地上。
張良他爹拍拍屁股走向堂屋。天光不好,透過門洞,我望進(jìn)深深的房子,都是黑洞洞的。待到他人出來,搬動一架竹制的梯子。梯子上頭為了固定梯子,擰了一圈鐵絲,并在中間部分?jǐn)Q作麻花狀。
張良他爹將梯子架在堂屋屋檐,一手拿起剛剛的天線,一只手扶住梯子,自顧自向上爬。剛剛爬了三級,梯子吱哇吱哇叫起來。我走了過去,與老頭說:“要爬屋頂嗎,可要當(dāng)心點(diǎn),別摔倒了?!蔽铱傆X自己虛偽,然后便說,“要不我?guī)湍闩腊?。?/p>
張良他爹已是再爬兩階,后背一拱一拱,甕聲甕氣道:“不用?!?/p>
竹制的梯子吱哇吱哇的叫聲,絲毫沒有減弱。我兩只手死死抓住梯子的兩根梯梁。他每進(jìn)一步,我的雙手便跟著微微晃動。我抬頭向上望去,他整個人緊緊貼住梯子,似乎異常害怕。我忍不住再次與他說:“要當(dāng)心啊。”
張良他爹很快爬到頂上,徒留空蕩蕩的梯子,戳在天上。我退了幾步,望到他匍匐青瓦上,徐徐爬到屋脊上頭。但見張良他爹騎個屋脊上頭,將天線綁在上頭,扭頭與我說:“你幫我到屋里看看電視。”
突然進(jìn)到屋里,眼前一片黑暗,適應(yīng)一陣我才看清屋內(nèi)擺設(shè)。屋子頭過于昏暗,既臟又亂。這是三間堂屋,幾乎一覽無余,沒有多少正式家具。正當(dāng)一間,擺了一個高高的方桌,墻上掛了毛主席像,兩邊是一幅字。左邊一間空蕩蕩。右邊一間,放了兩張床,一張床上堆滿衣物。另外相對的方向,靠窗放了第二張床,床邊是個帶有抽屜的桌子。桌上放了一臺老式的黑白電視機(jī)。我打開電視機(jī),電視里播放的是滿屏雪花。桌子上隱隱倒映了雪花屏幕,原來桌子上還鋪了一面玻璃。
電視屏幕起初,中間劃了一條曲線,緊接著曲線向上浮動,又從下面浮上來第二條更粗的曲線,猶如無意接到了外星人的信號。張良他爹的話不是從屋頂,而是從門口隱約傳來,“現(xiàn)在好了嗎?”
我大聲道:“還不行?!?/p>
過了一陣,兩條曲線緊縮以后瞬間消失,再次拉出了三條細(xì)細(xì)的曲線。
但聞他道:“這會呢?”
我說:“不行?!?/p>
我們來回傳話好些次。電視屏幕突然像被攪爛了,緊接著現(xiàn)出畫面,我匆匆喊道:“有畫面了,就是還不清晰?!?/p>
直到畫面清晰,我便喊道:“好了好了,萬萬別動了。”
待到張良他爹下來,我重新扶住梯子。他沒有扛梯子進(jìn)屋,獨(dú)獨(dú)留了梯子在外頭。我跟他一同,走進(jìn)屋子。他直愣愣盯著電視看,直到忘記了我。我便說:“現(xiàn)在都網(wǎng)絡(luò)電視了,有線電視也都沒有了,別說無線電視了,怎么不換個液晶電視呢?”
張良他爸沒有說話。我也知不道該說什么,正當(dāng)我手足無措,電視機(jī)救了我。電視機(jī)畫面仿佛再次收到一段來自宇宙的射線,突然閃了一閃,閃現(xiàn)間現(xiàn)出幾次雪花,嘶嘶地響。閃過不久,電視屏幕再次清晰起來。張良他爸感慨道:“看來還不穩(wěn)定啊?!?/p>
他沒打算再修,“將就看吧,”他說,好像在與張良說話,更像與自己說。突然他轉(zhuǎn)身問我:“你找張良做甚?”
我說:“沒甚,就是過來看看他?!?/p>
他說:“張良不在家。”
我說:“出去打工去了嗎?”
他的面目突然恍惚了,盡管盯著電視屏幕,好像望穿了電視,正望向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隔了老長時間,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了,他便突然說:“要真打工去了那倒好了?!痹捓镱H具幾分怨氣。
值當(dāng)此刻,我站在他后面,看著他佝僂的后背,覺著他的駝背不是駝背,而是背著一只草帽了。
我們出門之前,他走到電視底下的抽屜前,拉開抽屜。我看到抽屜里有一個紅色的塑料袋。他扒開塑料袋,里面滿滿一沓一沓的錢,這些錢讓我甚為驚訝。不過是剎那,我為我居然生出搶錢的心思感到羞愧。只見他俯身偷偷裝了兩沓錢到口袋里,以為我沒看到(我也假裝望向別處),若無其事,挺了一挺挺不直的腰背。
是他決定出門,我們才一塊出門了。出了院門之前,我才發(fā)現(xiàn)他家院子搭了一個棚子。那不是牛棚抑或馬棚,里面沒養(yǎng)牛也沒養(yǎng)馬。那是車棚,里面停了一輛面包車。我心下納悶,剛剛進(jìn)來時我怎么沒有看到?一個農(nóng)家院子,停了一輛奇怪的面包車,使我好奇。張良他爹沒有鎖門,只是象征性地闔上門,門縫有一株樹那樣粗。透過門縫,我看到那輛經(jīng)了改裝的面包車,車頭兩邊掛了兩只大紅燈籠,前面私自焊接的牌子上寫著火化車的巨大字樣。我肚里頭突然清明起來,同時,腦袋也浮現(xiàn)了四個字:原來如是。
我們沒有過橋,很慶幸,我也沒必要再次看到那輛路虎。甚至剛剛的槐樹林我們都沒去,而是徑直下了河,再爬上河坡。重新來到荒野與河流之間的土路上,我再次看見了處處波浪起伏的荒野。
我該害怕的,以及脊背發(fā)涼的。跟在張良他爹后面,我大膽許多。我以為我們深入荒野很遠(yuǎn)了,轉(zhuǎn)頭看看土路,幾乎近在眼前。一輛拖拉機(jī)從路上開過,突突地響動,也震動著我腳下的荒野。
我雖則猜出來了,但沒敢真的往下猜。我只是不相信,直到張良他爹停在前面,我仍未敢相信。我跟了過去,站在他的左邊。我們兩個一同站在一座蒼老的墳前。這是一座熟悉的墳塋,剛剛第一次過來的時候,我一定路過過,只是我不知道這便是張良的墳塋。
我想問張良怎么就死了。我開不了口,只是默默站著。
盡管有風(fēng)再次從樹梢吹來,抖抖索索的張良他爹站得比我穩(wěn)當(dāng)。他靜靜地看著墳塋,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墳塋。沒太注意他是否說話,便是說話,也只能說:“這便是張良了。”
過不多久,張良他爹蹲下來,并從口袋摸出兩沓錢,放在墳前。我終是意識到,這不是真錢,不過是冥幣,所以張良他爹才會有這樣多。每張薄薄的冥幣,面值有一萬塊。他摸出打火機(jī),先是點(diǎn)了一支煙,抽了幾口,才一張一張燃起了冥幣。后來,他便一股腦堆了上去。烘烘燃燒的冥幣,不但能燒給張良花,還能給這冰冷的陽世添些溫度,真是一舉兩得的錢幣。遠(yuǎn)處的樹木蕭蕭索索,嗚嗚地響,離這片荒野很是遙遠(yuǎn),看起來同樣荒涼。離這片荒野最近的——可以說是橫穿這片荒野的只有每隔一陣便插一根的電線桿——有幾只麻雀停在了看不見的電線上。
張良他爹沒說他是怎么死的,只是說,“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個來看他的人。我知道他不喜歡我,也不喜歡這個家。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我從來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沒錯,他根本不配做我的兒子。他要不是我兒子該多好。”
好像張良如果不是他的兒子,他就不會死。那么,張良便不是靈車的兒子,不是那個遠(yuǎn)近聞名的靈車的兒子了。
這一天,我再次路過信達(dá)飯店。今天沒人找我問路,我也不想步履不停。可是,我又很不想回家,因?yàn)榻裉?,我也被單位停職了。我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走到這般地步。我不想回去,我又不知道該去哪里。只好再次吃完了煙。
我去買煙,問有沒有利群。老板說有,就開始翻找,翻找了他的箱子,還有后面的櫥柜。他沒有翻出來。他就翻找玻璃柜下面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便奇怪,便是問他,“之前的女人呢?”我記不住他怎么回答的了,因?yàn)槲腋揪蜎]有膽量開口問他。又想問那個女人是他老婆嗎?不用說,肯定是他老婆了。還是他把他老婆的店盤下來獨(dú)自經(jīng)營了。我統(tǒng)統(tǒng)問不出口。他呢也是不爭氣,還沒找到我想要的煙。我便說:“算了算了,將軍也行,白將軍紅將軍都可以?!彼麉s鍥而不舍,再次翻了一陣,這時候,我突然便看清楚了,看見了他的斷手。確切地說,我是看見了一只沒有手的斷腕。他的這只右臂沒有右手,這只斷腕已經(jīng)光滑地包住了骨頭,我才不可避免注意到他翻找的時候,是用一只左手翻找的。只是剛才我沒有注意到。我脫口而出,你的手呢。你找這么久找不著,是在找你的手嗎?
為了不致雪婷擔(dān)心,我依是每日出門。再后來,周末兩天我也不放過,日日出門了。
就是這段時日,我每天醒來知不道干嗎,也知不道該去哪。我就慢慢想啊我怎么會混到這般地步。我回想我小時候,想起我的大學(xué),我的青春。我不想成年了,成年人的世界累到我直不起腰了。
素日,我走遍了我們這個城市的犄角旮旯,哪哪都走了一遍。
每逢星期天我便去耶穌會,菏澤地區(qū)大大小小的天主堂、耶穌會,我均過了一趟了,晃來晃去,我最喜歡便是咱們曹縣的白馬堂。
張良篇
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很小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會忘記一部分爸爸。今天忘記昨天的嘴巴,昨天忘記前天的鼻子,明天忘記今天的眼睛。我來到柏油路邊,聽見行人從草叢車馬蕭蕭,我比以往多走了兩步,還是看不到人們的臉,我想我瞎了,這讓我高興。我咕咕笑了兩聲,聞到喜歡的柴油味,還聽到一個聲音說:“讓我看看你的臉?!笨諝獾闹亓颗胚^來,我揉一揉眼睛,一張鼎鼎大名的臉從茫茫大霧里冒出來,來到我眼前。
我說:“我能看見你的臉了?!?/p>
他說:“你看看我的臉?!?/p>
我看不到他身體的其他部分,只看見一張臉高懸空中,眼睛、鼻子和嘴巴散散蕩蕩,結(jié)滿藍(lán)霜。
他說:“你打我一巴掌。”
我給他的臉抹一把煤灰。他抓住我的手讓我用力,這真教我怕。我打了他的臉,左邊兩下,右邊也是兩下。啪啪——啪啪——的響聲令他分外精神。他的臉重新明快起來。
他說:“這天賊冷,我還以為我的臉沒了呢。”
我說:“凍沒了嗎?”
他說:“一部分是?!?/p>
我說:“另一部分呢?”
他說:“給人罵沒了,罵我不要臉?!?/p>
我說:“誰罵你不要臉?”
他說:“你問我我問誰普天底下都是賊?!?/p>
說完,他的臉給一匹狼扛走了,嗚嗚地響,我不知道那是他開靈車回來了(爸爸剛剛拉完一個死人到火葬場火化)。爸爸下車來了,他的那張臉浮浮沉沉,年紀(jì)很輕,老不動了。馬達(dá)的轟鳴埋在地下,震得我雙腳發(fā)顫。柴油的香味還掛在他待過的地方,那是一朵藍(lán)色的煙云,紋絲不動。爸爸每每開車走了,我總覺著得有人站崗,起碼要有人站這兒,等爸爸回來。仿佛沒人等的話,爸爸便不會回來了。
后來我便記住他是我爸爸,那張皺滿皺紋的臉便是爸爸的臉。爸爸從來不拍照。我問他為什么,爸爸說:“怕照片把我的臉摳走?!币怯腥苏宜掌?,好大的鎮(zhèn)子他伸手一指,無論哪面墻都貼滿了劉德華的海報或明信片,除此以外,只在墻角掛一張蛛網(wǎng)。
而爸爸好像是他自己生的,盡管爸爸與我一樣,也確實(shí)沒有媽,我卻有許多爸爸。
我們家累世務(wù)農(nóng),沒有一個人跳出農(nóng)門。爸爸算是活絡(luò),農(nóng)忙時節(jié)自不必說。農(nóng)閑時候,打我小學(xué)伊始爸爸做的新勾當(dāng),便是開靈車掙些錢,補(bǔ)貼家用。為此,爸爸專門扯了一根電話線,話機(jī)是喜慶的紅色,號碼是3781803,扒零散了都,還想活著不成?因此,這是一條死亡專線,每每電話鈴響,好像從地獄打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是閻王爺吧,他說今天張三死了,他說今天李四死了,他又親切叮囑:“昆濤你去處理一下吧?!崩俏野职值拿?。自小我最怕半夜鈴響,嚇到我蒙頭哆嗦。這叫,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爸爸卻樂不可支,一個死人拉到火葬場一百塊,活人要到縣城最多三塊錢,死人比活人金貴。
因此,村里的孩子見了,從不叫我名字,老遠(yuǎn)便喊:“那個靈車的兒子又來了?!彼麄兙褪沁@樣,我爸是開火化車的,便是靈車司機(jī),這不體面的職業(yè),只有下下等人活不下去才肯操這生意。為首的那個人便叫李洪義。他經(jīng)常率領(lǐng)他們在我必經(jīng)之路投石頭,仿佛靈車的兒子是個傻子,砸個傻子沒誰在意。李洪義每每看見我,便是不投石頭,他也必然招呼我:“來來來,到你爹這里來。”聽到他這樣說,我必然朝他頂去,然而,每次我都敗下陣來,被他們揍到臉腫。
后來,我覺察不對。他們喊罷我“靈車的兒子”,李洪義則再次喊我:“乖乖,到你爹這里來?!蔽页驕?zhǔn)時機(jī),說:“你們叫我靈車的兒子,你李洪義又想當(dāng)我爹,你李洪義是靈車啊?!?/p>
李洪義呆愣當(dāng)場,好久沒反應(yīng)過來。待到李洪義知道追我時,我已適時地跑遠(yuǎn)了。但聞李洪義,遠(yuǎn)遠(yuǎn)跑在我的后頭,大喊:“張良我殺了你?!?/p>
因此,為了報復(fù)我,他們分門別類,朝我更狠地砸石頭了。
這一次,在李洪義的提議下,他們還比賽,分勝負(fù)。我遠(yuǎn)遠(yuǎn)走來,遇到電線桿便躲一下,我老擔(dān)心哪根電線桿突然倒下來把我壓折了。他們藏身墻頭,挨個傳話:“兒子到石蛤蟆街了→兒子到建國路了→兒子↓停了←兒子正在退←兒子還在退←兒子↑停了→兒子又在朝前走了→兒子已到躍進(jìn)塔→各就各位預(yù)備齊——放?!庇谑?,各色石頭朝我飛來。大大小小的石頭有很多,我抱頭便跑,然而,我跑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沒他們投石的速度快。很快我渾身上下便沒有一塊好地了。
后來,我央求爸爸給我買頂帽子。這樣便是他們出其不意,再砸我的腦袋,起碼能保護(hù)我的腦袋了。
爸爸總說下回便給你買。然而,每次爸爸從曹縣縣城火化回來都沒買來帽子。我便問爸爸:“我的帽子呢?”爸爸說:“啊呀,爸爸忘了,下次一定給你買來?!庇谑牵胰杖毡闫笈挝覀冟l(xiāng)里抓緊再死一個人。然而,待到下次死了人,爸爸再次開著火化車,到了曹縣城,照樣忘了與我買帽子。待到死了好多人了,而我的帽子還沒買來。我懷疑他們的死都是被我預(yù)支的那頂帽子克死的,為此,很長時間,每晚睡覺我都于心難安。
這一天,我跟在爸爸后頭,爸爸走得很是順暢,不然我才不跟。他低著頭一定是生氣了,或者是羞恥。不,是順暢。我跑到他前頭,像穿過自己的身體,不留下任何事故。我扭身問爸爸:“我的帽子呢?”
爸爸嬉皮笑臉,企圖蒙混過關(guān):“你問我我問誰普天底下都是賊。”
今天早晨,爸爸給我一個雞蛋說:“快吃,吃罷去上學(xué)?!?/p>
我說:“今天星期天,不上學(xué)?!?/p>
爸爸說:“不上學(xué)跟我下地?!?/p>
我的頭趴得低低的,吃一口粥,看一眼雞蛋,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雞蛋。湯從我嘴里流出來,爸爸食指一勾給我抹掉。我不好好吃飯,用圓珠筆給雞蛋畫了兩只眼睛、一個嘴巴,好像這個雞蛋自己把自己吃掉了,想到此,我不免笑將起來。這么一個圓咕隆咚的東西,腦袋上頭光禿禿的,就差個帽子了。
爸爸說:“笑什么,還不快吃?!?/p>
我說:“你看這個雞蛋像個光頭,是不是差點(diǎn)什么?”
爸爸說:“差什么?”
我說:“差個帽子?!?/p>
爸爸登時知曉我要做什么,便說:“這雞蛋是叫你吃的,玩它做什么?!?/p>
到了麥地,黃澄澄的麥子,一望無際。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麥浪也從遠(yuǎn)處滾來。而一片一片的麥穗猶如碩大的蝴蝶的翩然翻動。今天需要把麥子統(tǒng)統(tǒng)割完,拉到麥場上脫粒。然而我們的麥子還有一半沒有割完。爸爸帶來兩把鐮刀,一把是他的,一把是他給我?guī)У?。爸爸頭戴草帽,簌簌割麥起來。我左手抓住麥稈,右手便把鐮刀放在麥根收割。我以為我的速度很快了,不多會我便累到腰酸背痛。抬頭望望,才割了幾步路。一隴麥子我割不到三分之一,爸爸已是割了兩個來回。我隔一陣,站在那里望望藍(lán)天,便是歇歇。然后,與爸爸抱怨說:“太陽好大,我好熱啊。”我是想偷懶不干活了。爸爸則把腦袋上的草帽扣在我頭上:“戴上這個,好些了吧?”我想說:“我不要這個?!比缓蟀职忠咽菑澭铥溔チ?。待到晌午,爸爸再從我身旁經(jīng)過,爸爸說:“割不動,就去樹下歇歇吧。”我這才暢快地跑到麥場的梧桐樹下坐下。
下午爸爸及時割完了,便把麥子拉到麥場。一車一車?yán)禁湀觯覄t是站在車頂踩來踩去,把麥子踩實(shí),好裝得更多。
所有麥子都拉到麥場,已是晚上了。要想脫粒,需要明天找來拖拉機(jī)才行了。因此,當(dāng)晚,我們需要睡在麥場,看著鋪在麥場的麥子,不被人偷偷拉走。
吃過晚飯,爸爸從家里帶來鋪蓋,鋪在上午那株梧桐樹下。半夜我被蚊子咬醒,月亮已爬上夜空,綠得發(fā)蒙,又記不得要緊的事了。晚上雖則涼爽,依然很熱,畢竟是夏天。爸爸沒穿上衣,只穿了褲衩便睡在涼席上。涼席下面是褥子,褥子下面便鋪了一層防潮的塑料布。我看到爸爸在打呼,白白凈凈的,是胸口長出的一個爸爸。他的呼嚕從頭泛到腳,是這個爸爸長出的另一個爸爸。我坐起來,將爸爸的草帽,蓋在爸爸的胸口。好像這只草帽便是爸爸的另一只頭顱了。
是啊,爸爸的草帽也是一種帽子。
過了周末,再次上學(xué)。我戴了爸爸的草帽上學(xué)。李洪義他們卻沒再拿石頭砸我了。這多少令我有些失落。我以為我就此躲過一劫了。出其不意,李洪義從我身后唰地跑了過去。他把我的帽子摘走,扣到自己的腦殼。帽子太大,蓋掉他的半個腦瓜,他搖頭晃腦,帽子便在他頭上旋轉(zhuǎn)。他們每人都把帽子在頭上旋轉(zhuǎn)一陣。我看到我的帽子,就像我的腦袋,從一個腦袋跳上另一個腦袋,再跳上其他腦袋,每回都有人被我的腦袋砍掉半拉腦袋。我的腦袋終于跳到地下,他們齊齊去踩,我一度認(rèn)為他們在捉蛤蟆。我的腦袋趴在地上,被他們踩癟了,他們還在我的腦袋上跳啊叫啊,一步兩步一步兩步,好像腳痛似的。這不是一塊好地方,我想要回腦袋了。
我喊:“快把帽子還給我。”他們不理我,照樣踩我帽子。我上去拉他們,拽他們,可是他們?nèi)硕鄤荼?,我拽走一個,另一個再次填補(bǔ)進(jìn)來。他們前仆后繼,不怕犧牲,不倒翁一樣,生生不息。
李洪義說:“叫爸爸,叫爸爸就把帽子還給你。”這樣熱的天氣,我身上簌簌打顫,是有些恐怖的。
現(xiàn)在帽子扁扁的,再也沒有帽子的模樣,而像一只墜毀的飛碟了。
必須承認(rèn),我的自卑大有來頭。因?yàn)闆]錢,我從來覺著我不是個男人,別人面前,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王海則與我相左。今天我無故來到王海家里,他家可真大,叫我一時忘了尋他何事。說起王海,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我們的高中叫作“曹縣第一中學(xué)”,是整個曹縣的驕傲與見證。
再見王海已是六年后,那是我第五次高考,復(fù)讀第四年。自高三始,我連續(xù)四年高考失利,甭說上大學(xué),進(jìn)復(fù)讀班也費(fèi)勁。為此,爸爸求爺爺告奶奶好歹進(jìn)去了。老話講,父不嫌仔過,爸爸從不認(rèn)為他兒子是笨蛋,只是學(xué)校不夠好。這回爸爸下了血本,賣了宅基地,托關(guān)系把我送進(jìn)菏澤一中。這是我們菏澤市最好的中學(xué),爸爸拼力一搏,冀望我來年一舉高中,光耀門楣。
這座巨大的校園沒有邊際,三天三夜也走不到頭。開學(xué)頭一天,一頭扎進(jìn)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甭說是人,車馬門路也認(rèn)不全。我自卑自憐,像一只受驚的羚羊,無論是誰,看我一眼,我便渾身哆嗦,別人不看我便沒有我似的。好容易摸進(jìn)教室,我被當(dāng)頭棒喝,我終于把王海想出來了。那天陽光明媚,我還沒坐下,王海穿著白襯衫,搖著肩膀,流氓一樣晃進(jìn)了教室。他的臉如此普通,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認(rèn)識他,可以說從來沒有這么一個人,許是為了打發(fā)時間,我突然福至心靈憑空把王海想出來了。我興奮地喊他,他的名字從天而降,他顯然聽到了,撥浪鼓似的腦袋停了下來,從眾多人群里撥出我的臉,認(rèn)了一會兒,他才因?yàn)檎J(rèn)出我而光彩照人。他激動道:“原來是你個王八蛋。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蔽艺f:“那叫他鄉(xiāng)遇故知?!蓖鹾.?dāng)胸擂我一拳,說:“來來,讓你爹看看你長高了沒有。”王海還是老樣子,一點(diǎn)沒變。我笑著打他回去,說:“去你的?!彪m則我也故作熟稔,卻沒王海親切自然。我的過度反應(yīng)和強(qiáng)烈反抗,在他面前尤其蒼白。
便是這時我才想起來原來我還有這么一個同學(xué),高二匆匆退學(xué),不知去向了。仿佛他昨天剛從曹縣一中的高二(3)班退學(xué),今天就愛菏澤一中的高七(13)班來了。我們座位尚未安排,同學(xué)們搶先占據(jù)了中間的空位座。我坐第一排委實(shí)權(quán)宜之計,王海隨隨便便坐我邊上,我們這對難兄難弟便做了同桌。我要是知道,這便是我們長達(dá)一年的固定座位,當(dāng)初絕不會這般草率。
我是一步一個腳印憑本事爬上高七來的,他則不然,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因?yàn)榇蚣苡直婚_除,算是貶落凡間,他便回爐再造,再創(chuàng)輝煌。
我出身農(nóng)村,爸爸臉朝黃土背朝天,沒有本事也掙不著錢,生活委實(shí)拮據(jù)。便是如此,自我上學(xué),爸爸從不克扣我。因?yàn)閷W(xué)校統(tǒng)一封閉式管理,統(tǒng)統(tǒng)住宿生,不許有走讀生。一個月放假一天,為表決心,放假這天我也不回家。爸爸則每月送我生活費(fèi),或早或晚,從沒少過我錢。有時候,便是不送錢,天冷時候也會給我送衣服過來。長在這樣的家庭,我向來節(jié)儉,擱學(xué)校我的生活費(fèi)每月一百塊。學(xué)校飯菜確實(shí)便宜好多,我則嚴(yán)格控制我的吃飯,不敢多花一毛錢。早晨一碗稀粥三毛錢,兩個饅頭三毛錢;中午一碗菜一塊二毛錢,兩個饅頭三毛錢;晚上一碗稀粥三毛錢,兩個饅頭三毛錢。一天花費(fèi)兩塊七毛錢,一個月三十天花費(fèi)九九八十一塊錢。月末下來我還能省下十九塊錢,這樣每月我便能去趟新華書店買一次書了。甭說課本里的魯巴郭茅老曹,便是學(xué)校門口爛大街的王朔、王小波、海明威、韓寒和錢鐘書的盜版書早不能滿足我。我只能跑去新華書店買來正版全價書。我的抽屜里塞滿了馬爾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博爾赫斯、福克納、余華、莫言、蘇童、格非還有馬原,有時候作家們不老實(shí),老也打架,爭先恐后要我看他,我不能厚此薄彼,逐一安撫。因此,我學(xué)習(xí)不好是有原因的,不是我不愛學(xué)習(xí),是這些作家不按常理戕害了我,快把我溺斃于小說的汪洋里了。有一次我從隔壁班借來一本厚厚的破舊的《小說月報》,是盜版吶,這位同學(xué)視為珍寶,從不外借。我拿一本《圍城》和一本《罪與罰》才換來一天活著的時間,第二天我便歸還了。因?yàn)槟潜緯镉幸徊啃≌f是我做夢也想看的《活著》。當(dāng)夜宿舍熄燈以后,我蹲在走廊昏暗的燈下看完小說,天已大亮。本來,我也沒有非分之想,怪就怪韓寒,使我相信寫小說也能掙大錢。我天天抄了作家們大片大片優(yōu)美的景色,給上海巨鹿675號(即《萌芽》雜志新概念作文大賽所在地)寄過上百封信,卻如泥牛入海,毫無音信。我便每天立誓一遍,寫一部長篇小說,幻想自己寫出一部驚世杰作,一步登天,給我退學(xué)的資本。
王海則與我相反,他不喜歡讀書,也不會讀小說,更甭說學(xué)習(xí)了。他來復(fù)讀不過走個過場,反正他爸會花錢再給他買個學(xué)校就讀。他大手大腳慣了,好像有花不完的錢。吃穿也沒數(shù),最可恨是他也老買些沒用的東西,比如梅西、貝克漢姆等很多球星的小人像,雖然不能看球,他也有辦法,花錢訂了一份《齊魯晚報》,每日去學(xué)校的傳達(dá)室取報,把體育版的每個字都扒碎揉爛了。除了看球,他還買磁帶。他有一臺索尼的超薄隨身聽,整日揣兜里,走哪都戴上耳機(jī)。滿抽屜都是外國什么西城男孩、后街男孩、U2之類,我聞所未聞。他熱衷分享,自習(xí)課上,每每聽歌他都會分給我一只耳機(jī),時日一長他覺察我興味索然,便又買了其他磁帶,諸如樸樹、許巍還有周杰倫。他怎么知道我喜歡他們?上課同桌就罷了,吃飯我們也形影不離,早晚他喜歡吃八寶粥,那可是八毛錢一碗的粥,濃粥里伴著葡萄干、黑芝麻,運(yùn)氣好龍眼和香蕉干也撈得著。中午他則會多打幾份菜,吃不完浪費(fèi),求我?guī)退傻暨@些食物。
于一個學(xué)生來說,他的錢也忒多了些。作為一個學(xué)生他確實(shí)沒有太多花錢的地方。這么多錢他都知不道用來做什么,花錢買錢是個不錯的主意,卻無處可買。這個幼稚的家伙,把錢當(dāng)紙玩,閑極無聊便使錢折了紙船,折了紙飛機(jī),也折了千紙鶴。他把紙飛機(jī)哈口氣,“忒兒”一聲投向申雪。紙飛機(jī)應(yīng)聲落在過道,王海便與我說:“去去,幫你爹撿回來?!鄙暄┦钦l,申雪不過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時值2003年,中國人民銀行發(fā)行第五套人民幣已有四年。令人眼前一亮的該是一百元人民幣背面聳立的人民大會堂,全是鮮明亮眼的紅粉色,這般喜氣洋洋的粉色,這樣璀璨、奪目的紅粉,折出來的千紙鶴像是火烈鳥忍不住歡騰雀躍,何況一百只。王海把一百只火烈鳥送給了申雪。申雪盡管漂亮,卻不解風(fēng)情。也怪王海,也不想想,復(fù)讀班的學(xué)生背負(fù)高考失利的壓力,哪有閑情瞎搞。申雪告發(fā)給了班主任,班主任便是我們的英語老師,他晾了王海兩天,才懶洋洋頂著禿頭來了。王海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嬉皮笑臉,站到講臺檢討。王海說:“老師我錯了,再也不敢了,老師你罰我吧?!卑嘀魅伟岩话僦换鹆银B揉吧揉吧,團(tuán)成好些皺巴巴的團(tuán)團(tuán),砸他腦袋。王海捂著腦袋說:“老師你砸吧,拿錢狠狠砸死我吧?!狈艑W(xué)以后,王海叫我撿了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錢,塞回他的抽屜,便匆匆跟班主任后頭又到辦公室挨訓(xùn)了,因?yàn)橥鹾5陌职謥砹?。我知不道他爸爸做什么的,這般有錢。便是沒有做官,難不成銀行是他家開的?王?;貋砹耍蝗备觳膊簧偻?,脾性樣貌照樣沒變。我甚至懷疑錢便是王海的爸爸,而我則不是。
王海不是一棵樹上吊死的人,面對廣大女性,他說總有一個是他王海的女人。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照他的說法,這叫:“有棗沒棗括一桿子。”他還有句名言,“錢就是用來花的?!彼又终f:“我要娶媳婦不娶別人就娶一個人?!蔽液闷娴貑枺骸罢l???”他說:“我娶的媳婦不是別人,她只能是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就叫愛花錢?!?/p>
王海不把錢當(dāng)錢,也不把書當(dāng)書,卻懂得許多事關(guān)錢的道理,令我汗顏。譬如他講的這個故事著實(shí)好玩,也知不道他從哪看來,權(quán)當(dāng)笑話講給我。說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便是萬惡的舊社會,有個貪錢的財主,有很多很多錢,錢多到流油,他的錢都是克扣佃戶來的。他就是個貔貅,只進(jìn)不出,不娶妻,不生子。到他死的時候,他就想這么多錢可怎么辦。他就想把錢也帶走,揣兜里是行不通的,于是他找到藏錢的地方,就著辣椒把錢吃下肚去,那辣椒既小且紅,著實(shí)辣啊,辣椒越辣他吃錢就越多。他爭分奪秒,搶在自己死前,用錢把自己撐死了。故事沒講完,王海便哈哈笑彎了腰,我?guī)退坜郾常偹憔徚艘魂?,他說:“你說他為什么就著辣椒吃錢呢?”我說:“為什么?”他說:“因?yàn)樗欣保ɡ┎慌隆!彼秩滩蛔⌒α?,笑得背過氣,差點(diǎn)嗆死過去。
我始終認(rèn)為,能講出這樣故事的人一定是個天才小說家。他卻從不看小說,更遑論寫小說了。他嫌小說太費(fèi)勁,“還要動腦子,我最怕費(fèi)腦子了,不如一槍崩了我。”老話講,不怕有錢人有錢,就怕有錢人有腦子。說的便是真理。王??葱≌f純屬好奇,他不好奇小說,他是好奇我。他百思不解,小說有這么好嗎,叫我寢食難安。我說:“是廢寢忘食。”他說:“差不離?!蓖鹾Mǔo聊的時候與我要小說看,我隨便撈一本薄薄的《像少年啦飛馳》拋給他,那是韓寒的最新小說。他一晌午便翻完了,我懷疑他一個字也沒看。
是韓寒叫我也想寫小說。都是一樣高中生,憑什么他能寫我不能寫。我不服氣。因此,上課時間,同學(xué)們在學(xué)習(xí),王海在睡覺,而我則在寫小說。并且誓言也要寫出一部很大的小說。我給這本小說取名《我們看到了飛碟》。在我的設(shè)想里,這是一部偉大的長篇小說,起碼要有五十萬字。王海有時候看我沒日沒夜地寫,以為我寫作業(yè)。他幾次問我,我也騙他說寫作業(yè)。一天下午,我吃飯回來。王海看見我便與我說,“你寫的我一點(diǎn)也不像?!边@時候我便知道他偷看我的小說了。我才剛剛寫了第一章,不過兩萬字,早已寫不下去了,原來寫小說這樣困難。王海說:“這是小說嗎,不就胡侃嘛,我們什么時候見過飛碟了?!蔽翌D時面紅耳赤,一時語塞。我在小說里寫了王海。并且寫了我們在曹縣一中遇見飛碟的事體。我說:“你忘了那天我們樹林里,正在烤著火,飛碟就像神仙一樣從天上下來了?!蓖鹾CX袋說:“有嗎?”我知道這是王海的慣用伎倆。
可能是《我們看到了飛碟》刺激了王海,沒想到接下來的幾個月,王海悶不吭聲居然真就寫了一部小說出來,足足十萬字,十個大作業(yè)本。他給這本小說取名《我愛Money》。
實(shí)話講,這是一本很爛的小說。他以地痞流氓的語氣寫了一部黃色小說。主人公就是王海,王海是一個富家公子,有花不完的錢,他卻對錢恨之入骨,誓言要花光他的所有錢。王海出手闊綽,大把大把撒錢,并且寫了他與一百個女人的愛情故事。幾乎每一章他都詳細(xì)寫了與女人做愛的詳情,大膽露骨,淫穢不堪??吹奈夷樇t心跳。我問他為什么是一百個,是錢花光了嗎。他說不是,就是寫累了,干不動了,“原來想寫一百單八個的,可惜啊,力不從心了?!币话賳伟藢??對哦,這本小說用的《水滸》的筆法把她們一個一個串聯(lián)起來,虧他想得出。小說結(jié)尾王海被花不完的錢搞煩了,出家做了和尚。并且當(dāng)眾把錢堆在別墅燒個干凈。一邊燒錢他一邊痛苦地抓撓頭發(fā),仿佛吃盡了苦頭,他還說:“千萬別把錢當(dāng)錢,錢是地獄,錢是魔鬼,錢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王海殷切期盼我的反饋,我不好說好也不好說不好,便默不作聲。王海大受打擊,一摞作業(yè)本向地上一摜,再不提小說二字了。
然而我沒有氣餒,小說是我的百年大計,我將用一輩子時間寫完我的一生這本小說。
然而,到了這個學(xué)校,沒人知道我是靈車的兒子,除卻王海。
來到這個學(xué)校,估摸爸爸快要準(zhǔn)時給我送錢來了。我萬般小心,繞過每個人,不讓人知道我有個爸爸,靜悄悄來到學(xué)校門口,接過錢便讓爸爸早點(diǎn)回去,實(shí)際則是希望爸爸快走。
那天我正寫小說。王海敲敲窗戶勾勾手。我以為什么事。他說:“學(xué)校門口有人找你。”看他躲避的眼神,我沒問他是誰,他也沒說是誰。待到我來到學(xué)校門口,果然是爸爸。還有他開的火化車,遠(yuǎn)遠(yuǎn)停在他身后。不是上周剛剛送錢來嗎,怎么又來了。我臉色陰沉,問他怎么來了。爸爸手里的一大袋紅色塑料袋遞給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提著這么一個塑料袋。不情不愿接了過來。爸爸說:“天涼了,怕你凍著,給你送些衣裳?!卑职执艘缓觯恢涝撜f什么,于是說:“錢還夠不夠,不夠就說?!蔽覔屩f:“夠了?!蔽艺f“夠了”的語氣,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語境,更像爸爸在一直不停地說話,而我粗暴地打斷爸爸說:“夠了。”爸爸明顯還想再說些話,但是我老是左顧右盼,害怕同學(xué)看到,便匆匆催爸爸快走。爸爸這才掉身走了。他走向火化車的過程,腳下的路很是平坦,就因?yàn)檫^于平坦,平白絆了他一下。
回去的時候,再次見到王海,我們好像都知道什么。長達(dá)一天,我們誰也沒說話。畢竟,這已是王海第二次見我爸爸。
王海向來大膽,起初王海住在別個宿舍,卻不顧廉恥搬進(jìn)我的宿舍。我們這是標(biāo)準(zhǔn)間,四張鐵床,上下鋪,可睡八人。雖則我們宿舍沒有睡滿,只有六個人。王海強(qiáng)行搬到我的上鋪,把上鋪的李紅亮攆到別個地方。李紅亮沒頭沒腦,誓死不從。他們把我吵醒了,我最怕吵架了,翻個身假裝繼續(xù)睡。王海眼看摟不住,“多少錢,說個數(shù)?!崩罴t亮很有骨氣:“有錢了不起。”王海說:“見好收,信不信削死你。”李紅亮這才拿錢走人。
王海把我踹醒??吹轿冶犻_眼睛驚訝地看到他,王海說,“驚不驚喜,讓你爹看看你。”
后來,時日稍長,李紅亮與我們玩得也不錯,似乎忘了他們還吵過架。只因?yàn)樗麄兌枷矚g抽煙。是此李紅亮和王海,還有其他幾個同學(xué)常常聚眾在宿舍后面偷偷抽煙。但凡抽煙,我跟過去不多,說實(shí)話,我不會抽煙,也不喜歡抽煙。我不過是有樣學(xué)樣,抽了一口,便吐了出來。每回王海都對我說,“你吐太快了。”下次我試著慢吞吞吐煙,再抽幾口,完全忘了慢慢吐口。
這一天,我們?nèi)巳顺橥暌恢煛S行┤顺榈寐?,尤其是王海。我們便等他。有人可能剛剛在家看了電影回來,說:“我在家看到了個電影,很好看。”“什么電影?”“《英雄本色》,周潤發(fā)太厲害了?!焙苊黠@我們都看過了,便是揶揄他:“這你都沒看過啊?!蹦侨擞樣樀卣f:“你們都看過了?”我們異口同聲:“那當(dāng)然?!睘榱吮硎究催^,我們七嘴八舌說起電影的情節(jié)。趙明亮說小馬哥叼牙簽最帥。馬紅旗說小馬哥穿風(fēng)衣最帥。李紅亮則說:“我覺著吧小馬哥拿真錢點(diǎn)煙最帥。叼牙簽穿風(fēng)衣我們都學(xué)得會,但是誰敢燒錢啊,那可是真錢。你們誰真的見過真錢點(diǎn)煙?你敢嗎你敢嗎你敢嗎?”李紅亮最后一個你敢嗎停在王海面前。李紅亮沒有針對誰,只是隨便問問。而大伙也都沒見過,便不吭氣。這時候,王海剛剛抽完煙。我們便準(zhǔn)備走了。但見,王海說了一句:“要不要再來一支?”沒人反對,本來偷摸來到這里便是不易,能多一支便多一支。于是,王海挨個分發(fā)煙卷(向來都是王海有煙),再掏出打火機(jī),分別點(diǎn)上。輪到王海了,剛剛叼上煙,但見王海從口袋里摸起他的牛皮錢包,從里面挑挑揀揀,挑出一張嶄新的一百元人民幣。并照在太陽底下,驗(yàn)驗(yàn)真假。像是第一次摸到真錢的質(zhì)地,這錢太新了,剛從銀行取出來的吧,還燙嘴呢。王海不容置疑,打著火機(jī),將這張錢點(diǎn)了好一會兒才點(diǎn)著。王海嘴里說著:“這錢可真硬?!睙X的火焰似乎與別的火焰不同,紅色里有藍(lán)色,隱約透出綠色還有紫色。那錢燒了幾乎一半,王海才將五顏六色的火焰湊到自己臉前,點(diǎn)著了叼了許久的煙。并且深深吸了一口,長長吐出白白的煙。
點(diǎn)著煙罷,王海沒將手里的錢弄滅,而是有技巧地變換角度,讓錢朝下,火頭朝上,方便接著燒。燒了干凈,也幾乎燒著了王海的手。王海這才丟下去灰燼。那破碎的灰燼,仿佛燒干凈了天下所有的錢。
忘了介紹,因?yàn)槭菑?fù)讀班,我們所在的校區(qū)并不在菏澤一中本部,而是坐落在離市區(qū)很遠(yuǎn)的郊區(qū),地處立交橋,緊鄰京九鐵路,剛剛落成,一切都還很新。每月放假的兩天我一次也沒回家,就擱學(xué)校也不學(xué)習(xí),就待著。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兩天,整個學(xué)校幾乎一個人也沒有。早晨剛醒,就連窗外的火車道也不跑火車了。宿舍樓沒人,小賣部關(guān)門,學(xué)校餐廳也消停了。這是我最幸福的兩天,吃泡面也開心。我就在空蕩蕩的校園瞎晃,我蹚過宿舍,蹚過教室,蹚過操場,哪哪都沒人。我體會這個世界的孤獨(dú),一個人走,一個人呼喊,一個人曬太陽。
有幾回,王海也因?yàn)榕c他爸爸鬧翻留在學(xué)校,給他戳破了我的秘密。他的陪伴并不叫我高興,好像被他分吃了我的那份提拉米蘇,恰恰相反,提拉米蘇是他捎來分給我吃的。他陪我晃蕩。王海不過是個懦夫,耐不住孤獨(dú),就知道玩,教我打籃球,打完籃球下到足球場就把籃球當(dāng)足球踢。踢不幾下足球,我便累了,躺下曬曬太陽,然后又跑幾圈塑膠跑道,三圈下來,大汗淋漓,王海脫掉外套,再次躺下,待到睡醒已是傍晚。
我們都餓了,堅持了一陣,王海終是忍不住說:“你餓不餓?!蔽彝鄣匦α顺鰜?。然而,我們也都不想回去吃飯。于是,我與他說,“你想不想吃烤玉米?”王海說:“這時候哪有什么烤玉米?”隨即,王海好像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
于是,我們馬不停蹄跑到學(xué)校外面。我們學(xué)校就在菏澤郊區(qū),周邊全是農(nóng)田。這個季節(jié)便是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然而,我們失算了,我們沒在附近找到一塊玉米田,這些田地的農(nóng)民這茬種的居然是棉花。
我們跑了相當(dāng)遠(yuǎn),也沒遠(yuǎn)到離開這些棉田。我們便灰溜溜回來。回來路上,我們走了許久,我沒想到我們居然跑了這樣遠(yuǎn)。拐彎的時候,我們行在河邊。走了不遠(yuǎn),就在河邊的一塊地我看到了希望。王海先是走了過去,我則是停了下來。于是,我叫住王海:“紅薯吃不吃?”王?,F(xiàn)在已然不是王海了。我這樣描述吧,對紅薯顯然比玉米還要興奮?!耙砸??!蹦鞘欠N在河邊的一小塊紅薯地。我們這里,這個季節(jié)大規(guī)模種植的除卻玉米棉花,像紅薯綠豆黃豆高粱之類,向來便是只種小小一塊。
我們挖了些個個頭不小的紅薯,抱回來。帶來學(xué)校,我們便在足球場邊上的一片空地,撿來許多枯枝樹葉,待到我們架起了火堆,天已是完全黑了。是我從口袋摸出打火機(jī),熟練地點(diǎn)燃了火。我們燒了很大一會子火,覺著火勢成熟了,便將紅薯投進(jìn)火里。
我們坐在邊上,找來相對直溜的樹枝做火棍,不時翻翻紅薯。我們只顧燒火,沉默良久。待到我們覺著快要失去說話能力,變作啞巴了,王海許是覺著過于無聊了,突然說:“你要不要抽煙?”
我說:“我沒抽了?!?/p>
王海說:“為什么不抽了?”
我知道純粹因?yàn)闆]錢,但是我只能另找借口,便說,“我還是不慣于抽煙?!?/p>
王海突然咯咯笑起來。我問他笑什么。王海說:“不抽煙隨身帶著打火機(jī),騙鬼呢?!?/p>
我隨即一愣,跟他一同笑了起來。
王海突然起身,走到剛剛的足球場的邊沿,把他的上衣拎過來。原來他的衣裳還躺在那里。一邊走一邊從口袋摸出一盒煙和打火機(jī),順帶摸出來的是他黑色的錢包。他把錢包晾在一邊。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煙,分給我一支。他說:“來一根?”
我沒有拒絕,聽話地接了過來。王海熟練地打了火,為我點(diǎn)上。我想說,我有我有。王海還是不管不顧遞了火過來。我慌忙叼了煙,把臉湊了過去。而后王海才點(diǎn)燃自己的煙。
我們肆無忌憚地抽著煙,沒人管我們。我們仿佛便是這天地的主人。
于是,在天光之下,在這個空曠巨大的校園,在這個人類早已滅絕的晚上,我們兩個男人,再次抽了煙。我們抬頭望天,霞光真好啊,天色雖則藍(lán)色偏暗了,依是個好天氣。有什么飛鳥從天上掠過,原來是一只小小飛機(jī)。我們聽到嗡嗡的聲響。
我們抽完一支煙,仿佛抽完了世上所有的煙,更添無所事事了。忽然火堆里傳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王海抽著煙,臉上沒了過往的張狂,他沮喪地說:“你點(diǎn)過炮仗嗎?”
我說:“當(dāng)然點(diǎn)過?!?/p>
王海說:“你點(diǎn)炮仗都用什么點(diǎn)?”
我說:“打火機(jī)?!?/p>
王海說:“我想起來,每逢過年我爸都是用煙點(diǎn)炮仗。當(dāng)時我覺著用煙點(diǎn)炮仗好厲害,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用煙點(diǎn)炮仗是因?yàn)槟懶?,他不敢用打火機(jī)直接點(diǎn)炮仗,怕炸到手。”
我?guī)缀趺摽诙觯骸拔野忠病蔽蚁胝f我爸也是用煙點(diǎn)炮仗,然而,我開了口便后悔了。因?yàn)檫@是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提及爸爸。就像撕開了我的什么口子。于是,我慌忙住口了。
而王海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王海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王海的煙已是抽完了。已是燒到了過濾嘴。我也聞到了焦味。幾乎燒到王海的嘴巴時,王海慌忙扔掉了煙頭。
雖則有火光映照,我們的臉依是消融在夜色里。而我只想就這樣靜靜地待著。然而,我們不可能什么事也不干。
沒有猶豫,王海再次從煙盒抽出一支煙。這支煙剛剛叼到嘴上,王海已是拿出打火機(jī),打著了火。王海又把打火機(jī)滅掉了。王海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興奮起來,說:“他點(diǎn)炮沒有直接點(diǎn)炮仗。他點(diǎn)炮沒有直接點(diǎn)炮仗?!币娢夷涿睢M鹾栁遥骸拔覀兂闊熡檬裁袋c(diǎn)的煙?”我說:“打火機(jī)嘛?!钡娡鹾#瑥倪吷蠝?zhǔn)確抄起錢包。原來他一直知道錢包都在哪里。王海說:“我爸點(diǎn)炮沒有直接點(diǎn)炮仗,就像我點(diǎn)煙沒用打火機(jī)直接點(diǎn)煙。”
起初,我不理解。待到我們的紅薯已是燒熟,聞到紅薯的香味,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王海。原來他還在為昨天燒錢點(diǎn)煙的行為過不去,他不是心疼錢,他只是過不去,他找不到他燒錢點(diǎn)煙的理由,如今他爸爸幫他找到了。王海顯出了過分的激動。
王海沒有扒開火堆,我也沒扒開。好像我們同時放棄了香氣撲鼻的紅薯。我的思緒已是不在今晚了。我們的篝火和我剛剛尚未出口的爸爸,令我想及我們見到飛碟的那晚。那晚我如今晚的王海一樣心事重重。
那天,雖則是王海攛掇,畢竟我也跟著王海逃課了。而王海的步子愈來愈快,起初我沒能追上他。后來我追蹤他的行跡,一步步跟上來??諝庵腥浅睗竦奈兜?,蛙叫聲跳過來又跳走了。我抬頭看見的樹叢,隔了積滿水的小路,又是一小列楊樹,沿著小路彎彎曲曲地向前,風(fēng)過后,緊挨著樹木的房屋搖晃起來,像是倒塌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到了停刀口,一路上我最怕的事體出現(xiàn)了,我恰好遇到了爸爸。
他臉色陰沉,我知不道爸爸為何沒大發(fā)雷霆,居然放我回去了。許是他忙著開著火化車要去火葬場排隊吧。是啊,說來可笑,人死了,火化還要排隊,這是我早便知曉的事體。后來,爸爸掉身走了,王海分明也看見爸爸過了馬路便走上火化車?;鸹嚽懊鎾炝藘芍患t色的燈籠,燈籠里不是蠟燭,而是爸爸接通兩只燈泡。發(fā)出紅色的光芒,爸爸啟動開走了火化車,我再也看不見靈車了。兩只燈籠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兩只飛碟,憑空飛了起來。
沒錯,那天晚上我們都看到了火化車。我們都對火化車默契地閉口不言。雖則火化車早已開走,王海一定對明亮的兩只大燈籠過分好奇。我知道王海想問,他抽煙的時候幾欲開口。是我先開的口,開口看到兩只飛碟,王海心領(lǐng)神會,也看到了兩只飛碟。
高考過后,我的分?jǐn)?shù)比第一次高考還要低,報了鄭州師專便匆匆走了。王海則考取了遙遠(yuǎn)的上海大學(xué),從此,我們天各一方。
我高中學(xué)的理科,大學(xué)本來報另一個省份的計算機(jī)專業(yè),服從調(diào)劑來到鄭州學(xué)化學(xué),專業(yè)叫做工業(yè)分析與檢驗(yàn),天天做實(shí)驗(yàn)。我最嫻熟的是氯化鈉的粗鹽提純實(shí)驗(yàn)。畢業(yè)以后,我在學(xué)校附近一百塊錢一個月租了一間單間。先后進(jìn)過鄭州各類農(nóng)藥廠和化工廠,根本進(jìn)不去實(shí)驗(yàn)室,與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一樣在車間做操作工。不過是穿上防化服,打包裝卸貨物,一天下來身體要散架了。我吃不了這般苦,做不了兩年,找準(zhǔn)時機(jī),跟著學(xué)校商務(wù)英語專業(yè)的師兄也跑一遭上海,在虹橋區(qū)的喜來登酒店做服務(wù)生。本來師兄幫我聯(lián)系的職位是酒店門童,因?yàn)樗麄兪菄H五星級酒店,九成客人是外國人,我因?yàn)橛⒄Z不合格被刷下了,好歹客房部收留了我??头坎康墓ぷ鞅闶歉鱾€房間的整理與清潔。我的同事大多是高我半頭的大叔大媽,還有一位社工部安排進(jìn)來的聾啞人士,頭回見我這么個半大小伙他們很是興奮。我們部門經(jīng)理叫Dave,上海本地人,酒店國際化管理,每個進(jìn)來的人必須放棄本名,公司統(tǒng)一另取英文名字。他們叫我選一個,我一籌莫展,Dave分配給我的名字叫John。Dave精明干練,交代清爽。我的工作很是繁雜,除卻旺季幫同事收拾房間,我大部分時間是清理一樓大堂和廁所,以及五樓的健身房、桑拿房、游泳池和會議室。因?yàn)閷?shí)習(xí),我的一個月工資只有六百塊(我要做了門童該多好,每天單小費(fèi)就好幾百,還是美金),多虧酒店吃飽管夠,住宿則跟師兄住在一塊,一個床位兩百塊。我們住在靜安區(qū)的一幢紅色老洋房的三樓的一個大房間里。一樓住的上海人,每次上下樓都從她家門口吱吱嘎嘎走過,她家從來不關(guān)門,可能吵到他們一家了,我聽不懂她為什么罵人,該是早看不慣我們了:“小赤佬,儂腦子瓦特啦,切污啦儂?!焙芄郑块g竟然有五面墻,貼墻置放五張鐵床,依然上下鋪,住滿十個人。他們都是高我一屆或者好幾屆的師兄,房間從沒同時滿過十個人,因?yàn)槲覀兌际侨嗟?,輪到我睡覺時,總有兩三個人值夜班。便是誰的女朋友前來過夜也湊不足十個,當(dāng)夜這位師哥便會放下床架四周的帳子,蒙蒙嚴(yán)實(shí),半夜女人牙縫里滲出來的呻吟撓爛了我的心,我真怕他倆憋死里頭了。
工作以后我再也沒看一個字。出于習(xí)慣,無論到哪,我枕下永遠(yuǎn)枕著兩本書,一本《百年孤獨(dú)》,一本《喧嘩與騷動》,這便是我與這個世界的真實(shí)寫照。
有一次,我?guī)Я艘槐尽缎鷩W與騷動》上班。瞅準(zhǔn)機(jī)會,我躲進(jìn)廁所,希望全世界將我遺忘。我反鎖好廁所門,放下馬桶蓋,坐在馬桶蓋上掏出書來,希望能夠看進(jìn)一行字。
現(xiàn)在是晚上八九點(diǎn),沒有多少客人,公共廁所顯得很安靜。即使進(jìn)來個把人,沒隔多久就離開了。因此,當(dāng)Dave進(jìn)來的時候,他敲第二個廁所門的時候我就猜出來他是Dave了。我嚇壞了,急中生智,雙腳踩在馬桶蓋上,屁股坐在后面的水箱上。他挨個敲響每個廁所門,只有我這扇門是關(guān)閉的。他停下來,叫我的名字。
他怎么知道是我?
我不敢說話,甚至憋住氣,不敢呼吸。Dave接著說,“John,我知道是你,別躲了,出來吧?!?/p>
我不確定他是真就認(rèn)出了我,還是只是詐詐我。如果是敲詐我還好理解。如果真的認(rèn)出了我,那就奇怪了,為了避免他透過廁所門下的縫隙看到我的腳,我已經(jīng)踩在馬桶蓋上了,他為什么還能確認(rèn)是我?我哆哆嗦嗦地躲得很不安穩(wěn),知不道該不該開門出去。Dave再次叫了John。叫我以為他叫別人。他說:“我看見你了,別心存僥幸了,趕緊出來。”
我之所以開門不是不得已,也不是被他發(fā)現(xiàn),我是想問問他怎么發(fā)現(xiàn)的。一開門我便失去了問詢的勇氣。確認(rèn)了一眼是我,Dave很放心是我似的,掉身走了。作為部門主管,他沒有批評我,也沒扣我工資。一句話也沒說,便走了。好像他從來就不會說話。剛剛隔著門逼迫我的話,則是另一個人說的。
我想,偷懶應(yīng)是我們所有員工的常態(tài),無論我們藏身哪里偷懶,主管都能找出來,畢竟他已在這家五星級酒店做了十年。而我才來半年,沒有足夠經(jīng)驗(yàn)與其斗智斗勇。無須懷疑,我藏身過的每個地方,定然被我的同事們,甚至Dave自己都藏過。
本來我還想辯解說,我已經(jīng)把大堂,甚至這個廁所打掃完了,并且我干得不錯。你看看這地板,光可鑒人。你看看墻面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你看看鏡子,沒一滴水。難道就不能歇一會兒嗎?
然而,Dave主管沒有給我說話的機(jī)會。不過,即使他沒走,開門的須臾,我也會丟失質(zhì)問的勇氣。
等等,我剛剛在想什么。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不對不對。你提醒了我。是前面兩句。光可鑒人?對,便是光可鑒人。我像是突然揭穿了Dave的秘密一樣興奮起來,他一定是透過門底的縫隙,看到地板反射了我的倒影,發(fā)現(xiàn)了我。這只狡猾的狐貍。對啊,這堅實(shí)的地板被我打掃得這樣干凈,掃出了它誠實(shí)的品質(zhì),竟然這樣公正廉明,毫無廉恥地出賣了我。
每次清掃四四方方的花崗巖石板,我都瞧不起它們,以為它們只是一群沒有觀點(diǎn)的瓷磚。
我住的地方邊上便是靜安寺,我常去拜拜佛祖,誠心敬上三炷香。不求女人,但求發(fā)財。出了廟門,拐進(jìn)一個幽靜的街區(qū)便是巨鹿路,我欣喜若狂,再不去靜安寺了,每個休息日,找一條弄堂匆匆吃一份蔥油拌面,便是我一天的糧食,完了向濕漉漉的巨鹿路進(jìn)發(fā),路過巨鹿路675號偷偷瞄上一眼,我又匆匆逃開,到盡頭再折回來。這個老院子很奇怪,爬滿了綠茵茵的爬墻虎,只有兩家雜志,一家叫《萌芽》,一家叫《收獲》,是中國作家的搖籃。我是一顆已死的種子,再沒了非分之想,每每回來,我時常拿出來,試圖接著寫了一半的小說,每次看完沒寫完的小說,我都沒勇氣繼續(xù)下筆。我終于懷疑我沒有寫作的才華,便將半拉小說束之高閣。
但我的發(fā)財之路照樣坎坷,一年后,我實(shí)習(xí)期滿,剛要轉(zhuǎn)正,尚沒拿到每月三千塊工資,爸爸一個電話把我薅回了家。我不甘心,我想在這個繁華的魔都成就一番大業(yè),起碼衣錦再還鄉(xiāng)吧,吃糠咽菜在所不惜。可惜爸爸以死相逼。
千里奔襲,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是十畝責(zé)任田和一輛靈車。說起來叫做家,但已經(jīng)委實(shí)不是我們的房子了。在這祖輩生養(yǎng)的窮鄉(xiāng)僻壤,爸爸是第一個賣掉宅院的人,我們家也是第一家租房的人。能怨誰呢?
打我記事起,爸爸干盡一百種職業(yè),樣樣搞黃了。只這項死人生意,叫我們活了命。初中那會爸爸彈盡糧絕,快活不下去了,想到這樁買賣,攛掇村里同樣拮據(jù)的海山買一輛靈車,他做老板,爸爸做司機(jī)。凡事用不著海山操心,爸爸一手操辦,掙了錢三七分賬,“你七我三?!边@是爸爸最后的救命稻草了,海山給他說動了,砸鍋賣鐵去史莊廢車場買了車。我第五次高考前夕,爸爸與鄉(xiāng)上農(nóng)村信用社的橫三喝了十場酒,喝吐了血,終于貸到十萬款項,這橫三喝不盡興不貸款子給人。也是這個暑假爸爸命我背起十萬塊錢,帶我踏遍菏澤的每寸土地,向他幾十年來與親朋好友借的錢一一歸還。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兩天下來,背上的錢愈來愈少,我的兩肩愈來愈重,我才知道錢太多了也能累死。還完錢,強(qiáng)強(qiáng)剩下兩千塊錢,爸爸跑到史莊廢車場買不到便宜車,問老板有沒有快要報廢但還能開的面包車。老板領(lǐng)著爸爸去到曹縣中醫(yī)院,醫(yī)院有一輛年限過期許久的救護(hù)車,是一輛金杯車。老板談到兩千五,爸爸那也買不起。第二天爸爸獨(dú)自殺到醫(yī)院花兩千一百塊錢把快報廢的救護(hù)車截了下來。爸爸親手改造,焊接加工車前招牌(多虧他寫的一手好毛筆字),清空后面座位,買來鐵皮和鐵條,把鐵皮箍成拱形,長長一條,像是山間的涵洞鑿了整塊來,塞進(jìn)車廂,再把擔(dān)架和滑輪焊接進(jìn)去。我知不道他想法為何,許是為了開張大吉,車牌兩邊高高掛起兩只大紅燈籠,長長的穂子益加昌盛。救護(hù)車警示燈壞掉了,爸爸那也沒卸下來,從外觀瞧,這輛靈車的救護(hù)車屬性并沒改變多少。他真心喜歡這項無本生意,說是無本,不過不需要去工商局報備,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也無須繳稅,他享受掙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的,誰也甭惦記。一切大功告成,他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一輛靈車。他見過的死人比活人多,活人就那么幾個,見來見去,見多了便成了熟人,死人他從來只見一面。見死人再多,他也沒見過死人復(fù)活?;鹪釄龅幕馉t工,干了一輩子也才見一次。“現(xiàn)在想想也不是復(fù)活,頂了天便是假死,給家人誤作死亡送到火葬場來的。”我們這個火爐工是話癆,逮誰都聊兩句,抽一口煙,吐兩句話:“我們這里吧,死人多的時候要排隊的。家里有錢的吧,就是麻煩,老也給我塞包哈德門,一包不夠給兩包,叫我?guī)兔Σ鍌€隊,把人早早燒完好早回去。我也不是不講道理,我也就幫幫忙,佛祖講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是。有這么一家,可能因?yàn)楦F吧,連包煙也買不起,眼看一個又一個人插到他前頭去了,從早晨排到晚上去了都。眼看天黑了,輪到他們家了,我剛剛接收這具尸體,準(zhǔn)備推進(jìn)火化爐,這具尸體啊,猛然從擔(dān)架床上坐起來,嚇得我呀心臟跳出來了,那人眨巴眨巴眼,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家,掉身回家去了?!?/p>
起初,爸爸開車,我坐副駕駛,跑遍曹縣很多地方,去拉各色死人。時日一長,便是我自己接手靈車,一人掌舵了。因?yàn)槊^響亮,我有時也去巨野或者成武放幾趟車。與爸爸一個德性,我也最喜歡拉空趟,便是假火化?;鸹嚤闶莻€幌子,走個過場,主家上了車就走,擔(dān)架里沒死人。要大張旗鼓,開足馬力,百年朝鳳唱到人人曉得,也不去火化場,半途折進(jìn)一家飯店,犒勞一桌好酒好菜,掙錢比平日多一倍。不隔幾日,主家趁夜把尸體偷偷土葬了。
我記得我獨(dú)自拉的第二個死人,是村里的六奶奶。
我六奶奶勤儉節(jié)約一輩子。出閣時的一身紅嫁衣結(jié)婚當(dāng)天也沒舍得穿,結(jié)婚以后她把嫁衣仔細(xì)疊好,用一個鐵盒子裝好深深埋進(jìn)屋中的土里。臨死之前,她命兒子把嫁衣挖出來當(dāng)壽衣穿。叮叮當(dāng)當(dāng)刨出來,鐵盒都生銹了,嫁衣還完好如初,光鮮若畫。六奶奶的手指頭一碰,嫁衣即刻破碎腐朽。
我把六奶奶拉到火葬場。六奶奶的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孫女統(tǒng)統(tǒng)跟來了。他們身著孝衣,頭戴孝帽,鞋上縫了一層白布。他們個個好像白布的子孫,而非六奶奶的子孫了??粗鸹瘓龅臒焽?,冒了一冒。我想六奶奶像她嫁衣一樣,化為烏有了。
記不得是第一百幾次相親了,對方約我去縣城,逛逛南湖,便在肯德基吃雞腿喝可樂。孫秋晨黑黑瘦瘦,不愛說話,小我兩歲,看起來比我要大,沒什么主見,我說干哈便干哈。我猜到為什么她到現(xiàn)在還沒嫁出去了,她家比我家還窮,因?yàn)樵挷欢嗫雌饋碛悬c(diǎn)呆呆的。她總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老也高興不起來,看起來很沒用。并且,她有種毫無用處又聽起來很厲害的技能。無論我說什么字她都能把我說的每個字的筆畫即刻說出來。我問她怎么做到的,她說:“心算?!蔽艺f:“那你用到過沒有?”她心酸地說:“一次沒有。”我們尷尬不說話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就指著我手腕上的佛珠說,“你為什么要戴這個,有什么說法嗎?”我想說我有信仰啊,最終還是臨時改口說,“我迷信,靜安廟里求來的?!焙芸上?,她沒問我為什么我戴的佛珠,一大一小。我說錯話了吧,很快我們便各自回去。我以為我們告吹了,直到有一天我收拾屋子要把我?guī)Щ貋淼臅籍?dāng)廢品賣掉,我撲撲塵土,翻了翻上個世紀(jì)的書,我好像已經(jīng)不認(rèn)字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些書都好多字啊,我都一一看過,這該有多少字呢。這么多的字要是錢該多好。沒來由想起孫秋晨來,便試著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你那個聽字說筆畫的技能還在不在?”她即刻回復(fù):“76376910887107646?!焙孟襁@不是字的筆畫,而是看過的所有書的字?jǐn)?shù)。誰說這是毫無用處的技能,最不濟(jì)還能解答我的疑惑不是。你說是吧。
翌年,我們便結(jié)婚了。
我沒想過還能見著王海,此時,我已膝下承歡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鸹嚿系奶柎a也已換作我的手機(jī)號。但凡接電話,我就知道電話那頭死了人。這般多年,我也算出規(guī)律了,冬天夏天的活最多,大多是老人。那些擱家等死的老人,冬天不扛凍,夏天不挨熱,熬不過去就歇了。天氣溽熱,鈴聲泛濫,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曹縣一中班長張波,我以為哪個同學(xué)死了呢,不過通知我同學(xué)聚會,就在石蛤蟆街的磐石賓館。他是從閻王那里要到我的號碼嗎?我就不該有同學(xué)聚會的資格,同學(xué)們大多走樣了,也多了許多人味兒。同學(xué)們照舊瞎逗,就是誰擺個架子,兩杯黃湯下肚,也就生靈涂炭了。王欣問我在做什么。陳明星搶先答了,他的笑好大,簡直聲名在外。他們還算顧及禮貌,好整以暇問我詳情,好不好玩。我窘到抬不起頭。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得對,我就配不上有同學(xué)。
吃畢了飯,沒有盡興,他們又訂了房間打夠級。四副撲克,六個人打。女人們都走了,我也想走。他們叫我買了八副撲克。我找錯房間,上錯樓層了,下到一樓大廳重新找。沒成想王海也來了,他遲到了。撞上我,他像撞上一場意外。他變了許多,胖了兩圈,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來。吃飯趕不上,玩玩多好,“我自罰三杯。”說著王海從腋下夾的文件皮包里撈出一瓶茅臺。賓館的茶杯忒大個也,三杯下肚,王海也加入夠級了。人分兩組,有兩個人不會,我便是其一。這不妨礙我們打夠級。我和鄧健像兩個很壞的零件,各組搭一個,跟他們帶著玩。打牌的時候有那么一瞬我忘了自己,同學(xué)們也都像回了宿舍。打完撲克已是凌晨三點(diǎn),我把撲克盡力往遠(yuǎn)處一扔,同時鄧健和我,也最先站了起來。我們倆又重新好了起來,仿佛從來沒壞過。
打那以后,我再沒去同學(xué)會。王海則給我發(fā)過幾回拜年短信,無非春節(jié)快樂恭喜發(fā)財之類,我也拜了回去。不定什么時候,王海千里迢迢下鄉(xiāng)找我喝酒,喝多以后我知道他真在銀行工作了。原來他給下放隔壁磚廟鎮(zhèn)上的農(nóng)村信用社做房貸員,到我這里不過順道。我們喝大了無話不談,秋晨則憂心忡忡地攔不住。王海講他乏味的大學(xué)和工作。我則講了上海喜來登和靈車。臨了他總說:“張良有事你言語,咱倆誰跟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彼傔@么大方,我不能不識抬舉,從沒找他借錢。盡管我日子過得緊巴,又背了爸爸十萬高利貸。到現(xiàn)在一分錢也還不上,年年利息一萬多。
逢我出車,他也該回縣里了。反正還是順路,放著好好的路虎不開,他就坐我的靈車回去。他因?yàn)楹攘司?,不能開車嘛。我開車向來不規(guī)矩,沒人查靈車。他開玩笑說:“我還沒坐過救護(hù)車呢?!蔽覄偵宪嚕鹾R膊幌悠凭妥诟瘪{駛。奇了怪了,這個點(diǎn)也堵車,為了不無聊,我與他講起笑話。剛開始這輛救護(hù)車的警示燈還沒壞,去火葬場的路上,遇上堵車我爸有時則開開警示燈,仿佛后面的死人還能搶救搶救。不知道王海是因?yàn)檫@個還是因?yàn)榈缆奉嵉盟麚u晃而哈哈大笑。他的笑也太多肉了。他終于回到以前的樣子了,天也快黑了,我壯了膽唬他:“你見過死人說話嗎,開火化車時日長了,我真見過,開始我也怕,我以為是路況不好,到曹縣的路從來不平整,這該死的瀝青路早該修了,破破爛爛像個篩子。你會看到死人的肚子一鼓一鼓嚇?biāo)纻€人。你可能不知道人死后肚子是隆起的,像喝多了水,咕咚咕咚不聽話地晃。你知不道吧,死人是用肚子說話的,就叫腹語,隆起的腹部,一鼓一鼓,冷不丁發(fā)出人類純正的聲音,嚇你一跳。仔細(xì)聽聽,他在跟你說話呢。”聽到這會,王海扭頭看看后頭,主家戴了孝衣孝帽,正打瞌睡。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他說:“你個王八蛋學(xué)會唬人了還。不過倒叫我想起我小學(xué)逃學(xué),跟人學(xué)抽煙,那是申樓的流氓大亨,申樓小學(xué)的申公豹,就叫他申公豹吧,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抽煙不用嘴,只見申公豹撩起衣衫,袒胸露乳,把煙嘴放進(jìn)肚臍叼住,一口一口抽起煙來?!?/p>
講起這個,我總以為我們的高中時代再次回來了。
我知不道王海是不是與我一樣,子承父業(yè),他沒在磚廟待多久,他爸爸通過關(guān)系把他很快調(diào)回縣里做銀行的官了。他再沒來過我家了,有時,他會邀請我去他家里。
我向來薄情,多久不往來誰,也沒覺著不妥。老早王海便嚷著換房換車,大概忙著買房,還要裝修,不是誰天天都有工夫閑聊的。令我驚訝的是不過一年王海真邀我到他家吃酒。他的房子好大,進(jìn)門需要換趿板。這是三室兩廳嗎,裝修要花好多錢,全班人馬個個搬來也綽綽有余。
王海的老婆可真漂亮,一副雍容華貴的模樣,她一定就叫愛花錢了。我沒想到愛花錢,名叫吳雪婷。吳雪婷脾性有些大,變臉也快。擺盤上菜還笑容可掬,眼看啤酒見空了,王海叫她再弄一箱青島過來,吳雪婷忙著哄孩子,騰不出手,正擱氣頭上:“我手上有蜜怎么著,盡可著支使我?!贝_實(shí)很晚了,我識趣地說:“我該走了,秋晨擱家等我呢?!蓖鹾R欢ê榷嗔?,灌了兩口黃湯知不道姓誰名誰了,死死拉住我,自己搬啤酒來,他說:“今個高興,一定叫你喝高興了,不高興不能走,有句話怎么說,有錢難買我高興?!蔽艺f:“那是有錢難買我愿意?!彼囝^禿嚕了:“一樣一樣。我就喜歡你這哪哪都較勁的勁頭,上學(xué)那會就招人待見,我們倆這叫什么來著,他鄉(xiāng)遇故知,真好真好?!蔽艺f:“該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彼f:“差不離。”這頓酒真是一場災(zāi)難。當(dāng)晚到家已是半夜,秋晨和兩個孩子都熄燈睡熟了。東房的爸爸媽媽也沒甚動靜。我擱門口吃了根煙,抖抖衣裳才敢進(jìn)屋。
白白慌亂幾天,秋晨像渾不在意,啥也沒說。秋晨委實(shí)是個好老婆,我整日在外,老不著家。上有老下有小的,還要下地做農(nóng)活,累脫了相了。她任勞任怨,一句抱怨沒有。千不該萬不該,秋晨患了富貴病。結(jié)婚之前,我便覺她不對勁,這幾年越發(fā)不可收拾,好端端一個人,沒病沒傷,老也腰疼,我以為累著了。不多久,她一下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像得了軟骨病。大大小小醫(yī)院都看了,花了幾萬塊,沒查出病癥來。多虧二伯,醫(yī)生做久了,經(jīng)驗(yàn)豐富,幫我尋了一位大醫(yī)生,診出秋晨是抑郁癥,不定哪天尋死就糟了。這要看得見摸得著的病,該治治,該花花,咱也心安。叫我惴惴的是,要花好些療程也不定治好,藥錢又老貴,少不得再花幾萬,家里早磕干倒凈了,叫我到哪弄錢呢。秋晨攥著我的手,說:“咱不看了,我盡量不死?!?/p>
我找過王海好幾次,他不在家。這天晌午,我再去找王海,他竟然在家,我們頭一次沒有喝酒。他叫我自己倒水喝,便去臥室接幾個電話,門關(guān)不實(shí)。他家沙發(fā)第一次叫我覺著太軟和了,陷得有些深,一下子竟然起不來。王海很快出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說這些天忙壞了,叫我隨便坐,我才意識到我又站起來了。我盯著自己的腳尖知不道該如何開口,搓著手該傻到什么樣子了。一通電話救了我,叫我去魏灣拉個人。許是王??闯鑫矣惺虑笏?,不然他跟我一起去拉人算什么事。我說:“你忙你忙,這樣事勞煩不得你?!蓖鹾:軞猓骸坝植皇穷^回坐你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痹S是王海圖個新鮮,主家披麻戴孝一窩蜂上來好些,婆娘哭得可狠,王海坐在副駕駛?cè)滩蛔⌒?,我使眼色也不頂用。火化完回到魏灣,主家把擱在膝頭的骨灰盒抱在懷里,問我手機(jī)支付行不行。這行有這行的尊嚴(yán),現(xiàn)金是必不可少的儀式。主家借的鄰居錢,這張一百塊算是新錢,才折過一折。我走大遠(yuǎn),快上車了,主家很不滿地努嘴問我:“這人是誰啊,有沒有點(diǎn)道德。”我賠不是說:“這是我老板,不懂秧子,可別見怪?!边^了白貓渡,我突然緊張了,知不道怎么開口,乜他幾眼,他剛才很累了吧大概睡著了。過了停刀口便是縣城了,我掛二擋,減慢速度,剛剛擋邊的一百塊錢,向前滾了兩滾,要掉他腳下去了。再不開口就沒機(jī)會了。我長吸一口氣,終于想好怎么說了。然而,王海搶先一把接住那張錢,手上死死捏住那錢,開了口,他什么時候睡醒的:
“有句話知不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你要覺著為難呢,當(dāng)我沒說。我呢想找你幫個忙。我早窮光蛋一個了,我現(xiàn)在就靠信用卡活著了,十幾張信用卡倒換著用。買的路虎呢,又是賠錢貨。你知道我換了個房子,裝修就花了好幾萬,除了還不上房子的房貸,我早把房子抵押又貸了一筆錢,撐到今天又見底了,這個月光信用卡就要還七萬多,我找遍所有人,八竿子打不著的也找了,今天就湊到你這里了??纯茨闶诸^是不是寬裕點(diǎn),也就用個幾天,還進(jìn)去刷出來就還你了,就請你幫個忙?,F(xiàn)在我已經(jīng)顧不上臉了,還錢要緊?!?/p>
那天晌午,我傻乎乎找王海借錢,知不道他比我更缺錢。深陷他家沙發(fā)起不來,害到我們半小時沒說話,再不開口他老婆回來便是麻煩。我們從魏灣回來,沒徑直回曹縣。王海穩(wěn)穩(wěn)坐在副駕駛,我開著靈車亂竄,我們出了曹縣,一路去了巨野,去了成武,去了鄆城,去了鄄城,去了單縣,去了東明,又去了定陶。別看靈車車廂后頭空空蕩蕩,各個縣的幽靈給我們載了滿滿一車,大白天跟我們浪蕩。過了定陶便又是曹縣地界了,我的靈車快要散架了,吭哧吭哧拐進(jìn)土路,我們晃晃悠悠開到了李進(jìn)士。
我沒把靈車開進(jìn)家里,而是停在過了拱橋的村口。馬達(dá)嗡嗡發(fā)顫,我愣愣地望著長長的枯河,完全忘了該下車了。
下車前,我將王海重新放到車擋的一百塊錢抓起,揣進(jìn)兜里。
我沒與王海說去哪里。我不但不該過拱橋,早該停在荒野邊上的,只因這輛車剎車不太靈,多開了一段距離。因是,我們往回走過拱橋,前面又是一段距離。
天真的暗下來,不過是陰天的暗淡。走了沒幾步,土路上的石子硌疼了一下腳。走過泥路(昨天剛剛下過雨),往前起了一個緩坡,也寬闊一些,涉過前面的土路在一個丁字路口岔走一條左邊的小徑。劈走的小徑,并沒有讓土路變細(xì)。再走幾步,左邊便是廣闊的原野了,不見云彩,天色比之前更灰暗,不遠(yuǎn)處能瞧見孤零零的稻草人斜插在荒草叢中。幾只烏鴉盤旋在上空,咿呀怪叫,久不散去。陰暗遮蔽了整個天空。就在我們拐彎之前,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有幾個人走過來了。她們走得近些時我看清是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小女孩和另一個大一些的小女孩;她們臉上和頭發(fā)上都布滿灰塵,顯然是跋涉過不短的路程。母親背著碩大的包袱,每走一步都會盡力拖著兩個孩子前進(jìn)一步。孩子們因?yàn)槠v,將要栽倒。
面對茫?;囊?,我毫不客氣,走了進(jìn)去。王??戳丝次?,也才跟上,走進(jìn)這盛大的枯萎了。我踩著道邊的蒺藜走,右邊堆了麥秸垛,圓頂抹泥鑲嵌進(jìn)的塑料油紙隨風(fēng)獵獵響。先前瞧見的幾只烏鴉,還在樹梢呱呱亂叫,盡顯倉皇。
我們走過一個可以藏人的洞穴,便是來到這塊浪群之野。接下來,我們不管往哪走,都是大小不一的墳塋。我們兩個一同站在一座蒼老的墳前。這是一座熟悉的墳塋,我熟悉無比。而王海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來,從他的表情看,他好像第二次來。只是他知不道這誰的墳塋。我不能與王海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我也不能與王海說這是我爸的墳塋。他甚至不知道我爸爸已是死了。他一定納悶,我?guī)麃淼竭@里做什么。
我知不道爸爸現(xiàn)在缺不缺錢,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之所以那樣快接了爸爸班,不是因?yàn)榘职掷狭?,做不動了,而是爸爸過早地去世了。
因?yàn)殚_火化車,爸爸想著順手搭點(diǎn)生意,也賣些冥幣,能賺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是此,爸爸每每去到曹縣總會進(jìn)一批冥幣,裝在大大的紅色塑料袋里。透過模糊的塑料袋,隱隱能夠看到這些冥幣的圖樣與真錢一樣,鼓突的棱角也一沓一沓。誰能想到,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竟然叫爸爸遇著了劫匪。
知不道該怪劫匪蠢,還是爸爸點(diǎn)背。俗話說財不外露,爸爸不該將一袋子紙錢夾在腋下,叫人看見。誰能想到陰錢也是錢吶。這年頭科技發(fā)達(dá),誰身上還帶現(xiàn)金,信用卡也落伍了。如今是移動支付的天下,買把韭菜買棵小蔥,打開手機(jī)刷刷掃臉,刷刷指紋,密碼還沒輸,錢噌噌花出去了。哪有爸爸這樣,甩來甩去。劫匪把匕首一晃:“快把錢交出來,不然宰了你?!卑职值菚r求饒:“好漢饒命,真沒帶錢,手機(jī)都?xì)w你,但求好漢留命?!苯俜苏f:“錢錢,快把錢拿來?!闭f著劫匪搶過塑料袋,抓在手里:“這不是錢是什么?”爸爸說:“好漢,這個真不是錢,那是冥幣,給死人的。”劫匪聽罷,扒開塑料袋,一沓不信再掏一沓,直到把塑料袋里的冥幣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簌簌掉落下來,一疊疊面值一億的冥幣,給風(fēng)亂翻飛了。劫匪氣急,便說:“錢呢?錢呢?你的錢跑哪去了?”爸爸說:“沒有錢,沒有錢,我從來便沒有錢。”劫匪不信邪,搜爸爸的身,從爸爸的內(nèi)側(cè)兜里摸出一百元錢。這一百塊錢不新了,不把團(tuán)成一團(tuán)的錢扒開,真認(rèn)不出是一張一百塊錢。劫匪氣他不誠信:“這不是錢?想騙老子。”爸爸知不道哪來的力氣,趁劫匪搖晃錢幣,唰的一下,搶回一百塊錢,揉吧揉吧揉作一團(tuán),吞進(jìn)肚里去了。劫匪眼看到手的錢沒了,惱羞成怒,一刀下去,肚皮拉個大口子,想把一百塊錢從肚里頭掏出來。早有人報了警,劫匪太匆忙,手在爸爸肚里劃拉半天,拽了一泡血淋子,倉促逃了命去。
接到電話,我倉促趕到醫(yī)院。我遲到了,爸爸沒撐到我來。這團(tuán)血污是醫(yī)生給我的,一直攥著它不肯松手。爸爸不甘心死了,手也耷拉下去。我打開血污一團(tuán),朝透過窗戶的太陽望望,這張一百塊錢沾的血太過濃稠。太陽告訴我,這是一百塊錢,太陽還告訴我,這一百塊錢是真錢,血染的紅色業(yè)已紅到發(fā)黑了。原來錢是爸爸死前從喉嚨里摳出來的,區(qū)區(qū)一百塊是爸爸剛剛拉死人掙來的一筆火化費(fèi)。
先前我說過,我開火化車六奶奶算是我獨(dú)自拉的第二個死人。我正式接管靈車,拉的第一個死人便是爸爸了。
我已是沒有爸爸了?,F(xiàn)在我不但長到爸爸的年紀(jì),我比爸爸還要老許多了。因此,我便成了爸爸了,不再是爸爸的兒子了。不管從哪個方面,無論爸爸的職業(yè),無論爸爸的樣子,無論爸爸的債款,我都變作了爸爸,只有我是靈車的兒子永生不變。
我從兜里摸出煙來,遞給王海一支。王海接了去,自己也叼了一支。我再次摸出打火機(jī),先給王海點(diǎn)著,然后點(diǎn)著了我的。我狠狠抽了一口煙。再從兜里摸出一百塊錢,這是剛剛從魏灣拉人掙的錢。我與王海說:“雖則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比我欠的錢還多。我沒有多余的錢借你,只有這一百塊,也只能借你一百塊。不過,這也不是我的錢,這是我爸錢,算是我爸借你。”
王海還有些懵,沒有吱聲。我便把錢塞給他。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王海慌忙推過來??赡芩X著我在寒磣他,不過還保有最初的體面,說:“既然你沒錢就算了,這一點(diǎn)錢也救不了我,我再問問別人吧。”
這里便是爸爸的墳塋。但是,我想告訴他,這不是爸爸墳塋,這里便是我的墳塋。打從開始我便想離開爸爸,離開這里,到頭來我還是活成了爸爸的樣子。誰都不是別人的爸爸,而我則是我的爸爸。我根本沒有多少錢。但是,我還有一百塊錢借給你。再多便不能借了。這不是我的錢。這是爸爸的錢。你要不要,你若不要,我便只能給爸爸了。
既然王海不要,我便蹲下身。自從爸爸走后,清明除卻給爸爸燒些別個,我額外燒一百塊錢給爸爸。雖則今天不是清明,來則來了,提前燒給爸爸也好。我把這一百塊錢放在墳前,錢有些舊,還算新鮮,紅色絲毫不減?,F(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錢上寫著字:“張婷婷我?你?!边@團(tuán)皺巴巴的一百塊錢,好像是爸爸被搶的那張錢,現(xiàn)在錢已被展平鋪開,錢上生了許多細(xì)細(xì)碎碎的褶皺,好像一團(tuán)陷阱,散著一股洋蔥的味道。我掏出打火機(jī),剛剛點(diǎn)著一百塊錢一角,這錢便緊張兮兮地翹起了另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