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溪
在訴訟中,事實認定是一個以證據(jù)分析為基礎,運用推理來發(fā)現(xiàn)或建構事實的過程。證據(jù)就像一面“鏡子”,能夠映射事實,但不等于再現(xiàn)事實,甚至所反映的事實猶如“水中月”“鏡中花”般捉摸不定。因此,不同的事實主張者和事實認定者基于不同的視角、立場和目的,賦予同一項證據(jù)的意義可能會大相徑庭,從而導致事實認定成為公認的訴訟難題。為解決這一難題,域外已有不少學者提出了相關理論和方法。例如,威格摩爾提出的證據(jù)圖表法(Toulmin Model of Argumentation),用于分析和評估論證中的各個要素;安德森和特文寧提出的論證方法,強調論證過程中的邏輯和推理;彭寧頓和黑斯蒂提出的故事方法(Pendleton and Hastie's Story Model),認為故事是一種有效的論證形式;威廉·瓦格納、克勞姆巴格等提出的錨定敘事理論(Anchoring Narrative Theory),認為人們在理解和接受信息時會根據(jù)自己的經驗和知識進行“錨定”,因此故事中的細節(jié)和情節(jié)對于說服力非常重要;貝克斯將論證方法融入故事方法中提出的一種混合理論(Bex's Hybrid Theory),認為論證和故事可以相互補充,從而達到更好的說服效果;貝葉斯提出的概率方法,用于評估證據(jù)的可信度和說服力。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方法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可能交叉應用而相互影響。然而,就目前我國的司法實踐來看,這些方法并未得到有效運用,事實認定難的現(xiàn)狀亦未有根本改觀。①以S 省高級人民法院通報的2020 年1 至8 月份省內發(fā)改率較高的六家基層法院審理的362 件民事案件發(fā)改為例分析,事實認定錯誤或基本事實認定不清是案件被發(fā)改的主要原因。被改判案件中,單一事實認定錯誤占比56.34%,另與法律適用錯誤兼具占比3.3%。其中,某法院因事實認定錯誤而被改判案件占比高達67.44%。被發(fā)回案件中,基本事實認定不清占比74.47%,其中某法院占比高達93.33%。
“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narrative theory of proof)是指在訴訟中,當事人通過講述一個連貫的、有說服力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的主張。這種理論認為,人們更容易接受一個有邏輯性和連貫性的故事,而不是一堆雜亂無章的證據(jù)。因此,在訴訟中,當事人往往會通過講述一個生動的故事來向法庭證明自己的主張。這個故事通常包括一系列的事件、情節(jié)和證據(jù),以及對這些證據(jù)的解釋和分析。通過講述這個故事,當事人可以更好地向法庭展示自己的觀點和證據(jù),并使法官更容易理解和接受他們的主張。當然,這種理論也存在一些爭議,因為它可能會導致證據(jù)的失真和誤導。本文將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引入事實認定過程,試以彌補證據(jù)的功能局限,以期對人民法院“準確查明事實、實質化解糾紛”的職能實現(xiàn)有所助益。
近些年來,“名為買賣、實為借貸”“名為股權回購,實為融資借款”等虛假表示型糾紛十分常見。此類糾紛的典型特征就是虛假表示與隱藏行為對生、共存,即行為人與相對人通謀將雙方的真實意思隱藏于虛假的意思表示中。②參見楊立新:《〈民法總則〉規(guī)定的隱藏行為的法律適用規(guī)則》,載《比較法研究》2017 年第4 期。因此,要“穿透”虛假表示的偽裝,發(fā)現(xiàn)隱藏的真相較之于一般案件的事實認定而言可謂難上加難。鑒于以上原因,本文選取此類糾紛作為研究樣本。
司法實踐中,相當數(shù)量的虛假表示型案件因事實認定問題上訴、抗訴、再審。最高人民法院審理的以下幾起案件,基于對證據(jù)的不同認識,最高人民檢察院與最高人民法院對當事人真實意思的認定意見形成鮮明對立,法院內部不同審級裁判認定的事實亦存在巨大反差。
案例一:華僑大廈有限公司訴邱幼月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以下簡稱邱幼月案)。自2007 年7 月至2021 年5 月,歷經一審、二審、重審、再次二審、申請再審被駁回、最高人民檢察院抗訴及最高人民法院再審。案件的爭議焦點均主要集中于雙方當事人之間是否存在真實的房屋買賣意思表示。最高人民檢察院抗訴認為雙方當事人的真實意思并非房屋買賣,而是通謀以簽訂房屋買賣合同形式向銀行按揭貸款以實現(xiàn)融資目的。最高人民法院經審理認定,房屋買賣系雙方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①參見華僑大廈有限公司訴邱幼月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再339 號民事判決書。
該案中,抗訴意見與法院裁判對事實認定的爭議主要集中于以下方面:首先,從合同的形式方面來看,抗訴機關認為,購房合同約定由公司代客戶辦理按揭支付、未約定交房期限及付款期限、未約定逾期交房、逾期付款違約責任、未約定逾期辦理產權證違約責任,明顯不符合交易習慣和常理,足以引起買賣房屋意思表示是否真實的合理懷疑。法院則認為,買賣合同均由雙方簽名蓋章并進行了公證,房屋買賣的意思表示明確具體,買賣價格合理,系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雖然部分條款未做約定,但沒有明確證據(jù)證明系虛假意思表示。其次,從合同的履行方面來看,抗訴機關認為,完成過戶登記四年多買方未支付房款、請求交房,賣方亦未主張房款、交付房屋,履行過程明顯不符合交易習慣和常理。法院則認為,案涉房屋已辦理了產權過戶登記,根據(jù)證據(jù)應當認定邱幼月已支付了部分房款,履行情況能夠證明房屋買賣的真實意思。最后,從案情的綜合分析方面來看,抗訴機關認為,華僑公司存在到期銀行貸款未償還;邱幼月尚未支付首付款,華僑公司便將房屋過戶至其名下,并代其辦理按揭貸款;華僑公司將按揭貸款全部用于償還其他銀行到期貸款。以上情形表明雙方簽訂購房合同的目的是獲取銀行按揭貸款。法院則認為,邱幼月與華僑公司法定代表人系姐弟關系,上述情形可視為特殊的交易安排;華僑公司在履約中已經以實際行為認可了合同效力。
1.“真實買賣”反轉為“借貸擔保”
案例二:楊偉鵬訴嘉美房地產公司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再審案(以下簡稱楊偉鵬案)。楊偉鵬起訴主張履行商品房買賣合同,嘉美公司抗辯雙方為民間借貸關系,商品房買賣合同系為借款提供擔保。一審和二審法院均認定雙方成立房屋買賣關系,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則認定雙方系以房屋買賣為擔保的借貸關系。①參見楊偉鵬訴嘉美房地產公司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再審案,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提字第135 號民事判決書。
該案中,一審及二審法院一致認為,雙方簽訂了購房合同,楊偉鵬支付了價款,嘉美公司開具了發(fā)票,楊偉鵬提交的證據(jù)均為直接證據(jù),且已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嘉美公司對其主張的借貸事實負有舉證責任,但其沒有提供直接證據(jù)予以證明。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則認為,根據(jù)已查明的事實,楊偉鵬應當知道嘉美公司的真實意思是借款;楊偉鵬僅持有發(fā)票復印件,且在兩年多時間內沒有要求辦理權屬登記,不符合交易習慣;嘉美公司曾九次向楊偉鵬付款,楊偉鵬不能說明上述付款的原因和性質,綜合全案情況,應當認定付款系支付借款利息;購房合同沒有約定單價,以“一口價”方式交易了53 間商鋪,不符合一般交易習慣。書面合同并非必不可少的證據(jù),只要確認雙方當事人就借貸達成合意且已交付借款,即可認定借貸關系成立。
2.“借貸擔?!狈崔D為“真實買賣”
案例三:洪秀鳳訴安鋇佳房地產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以下簡稱洪秀鳳案)。洪秀鳳起訴請求履行房屋買賣合同,安鋇佳公司抗辯雙方系民間借貸糾紛,房屋買賣合同僅是借貸的擔保方式。一審法院認定雙方系以房屋買賣為擔保的借貸關系,最高人民法院二審則認定雙方為房屋買賣關系。②參見洪秀鳳訴安鋇佳房地產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一終字第78 號民事判決書。
該案中,一審法院認為,購房合同約定的買賣價格明顯低于正常銷售價格;洪秀鳳在合同簽訂當日一次性支付全部房款,比約定付款期限提前五個月,其中1900 萬元系支付給安鋇佳公司法定代表人,與正常買房付款習慣不符;安鋇佳公司收到房款后僅出具收據(jù),未開具發(fā)票,亦違背交易習慣;雙方無其他業(yè)務往來,安鋇佳公司法定代表人分兩次各向洪秀鳳匯款368 萬元。雙方的系列行為明顯違背房屋買賣的交易習慣。最高人民法院二審則認為,合同在性質上屬于原始證據(jù)、直接證據(jù),比傳來證據(jù)、間接證據(jù)具有更高的證明力;通過交易習慣認定當事人的交易行為具有可疑性應格外謹慎,不宜運用解釋和推斷來推翻書面證據(jù)所反映的事實;洪秀鳳已完成存在房屋買賣關系的舉證證明責任,安鋇佳公司就其主張的雙方系借貸關系所作舉證沒有達到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
將證據(jù)比作“鏡子”非常貼切。實際生活中,鏡子所映射的物體受鏡面完整度、照射角度等因素影響,與物體的實際外觀會有所差別。前述幾則最高人民法院案例表明,事實認定中的“證據(jù)之鏡”亦是如此。證據(jù)映射事實的功能發(fā)揮絕非一片坦途,而是受制于諸多因素。
虛假表示型糾紛中的雙方當事人一般僅就通謀的虛假意思簽訂書面合同,而一方主張存在的真實意思往往僅是口頭協(xié)議,①據(jù)筆者檢索所見,同時簽訂有借款協(xié)議的案件在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認定方面不會形成較大爭議。缺乏直接證據(jù),并且此類案件的事實發(fā)展過程較長,且牽涉與案外主體關系,再加之當事人為爭取利益所作不實陳述,使得整個案情錯綜復雜。而事實認定者只能通過證據(jù)對可能的事實進行推論。在事實認定中,證據(jù)越多拼湊出的“證據(jù)之鏡”越完整,映射出的事實也就與客觀事實越接近。反之,一面殘缺不全的“鏡子”則難以完整、準確映射案件事實。并且,能夠獲取證據(jù)的數(shù)量,根本取決于客觀事件所留下證據(jù)的數(shù)量,以及獲取這些證據(jù)的難度等客觀因素。實踐中,難以想象存在證據(jù)對案件事實的完全覆蓋。因此,事實認定也不可能實現(xiàn)對客觀事實的無差別還原。前文列舉的三則典型案例,均是由于證據(jù)不完整,甚至缺少關鍵證據(jù),直接造成了不同機關和不同審級法院之間對案件事實認定的爭議。
最終的案件事實是事實認定者思想加工處理后的成果。②參見[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 年版,第161 頁。從事實這個認識對象到真相這個認識成果之間的推理需要兩面鏡子:一面“證據(jù)之鏡”,一面“心靈之鏡”。③參見[美]理查德·羅蒂:《哲學和自然之鏡》,李幼蒸譯,商務印書館2012 年版,第53 頁?!靶撵`之鏡”的功能一方面在于對“證據(jù)之鏡”映射信息的客觀描述,另一方面則在于對超出“證據(jù)之鏡”所能映射范疇的主觀解釋。因此“心靈之鏡”是真正溝通證據(jù)事實與要件事實的橋梁,也是真正反映事實認定者認知能力與思維模式的鏡子。然而,認知能力與思維模式受到邏輯推理能力、生活常識、司法經驗乃至前見等的影響,從而導致不同的事實認定者基于相同的證據(jù)可能會推斷出不同的事實結論?;乜慈齽t典型案例,不同事實認定意見之間實質是形式外觀主義與真實意思主義的思維對立。例如,在楊偉鵬案中,一、二審法官將簽訂房屋買賣合同以及付款行為這一證據(jù)事實直接認定為雙方已就房屋買賣達成合意并已支付房款的要件事實;再審法官則運用經驗法則等對合同內容及付款行為中存在的疑點進行推理分析,最終確定的要件事實與前者恰好相反。
現(xiàn)代司法一般認為案件事實認定的證明標準在于裁判者的自由心證,在所有證明手段用盡之后仍難以形成自由心證則構成案件事實的真?zhèn)尾幻?,真?zhèn)尾幻鲃t是適用證明責任進行裁判的前提。①證明責任包括行為意義上的舉證責任和結果意義上的舉證責任,此處僅指后者,即承擔舉證不能的不利訴訟后果。然而,現(xiàn)代自由心證越來越注重經驗法則、公共認知等對裁判者的約束,證明標準客觀化成為一個典型的理論難題。②參見胡學軍:《中國式舉證責任制度的內在邏輯》,載《法學家》2018 年第5 期。換言之,到底證明到什么程度才能使事實認定者形成內心確信,很大意義上仍然取決于事實認定者的主觀認知。一旦事實認定者對負有舉證義務的一方當事人主張之事實存在形成自由心證,則意味著無適用證明責任裁判的空間;反之,則該方當事人須承擔于己不利的證明責任。在楊偉鵬案中,一、二審法官對嘉美公司主張的民間借貸關系未形成心證,并以其未能提交借款合同為由責成其承擔不利之證明責任;再審法官基于相同的證據(jù),則對嘉美公司的事實主張形成心證,此時意味著嘉美公司無需承擔舉證不能之證明責任。規(guī)則由人確立亦由人操作,歸根結底難以擺脫其主觀性,從而難以達到結論的絕對確定性。
探究能夠更加準確地認定事實的學說和方法未曾停息。以筆者研究所見,荷蘭學者貝克斯及其同事融合論證與故事兩種證明模式提出的混合理論能夠有效彌合證據(jù)功能的局限,從而對案件事實認定有所助益。雖然故事模型理論是以刑事案件的實證研究為基礎建立的,但經實驗表明,其同樣也適用于民事領域。③參見栗崢:《裁判者的內心世界:事實認定的故事模型理論》,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 年第3 期。我國已有學者分別運用論證方法與故事方法對彭宇案的事實認定進行了分析論證。④參見史長青:《從認識論到價值論:司法證明模式的新展開》,載《現(xiàn)代法學》2021 年第11 期。并且,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已被證明完全能夠適用于一個更新的法律領域——庇護法。⑤參見[荷]弗洛里斯·貝克斯、維奧拉·貝克斯-雷米特:《難民法中證據(jù)的故事論證評估法》,杜文靜譯,載《證據(jù)科學》2021 年第6 期??梢姡瑹o論是單純的故事方法,還是由其與論證方法融合形成的混合理論,適用范圍均并非專屬于刑事案件。
1.論證方法
論證方法的核心在于構建由證據(jù)到結論的推理,以及評價推理的論辯過程,其不僅關注支持待證事實的論證,同時還考慮攻擊性的反論證。論證方法屬于一種原子方法,①在證據(jù)法中,原子方法亦即“原子主義”(atomism),是指將證據(jù)分解為最小的單元,即“證據(jù)原子”,并將其視為證明事實的基本構建塊。這種方法認為,證據(jù)原子可以獨立地證明某個事實或推論。比如,一個證人的證言可以被視為一個證據(jù)原子,它可以獨立地證明某個事實或推論。原子方法的優(yōu)點是可以幫助法庭更好地理解和評估證據(jù),從而作出更準確和公正的判斷。然而,它也存在一些缺點,比如可能會忽略證據(jù)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以及可能會導致證據(jù)的失真和誤導。因此,在實踐中,原子方法往往需要與其他證據(jù)分析方法相結合使用,以達到更好的效果。使其能夠詳細分析每一項證據(jù),以及從該證據(jù)到待證事實的推理過程,但其難以從整體視角觀察案情。以楊偉鵬案的一、二審事實認定為例,案件事實構建的論證圖解模型如圖1 所示:
圖1 楊偉鵬案論證圖解模型
根據(jù)論證模型,從證據(jù)性事實到次終待證事實通常需經由解釋性事實進行推理。但楊偉鵬案的一、二審事實認定對合同未約定單價、楊偉鵬系向案外人付款、楊偉鵬僅持有發(fā)票復印件等不符合房屋買賣交易習慣的情形均未做出合理解釋,直接推導出雙方已達成房屋買賣合意并已支付購房款的事實,即解釋性事實出現(xiàn)空缺,不符合論證方法,從而導致其所認定的最終待證事實錯誤。
2.故事方法
故事方法,也稱為敘事方法,即基于證據(jù)構建完整的故事來描述案件事實,并以故事從整體上解釋證據(jù)。故事方法屬于一種整體方法,能夠幫助人們進行合理地預測推理、有序地組織證據(jù)、全面地厘清案情。一個完整的故事應當符合“動機—目的—行為—結果”的故意行為故事圖式。①參見杜文靜、劉海:《法律證據(jù)事實的邏輯方法探析》,載《邏輯學研究》2022 年第1 期。仍以楊偉鵬案為例,該案存在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版本:
一是楊偉鵬構建的故事:楊偉鵬想投資買房—與嘉美公司簽訂了商品房買賣合同—向嘉美公司支付了購房款—辦理了商品房備案登記—嘉美公司未按約定交付房屋;二是嘉美公司構建的故事:嘉美公司需籌借資金償還到期借款—與楊偉鵬達成了借款合意—雙方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并辦理備案登記作為借款擔?!獥顐i依嘉美公司指示匯款給債權人—嘉美公司九次向楊偉鵬支付借款利息—嘉美公司未能返還借款。
運用故事方法進行事實認定,即裁判者根據(jù)一定的標準對不同故事版本進行甄別的過程。②彭寧頓和黑斯蒂提出的評判故事的主要標準包括證據(jù)覆蓋(故事能解釋多少以及哪些證據(jù))、完全性(故事是否具有故意行為故事圖式的所有要素)、似真性(故事是否符合人們關于世界上事件發(fā)生方式的觀念)。然而,單純基于故事方法無法充分審查證據(jù),容易帶來 “好故事”勝過“真故事”的危險。③參見[荷]弗洛里斯·貝克斯、維奧拉·貝克斯-雷米特:《難民法中證據(jù)的故事論證評估法》,杜文靜譯,載《證據(jù)科學》2021 年第6 期。
3.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
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包括故事與論證兩層結構。在故事層,根據(jù)案情并基于因果關系的常識和經驗構建一個故事,以整體解釋證據(jù);在論證層,根據(jù)證據(jù)來構建論證支持故事,也可以攻擊對方故事,削弱其似真性和融貫性。運用混合理論,推理者可以構建多個故事版本來解釋案件中發(fā)生了何事。因此,事實認定者需要對所有可能的故事版本進行甄別,從中選擇確定一個“最佳故事”,以達到事實認定之目的。評估故事質量的標準分為兩組:一是故事符合證據(jù)的程度,即故事能夠覆蓋和解釋多少具體證據(jù);二是故事本身的融貫性,即故事是否符合人們普遍的、常識的世界認知。兩組標準各包括三項子標準,具體將在下文進行解釋。不同故事版本經以上指標評價后的競爭狀態(tài)分為三種:可信的故事(競爭勝利)、不可信的故事(競爭失?。┡c可疑的故事(競爭陷入平局)。其中,可信的故事是“最佳故事”。④參見杜文靜、劉海:《法律證據(jù)事實的邏輯方法探析》,載《邏輯學研究》2022 年第1 期。
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結合了證據(jù)推理的兩種傳統(tǒng)思路,為證據(jù)推理提供了新的思路。⑤鄭飛、柴鵬:《論證據(jù)推理的性質與方法》,載《證據(jù)科學》2019 年第3 期。兩種方法的融合發(fā)揮了兩者的長處,規(guī)避了各自的短處。故事可以就案件中“發(fā)生了什么”提供自然解釋,而論證可以用來討論故事是否符合證據(jù)以及故事是否似真。⑥參見[荷]弗洛里斯·貝克斯、維奧拉·貝克斯-雷米特:《難民法中證據(jù)的故事論證評估法》,杜文靜譯,載《證據(jù)科學》2021 年第6 期?;旌侠碚摷瓤紤]故事的證據(jù)符合程度,又考慮故事的整體融貫性,二者不可偏廢。一方面,事實認定者必須嚴格審查證據(jù)有無證明力以及證明力大?。涣硪环矫?,事實認定必須堅持融貫標準。融貫既是保障認定事實準確性的要求,同時也具有使故事具有可接受性的功能。以證據(jù)講故事恰能夠將碎片式證據(jù)、片段化事件整合成為全景式、生動化的故事版本,從而增強事實認定的可接受性。綜上,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具有以下特征:一是既關注證據(jù)論證的原子性質,更關注故事敘事的整體主義;二是既注重證據(jù)規(guī)則,也注重經驗法則的運用;三是既強調故事的真實性,也強調可接受性。
在混合理論下,事實認定者應當“綜合依據(jù)證據(jù)規(guī)則、法律規(guī)范、司法認知、生活經驗甚至司法前見、情境植入等因素形成心證,選擇其中一個最為圓滿、最為動聽、最為可信的故事版本”①尹洪陽:《事實認定過程中的證據(jù)敘事分析》,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8 年第2 期。。筆者借助混合理論,以故事視角對最高人民法院幾則典型案例中的事實認定進行分析評價。
1.楊偉鵬案的一、二審事實認定,僅從證據(jù)形式進行審查,對商品房買賣合同未約定單價、楊偉鵬僅持有購房發(fā)票復印件、“賣房人”嘉美公司多達九次向“買房人”楊偉鵬付款等諸多明顯違背交易習慣的情形視而不見,不關注整體融貫與推理解釋運用,既難保障事實認定的真實性,也不具有可接受性,屬于既不圓滿更不可信的“最差故事”。
2.洪秀鳳案的一審事實認定,雖然認識到整體融貫及交易習慣推理運用的重要性,但疏于對支持安鋇佳公司所述“故事情節(jié)”的證據(jù)效力進行審查,且部分經驗法則推理運用依據(jù)不足,推理過程雖表面似真具有可接受性,但難以保障事實認定的真實性,有“好故事排除真故事”之嫌。因此,屬于情境圓滿但不可信的“次差故事”。
3.洪秀鳳案的二審事實認定,強調書面證據(jù)的證明力高于口頭證據(jù),限制經驗法則、交易習慣等的推理運用,并確立若要否定書面證據(jù)所體現(xiàn)的法律關系,必須非常審慎;在具有同等合理性情況下,應以書面證據(jù)所代表的法律關系作出判定;解釋確定爭議法律關系的性質,應當使權利義務更加清楚,而不是更加模糊事實認定的裁判要旨。然而,已有學者詬病,在“名為買賣,實為借貸”情形下,當事人通謀簽署非真實意思表示的書面合同,其證明力并不當然高于口頭證據(jù);過分倚重書面證據(jù),會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事實原貌,也未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應當真實還原當事人意思,以實現(xiàn)司法中立與尊重當事人真意的平衡。②參見安晉城、申衛(wèi)星:《事實認定中的書面證據(jù)與口頭證據(jù)——評“洪秀鳳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載《法律適用》2017 年第6 期。筆者對此完全認同?!捌跫s應以當事人立約當時之真意為準,而真意何在,又應以過去事實及其他一切證據(jù)資料為斷定之標準,不能拘泥文字致失真意?!雹弁鯘设b:《民法實例研習》,我國臺灣三民書局1999 年版,第281 頁。二審裁判雖然糾正了一審的證據(jù)審查及推理中的不當問題,但對事實認定的論證沒有考慮到融貫要求與可接受性。另外,其確立的裁判要旨在此后最高人民法院審理的類案中似乎并未得到嚴格遵守。①參見國投國際貿易(天津)有限公司訴北京江銅營銷有限公司(上訴人)借款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終527 號民事判決書;中鐵二局瑞隆物流有限公司成都分公司訴四川中恒實業(yè)有限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終1210 號民事判決書。因此,屬于不夠圓滿但可信的“次佳故事”。最高人民法院在審理邱幼月案中亦運用了與該案相似的審理思維和論證模式。
4.楊偉鵬案的再審事實認定,在對證據(jù)進行嚴格審查基礎上,不拘泥于證據(jù)形式,穿透表象探究真實意思,綜合全案情況進行分析,指出多處不符合交易習慣的情形,并向當事人釋明要求其對疑點作出合理解釋,通過推理解釋認定付款系支付利息更具有可信度,以及認為“書面合同并非不可缺少的要件”等論證,既對雙方證據(jù)進行了原子式的審查論證,亦對雙方的故事版本進行了整體性的推理解釋,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混合理論的證據(jù)符合程度及整體融貫性雙重要求。因此,屬于既圓滿又可信的“最佳故事”。
前文已對阻礙證據(jù)功能發(fā)揮的系列因素進行了論述。混合理論能否克服這些因素,有效彌合證據(jù)的功能局限,并避免前述典型案例中存在的問題呢?
1.客觀因素之克服:敘事融貫彌補證據(jù)缺陷
事實認定過程中的證據(jù)永遠都無法實現(xiàn)無縫對接,甚至會缺少某些關鍵性證據(jù),或這些關鍵性證據(jù)并非原件、原物等,導致整個證據(jù)鏈條出現(xiàn)斷裂。此時,敘事的融貫功能“有助于分析者進一步找出必須填補的空白”②[美]特倫斯·安德森、[英]威廉·特文寧等:《證據(jù)分析》,張保生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189 頁。。證據(jù)敘事強調證據(jù)組合的綜合證明能力,注重經驗法則的推理運用,側重將全案證據(jù)按照一定的邏輯順序進行重新編排和整體性描述,并憑借描述對推論中的證據(jù)“空隙”進行有效彌合,以實現(xiàn)事實推論的整體融貫性。③參見尹洪陽:《事實認定過程中的證據(jù)敘事分析》,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8 年第2 期。如楊偉鵬案中雖然缺少能夠直接證明借貸關系存在的借款協(xié)議等證據(jù),但最高人民法院再審法官綜合楊偉鵬證據(jù)自身存在的疑點以及所受嘉美公司證據(jù)的有效攻擊,并結合日常交易習慣進行推理,最終支持了嘉美公司的事實主張。并且,最高人民法院的事實認定既保障了結論的真實性,也實現(xiàn)了過程的可接受性。
2.主體因素之消解:雙重進路避免兩種極端
司法證明的正當化是實現(xiàn)司法裁判權威性與可接受性的必然要求。“司法證明的正當化需要兼采原子主義和整體主義,既要對每一項證據(jù)進行個別化檢驗,也要將所有證據(jù)整合起來考察,這兩種方法缺一不可。只專注個別證據(jù)的檢驗,就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反之,僅做整體考量不關注個別證據(jù),則會千里之堤潰于蟻穴。”④史長青:《司法證明本體論:從可視化到正當化》,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6 期。正如楊偉鵬案的一、二審事實認定只專注一方證據(jù)支持,不注重對方證據(jù)攻擊及案情整體考量,走向了機械司法的極端;洪秀鳳案的一審事實認定則不當運用交易習慣等推理解釋整體案情,不注重對證據(jù)資格和證明力的審查,走向了另一極端——主觀臆斷。如前所述,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融合論證方法的原子主義與故事方法的整體主義兩種證明進路于一體,因此對于實現(xiàn)司法證明的正當化具有先天優(yōu)勢。混合理論的運用無疑能夠避免在事實認定中出現(xiàn)以上兩種極端情形。
3.規(guī)則因素之完善:明確標準規(guī)范自由心證
審判實踐中的證明標準客觀化難題以及與之對應的證明責任裁判規(guī)則適用問題,前文已做論述。筆者認為,二者之間的關系可以概括為“心證生而責任無,心證無則責任生”,其中證明標準即自由心證的形成是問題的核心和關鍵。自由心證的形成應當包括兩層含義,一是心證形成的考量標準;二是心證形成的過程公開。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對于二者的實現(xiàn)均具有其他方法難以企及的獨到之處。對于前者,“最佳故事”的評價標準即可作為形成內心確信的標準,證明標準可以被解讀為評價故事的標準。①參見葛琳:《證明如同講故事?——故事構造模式對公訴證明的啟示》,載《法律科學》2009 年第1 期?;旌侠碚撍_立的證據(jù)支持、證據(jù)抵觸、證據(jù)空缺,以及一致性、似真性、完備性等標準為自由心證能否形成提供了具體、明確的參照規(guī)則。對于后者,證據(jù)推理的結果應在形式和實質上都具有可接受性,裁判者需要論證其結果滿足了法定的證明標準。②參見鄭飛、柴鵬:《論證據(jù)推理的性質與方法》,載《證據(jù)科學》2019 年第3 期。但在司法實踐中,有的裁判只公開心證結論,不公開心證過程及理由;有的僅就一方的證據(jù)支持展開論述,對其明顯不符合常理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另一方的有效證據(jù)攻擊避而不談。楊偉鵬案的一、二審事實認定即為典型例證?;旌侠碚摰倪\用,能夠通過對事實陳述與證據(jù)的符合程度、事實陳述的融貫性,以及證據(jù)和“故事情節(jié)”所受攻擊效果等進行比較論證,從而“強迫”心證理由的充分公開,讓事實認定者將真正形成內心確信的“故事”講出來,打破“心證不可言傳”的神話,避免形成“心證黑箱”。
4.功能局限之彌合:混合理論修復“證據(jù)之鏡”
事實認定的本質是運用證據(jù)推理建構法律真實,以最大限度地接近客觀真實,實現(xiàn)對事實之“真”的追求。③參見武飛:《論司法過程中的案件事實論證》,載《法學家》2019 年第6 期。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由于綜合運用了證據(jù)的符合程度與故事的整體融貫雙重評估標準,實現(xiàn)了證據(jù)從局部正向支持故事、故事從整體回溯解釋證據(jù)的交互作用,從而能夠對不同故事版本做出有效甄別,故以此方法認定的事實結論更加真實?;旌侠碚撃軌蚩朔鞣N因素的阻礙,有效彌合證據(jù)的功能局限,實現(xiàn)求真的價值追求。因此,運用混合理論推理生成的“最佳故事”確實是最接近于客觀事實,又能讓人充分感受到真實的“好故事”。
綜上,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具有極高的實踐應用價值。一是從法律規(guī)定層面,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完全符合我國民事訴訟規(guī)則關于全面、客觀地審查證據(jù),運用邏輯推理和日常生活經驗,公開判斷的理由和結果等各項要求。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第85條第2款規(guī)定:“審判人員應當依照法定程序,全面、客觀地審查證據(jù),依據(jù)法律的規(guī)定,遵循法官職業(yè)道德,運用邏輯推理和日常生活經驗,對證據(jù)有無證明力和證明力大小獨立進行判斷,并公開判斷的理由和結果?!倍菑闹笇Ь駥用?,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的運作機理完美契合最高人民法院倡導的“穿透式審判思維”。②最高人民法院印發(fā)的第九次《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提出,要“通過穿透式審判思維,查明當事人的真實意思,探求真實法律關系”。穿透式審判思維旨在通過實質主義司法實現(xiàn)實質正義,避免機械司法、教條司法帶來的弊端。③參見張樺:《“穿透式審判思維”的功能與邊界芻議》,載《人民法院報》,2021 年3 月18 日,第8 版?;旌侠碚摷饶軌蚩朔鹘y(tǒng)司法三段論模式對證據(jù)與事實關系的形式化處理,亦能夠避免因不當“穿透”造成的審判權力對私法自治的過度介入,從而保障司法中立與尊重當事人真意的平衡。三是從預期效果層面,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的運用,有助于人民法院“準確查明事實、實質化解糾紛”的職能實現(xiàn),并能夠有效減少因事實認定錯誤導致的上訴、再審等嚴重浪費司法資源、損害司法權威的情形發(fā)生。
事實認定是通過證據(jù)分析以及推理方法的運用對案件事實進行認定的過程。證據(jù)與方法之間可以概括為“證據(jù)為體、方法為用”的體用關系?;凇白C據(jù)之鏡”原理,也可以將證據(jù)這面“鏡子”理解為事實認定的工具,而各種證據(jù)推理理論則是指導我們如何運用好這面“鏡子”的具體方法。然而,任何一種方法的運用都要在“證據(jù)之鏡”的指引下展開,否則將迷失方向,陷入混亂之中。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應如何在“證據(jù)之鏡”下展開運用呢?筆者將其應用方法歸納為:要素梳理簡明化——要素歸入可視化——要素評估精確化的“要素三化法”。
下面以根據(jù)真實案件改編的典型虛假表示型糾紛案例為樣本,具體演示如何運用混合理論之“要素三化法”進行事實認定,從原、被告雙方所構建的不同故事版本中甄別出“最佳故事”。
案例四:原告甲與被告房地產開發(fā)企業(yè)乙于2015 年12 月簽訂兩份商品房買賣合同,約定甲購買乙開發(fā)在建的某商城四至五層商鋪,單價均為每平方米1200 元,總價款為1500 萬元,房屋交付期限為2018 年10 月。后甲以乙逾期未交付房屋為由訴至法院,請求判令乙履行交房義務。乙答辯稱,雙方所簽訂的房屋買賣合同僅是借款的擔保,應為無效。①本案例系根據(jù)筆者參與辦理的真實案件改編,因裁判尚未生效,故隱去案號、當事人等信息。
審判實踐中,當事人對于案件事實的陳述以及舉證和質證意見往往過于冗長煩瑣,其間夾雜著對于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毫無價值的信息。這就需要事實認定者對照可能適用的實體法規(guī)范裁剪掉冗余信息,提煉出核心事實,歸納好證據(jù)的論辯要點,并對證據(jù)資格及證明力大小做出評判。案例四的要素分析如下:
甲的事實主張:甲有富余資金,見乙開發(fā)的某商城商鋪價格較低,與乙簽訂了兩份商品房買賣合同,并付款1500 萬元買下了四至五層的商鋪,乙未能按期交房。
甲的證據(jù)支持:證據(jù)A,兩份商品房買賣合同,證明雙方達成房屋買賣合意;證據(jù)B,多份由案外人代為付款的銀行轉賬憑證,證明已支付購房款;證據(jù)C,乙出具的“購房款”收據(jù),證明已支付購房款。
乙的證據(jù)攻擊:對于證據(jù)A,合同約定價格畸低,嚴重違背市場規(guī)律;付款期限、逾期付款及逾期交房違約責任、產權登記等核心條款處均為空白。對于證據(jù)B,實際付款人在乙提交的三份民間借貸糾紛民事判決書中也分別代替甲向不同的借款人付款。證據(jù)C 名為“購房款”,實際為借款。
證據(jù)評價:證據(jù)A,價格約定嚴重違背市場規(guī)律,多項核心條款均為空白,不符合交易習慣,證明力較弱。證據(jù)B,交付借款的可能性大于支付購房款的可能性,證明力較弱。證據(jù)C 所受攻擊無效果,具有證明力。
乙的事實主張:乙開發(fā)建設某商城資金不足,以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方式進行擔保向多人借款。乙向甲借款1500 萬元,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的同時還簽訂了補充協(xié)議及借款協(xié)議。
乙的證據(jù)支持:證據(jù)a,借款協(xié)議及購房合同補充協(xié)議復印件各一份(證據(jù)說明:原件丟失),證明雙方的真實意思為借貸;證據(jù)b,商品房買賣合同二十份,證明乙與購房戶的商品房交易價格約為與甲簽訂合同價格的三倍;證據(jù)c,民事判決書兩份,證明乙曾向多人借款,并同樣以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作為擔保;證據(jù)d,民事判決書三份,證明甲與某些案外人共同以從事民間借貸為業(yè)。
甲的證據(jù)攻擊:證據(jù)a 均為復印件,沒有證明力;證據(jù)b 與甲、乙之間的交易價格不具有可比較性;證據(jù)c、d 與本案不具有關聯(lián)性。
證據(jù)評價:對證據(jù)a 存在爭議,一種觀點認為,復印件無證明力;另一觀點認為,復印件能與其他證據(jù)印證情況下有證明力。對證據(jù)b、c、d 的質證攻擊均無效果,各項證據(jù)具有證明力。
將案例中甲乙雙方的事實主張、舉證及質證等要素各自歸入一個“故事及論證圖解模型”,并且在模型中加入證據(jù)支持與攻擊的效果展示,能夠使甲乙各自構建的故事及所受證據(jù)支持與攻擊以可視化形式展現(xiàn)于事實認定者面前,事實與證據(jù)的對應關系以及證據(jù)論辯效果清晰可見。甲乙故事的圖解模型分別如圖2、圖3 所示。其中,箭頭代表支持,以實線連接代表有效支持,以虛線連接代表支持無效或減弱;斜杠代表攻擊,以實線連接代表有效攻擊,以虛線連接代表無效攻擊。
圖2 甲的故事圖解模型
圖3 乙的故事圖解模型
1.故事質量的對比分析
(1)故事符合證據(jù)程度比較
關于證據(jù)支持標準。證據(jù)支持,是指支持故事中的狀態(tài)、事件或者因果性概稱陳述等的證據(jù)共同構成的集合。①故事中的事件或狀態(tài)之間、證據(jù)與事件之間的推理關系是一種因果聯(lián)系,貝克斯稱之為因果性概稱陳述。參見杜文靜:《司法實踐中刑事證據(jù)推理的方法》,載《求是學刊》2020 年第6 期。甲的三項證據(jù)從形式上來看都能支持其故事情節(jié)。但其中商品房買賣合同及付款憑證兩項證據(jù)均受到了乙的有效攻擊,大大減弱了對故事的支持度。乙的四項證據(jù)從形式上來看也都能支持其故事情節(jié)。雖然甲攻擊借款協(xié)議及補充協(xié)議系復印件,但我國民事訴訟證據(jù)規(guī)則僅規(guī)定無法與原件核對的復制件不能單獨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根據(jù),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第90 條規(guī)定:“下列證據(jù)不能單獨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根據(jù):……(五)無法與原件、原物核對的復制件、復制品?!倍景钢幸宜峁┑淖C據(jù)c 和證據(jù)d 兩項證據(jù)能夠證明甲是慣常的放貸者,乙是現(xiàn)實的借貸者,且向其他放貸者借款時也同時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和補充協(xié)議、借款協(xié)議,因此兩份協(xié)議復印件能夠與其他證據(jù)相印證,應當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根據(jù)。甲對乙另外三項證據(jù)的攻擊明顯起不到攻擊效果,充其量算作形式上的抵抗和防御。當然,不同的事實認定者基于不同的認知,可能對兩份協(xié)議復印件能否作為定案依據(jù)做出不同的判斷。但在上述情況下,即使乙未提交兩份協(xié)議復印件,其故事的證據(jù)支持度也已經勝過甲的故事。
關于證據(jù)抵觸標準。證據(jù)抵觸,是指與故事中的狀態(tài)、事件或者因果性概稱陳述等相抵觸的證據(jù)共同構成的集合。從形式上來看甲與乙的故事中均不存在證據(jù)抵觸。就該項標準而言,兩者競爭狀態(tài)為平局。
關于證據(jù)空缺標準。證據(jù)空缺,是指故事中未能獲得直接證據(jù)支持的事件共同構成的集合。從形式上來看甲與乙的故事中均不存在證據(jù)空缺,兩者形成平局。但如前所述,乙的兩份協(xié)議復印件若未能被事實認定者采納為有效證據(jù),則乙在該評估標準中競爭失敗。
(2)故事本身的融貫性比較
關于故事的一致性。一致性,是指故事中的各狀態(tài)及事件之間不存在內部抵觸。甲與乙的故事本身均不存在內部抵觸,二者再次形成競爭平局。
關于故事的似真性。似真性涉及支持或攻擊故事的基于一般知識的論證數(shù)量,③參見[荷]弗洛里斯·貝克斯、維奧拉·貝克斯-雷米特:《難民法中證據(jù)的故事論證評估法》,杜文靜譯,載《證據(jù)科學》2021 年第6 期。包括一般生活常識、經驗法則、交易習慣等。甲的故事中存在兩個事件明顯不似真:第一,當乙陷入經營困境時選擇以相當于市場價格三分之一的低價出售巨額在建房產來換取建設資金的假設明顯違背正常經營理念;第二,一般情況下房屋等不動產價值較大,買方能否如期付款、賣方能否如期交房和辦理產權登記等是買賣雙方最關心的問題。而本案所涉兩份商品房買賣合同對相關核心條款均未約定,明顯違背一般生活經驗和交易習慣。由此推知,買賣雙方均沒有實際履行商品房買賣合同的真實意愿。相比之下,乙的故事在似真性方面沒有明顯漏洞,以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擔保借款符合房地產企業(yè)常用的融資模式,也符合甲作為慣常放貸者的投資方式。故乙的故事似真性明顯優(yōu)于甲的故事。
關于故事的完備性。完備性是指故事的要素齊全、結構完整,符合“動機—目的—行為—結果”的故意行為故事圖式。甲的故事與乙的故事均具備形式上的完備性,二者難分優(yōu)劣。
2.“最佳故事”的證成
根據(jù)前述故事質量評估標準,故事符合證據(jù)的程度越高,即證據(jù)支持越多、證據(jù)抵觸和證據(jù)空缺越小,故事質量越優(yōu);故事本身的融貫性越好,即一致性越強、似真性越高、完備性越足,故事質量越優(yōu)。為了實現(xiàn)故事質量評價標準的精確化,筆者根據(jù)指標的性質確定具體賦分標準:
(1)正向指標:以0 為基準,符合加1 分,不符合不加分;
(2)負向指標:以0 為基準,符合減1 分,不符合不減分。
根據(jù)甲、乙故事質量評估標準的比較分析及賦分標準,雙方故事版本得分對比如下:
I.證據(jù)支持:甲的故事得分為0,乙的故事得分為1;
II.證據(jù)抵觸:甲的故事得分為0,乙的故事得分為0;
III.證據(jù)空缺:甲的故事得分為0,乙的故事得分為0(如兩份協(xié)議復印件的證明力未被采納,該項得分則為-1);
IV.一致性:甲的故事得分為1,乙的故事得分為1;
V.似真性:甲的故事得分為0,乙的故事得分為1;
VI.完備性:甲的故事得分為1,乙的故事得分為1;
通過上述指標得分對比可見,乙的故事質量明顯優(yōu)于甲的故事。在乙的證據(jù)a 的證明力獲得認可情況下,乙與甲的得分比為4∶2;即使乙的證據(jù)a 的證明力被事實認定者否定,乙與甲的得分比為3:2,乙仍領先于甲。根據(jù)雙方故事的最終競爭狀態(tài)可推出以下結論:甲的故事是不可信的故事(競爭失敗),乙的故事是可信的故事(競爭勝利),即“最佳故事”。
事實認定是通過“證據(jù)之鏡”對過去實際發(fā)生了什么進行經驗推論的探究過程。一方面,事實認定離不開證據(jù)這面“鏡子”;另一方面,事實認定也受到“證據(jù)之鏡”功能局限的限制。①參見張保生:《事實、證據(jù)與事實認定》,載《中國社會科學》2017 年第8 期。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是一種科學的證據(jù)推理方法,能夠有效彌合證據(jù)映射事實的功能局限,顯著提高事實認定的準確性與可接受性,并契合“穿透式審判思維”的內在要求,有助于人民法院準確查明事實、實質化解糾紛的職能實現(xiàn)。誠然,論證與故事的混合理論與其他證據(jù)推理方法一樣,并非完美無缺。事實認定者唯有科學使用“證據(jù)之鏡”,公正運用“心靈之鏡”,根據(jù)案件類型和特點恰當運用某種或綜合運用多種證據(jù)推理方法,方能建構并甄別真實可信的“最佳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