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嫻
梁阿慶來到工地,半截?zé)燁^吊在嘴邊,仿佛銜著人生最后一口氣。所有人看著他不可靠,林小美卻說:“我兒子上大學(xué),需要錢。不這樣,我就不配當(dāng)母親?!?/p>
為了配當(dāng)母親,在老黃去世一個月后,林小美又重新結(jié)婚了,并且還扯了證。而且她必須扯證,不然無法獲得打樁的資格。這是工程隊老黑規(guī)定的。老黑說:“我們這次招聘的隊員,是清一色的夫妻樁?!?/p>
結(jié)婚證的紅本本,在八月陽光的照射下失去了光澤。沒有婚禮,老黑領(lǐng)著一對新人,在工地轉(zhuǎn)了一圈,算是昭告天下。
十個樁,五十天完成任務(wù),保底工資三萬,遇上井底有淤泥,或者特別地勢,會再加錢。只要不出意外,只要肯下力氣,這樣的工資,算是農(nóng)民工里面最高的。結(jié)婚,是梁阿慶這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哪怕是一瞬間。他想做正常人,做有尊嚴(yán)的正常人。
那天,他去工地收廢品,然后想做點順手牽羊的事情。工地的廢棄零件,只要到了他手中,就變成值錢的東西。門崗,就是為他這樣的人設(shè)置的。在保安的一陣吆喝聲中,梁阿慶被逐出工地大門。林小美的姐姐林月紅由此路過,岔了一句:“到處可以賺錢,何必像過街老鼠樣活著呢?”
梁阿慶說:“你收我?。 ?/p>
林月紅說:“收就收?!?/p>
林小美認(rèn)識梁阿慶,蓬頭垢面,臉上有塊疤,褲腿一高一低地挽著,拖著一輛像篩子樣的破板車到處轉(zhuǎn)。跟大街上的流浪漢并無二致,不對,他以前就是流浪漢,沒收廢品之前,他一直在公園睡覺。有次,梁阿慶與工地的保安發(fā)生摩擦,牙齒磕到墻上,滿嘴的血,林小美可憐她,把水壺的水倒給他漱口。梁阿慶羞愧難當(dāng),看著面前身段凹凸的女人,他半天由嘴里蹦出了幾個字:“其實,我也不想這樣?!?/p>
林月紅做媒,要妹妹與梁阿慶假結(jié)婚,打完樁后再離婚。林小美同意了,梁阿慶也同意了。合作賺錢,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梁阿慶擺脫了板車的束縛,而且,還有了女人,雖然這女人像江風(fēng)不可捉摸,但他終究被人看上了,他認(rèn)為這是很體面的事情。去廢品站交最后一批貨的時候,他亮出口袋的紅本本,一幫收破爛的人圍上來觀看,他們最感興趣的是結(jié)婚照。梁阿慶打開讓人匆匆看了一眼,收起來放進口袋后,再也不肯輕易示人。他必須按合約執(zhí)行,雖然結(jié)婚了,但女人的身體并不屬于他。
跟工友見面的時候,梁阿慶由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他把煙遞到每一個人手上,臉上盛滿殷勤的笑。林月紅說:“以后大家就是同事,在這里做事的人,都是為了活命,誰也別瞧不起誰?!?/p>
打樁隊的人員到齊了,明天就是開工的日子。按老規(guī)矩,老黑主持事務(wù),抓鬮定樁位。六十個樁基,每隊分十個樁位,六隊人馬,對對都是貨真價實的夫妻。傍晚,六張白色的帳篷沿湖搭建,月亮掛在天上,像星空下盛開的向日葵。林小美在里面鋪床,梁阿慶打著門簾說:“我回江邊睡覺的?!?/p>
林小美頭也不抬地說:“去吧?!?/p>
粉色的枕套,粉色的床單。男人貪戀的東西盡在眼前,而梁阿慶不得不信守承諾離開。林小美探出腦袋張望的時候,草地上只留下熙熙的聲響。怕什么?有月光在門外放哨呢!這樣想著,林小美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稍后,林月紅打著門簾進來說:“不好?。×喊c在公安局有前科。”
“什么案子?”
“殺人至傷,蹲了五年大牢?!?/p>
林月紅作為兩人的媒人,登記的時候,她記下了梁阿慶的身份證號碼,去了一趟派出所。警察玩味說:“他到處找工作碰壁,你們把他收了,這是為社會造福。”
起過殺心的人,身體里住著一只猛獸。林月紅恐慌說:“不行,結(jié)婚太草率,并非搭對子打樁那樣簡單?!?/p>
“還有退路么?”
打樁隊人員復(fù)雜,人拉人,天南地北聚在一起,最怕臨時組合,一方出事,另一方就說不清,工地也會受到牽連。明明是蓄意謀殺,硬要說成是意外死亡。古代有種說法,二人不看井,擔(dān)心有人被推進井中,說成是失足落水。而打樁,是兩人每天面對同一口井。由平面挖到一米深后,扎鋼筋水泥籠,用混泥土護壁。為了等水泥干固,十口井輪流挖。一塊石頭,或者一個操作的工具,有可能讓井下的人喪命。老黑為防患于未然,這次人員進行嚴(yán)格篩選,非夫妻不用。
林小美說:“我們要不要補充一條協(xié)議,只能他在井下,我在井上?!?/p>
林月紅說:“結(jié)婚前沒說清楚,現(xiàn)在還來得及么?”
如果死亡是冥冥中注定的劫數(shù),有人貧窮了一輩子,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創(chuàng)造了人生的最大價值。譬如前些年打樁的一對夫妻,丈夫在六米深的樁井中,突然倒下死了。拉上來后說是沼氣中毒,但人們更多的猜測是心臟病突發(fā),因為死者本身心臟不好。工地賠了錢,女子懷揣二十萬回家后,在家里造房子,帶孩子,吃喝不愁。還有一對夫妻,眼見樁井即將完工,突然塌方了,男的被活活悶死,工地賠了四十萬。警察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兩人是同居關(guān)系,感情不好,塌方是故意為之。
只有老黃死得不負(fù)責(zé)任,晚上去世,天亮才知道,沒有遺言,工地出于人道主義,補償了三萬元。每每想到這件事情,林小美都感覺不值,如果壽命無法更改,但凡跟樁井搭上一點關(guān)系,他也會死得重于泰山。
跟梁阿慶搭對子,是名義上的夫妻,為了不讓老黑看出破綻,必要的樣子還是要裝的。好在老黑年齡大了,到天黑就像只鳥,準(zhǔn)時睡覺。
今天是出工的第一天,出行的人們,除了帶上勞動工具,水壺是必備的。真正的夫妻,都是共用一只大水壺,不用茶杯,嘴對嘴喝,痛快,省事。林小美與梁阿慶各端著一只水壺,出帳篷的時候,梁阿慶走在前面,只拿了他挖土用的洋鎬與鐵鍬,其它讓林小美拿著。林月紅由身邊經(jīng)過,提醒說:“你看大家是怎么出門的?!?/p>
女人提水壺,男人扛工具。梁阿慶突然意識到自己已婚,他轉(zhuǎn)頭想把林小美的鐵鍬,與手中的工具袋接過去,林小美加快腳步走了。林月紅說:“你們領(lǐng)了證,做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樣子?!?/p>
梁阿慶對著日頭苦笑,昨晚守著江水做了一宿的夢,這就是他作為男人的新婚之夜。
男人在樁底挖土,女人搖著轱轆架,用帆布包往上拉土。也有夫妻輪流下井的,但林小美不行,跟老黃打樁一年多,就沒下過幾次井,她懷疑自己肺功能不好,每次下井,都感覺呼吸跟不上節(jié)奏。梁阿慶認(rèn)同林小美的觀念,男人做男人的事情,女人做女人的事情,挖土的活兒,天生是為男人準(zhǔn)備的。
白天兩人相處輕松,到晚上,時間就顯得難熬,特別是銀色滿天的夜晚。梁阿慶拖著一天的勞累,準(zhǔn)備回長江邊租住的民房,遇上出來解手的工友,問他這時候去哪里?梁阿慶支支吾吾說,帳篷里太熱,出來涼快涼快。
正是燥熱的季節(jié),電風(fēng)扇吹得呼呼直響,帳篷里眾生顛倒,魚與水鬧得正歡。每天,林小美早早地熄燈睡覺,她營造的假象,讓人們以為梅開二度,流淌的全是激情。
當(dāng)然,也有不愉快的事情。梁阿慶邋遢至極,被汗水浸泡的衣服,發(fā)出陣陣臭味,晚上不洗,第二天照樣往身上套。林小美抱怨梁阿慶身上味太重,林月紅說:“老黃睡前洗得干干凈凈的,他圖一頭。梁阿慶沒有圖的,他洗干凈干嗎?”
梁阿慶的頭發(fā)像長滿毛的月亮,只等一場雨水來清理污垢。哪怕是出工,林小美也會與他保持好距離。林月紅認(rèn)為這不是夫妻該有的樣子,林小美在心里苦笑,為了錢,她出賣了自己的名聲,還要怎樣?
梁阿慶除了衣服發(fā)臭,還有一根接一根的抽煙。如果不是在井下作業(yè),他一天不需要點火,能抽上一整天。同吃一鍋飯,同吃一盤菜,沒有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偶爾一次觸碰,譬如夾菜的時候,筷子遇上筷子,或者擦汗的時候,揚手不小心挨到了對方的身體,兩人如電線短路彈開。林小美是過來人,沒有女人的矯情,身體的臭氣可以回避,但梁阿慶的犯罪記錄,讓她時刻處于戒備狀態(tài)。
在打樁中,想把對方置于死地太容易了。
有天中午,梁阿慶準(zhǔn)備做飯,菜單是油炸喜頭魚與清炒油麥菜。魚是老黑上午在野湖里釣的,青菜是菜地里摘的,洗好后,用筲箕瀝著水。梁阿慶換好蜂窩煤,轉(zhuǎn)身拿菜刀切菜,湖邊傳來一陣響動,發(fā)現(xiàn)青菜被周邊農(nóng)戶養(yǎng)的鴨子拖進了水里,魚也放跑了。梁阿慶帶著一股怒氣,大步跳進湖中,他會游泳,鴨子們無處逃竄,為了求生,慌不擇路跑到岸上。梁阿慶鼻子嘴巴扭曲一團,臉上的疤痕像挖土的洋鎬锃亮,揮起菜刀扔過去,手起刀落,一只鴨子當(dāng)場趴下。工友們同時驚呼,好技法。林小美一臉驚色,她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表情——殘暴。
那餐飯吃的菜是大家接濟的,到晚上,梁阿慶做鴨湯與大家共享。林月紅悄悄提醒林小美說:“有時間問問他,為什么坐牢?”
“問了干嗎?又不與我相干?!?/p>
“大家都說他是練家子,比屠戶還利索?!?/p>
“我們只做五十天的夫妻,何必搞得那么清楚?”
女人是心口不一的家伙。
在旁人眼中,殺雞宰鴨,是很普通的事情。因為梁阿慶殺過人,且他手腳太過利索,讓林小美看到一個慣犯在作案。鴨子平白無故消失,周邊的農(nóng)戶找到打樁隊,老黑過去交涉,賠了錢,這事才算完。
吃進肚里的鴨子,原來是強占來的,梁阿慶鬧出的笑話,讓林小美很沒面子,她甚至猜測,梁阿慶該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時間能叫一個人原形畢露。梁阿慶剛到工地的時候,除了咧嘴笑,幾乎沒有別的表情。后面跟工友混熟了,他暴躁的脾氣一覽無遺。有天晚飯過后,工友相約玩紙牌斗地主。梁阿慶明知道口袋里沒錢,居然大著膽子參與了。前面贏了兩局,后面一直輸,別人開錢,他掛賬,對手不耐煩,罵罵咧咧道:“一塊錢的地主,你都玩不起,真丟人!”
梁阿慶的臉被霞光浸透,臉頰的疤痕狂跳,他抽翻了小飯桌,回敬道:“老子風(fēng)光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里混飯吃。”
“你還有風(fēng)光的時候?”兩位牌友共同鄙視說。
一對二,梁阿慶知道說不過,拿起小馬扎,做出砸人的架勢。有工友在一旁勸架,那兩位對梁阿慶又是一番奚落。
“你跟大伙說說,你是怎么風(fēng)光的?”
“再怎么風(fēng)光,也是一個收破爛的?!?/p>
梁阿慶祖上是屠戶,到他這一代,子承父業(yè)繼續(xù)殺豬。八十年代末,鎮(zhèn)上的居民只有逢年過節(jié)能吃到肉,他們家天天有肉吃。一家人長得膘肥體壯的,走在街上富態(tài)外露。鎮(zhèn)上的姑娘爭先恐后想嫁給梁阿慶,梁阿慶不著急,他把所有的姑娘見過之后,挑了一個最漂亮的女人做女朋友。兩人戀愛后,女人纖瘦的身體,像氣球樣膨脹起來。梁阿慶天天往女人家送豬肉,沒想到,女人跟一個教書的老師好上了。梁阿慶知道后,提了殺豬刀闖上門,原本是要抹女方脖子的,被人擋了一下,砍掉了一只手。梁阿慶犯了故意殺人罪,被收監(jiān)。臉上的疤痕,就是那時候打斗留下的。出獄后,本想繼續(xù)干老本行,他發(fā)現(xiàn)不行了,鎮(zhèn)上的人愛憎分明,對殺人犯嗤之以鼻。家鄉(xiāng)無法立足,他孤身一人,由小城鎮(zhèn)來到大都市尋找棲息之地。除了殺豬,他什么都不會,工作沒找到,被人帶著一起收廢品。飲料瓶一分錢一個,就算是收滿一板車,也賺不了幾塊錢。為了生存,梁阿慶偶爾扮演三只手的角色,遭盡白眼。從前的風(fēng)光一去不復(fù)返,哪里想到還有女人會看上他。與林小美假結(jié)婚,他把這看成是一種榮譽,能被人利用,證明自身還有價值。
“說呀!你是怎么風(fēng)光的?”現(xiàn)在不僅牌友,圍觀的人,對梁阿慶這個外來人口也饒有興致。
梁阿慶伸長脖子準(zhǔn)備回?fù)?,抬頭的那一刻,他看見大片的晚霞往下墜,湖水變成了米湯色,他張開的嘴巴又閉上。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林小美是清亮的,不能因為自己,而變得渾濁。眾人繼續(xù)逼問梁阿慶的過去,老黑急匆匆趕到,嚴(yán)肅說:“過去的風(fēng)光管屁用,做人要抓住現(xiàn)在,以后玩牌別玩錢,貼紙條就行?!?/p>
眾人散去,林小美趕到。老黑說:“沒有生來的壞人,梁阿慶配不上你,你多擔(dān)待些?!?/p>
林小美心頭一驚,莫非老黑知道梁阿慶的過去?知道也不怕,只要不知道假結(jié)婚的事情就行。老黑離開后,梁阿慶跟在林小美后面回到帳篷,為了表示自己有理,梁阿慶對著天空啐了一口唾沫,說:“奶奶的,放在從前,我這暴脾氣,可以把他們?nèi)扛傻埂!?/p>
林小美回敬說:“狗改不了吃屎。”
梁阿慶呆在半空,像被釘子砸中的氫氣球。
九點過后,湖邊的人們鉆進帳篷歇息。梁阿慶坐在草地上有一個多鐘頭,他像一尊雕像,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屁股卻一動不動。林小美倦了,熄燈前把菜刀放在枕頭旁邊,臉貼在枕頭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清晨,被鳥叫聲吵醒,聽見門外傳來呼呼的鼾聲,開門,梁阿慶順勢倒了進來。林小美心里一驚,踢了他一腳后問:“為什么睡在這里?”
梁阿慶哼哼唧唧說:“你為什么罵人?”
清晨的露水并沒有稀釋梁阿慶眼中的紅色,他喝酒了,是那種高度烈酒。
“不能喝酒,結(jié)婚合同里可是寫得清清楚楚。”
“你為什么罵我是狗?”
從前被人當(dāng)成過街老鼠打都不怕,現(xiàn)在臉皮薄了,罵幾句都不行。尊嚴(yán)不是酒精的產(chǎn)物,林小美懶得理會梁阿慶,做好早飯后,向姐姐的帳篷走去。
避開姐夫大劉,林小美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他喝酒后的樣子,我看了害怕。”
“這個梁阿慶,就是糊不上墻的爛泥?!?/p>
當(dāng)初物色“妹夫”人選的時候,林月紅還看中一名扎鋼筋的工人,這人因為身材太瘦弱,怕打樁的活兒他吃不消,最后選擇了身材高大的梁阿慶。林月紅現(xiàn)在后悔了,男人的性格跟體能有一定的關(guān)系,越強壯越粗暴。打樁的活兒才過去十天,時間仿佛在爐火上煎熬,汁被蒸發(fā)掉了,鍋中的食物還是夾生的。林月紅說:“你要改變態(tài)度,不能像從前樣生硬。”
“如果不給他臉色看,他估計早就鉆進帳篷里了?!?/p>
林小美說得對,有幾次,梁阿慶吃完晚飯后,賴在帳篷里不走,說他可以打地鋪睡覺,省得來回跑麻煩。林小美不同意,一定要按協(xié)議執(zhí)行。梁阿慶沖著她傻笑,企圖引起她的好感。林小美說:“你要不走,我鬧起來,大家都沒得錢賺?!?/p>
對,他們在一起是為了賺錢,而非睡覺??墒?,梁阿慶與林小美相處后,他發(fā)現(xiàn)還有比賺錢更有意思的事情,勤快又好看的女人,就是夢中的仙女。他為與仙女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而自豪,能步入群體隊伍里干活,是一種光榮。他自知,配不上勤勞本分的林小美,可男人,要想控制好自然本色,也并非易事。譬如,林小美每次出工回到帳篷,都會去簡易淋浴房洗頭洗澡,身體散發(fā)出洗發(fā)水與沐浴露的香味,就是一種折磨。還有井上的那張臉,土挖好后,裝進帆布包里,兩人互發(fā)信號,梁阿慶說——起,林小美應(yīng)和說——上,林小美的臉貼在頭頂那片狹小的天空,像一輪彎月,像睡夢中的情人,像迷失于海洋中的航燈。帆布包被搖到井上,倒掉里面的泥土后,林小美說——下,梁阿慶應(yīng)和說——停。在簡單的指令中,他們配合默契,用特定的語言,完成一系列的動作。剛見林小美的時候,梁阿慶很淡定,由監(jiān)獄出來,一個人獨處了十多年,還怕熬不過五十天么?跟林小美相處之后,他算明白了,為什么星星迷戀月亮,露水迷戀朝陽,有些煎熬,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
林月紅說:“小美,還是那句話,你要改變態(tài)度,以前,怎么對待老黃,現(xiàn)在就該怎么對待梁阿慶。”
“老黃個死鬼,貪杯,如果不是喝酒過量,怎么會睡死過去?!?/p>
“不能讓梁阿慶喝酒,何種理由都不允許?!?/p>
“他自己花錢買的,我怎么控制?”
老黃縱酒的時候,林小美可以叫嚷兩聲——酒多傷身,拿他的身體當(dāng)借口。現(xiàn)在,梁阿慶的身體不屬于她,她怎么干涉?
姐妹倆直到早飯結(jié)束,也沒商量出對策。林小美說:“我婆婆來電話,說我已經(jīng)嫁人,幺女應(yīng)該給新夫家?guī)Р艑?。?/p>
“她想干嗎?”
“擔(dān)心我不會給她養(yǎng)老送終,她鬧著要去縣城當(dāng)保姆,為老二掙結(jié)婚的費用?!?/p>
“你那個婆婆真糊涂,跟她說了是假結(jié)婚,還偏不信?!?/p>
幺女是林小美的小女兒,老二是林小美的小叔子。林月紅說:“你婆婆巴不得你早點結(jié)婚,打樁結(jié)束后,你確實得找個人嫁了?!?/p>
戴有色鏡看人是無奈,是自衛(wèi)。
酒勁兒過去后,梁阿慶不再追問林小美為什么罵人,但是,他倦怠的神情告訴她,事情并沒有完。梁阿慶遵守合約,不再喝酒,也不在帳篷外賴著不走,可他怠工。以前挖樁的進度跟其他工友保持一致,現(xiàn)在,別人挖到八米深的持力層老土,他們還在上面徘徊。老黑到樁位催工,說照這進度下去,下次不敢要他們做。林小美急了,主動要求下井挖土。梁阿慶沒講客氣,應(yīng)了。
夫妻樁,輪流下井很正常。上午氣溫低,干活比較涼快,到下午,溫度升高后,井底氣壓也隨之升高,呼吸沒有原來暢快。林小美為了增加養(yǎng)分,不停地喝水,梁阿慶趁機抽煙。喝完水后,林小美揚起洋鎬鑿壁,一只鐵質(zhì)打火機由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井底之人的腦袋上,仿佛一把鐵鍬拍向頭顱。林小美“啊”的一聲蹲下身體,梁阿慶絲毫沒察覺自己惹事了,他趴在井口向下喊話:“你怎么了?”
有人曾拿雞蛋做模擬實驗,得出的結(jié)論是——由十米深的高空扔下一枚雞蛋,受力四十斤,相當(dāng)于一個六歲孩子的身體重量,鐵質(zhì)打火機高于雞蛋的重量,好在林小美所處的位置沒有十米深。見井底之人久久沒有起身,梁阿慶頓感不妙,去找林月紅來幫忙。林月紅向下喊話,林小美清醒過來,她被拉上井面的時候,手上握著那只打火機。
老黑問:“怎么回事?”
梁阿慶一頭霧水。
林月紅把妹妹扶回帳篷休息,等老黑與眾人離開后,林月紅拿過妹妹手上的打火機,問梁阿慶想干嗎?梁阿慶緊張兮兮,眼神躲閃說:“我沒注意打火機是么時候掉下去的?!?/p>
“你這是謀殺,知不知道?”林月紅說:“打樁的時候,井邊不能放任何雜物,這句話老黑反復(fù)交代過,抽煙就算了,還用這種怪里怪氣的打火機?!?/p>
打火機是梁阿慶撿來的,比塑料打火機好使,最大的功能是防風(fēng)。梁阿慶的行為遭到了林月紅的責(zé)罵,但就算被罵到貼墻了,他死也不承認(rèn)是故意為之。大劉進來催工說:“如果人沒事,還是趕緊干活。”
林月紅離開之前,林小美讓梁阿慶出去,她有話要說。
“他不仁,休怪我不義。”
“千萬別亂來,搞出事情是要坐牢的?!?/p>
“我有辦法,絕不會連累別人?!?/p>
大劉第二次進來催促出工,林月紅腦袋嗡嗡直響,嘴里小聲嘮叨:“菩薩保佑,千萬別出事?!?/p>
大劉問她說啥?林月紅回過神后只顧往前走,閉嘴不再說話。
發(fā)生井口墜物事件后,林月紅時刻盯著妹妹的一舉一動,暗地里,也讓梁阿慶要有擔(dān)當(dāng),女人如果不是為錢所累,誰會不講名節(jié),隨意結(jié)婚。梁阿慶聽了似懂非懂,說以后再不會讓林小美下井。
林月紅認(rèn)為打火機是偶然事件,對妹妹復(fù)述了梁阿慶說的話。林小美說:“我頭上的包塊還在,你摸摸。”
傷口修復(fù)需要時間,現(xiàn)在是第三天,林小美頭頂?shù)陌鼔K小了很多,像樹干的瘤子摸上去硌手。林月紅說:“看在他知道悔改的份上,再堅持一個月,樁井打完散伙?!?/p>
梁阿慶也似乎真的反省了,比之前勤快了些。
傍晚,月亮由濕漉漉的湖中爬上天空,半輪彎月,勾起了思家的惆悵。林小美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幺妹拉痢疾脫水,現(xiàn)在在醫(yī)院。婆婆說,她沒錢給孩子看病,準(zhǔn)備抱回家等死。
林小美此刻的心情,如湖邊飛揚的蒲公英,找不到立足點。婆婆知道媳婦打樁很賺錢,張口就要五千。兩年前,兒子高考成績很差,為了到普高借讀,林小美找姐姐借了三萬元交借讀費,第二天發(fā)現(xiàn)姐姐的臉腫了,才知道兩口子關(guān)門打了一架。老黃死后,知道林小美的生活會面臨更多困境,大劉盼望她快點嫁人,好把包袱甩出去。與梁阿慶假結(jié)婚,愣頭愣腦的大劉蒙在鼓里,并不知道真相。前年找姐姐借的錢沒還,哪里還有臉再借?林小美思來想去,實在找不到能開口的人,去跟老黑商量。老黑通情達理說:“你可以提前預(yù)支工錢,但借條上,梁阿慶也需簽字?!?/p>
“又不是他的孩子,要他簽字干嗎?先預(yù)支五千,后面結(jié)算的時候,扣掉我的那部分就成?!?/p>
“那不行。你們雖然是夫妻,但孩子不是他的,這事必須讓他知道?!?/p>
無論林小美怎么說,預(yù)支的事情必須經(jīng)過梁阿慶同意才行。第二天,林小美去了一趟菜市場,買了些魚肉,還有一瓶白酒回來。梁阿慶情緒高漲,以為自己近來表現(xiàn)良好,獲得了女人的褒獎,酒沒喝完,人先醉了。晚霞掛在樹尖,如女人眼梢掛著溫柔,在梁阿慶的期待中,林小美說出了心中的想法。梁阿慶打著飽嗝,嬉皮笑臉說:“你預(yù)支的五千塊錢里面,有我的一半,我可以簽字。但是,今晚,我想住進帳篷里?!?/p>
林小美的“溫柔”碎了一地,揚起巴掌準(zhǔn)備扇過去,但手掌待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她看見有塊烏云飛進了帳篷里,像傍晚哭喪的烏鴉,她看見幺女臉色蠟黃,她看見兒子在一旁哭喊,她看見老黃在唉聲嘆氣。有個聲音告訴林小美,你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不是女人。林小美收起手臂進帳篷找出筆和紙,寫好借條,讓梁阿慶簽字。
晚上,梁阿慶住進了帳篷里。
第二天,老黑給了林小美五千元現(xiàn)金,林小美去銀行匯款給兒子,等把這一切搞完回到工地,看見梁阿慶到處轉(zhuǎn)悠,見人就遞煙。之前耽誤的工期,兩人怕掉隊,每天天不亮出工,別人收工了,他們還在挖土,總算是趕了上來。今天又耽誤了些時間,林小美問老黑:“梁阿慶干嗎散煙?”
“說昨天有喜事,心里高興?!崩虾谡f。
“什么喜事?”林小美問完就后悔了。
等到梁阿慶晃悠一圈回到樁位,太陽升得老高。林小美拉長一張臉不說話,傍晚,兩人自覺加班,把白天耽誤的鐘點補回來。晚餐很簡單,一盤炒苦瓜,一盤酸豇豆。有工友去淋浴房經(jīng)過林小美的帳篷,過來詢問梁阿慶,昨天遇上什么喜事?梁阿慶看了林小美一眼,支支吾吾不敢說話。工友說:“小美懷孕了?”
林小美手中的餐盤掉到地上,發(fā)出哐當(dāng)?shù)穆曧?。工友看形勢不對,加快腳步離開。等淋浴完回來,工友發(fā)現(xiàn)桌子被抽翻,梁阿慶在一旁抽煙。工友說:“有人說你們是假結(jié)婚,我不相信,看吧!還是我判斷準(zhǔn)確?!?/p>
梁阿慶苦笑不說話。
“林小美不想要孩子?”
梁阿慶繼續(xù)苦笑。
“夫妻沒有隔夜仇,進去哄哄就好了?!?/p>
梁阿慶的苦笑,成為昭告天下的把柄。很快工友們知道林小美懷孕了,是梁阿慶的。林月紅帶著一肚子的話,闖進了林小美的帳篷,劈頭就問:“你們睡啦?”
林小美面無表情,坐在床頭不說話。林月紅說:“我做媒,可不是要你們弄假成真。他有前科,在村里隨便找個人嫁了,也比他體面?!?/p>
誰都知道梁阿慶是個爛人,靠不住,可林小美就是與他上床了。林月紅說:“睡睡就算了,還搞出一個孩子。你說這算什么事?”
“我沒有懷孕?!?/p>
林月紅的神情稍有緩和,說:“那就好,你們的結(jié)婚合同,一定要保存好,再嫁人的時候,它就是把柄。”
“我不想嫁人?!?/p>
“不嫁人,你養(yǎng)得活兩個孩子?”
送林月紅出門的時候,林小美看見梁阿慶手里端著一杯茶,準(zhǔn)備進帳篷。林月紅繞道離開,仿佛他是一只討人嫌的狗。林小美說:“你來這里干嗎?”
梁阿慶把茶杯往林小美手上塞,流著口水說:“你床上真香?!?/p>
林小美變成一扇門板,把梁阿慶攔在門口,隨后反手關(guān)了房門,把一地的月色關(guān)在門外,她去床頭找結(jié)婚合同與借條,發(fā)現(xiàn)東西不見了。林小美回到門口,猛地拉開門閂,看見梁阿慶還站在原地。
“你動了我的東西?
“沒有?!?/p>
林小美再次到床頭搗鼓,依舊沒看見那兩張紙,她再次逼問梁阿慶,到底拿了沒有?梁阿慶說:“紙有用嗎?我們領(lǐng)證了,并且還做了那事?!?/p>
林小美咬著牙,抽了梁阿慶一耳光:“你想毀約?”
梁阿慶嬉笑說:“人被你打了,錢也給你了,還要一張紙干嗎?”
林小美的下嘴唇被咬出一條紅色的血印,她又看見那片烏云,由湖邊飛進了帳篷里,變成了烏鴉??諝庵?,游蕩著死亡的氣息。
打樁進入倒計時,做完今天,為期五十天的工程就結(jié)束了。老黑精神煥發(fā),一早去菜市場買回豬頭肉犒勞工友,隨身還提了一壺高粱酒,說誰要,就找他拿。今天收尾,明天驗收完各回各家,工友們做著回家的準(zhǔn)備,林月紅來找妹妹商量回家的行程,梁阿慶說:“她到小菜地摘菜去了?!?/p>
老黑是工地的負(fù)責(zé)人,工友們出工后,他會在樁位附近的空地上撒下種子,小白菜、莧菜、蘿卜菜、竹葉菜、湯菜,這些菜無需施肥,無需打農(nóng)藥,保持最原始的姿態(tài)生長。林月紅到菜地轉(zhuǎn)了一圈,沒看見人,彎腰掐了一把竹葉菜,沿著小路繼續(xù)往前走。工地上有人影晃動,林小美在擺弄井繩,影子斜歪在泥土里,被陽光拉出一條纖細(xì)的直線。
她想干嗎?林月紅屏住呼吸,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林小美用剪刀把繩子劃撥得毛糙后,又把繩子繞成圈,按照每天收工后的樣子,放在井口離開。林月紅看得驚詫萬分,不敢往深處想,大劉打來電話,催她回去吃飯。
立秋了,湖水把岸邊的樹木渲染得通紅透亮。梁阿慶瞇著眼,看著滿湖的水想入非非,自從與林小美一起打樁,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他貪戀湖邊的風(fēng),貪戀星空下的月色,貪戀陽光的味道。他有了悲憫之心,看見流浪狗,他會幫忙找吃的;看見有人掉了東西,他會上前提醒;看到有人摔倒,不再是嘲笑。做一個正常的自然人,原以為需要脫胎換骨,沒想到,在短短五十天的時間里,他做到了。
林小美吃完早餐,進屋拿出一套衣服,說是送給梁阿慶的。
“干凈衣服,以前老黃穿過的。”
“死人的衣服,我不穿?!绷喊c說:“等結(jié)完賬,你陪我上街買衣服,好不好——”
“哐當(dāng)?!绷中∶缼蠋づ耖T,梁阿慶的請求被關(guān)門的響聲擋了回去。林小美扛上工具,仿佛一陣風(fēng)由梁阿慶面前經(jīng)過,而梁阿慶仿佛落葉對風(fēng)的追求,不用吩咐,自覺站起來跟上前行。
林月紅今天出工極不安分,大劉在井下發(fā)出信號,讓她拉土,她居然沒聽見。
“不行,我眼皮子跳得厲害,感覺要出事。”林月紅說。
“快完工了,能出什么事?”大劉說。
“你抽根煙吧!我去看看小美?!绷衷录t丟下這句話離開了。
樁與樁之間是有間距的,一溜的黃土地,平時不覺得是距離。當(dāng)腿腳被心事驅(qū)趕著走,顯得尤其漫長,老遠(yuǎn)看見林小美靠在井邊喝水,林月紅的腳步才慢下來。
“梁阿慶呢?”
“拉屎去了,你來干嗎?”
“喝水?!?/p>
林月紅拿起林小美的那只水壺,又說現(xiàn)在不渴,用眼睛瞟了一眼井繩,并沒有斷裂的跡象,連早上看到的毛糙痕跡也沒有。林月紅神情異常,林小美突然醒悟過來,把姐姐往旁邊拽,兩人站在半人深的茅草叢中,林小美聲音低亢說:“繩子是你換的,對不對?”
“你想殺人?”
“沒錯,我就想讓梁阿慶去死,他是個爛人,死了活該?!绷中∶绬柩收f:“他拿走了結(jié)婚合同與借條,他想毀約。”
林小美的臉憋得通紅,胸脯如波浪般起伏,蹲下身體掩面哭泣。大劉再次打來電話,說要變天了,催林月紅趕緊回去干活。姐妹倆來到井邊,發(fā)現(xiàn)工具都在,唯獨兩只水壺只剩下一只。林月紅驚慌說:“梁阿慶拉完屎回來了,快給他打電話。”
林小美掏出手機,一條短信跳了進來——謝謝你給了我一段正常人的生活,這五十天,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光,工錢你一個人去結(jié)算,離婚的事情,我隨時配合你去辦理。我已經(jīng)跟老黑發(fā)過短信,一切以此信息為憑。
梁阿慶偷聽了她們的聊天?姐妹倆迅速交換眼神,撒腿往回跑。
帳篷邊,林小美看見大片的云彩在跳躍,像一群鳥在嬉鬧。老黑在湖邊垂釣,站起身對她們慎重說道:“井繩是我換下的,小美與梁阿慶假結(jié)婚的事情,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小美,你可別做糊涂事,砸了我的招牌。”
一只紅色的鳥撲騰著翅膀飛進了帳篷,在粉色的枕套與粉色的床單上盤旋。林小美走進帳篷,看見床頭的椅子上擺放著結(jié)婚合同,借條卻被撕成碎片。
選自《江夏文藝》2022年第3期
責(zé)任編輯? 徐遠(yuǎn)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