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威
在我們鎮(zhèn)上,有幾家工廠,除了面粉廠是國營的以外,其他幾家像皮革廠、毛巾廠、制藥廠都是2000年前后政府牽頭辦的,要么是私營的,要么是中外合資的。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農(nóng)民成了工人,他們將土地成片租出去,常年在廠里做工,比起種地,光景自然好些,只是很難再有閑暇的時光了。母親早幾年就不用做工了,用秦阿姨的話說,是熬出頭了。那時候我剛結婚,很快有了第一個孩子,我和妻子在外地工作,把孩子交給母親照顧。于是,母親的陣地就從工廠轉移到了家里。我知道,其實帶孩子也累,但是那幾年,我常能在視頻里看到母親的笑臉,她也是從我有了孩子以后,才真正松下一口氣,把心放下的。
母親和秦阿姨是這個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外來落戶的東北人,又在一個廠里遇上,自然走得近些,她們彼此是能說心里話的人。毛巾廠停工或者放年假,秦阿姨都要來我們家找母親聊聊天,只是,一年到頭,這樣的日子并不多,工廠的假期實在可以攤開兩只手數(shù)過來。她壓抑得緊,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叫人看了心酸。母親每回都跟她說,你要是想找人說話了,晚上下班就上我這來,吃了飯再回去,你老頭子也餓不著。可是,秦阿姨很少在下班后過來,我們知道,她不來,是她還在用力熬著。
前一陣,母親的腰椎間盤突出犯了,疼了好幾天下不來床,父親才打電話跟我說。我從外地趕回來,秦阿姨不知在哪聽說母親住院了,拎了一箱牛奶就來了。閑聊中得知,她讀博士的兒子趙小時過段時間就要回來了,她說要給兒子燉酸菜魚吃。我開玩笑地說,秦阿姨,你真是好福氣,有個這么出息的兒子。她聽我這么說,好像有些不大高興,隨口回我一句,你媽才是好福氣呢,然后苦笑著看向我母親。臨走時,秦阿姨從兜里掏出兩百塊錢塞到母親的枕下,著急忙慌地就出了病房。母親讓我追出去,她自然是不想再給秦阿姨增加一點壓力的。我把錢塞到秦阿姨的手里,她看著我,眼淚就掉出來了。她把錢硬塞到我兜里,不許我再拿出來,她說,你有時間?;貋砜纯茨銒?。
母親的腰椎病是經(jīng)年累下的,醫(yī)生說還沒到手術的份上,只是疼起來還是要命的。以前她在廠里一站就是一天,再好的腰也會落下病根的。醫(yī)生囑咐我們,要在家多靜養(yǎng),少活動,做飯、家務這些事,能少干就少干。可是,母親一回到家就操持起來,怎么說都不聽,她說千萬別信醫(yī)生的,信醫(yī)生的話,就不要活了。她還要開著她的敞篷三輪摩托車去接她小孫子放學。我要把她從三輪車上抱下來,她死活不肯,跟我說,你沒看那個電視劇上說嗎,生活就是戰(zhàn)斗,一時也不能放松,你媽我一松下來,離死就不遠了。
母親走后,我準備去超市買一些海鮮,走到超市附近的時候,看見趙叔叔載著秦阿姨從毛巾廠大門出來。秦阿姨看見我走過來,遠遠地問我,你媽出院啦?我告訴她,剛回來,然后我們一起走進超市。我買完幾樣海鮮,秦阿姨已經(jīng)在付錢了。收銀員說,四十五塊錢。我看見秦阿姨聽到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然后從包里拿出一百塊錢給收銀員。
走出超市后,秦阿姨他們沒走多遠又折回來了,還沒等電動車停穩(wěn),秦阿姨就已經(jīng)沖出去了,趙叔叔拽都沒拽住。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隨他們再次進入超市。此時的秦阿姨很兇,不像我平時見到的秦阿姨。她先是跟收銀員要小票,收銀員找不到,說是給她了。秦阿姨一聽這話,火躥起老高,好像是她無理取鬧,故意找茬似的。接著她把收銀員臭損一通,說這點錢也要騙,現(xiàn)在的這些人怎么都壞成這樣了?一桶味極鮮十七塊,兩塊姜兩塊,她沒聽說過一塊酸菜魚底料賣二十六塊的。那個收銀員感到委屈,她說那塊酸菜魚底料確實不是二十六塊,而是十五塊,秦阿姨一定還買了別的什么東西,她不可能把一個十五塊的東西賣成二十六塊,這種缺德的事她不會干。秦阿姨把買的幾樣東西攤在收銀桌上,讓她拿計算器好好學學數(shù)學。那個年輕的女收銀員臉漲得通紅,她加了幾遍都是三十四塊錢,急得就要哭出來。
她們對峙了一會兒,那個年輕的女收銀員從自己兜里拿出一百塊錢,對秦阿姨說,我真沒有多收你錢,可能是我忘記了,算錯了,對不起,這個錢算是我給您賠禮了,真的對不起。秦阿姨沒有接下那個錢,趙叔叔走上前,攙住她,二人緩緩地向超市外面走去。過了一會兒,我以為秦阿姨已經(jīng)走遠了,就從超市里出來,卻發(fā)現(xiàn)她坐在離門口不遠的一塊石頭上默默地哭著。趙叔叔站在邊上,出神地看向遠方。我猶豫要不要過去安慰秦阿姨兩句,可是,我也實在不知說什么好。很快,我看見秦阿姨站起身來,拍打了幾下褲子,獨自往回走著。趙叔叔看我正望向他們,苦苦地笑了。然后,他推起電動車,跟在秦阿姨的身后,走不多遠,他把秦阿姨扶到電動車的后座上,一對花甲將至的老夫妻,慢慢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回去的時候,母親的電動三輪車停在家門口,她手里還捏著兩塊雪糕,已經(jīng)化得不成形了。我問她,亮亮呢?母親這才意識到小孫子并不在車上。她慌張地跟我說,我走到半道想起亮亮昨天說想吃雪糕,就去買雪糕了,買完雪糕就把接亮亮的事給忘了。母親說完急得要哭,我把海鮮扔到三輪車上就往幼兒園跑,剛跑出村口,就看到亮亮正踢著石子往回走呢。我松下一口氣,母親騎著三輪也趕了過來,她從三輪車上下來,沖過去,一把抱起小孫子就是一通親。亮亮疑惑地看著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回到家,母親把我叫到一旁,十分鄭重地和我說,你可千萬別和你媳婦說,她要是知道了,準鬧著要把亮亮接走。我今天就是分心了,剛從醫(yī)院回來,還沒緩過神兒。你放心,亮亮是我親孫子,我能看好他。其實,我并沒有埋怨母親的意思,母親一生操勞,先是為我,后來是為我兒子,想想真是有愧。回來前,妻子跟我商量,媽這些年是夠累的,咱們現(xiàn)在有些積蓄了,還是把孩子接到身邊吧,爸媽也能在家享享清福。走前我答應妻子,把亮亮接回來,可是,面對母親,我實在開不了口。
我動身回城的前一天,秦阿姨來我們家了,母親在廚房剁著餃子餡,讓我先招待她。我給她切塊西瓜,秦阿姨很不好意思地看著我,也許她是想起那天超市的事了。她的眼睛腫著,顯然是這兩天哭過了,我看著有些心疼。秦阿姨和我家來往的這些年,已經(jīng)像我媽的一個姊妹,我的親姨了。我問她,小時從成都回來了吧?秦阿姨說,本來是要回來的,草魚都買好了,可是他又變卦了,去了北京。我知道小時的女朋友在北京讀博。我又問她,那他怎么不領著女朋友一起回來看你呢?秦阿姨沉默了,然后說了一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也就沒再問了。
包餃子的時候,秦阿姨主動和我說起小時,也說起小時的女朋友。小時和女友本科是一個學校的,在老鄉(xiāng)會相識,讀研的時候開始異地,三年,讀博又異地,還得三年。小時的女友學的是理科,天天耗在動物房養(yǎng)老鼠,在實驗室做實驗,幾乎沒有什么假期,所以小時兩頭跑,回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這次小時突然改變主意,臨時決定去北京看女友,是因為他不想?yún)⒓幽棠痰膲垩纭K辉敢饪吹剿麄兡且患易?。他們總是很刻薄,對他們家總是很排斥,像是他們不是一家子似的。當年秦阿姨一家從東北剛回來的時候,嚇得小時三叔兩口子趕緊把老房子的墻通開,怕他們回來搶房子。小時的爺爺奶奶搬到一處借來的土房子里,秦阿姨從土房子住了幾天就被逼走了,和丈夫一起去外地打工,每逢年關才能回來一趟,小時就是在那座土房子里度過的他漫長的少年時代。他經(jīng)常為著一支筆、一塊橡皮、一本本子、一包冰水和奶奶動心眼,多吃一口菜就被投去冷眼,常常遭受幾個堂兄妹的奚落,他用對抗和離家出走艱難地維持著他那僅剩的一點尊嚴。在小時讀高中前,秦阿姨家終于蓋起五間新瓦房,他們再也不用寄人籬下,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墒?,怨氣也在他們這一大家子中越積越深。他們這一大家子平常是不走動的,唯獨老太太做壽總是躲不開的,他們各家出錢湊出幾桌酒席,招待親戚,老太太也能收到不少紅包。親戚們都知道他們家不和睦,也只是來吃喝,送個紅包,走個過場而已。秦阿姨這回把眼睛哭腫,就是在小時奶奶80大壽壽宴上受了委屈,壽宴最終演化成了一場對秦阿姨的批斗大會。
秦阿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壽宴即將開席的時刻,二兄弟家的媳婦竟然公然要求她這個大嫂去別的桌子,給老三家的媳婦騰地方。她當然不干了,可是,她婆婆也幫腔,讓她不要找事,說她不就是出了幾個臭錢嗎!沒有一個人幫她說話,就連她自己的老公也沒敢開腔。老公作為家里的老大,他也許心里還想著維持這個家最后的一絲溫情??墒?,秦阿姨已經(jīng)忍夠了,她的人生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她掀飛桌子就走了,留下趙叔叔一個人傻站在那里。秦阿姨說她為這事,難過了好幾天,罵了好幾天王八蛋??墒撬髞碓较朐礁吲d,她覺得,那是她一生最精彩的一次反抗,也是她一生唯一的杰作。秦阿姨講起她報考縣里的播音員被人頂替的事來,她說,我要是當時沒有被人頂替,我要是去爭一下,鬧一下,我的命運還會不會是這樣?我就是太軟弱了,這輩子逆來順受慣了,才落得今天這樣的結果。從今天起,我要抗議!我聽秦阿姨這樣說,心中不知是替她高興還是悲傷。
吃完餃子,秦阿姨坐在沙發(fā)上出神地看著電視,她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母親拍拍秦阿姨的肩膀,秦阿姨又落下淚來。過了一會兒,秦阿姨說不早了,她該回去了,母親就讓我用家里的電動三輪車送秦阿姨。剛出門,我就看到門前蹲著一個黑影。那個黑影站起來,連忙把煙丟到地上。我認出是趙叔叔,他比前幾天又瘦了許多,也更沉默了。他向我點點頭,然后載著秦阿姨沖向前方更深的夜里。
從老家回城以后,妻子一直埋怨我沒把兒子接回來。她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兒子已經(jīng)和她不親了,她在和兒子視頻的時候,兒子對她愛答不理的,她覺得是母親教唆的。她說,再讓你媽養(yǎng)幾年孩子,兒子就只認她這個奶奶,不認我這個媽了。因為這件事,我和妻子陷入了沒完沒了的爭吵之中。我煩透了,可是又拗不過她,于是挑在一個周五下班的時候,和她坐上末班高鐵,趕回老家。
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鐘了。家里還亮著燈,院前養(yǎng)貂的大棚也亮著燈。我和妻子走進大棚一看,地上橫七豎八擺滿了灰貂的尸體,旁邊是一堆剛割下的貂皮,籠子里還有一些死貂,爸媽正坐在小板凳上扒著貂皮。整個棚子里都彌漫著瘟疫過后的味道,那種原本生猛的臭味混合著腐爛的血腥氣直叫人作嘔。母親看到我們時,她沉重的臉上展露出笑容。她說,不用你們,去睡吧。
我領著妻子進屋看了看兒子,兒子已經(jīng)熟睡,妻子彎下腰,整理起床上凌亂的衣物。她撿起一件兒子的短袖聞了聞,隨即將它重重地摔到我的臉上。妻子憤怒地說,你聞聞,你好好聞聞,都餿成什么樣了,你媽啥時候這么埋汰了?我嘆了一口氣,隨即呵斥她,我媽干不干凈你不知道嗎?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妻子不說話了,我沉默了一會兒,把兒子的短袖放在柜子上,然后對妻子說,太晚了,你也睡吧,我去棚里幫爸媽把死貂的皮扒了。妻子依然沒有說話,她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看向我,然后坐在床上默默地流淚。
扒完那些死貂的皮,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母親做完早飯招呼我們吃飯,卻始終不見妻子走出屋門。我和母親走進去,發(fā)現(xiàn)妻子還坐在床前,她好像就那么干坐了一宿。亮亮還沒睡醒,我在他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妻子一把把我的手擋開了。母親又說了一句,莉莉,吃飯了。妻子沒有起身,她把目光投向我,繼而又投向母親。她說,媽,我要帶亮亮走。母親看著我,我避開母親的眼睛,沒有說話。母親說,走也得先把飯吃了呀。
吃過早飯,母親走出家門,我追出去,問她要去哪。母親躲開我的目光,不看我,她說,給亮亮買些零食路上吃。我沒有攔她,也沒有多說一句話,看著她離我越來越遠。半個小時后,父親忽然接到一通電話,父親喊上我,說,你媽在超市迷糊了,誰都不認得了!趕到超市的時候,母親正縮坐在收銀臺邊上的一把椅子上,她不時抬起頭,迎著別人的目光慌張地看著。我走過去,拉起母親的手,看到母親的手心有一道口子,上面還黏著一顆小石子,母親在來超市的路上,應該是摔倒了。我細細打量著母親的全身,想要看看她還有哪傷著了。母親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許多,她的臉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之中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恐懼。我說,媽,是我,我是宋林,林林。
母親的眼睛空了,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
回到家后,父親陷入了恐慌,他不停地在屋里踱著步,一遍一遍問我,你媽是不是和你姥爺一樣得了老年癡呆了?他把我晃得心煩意亂,我對父親說,一會兒我和莉莉帶媽去人民醫(yī)院看看,你放心,有我呢。那些貂皮還沒曬呢,你快去看看,別返潮了。我故意給父親找點事做,做點事兒,他心里多少還能安生些。
妻子在房間里一直陪著母親,她聽說母親可能得了老年癡呆后,對母親的態(tài)度突然變好了,整個人也放松了許多,她剛回來的時候簡直就是一個刺猬。她跟我說,我不該那樣說媽,是我不對,我以后會對媽好的。我把妻子摟在懷中,她溫熱的額頭拱著我的下巴。這種溫馨的時刻真是久違了。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母親一直跟我描述一個場景,她說她看到了一片白樺林,地上覆蓋著白雪,她走在林中,一條黑色的柴狗繞著她跑來跑去,揚起不小的雪花。風呼呼地吹著,雪花砸在臉上有些疼。母親說到這的時候,我看到她的面頰細微地抽動著。母親描述的這個情景,我分明在哪看到過,在醫(yī)生向她問診的時候,母親又一次提起這個場景。我忽然想起母親小時候的一張相片,那張相片就是在白樺林里拍的,相片里的母親穿著紅色的碎花小棉襖,頭上梳著兩條齊肩的小辮,她身旁站著一條吐著舌頭的黑色柴狗。
醫(yī)生問,老太太最近摔過跤嗎?我拿起母親的手給醫(yī)生看,醫(yī)生看到母親手心破的口子,又問,老太太最近是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覺啊?我問母親,母親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來。醫(yī)生繼續(xù)問道,家里面有沒有人得過老年癡呆的?我告訴醫(yī)生,說我姥爺?shù)眠^這個病。醫(yī)生說,可能是路易體癡呆癥,老年癡呆的一種,是一種退行性疾病。醫(yī)生沒再多說,喊我們先去住院,然后去做腦CT,腦核磁共振,腦脊液檢查,還有幾項檢查我們根本沒聽說過。
下午做完兩項檢查后,妻子對我說,附近就是沃爾瑪商場,帶媽買幾件衣服吧。我們走進商場的時候,母親忽然問我,咱們這是去哪?我對母親說,莉莉帶你來買衣服,你不記得了?母親撇撇嘴說,她能有那個好心,她都要把我小孫子搶走了!莉莉學著母親的樣沖我撇撇嘴,我對她說,媽可能忘記你是誰了。那天莉莉格外大方,給母親買了三件清涼的花短袖,一條褲子和一身秋裝,又給父親買了一件皮襖。我對妻子說,你一會兒先回去吧,給爸做點好吃的,跟爸好好說,他們養(yǎng)了亮亮這么久,舍不得。妻子問我,那你工作怎么辦?我說,現(xiàn)在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大不了就先辭職吧,總能過了這道坎兒的。
周一的時候,母親的所有檢查結果都出來了。確如醫(yī)生之前判斷的,母親得了路易體癡呆癥。醫(yī)生跟我說,你媽以后可能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幻覺,有時候肢體會像跳舞一樣抖動,你們要看護好她,防止她再跌倒,這半年可能不會有什么太大問題,后面她可能會慢慢把你們全忘了,生活不能自理……
從西藥房抓好藥,在打車的路上我接到了經(jīng)理的電話,他說明天回不去的話,我就被辭退了,他還想繼續(xù)威脅我,我沒給他機會,直接掛斷了電話。
父親終于把我們盼回來了,他看著母親,眼眶里閃出淚花,嘴里不停地說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母親還來不及和父親說上一句話,就慌張地走進屋子,屋里屋外找著什么。她停下來,失望地看著我,我說,媽,亮亮跟莉莉回去了,他會常來看你的。母親愣了一會兒,然后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塊鮮肉,當當當?shù)囟缙鹑怵W兒來。我走過去,對母親說,媽,我這回先不走了,在家多陪陪你。母親手里的刀停下片刻,又當當當?shù)囟缌似饋怼?/p>
我想把秦阿姨找來,陪母親說說話。我算好時間,早早地在毛巾廠大門等候秦阿姨。秦阿姨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點不敢認了,她戴著墨鏡,臉上化了很濃的妝,涂了紅嘴唇,頭發(fā)燙過沒多時,還焗了油,不像以前那么毛糙了。
我說,秦阿姨,你最近變化有點大呀。秦阿姨摘下墨鏡,展露出笑顏,她拿起墨鏡給我看,兒子給我買的,她說。我剛旅游回來,人生第一次旅游,去成都看了兒子,也看了大熊貓。秦阿姨說話的時候,語調輕盈了不少,整個人也放松許多。在我認識秦阿姨的這些年里,這種變化是少有的。我跟秦阿姨說,我媽在家里包了餃子,讓我請你去吃餃子。秦阿姨本想推脫,我抓住她的胳膊說,秦阿姨,你來吧,我媽得了老年癡呆,我想讓你去陪她說說話,以后她可能就不認得你了。秦阿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又問她,怎么沒見趙叔叔呢?秦阿姨說,你趙叔在家裝修呢,小時國慶節(jié)要領女朋友回來,這回就好好把屋里屋外全收拾妥當,年前要訂婚了。
我和秦阿姨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把餃子端上桌了。她見到秦阿姨來,顯得格外高興,她握著秦阿姨的手說,可算把你給盼來了。然后,母親把剩下的那瓶汾酒取來,那酒是去年過年公司發(fā)的年貨,我?guī)Я藘善炕貋?,年夜飯的時候,我們仨開了一瓶。母親笑著對秦阿姨說,再不喝,以后就喝不著咯。秦阿姨說,瞎說,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母親問,還長嗎?母親這樣問過以后,秦阿姨的眼眶里又要滲出淚來。她苦笑了一下,說,還長,長著呢。說完,眼淚就順著眼角淌了下來。母親騰出手給秦阿姨擦眼淚,她強忍著擠出一絲笑來,對秦阿姨說,我都沒事呢,你怎么倒先哭上了?秦阿姨咧嘴笑了,拍了母親一把,說,還不是叫你弄的……
那晚的飯顯得格外漫長,母親和秦阿姨都喝了不少酒,她們時而悲傷,時而歡笑,像是在完成她們生命中的一場告別。父親只吃了幾個餃子,就說要去看貂了。上回鬧貂瘟,死了一小半貂,貂皮都是賤賣的,他心疼。我則一直陪著她們,聽她們講這些年在異鄉(xiāng)的陳年舊事,聽她們回憶兒時的東北……每個人都很輕松,但是言語之間又是那么沉重。末了,秦阿姨說了一句,時間都去哪了呢,土都埋到脖頸了。母親也沉默了,她端起酒盅,一仰而下。
吃完餃子,喝完酒,秦阿姨很神秘地拿出手機,打開一個有聲讀物網(wǎng)站,她對著屏幕點了一下,是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我聽到一個女人朗讀小說的聲音,那口濃重的播音腔在歷經(jīng)時間的滄桑后,還沒有完全褪色,顯得有些夾生。幾句過后,有點兒漸入佳境的意思了,句與句之間飽含著一種深情的語調。我看到母親的眼睛泛紅了。秦阿姨說等她朗讀完遲子建,她再讀蕭紅,這兩個東北作家都是小時跟她說起的。她現(xiàn)在下班回家吃過晚飯,就開始和兒子視頻,她在手機這頭朗讀,兒子在電腦旁錄音,把錄好的音頻再用軟件處理好,放到有聲讀物網(wǎng)站上。
秦阿姨走后,母親一直聽著她朗讀的小說,那輕柔的聲音伴她進入夢鄉(xiāng)。那天夜里,我在床上一直想著,母親可能夢到了故鄉(xiāng),也夢到了她的白樺林。當夜,我買了第二日從青島起飛到吉林的機票,想在母親還記得故鄉(xiāng)的時候帶她回去看看。
下午,我們到了母親的老家。舅舅擺了一桌菜,他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卻和他們的父親一樣,患上了老年癡呆。舅舅講起姥爺去世的那個晚上,他端起酒杯,半邊的身體抖動著,晃灑了半盅酒。母親握住姥爺?shù)氖郑丫浦阉偷嚼褷數(shù)淖爝?,姥爺呷了一口酒,發(fā)出滋的一聲。
短暫的休息過后,我們攀上后山,走進了母親兒時的那片白樺林,此時的白樺林正迎來它的晚霞。母親身體僵直地迎著夕陽的光輝走去,橘黃的光灑在她的頭上,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像是在霞光里舞蹈。
《白芙蓉》? 管家慶? 瓷板釉彩? 40x40cm? 2012年
責任編輯? 張? ?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