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夢瑋
我母親小時候是有名的被送養(yǎng)的孩子。貧窮年代,孩子多了養(yǎng)不活,只能送出去一個甚至兩個,給沒孩子的家庭領養(yǎng)。那叫“減輕負擔”啊。也沒有人細究過:那“負擔”是什么,那是怎樣一種“減掉”?我母親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據(jù)說我的外公年輕時不怎么顧家,所以日子過得更加艱難。要減輕家庭負擔,送一個孩子出去是現(xiàn)成的辦法。姐姐是長女,妹妹是老小,弟弟是唯一的男孩,都有留下的理由。母親成為送人抱養(yǎng)的最佳人選。
母親那時四五歲,已經(jīng)知道了“家”的意義。此時被拋棄,是得而復失,是生生扯出的血淋淋的傷口。哄、騙、逼,母親在嚎啕中被抱走。外婆含辛茹苦,但要把自己的孩子送人,撕裂的痛苦,巨大的不舍,被送走的孩子也能感受到。外婆安慰自己的唯一可能的理由是:二女兒到了新的人家后能過上比較好的日子。據(jù)說外公表現(xiàn)出來的是減了負擔的輕松,這對于母親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悲涼。這種傷害一定是寒徹肌骨的。對此,一直到外公去世,母親也未能原諒。
母親作為被抱養(yǎng)的孩子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她曾被不同的家庭抱養(yǎng)。第一次去的人家,因為后來生了自己的小孩,母親被送回來。又送去第二戶人家,可能是因為養(yǎng)母有了另外的相好,嫌母親礙事,虐待她,逼她走,沒辦法,只好回來。母親于是到了第三個養(yǎng)父母家。也是沒孩子的人家,就在本村?!鞍职謱ξ液芎?!”說起最后這位養(yǎng)父,母親總是如此深情而肯定,沒有絲毫的勉強。如今,快八十年過去了,母親仍很自然地稱呼這位養(yǎng)父為“我爸爸”。這也是母親唯一稱之為“爸爸”的人;對外公,母親一直稱為“老頭子”,帶著怨恨和不滿。正因為是對自己血緣上的父親,天經(jīng)地義的父親,這種怨恨和不滿更是深入心坎,難以消除。與此相對照,“爸爸”的形象更有了別樣的光彩。
母親接受了這個“爸爸”。因為是我母親的“爸爸”,我對這位從未謀面、只在傳說中的男人也有了神秘的親切感。后來,我從老家的地方志中查到此人,是中共烈士。
就這樣,母親在這個家里生活下來,而且爸爸對她很好,她有了“爸爸”。除了終于可以吃飽穿暖外,有了“爸爸”的寵愛,母親找到了“家”的感覺。至于“爸爸”如何對她好,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她自然沒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昂谩焙汀皭邸币粯?,是無法進行分析、概括的。天下的好,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眼見為盲,口說如痖。
只是,“好”,最容易失去,所謂“好景不長”。而且,災難和打擊來臨之前,一定不會征求意見,也不管你是成人還是兒童,有沒有能力承受。母親那時被她的原生家庭拋棄,“爸爸”是她唯一的依靠。
但是,“爸爸”突然被“國民黨反動派”活埋了,而且是她親眼所見。那是1947年,母親六歲。國共斗爭的殘酷,特別是1927年前后和1947年前后,那種你死我活,我過去是從歷史著作和文學作品中看來的,但都不如我母親的講述讓我感受強烈。母親也是后來才知道,“爸爸”是中共地下黨的大隊副,當年是和他的大隊長一起被國民黨活埋的,就在他們那個村的農(nóng)田里。母親說:“爸爸”被活埋后好多年,到了陰天,那片農(nóng)田經(jīng)常有兩團“鬼火”上下翻滾、崩裂,照亮天空。母親說,其中一團肯定是“爸爸”,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團。“爸爸”是不屈不甘,母親則是難忘不舍。
“爸爸”被活埋時,他老婆也就是母親的養(yǎng)母躲在家里沒敢出來,母親是跟著養(yǎng)母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小姨到了現(xiàn)場。“爸爸”被五花大綁摁在土坑邊,周圍有零星的人圍觀。母親感覺到了什么,哭喊著要往“爸爸”那兒跑。小姨慌亂中趕緊用手捂住母親的嘴,努力將她抱離現(xiàn)場,不顧母親向著爸爸的方向奮力掙扎……類似場景,我也只是在電影電視中見過。
“爸爸”分明是不可能回來了。成了寡婦的養(yǎng)母暗示她已無力獨自撫養(yǎng)她的養(yǎng)女——我的母親。母親于是再次回到她的原生家庭,成了送不出去的孩子。母親也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家庭經(jīng)濟情況的相對好轉,特別是外婆的極力反對(外婆說,即使是帶著母親一起出門討飯,也不可能再把女兒送人),她不可能再被送人。三次被“拋棄”,心理情感上的傷口,何止三道?母親自然成了家中“不一樣”的孩子,心理上的陰影是無論如何擦洗不掉的。而且,還多了悲傷和荒寒,因為,“爸爸”是永遠沒有了。母親說,時間長了,一年又一年地過去,那兩團“鬼火”也漸漸消失不見了。母親說,“爸爸”肯定已經(jīng)重新投胎為人,顯然是再也沒法尋找。母親與“爸爸”父女一場,只不到一年的時間。
聽母親說起她的這些往事,也是在我為人父之后??彀耸赀^去了,無可挽回的悲傷、身心撕裂的痛苦,似乎已經(jīng)被時間漂白。母親語氣平靜,只有當說到“爸爸對我很好”時,母親的聲音依然是有溫度的,這時候,母親分明還是被“爸爸”寵愛的女兒。
這世界上的每個人,心上都有一道或多道傷口吧,而因為傷口的主人是我們身邊的親人,恰恰被我們忽略了。那傷口曾經(jīng)流血,正像火山,后來多年不噴發(fā),休眠了。
母親說到的這些,應該只是她心理情感經(jīng)歷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有些她能理解,但她表達不出來;有些可能是她永遠不肯說出的心底的秘密:而另外一些,她自己可能也弄不清楚。
大概只有小說家,或者用小說的筆法,才能捕捉孩子隱秘、精微的情感。我曾經(jīng)讀過一篇小說來稿,雖然因為其他原因未能發(fā)表,但小說對被棄養(yǎng)孩子在見到血緣意義上的父母時的心理描寫,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與我母親的故事正好相反,是血緣的神奇關注與吸引。一個生下來就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送養(yǎng)的女孩,長到稍稍懂事時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家治病。父母知道這是自己的親生孩子,但孩子并不知情。神秘的血緣讓孩子看到了父母看她時的“異樣”目光,這是她從來沒見過、沒有“享受”過的。病中的她受到親生父母的遲來的加倍呵護,她甚至感覺到自己被一種奇異的花香包圍,心臟的某個部位弱弱地塌陷下去,是那種甜美的塌陷,雖然她并不知道原因。生母眼中噙著淚水,叫女孩的名字時,嘴里像是含著一塊痛苦的糖,克制著不咽下去。生父撫摸她的頭發(fā)的感覺也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他們看著她,驚異、滿足而又悲傷。被這樣的氣氛包圍,小女孩從來沒有感覺這么愉悅和放松過,這個一出生就被人抱養(yǎng)的性格孤僻的孩子,竟然可以不停說話,對著陌生而又“熟悉”的親生父母訴說她的遭遇,特別是原來生活的村子里的人看她的另外一種異樣的眼神。這些是新聞報道所無法表達的。孩子心理上粗糲而又細微的紋理,那是生命貫通肺腑的真實狀況與遭遇,是無法阻斷、割舍的血脈神奇。
搖籃和搖籃曲,大概是幸福童年必不可少的吧。有視覺、聽覺、觸覺,關鍵還是內(nèi)心的感受。但睡在搖籃里的那位,當時是沒有能力描述對搖籃和搖籃曲的感受的。許多大作曲家如莫扎特、舒伯特、勃拉姆斯都創(chuàng)作有搖籃曲,藝術家們對“搖籃”的表達,既是回憶,也應是結合了自己為人父母后的體會,是父母和孩子的聯(lián)合創(chuàng)作。搖籃曲旋律輕柔甜美,節(jié)奏配合了搖籃的蕩動感,目的是哄寶寶入睡。清代詩人趙翼坐船時也找到了這種搖蕩感:“一枝柔櫓泛波空,牽曳詩魂入夢中。笑比搖籃引兒睡,老夫奇訣得還童。”(趙翼《舟行·其一》)小船輕搖,詩人無比享受,好似回到了小時候的搖籃里。
這當然是在水波不興的時候。但風浪卻是人生的常態(tài),搖籃和搖籃曲注定成為回憶。人生造化不同,命運軌跡各異。人活一世,個人的心理圖景更是各式各樣,色彩明暗斑駁。心理情感世界,就連它的主人都不能完全明白。而世上每個人的命運都肇始于家庭、起源自童年。孩子的遭遇又總是有著最多的不確定性,有些甚至是被拐賣、送養(yǎng)或者走失,完全脫離原來的生活軌道,漂泊到世界的某個角落,無法與他或她的親生父母相見——有的是永遠不得相見。父母與孩子,天造地設,血脈貫通,本來不僅無法分開,而且分別依靠對方存活。但因為種種主客觀原因,有些父母與孩子被硬生生撕扯開,造成世界上最讓人撕心裂肺的分離。這是人類最大的悲劇和極罪之一。那些丟失了孩子的父母,或是哭天搶地,或是“閉門屋里坐,抱首哭蒼天”。然后就是希望與失望交替的尋找。
我看到一則新聞報道。一位母親幾歲的兒子,被人販子抱走,母子從此走上互相尋找的絕望之路。兒子終于從人販子手中逃脫,輾轉流浪,已經(jīng)與父母隔了千山萬水。因為當時才幾歲,沒法找回與父母失散的地點,被好心的漁民夫婦收養(yǎng)。在自己的養(yǎng)父母幫助下,這位人子幾十年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親生母親,那個給他生命和搖籃,抱他在懷中,喂他以乳汁的媽媽。丟失了兒子的母親離了婚,她衣服的胸口永遠印著她兒子的照片,尋找兒子成了她的職業(yè)。因為同屬于“尋找的群體”,這對母子已在同一個朋友圈里,并相互鼓勵,但偏偏錯過了母子相認。等到DNA比對上,母親已經(jīng)成為墓碑上的照片;悔得肝腸寸斷的兒子,只能撫摸著千尋萬找的母親的照片,哭倒在母親的墓前。
天可憐見。沒有人能完全知道這對母子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謝天謝地,如今有了DNA技術,有些走失的、被送養(yǎng)的或者被拐賣的孩子,通過DNA比對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父母終于找回了失落的孩子。幾乎絕望的尋找,終于等來了親生父母與孩子相見的抱頭痛哭——“抱頭痛哭,不準確,怎一個“痛哭”了得?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描述。這樣的場景被各類媒體爭相報道,引得受眾感同身受,唏噓流淚?;丶业穆酚卸嚅L,只有當事人心里知道。但回去的家有些可能只是血緣意義上的,孩子今后如何與生身父母和養(yǎng)父母相處;孩子與自己的生身父母分離之后,身心究竟遭遇了什么,這些顯然不再是媒體所關注的了。
孩子的感受與父母一定是不同的。父母是失而復得,痛苦也好,欣喜、愧疚也好,是明白的。而孩子當年還小,懵懵懂懂地過了很多年,突然出現(xiàn)了記憶中可能沒有的生父生母,其實是有點尷尬的,何況還要面對撫育自己長大的養(yǎng)父母。孩子的心理情感歷程曲折隱晦,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痛,是孩子無法承受,而又不得不承受的。而這些,可能成為伴隨孩子一生的傷口和暗疾。
幸運的人,生命中都有一個有形無形的“搖籃”。父母在世,他們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寶寶。有家,本質上是感受。有愛他的父母,孩子感覺有家;有自己的孩子,父母也感覺有家。丁克家庭,夫妻相守,有關于“搖籃”的回憶,是有家;現(xiàn)在有獨居家庭,曾經(jīng)有過父愛母愛,也是有家。而有些不幸的人,表面上似乎有家,其實是無家——因為從未有家的感覺,從未回過家。人生最荒涼的,莫過如此。
父愛、母愛,也許還要加上男女之情,那是人類前行的情感支撐,雖然它們大多數(shù)時候看不見、摸不著。我母親缺少父愛,但絕不是荒涼,因為曾經(jīng)有過,而且那么刻骨銘心。母親一次又一次被拋棄,但她的心田也絕不是一片荒漠,因為她有過“爸爸”。小說來稿中的女孩,也感受到了血緣神奇的“異樣”,雖然她可能永遠沒有機會解開這個“謎”。她們一次又一次失去,但不是兩手空空。
佛教講斷舍離,一切都要放下,包括父母。但發(fā)膚乃父母所贈。出家人臨終前,也許會念想自己的親生父母吧。此時父母之義早已化為無形的東西。父母給的搖籃,父親、母親哄寶寶睡覺的哼唱與吟哦,孩子睡在搖籃里面時,是有形、有聲的;搖籃里的那位長大后,搖籃無形、吟哦無聲??伤鼈儾⑽聪?。而且,正因為是無形無聲的,才是永不磨滅的,因為這些已經(jīng)沉淀至心底、融入生命。體驗者只有到了生命的終點,那些關于搖籃的種種才變得不可考。
《五燈會元》所載三位出家人的臨終偈,涉及到父母,其意味忠于佛教,似也超越佛教。重云智暉禪師臨終偈語云:“我有一間舍,父母為修蓋,住來八十年,近來覺毀壞。早擬移別處,事涉有憎愛。待他摧毀時,彼此無妨礙?!边@是出家人的理性口吻,但再“佛系”,他也知道父母所賜的身體發(fā)膚是不能選擇的,而且“有憎愛”,詞義重心落在“愛”上。西竺寺的尼姑法海禪師殂日說偈曰:“霜天云霧結,山月冷涵輝。夜接故鄉(xiāng)信,曉行人不知?!碧烀鲿r坐化。她是接到故鄉(xiāng)的來信走的。而父母所在之地,父母之邦,才是故鄉(xiāng);父母喚她回去,乃是往生。焦山師體禪師活了七十二歲,臨終他沒說父母所給的“一間舍”毀壞,也沒說接到“故鄉(xiāng)”來信。他的臨終辭眾偈說:“七十二年,搖籃繩斷?!备改附o的搖籃一旦墜落了,那也許才是最后的空。
搖籃在,一切仍在。
責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