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精選了汪曾祺各個時期的小說代表作,包括《受戒》《大淖記事》《雞鴨名家》等。其小說寫盡了江南水鄉(xiāng)的風(fēng)情、風(fēng)俗、風(fēng)物之美,寫盡了平凡生命的堅韌和平淡生活的詩意,也寫盡了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土壤之中的屬于每個人的鄉(xiāng)愁,如行云流水般干凈清簡的文字中滲透著持久震撼心靈的力量。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dāng)然是姓趙,一共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老兩口沒得兒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zāi),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自己的田里一畝種了荸薺——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一畝種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一年的油鹽了。趙大伯是個能干人。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里、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罾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墻、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jié)結(jié)實實,像一棵榆樹。人很和氣,整天不聲不響。如果說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只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么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一樣,她整天不閑著,煮豬食,喂豬,腌咸菜——她腌的咸蘿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席。她還會剪花樣子,這里嫁閨女陪嫁妝,瓷壇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
“一定呀!”“一定!一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里的風(fēng)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個丫頭,一頭的好頭發(fā)!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說:
“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你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你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里有話。大英子已經(jīng)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jīng)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伤窒幽锍龅臉幼犹狭耍匠抢锟催^新娘子,說人家現(xiàn)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后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賬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里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繡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以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童,又像個參謀:
“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后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你真聰明!你給我當(dāng)一個干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作干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檐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了。這幾茬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zhuǎn),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干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余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jīng)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只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里唱:
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
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按蛲簟币彩敲髯拥氖隆E挛米?,這里的習(xí)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透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xué)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w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谷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dāng)?shù)谩?/p>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zhuǎn)十三彎,比什么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cè)起耳朵:
“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
“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
“一十三省數(shù)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并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把蚯蚓叫作“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唦——”,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jié)!”小英子說。
這里的人相信,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jié),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