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榮
(洛陽理工學院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隨著現代化的快速發(fā)展和城鎮(zhèn)化的快速推進,農村大量已婚的青壯年男性勞動力流入城市,他們期望通過在城市務工或經商增加收入,改善家庭的經濟狀況,這使得農村形成了婦女留守家庭的性別分工新模式。 據報道,我國留守婦女人口的總數在4 700 萬左右[1]。 農村留守婦女生活的常態(tài)是夫妻群體常年兩地分居,情感上容易孤獨和寂寞,同時還要種地、贍養(yǎng)老人、照顧孩子,一肩挑起整個家庭的重擔,背負著繁重的精神和生理壓力。 對大多數農村的留守婦女來說,生活的幸福感和婚姻的好壞息息相關。 況且,個體婚姻的不穩(wěn)定性、婚姻破裂或者重組對于個人與社會來說,都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掌握個體婚姻的穩(wěn)定性程度,可以用來預期離婚率的變化規(guī)律,還能調適穩(wěn)定性相對較差的婚姻,有利于降低離婚的風險。 農村留守婦女已成為實現鄉(xiāng)村振興的一支重要力量,研究她們婚姻穩(wěn)定性的維系機制,不僅有利于構建農村和諧家庭,而且有利于促進社會穩(wěn)定和高質量發(fā)展。
本文所研究的農村留守婦女是指由于丈夫每年在外務工6 個月以上且不在家中居住、自己長期留守在家鄉(xiāng)的55 周歲及以下的農村婦女[2]。研究方法采用問卷調查法與深度訪談法,又通過向村委會了解并核實相關情況,獲得很多村級資料和相關信息。 由于農村留守婦女的文化程度有限,調查均為入戶與被調查者面對面訪談,并依據農村留守婦女的回答完成問卷,平均每個留守婦女調查的時間為20 分鐘。 這種調查方式具有更強的可靠性。 依托家鄉(xiāng)的便利,通過知情人介紹,筆者對豫東X 村8 名留守婦女進行了深度訪談,意在探究農村留守婦女對婚姻的各種看法和認知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所在。
2021 年暑假期間,筆者利用家鄉(xiāng)便利條件對豫東X 村進行了田野調查。 該村位于河南東部,屬于典型的平原地區(qū),糧食產區(qū),距鎮(zhèn)政府所在地1.5 公里,距縣城41 公里。 村后有省級公路通往鎮(zhèn)上和縣城,白天通往縣城的城鄉(xiāng)公交車每小時經過一班,每日有經過的班車開往省城等地。 X村所在的Y 鎮(zhèn)設立于1988 年,下轄20 個行政村,63 個自然村,254 個村民組,總面積78 平方公里,耕地5.94 萬畝,總人口9.2 萬人。 全鎮(zhèn)的生產生活用水用電已實現戶戶通,基本上每家都裝上了有線電視和寬帶。 該村是典型的勞務輸出地,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每年都有幾十位甚至上百位的留守婦女。 X 村又是筆者的家鄉(xiāng),有利于筆者收集和整理研究所需的資料。 2021 年7-8 月份調查時,該村共有87 位留守婦女,由于是熟人關系,調查進行得比較順利,更多的時候是以和留守婦女、當地村民及村干部閑聊的方式進行的,獲得的信息遠遠多于問卷上的內容。 87 份問卷均為有效問卷。 調查對象最大年齡54 歲,最小年齡22歲。 具體情況見表1。
表1 訪談對象簡況表
豫東X 村包含8 個村民小組,621 戶,2 760人,人均耕地1 畝,種莊稼一年兩季,6 月收小麥,10 月收秋,主要有玉米、大豆、芝麻等農作物。 農忙主要是犁地、播種、施肥、打藥、收割。 對于X 村的人來說,每家僅有幾畝地,加之現在收割、種地主要用機械進行,需要的人力寥寥無幾,一年中大部分時間屬于農閑。 青壯年男人不外出務工,長期待在村子里就會被人們認為是“二流子”“不正干”“沒能才”,被村民們瞧不起。
政府發(fā)放的糧食補貼是每畝地每年150 元。每畝地年收入除去犁地、化肥、農藥、種子、收割等成本,再除去自留家庭基本飲食用度,每個農民單純依賴土地可支配收入1 000 元左右。 可以說,當地村民如果僅僅依靠土地,最多能解決溫飽問題,農村的幾樁大事像蓋房子、娶媳婦、孩子上學、家中老人的醫(yī)療贍養(yǎng)費用等大筆開支基本無力負擔。
因此,外出務工成為X 村村民獲取收入,解決生活難題,改善生活質量最重要的路徑。 全村每年約1 500 人次外出。 外出務工人員中,未婚的村民主要在南方的工廠里打工,已婚者由于養(yǎng)家糊口的擔子更重,工作的領域更為寬泛。 他們主要從事裝修、開摩的、搬運工、快遞員、做生意等工作。 2021 年X 村留守婦女87 人,相較于20 年前,數量減少了25%左右。 因為更多的夫妻選擇一起外出務工。 X 村農忙時節(jié)雇工一般一天40—50元。 流轉土地的價格是每年每畝地500 元,流轉期不定。 就全國范圍而言,家庭承包耕地流轉面積超過4.7 億畝,已經占到家庭承包經營耕地總面積的35.1%[3]。 調研還發(fā)現,一些留守婦女幾乎不種地。 比如留守婦女A 說,她一年在田里的時間“也只有兩三天”。 留守婦女B 則直接將田地交給公婆耕種,“都不知道自家的地在哪兒”。X 村有1 家餐館、5 家大小不等的商店、1 家制衣廠、1 家制傘廠。 在制衣廠和制傘廠打工的話,月收入1 500—2 000 元。 留守婦女C 認為,在村里的廠子上班比去外面強些,吃住在家里,不用花錢,還能照顧到家里人。 總之,當前農村留守婦女有兩個重要的特點:數量較前些年顯著減少,留守地點上移;農業(yè)生產性活動減少,非農兼業(yè)相對增多[4]。
據調查,X 村36—45 歲的留守婦女人數最多,為48.3%;26—35 歲的留守婦女占總數的32.2%,表明處于這兩個年齡段的留守婦女是主力軍。 她們文化水平整體偏低,其中小學文化程度的人數最多,比例達到51.7%,文盲所占比例為9.2%。 X 村留守婦女一般生育2 個孩子,個別家庭有3 個孩子。 男性外出務工的地點主要分布于外省市,占總體的80.5%。 外出務工后回家頻率基本上是每年兩次,一般在春節(jié)和農忙時間回家,每隔四五個月回家一次的占到78.2%。 丈夫外出務工的年限大多超過10 年,占74.7%。
關于婚姻穩(wěn)定性的測量,主要詢問農村留守婦女“近一年來,您曾經有過和配偶分手的念頭嗎? (經常有為1,有時有為2,偶爾有為3,從無為4)”以及“您覺得配偶是否會提出與您分手(肯定會為1,也許會為2,難說為3,不大可能為4,肯定不會為5)”兩個問題[5]。 配偶一方的離異意向往往會影響整個婚姻的穩(wěn)定性,上述兩個問題選答中的較低一個刻度作為反映婚姻穩(wěn)定性的指標值[6]。 當事人取值越大,其婚姻穩(wěn)定性就越高。當事人有無離異意向是測量婚姻穩(wěn)定性的最直接指標。 根據被訪者的選答結果可知,只有5.7%的被訪者自述在一年里“經?!庇信c配偶分手的念頭,從來沒有的則達90.8%,“有時有”的占2.3%,表示“偶爾有”的占1.2%,這些數據表明高穩(wěn)定仍然是豫東X 村留守婦女婚姻的主要特征。
我國家庭本位的思想在傳統(tǒng)文化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 在農村,家庭或家族是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其間生活的每一個個體都要服從于這個龐大的系統(tǒng)。 追求家庭、家族利益的最大化是家庭、家族運行的最為重要的目的所在。 當一對男女結婚成家,他們最大的任務就在于延續(xù)香火、傳宗接代,為整個家庭、家族的完整性及延續(xù)性做出自己的貢獻,每個個體成員都服務于家庭、家族之整體利益。 這種家庭本位的價值觀,非常強調作為個體成員對家庭、家族的責任和義務,重視家庭的團結和睦,夫妻之間的情感則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傳統(tǒng)文化規(guī)范為維系農村留守婦女婚姻的穩(wěn)定性提供了重要的文化資源。 正是基于家庭本位的價值觀,強調家庭成員的義務及責任,使得家庭成員之間學會忍受長時間的分居狀態(tài),為家庭的整體利益不惜犧牲個人利益。 基于家庭整體利益的考量,處于分離狀態(tài)的家庭成員們會不斷地調整他們之間權利及義務的分配機制、調整他們個人的行為,使家庭的功能大體上能夠得以維系。 當然,家庭本位的文化也強調親屬之間的相互支持和幫助,這對于彌補家庭中由于核心成員的缺席而造成的功能缺損具有重要意義。 雖然我國城鄉(xiāng)社會中個體化現象已逐漸顯露出來,但對于農村留守婦女來說,家庭本位的價值觀仍居于最重要位置。她們支持丈夫外出務工或經商,是出于對家庭整體利益的衡量而作出的決策,目的是為了攢錢蓋一棟像樣的房子,為了支付孩子們上學的費用,為了攢夠娶兒媳婦的錢。 總之,為了家庭的整體利益和目標的實現,她們自身的情感需求、陪伴需求、性的需求都暫且無暇顧及。 “重家庭輕個人”的觀念在指導著她們日常的生活和行為。 她們留守在家鄉(xiāng)的主要原因有三:家庭的需要、看望親人、外面沒有合適的工作。 “家庭需要”主要包括要照顧老人和孩子、家中有病人需要照顧、蓋房子等。 女性留守家鄉(xiāng)的原因主要和她們承擔的家庭責任有著直接的關系,她們選擇的主要動機是對家庭的照顧責任——女性不但充當了勞動力市場意義上的蓄水池,還成為家庭的候補勞動力和穩(wěn)定器,時刻為應對家庭勞動力短缺做好準備,無可避免地承擔著照料家人的責任。 X 村婦女在意識到城市化帶來的留守兒童問題后選擇回歸鄉(xiāng)野,并默默地承受家庭再生產和維系鄉(xiāng)村的責任[7]。留守婦女D 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她有3 個孩子,2 個兒子、一個女兒。 大兒子在縣城讀高中,二兒子在鎮(zhèn)上讀初中,最小的女兒在村小學讀書。她之前也曾在外地打工,但隨著孩子們逐漸長大,她不得不選擇在家照看孩子。 大兒子每月回來一次,上初中的二兒子每周回來一次,需要陪伴最多的是在村里讀小學的女兒,三個孩子的衣食住行她都要照顧到,每天忙里忙外,生怕耽誤了孩子們的學習。 丈夫外出經商10 多年了,常年在云南做生意,前些年用丈夫賺來的錢建了二層小樓,也購置了好幾樣大件家用電器。 丈夫基本上每年回家兩次,住上半個月左右就走。 D 說:“過家人不容易,就想著倆人能一直好好過下去,不離婚,不打架,把孩子照顧好,家庭關系處理好,就是最大的幸福了?!?/p>
性別角色定位在農村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起著重要的維系作用。 農村依然強調“男主外,女主內”傳統(tǒng)分工模式,他們認為男性獨自外出打工養(yǎng)家、女性承擔起照顧家庭和農田生產的雙重重擔是理所當然的,當然這也使得他們彼此之間的依賴性更強。 農村性別角色定位也是“男主外,女主內”,強調男人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和女性照顧家庭的責任。 這種已然定型的觀念認為婦女們生來適合干家務和所有的照料性工作。 結婚成家?guī)淼呢熑胃袑δ行詡兺獬鰟展せ蚪浬淌且环N鼓勵,卻成為女性們外出工作的重要制約因素。 離散化是農村留守婦女家庭生活的常態(tài)。 留守婦女能長期忍受家庭離散化帶來的家庭功能缺損的影響,和農村傳統(tǒng)的性別分工有著重要關聯。 盡管當前農村社會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觀念仍具有重要的影響力。 X 村的留守婦女大多認為,丈夫外出掙錢養(yǎng)家,自己在家照顧孩子和老人,這樣的分工再正常不過了。她們大都認為,“男的在外面只管賺錢就好,別的不用管那么多”。 比如留守婦女E,丈夫在廣東搞裝修。 她這樣看待夫妻間的分工:“畢竟現在作為男的在外頭可選擇的工作多,掙的錢也比女人多。那時候我生完孩子,肯定是要留在家里照顧孩子的,再說俺是個女的,照顧孩子和家里更在行,靠男人照顧家不放心,而且村里人都是這個思想,所以我們村里出去打工的主要還是男的,留在家里侍候老小的基本都是女的。”留守婦女F 也說:“外出掙錢養(yǎng)家肯定要靠男的了,再說女人照顧家庭方面比男人強多了?!盭 村女性未婚前大都有過外出打工的經歷,但隨著年齡增長,外出打工一段時間后,就出于家庭的需要退出了流動人口行列。總體而言,農村男性外出務工經商具有持續(xù)性、長期性、受婚姻狀況影響小的特點;農村女性外出務工經商則具有間斷性、不穩(wěn)定性、受婚姻狀況影響較大的特點。
近年來,隨著互聯網的迅速發(fā)展,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更加便捷和暢通。 X 村基本上每家每戶都裝上了寬帶,信號也比較好。 調查發(fā)現,農村留守婦女和丈夫現在聯系最多的方式就是微信語音或視頻聊天。 有些婦女還會利用抖音發(fā)視頻,讓丈夫可以隨時了解和關注家中的大小事情。 這種現代化的通信工具讓夫妻間的溝通和交流變得更加容易,通信交流的花費也比較小。 他們可以隨時通過視頻了解對方的生活狀況,關注對方的喜怒哀樂,增進了夫妻之間的感情和信任。 夫妻關系好的家庭,兩個人之間每周要聯系通話四五次。妻子通過視頻也能看到丈夫在外工作的場景,體會丈夫在外打拼的辛苦和不易,增加了對丈夫外出務工的理解和憐愛。 留守婦女G 說,家里兩個孩子,女兒讀高中,兒子讀初中,家里還有生病的婆婆,用錢的地方比較多。 丈夫在廣東當快遞員,每天風吹日曬的,也舍不得吃好的,經常自己買點干面條在出租屋里煮一煮,放點鹽、辣椒面就是一頓飯,一頓飯的費用不到一塊錢。 丈夫在外面不辭辛苦地掙錢,還省吃儉用,每月都按時把錢匯給她。 兩個人幾乎每天都要視頻聊天一次,有時候視頻里看著丈夫都覺得心疼得很。 丈夫還總是感謝她為這家付出了很多,體諒她的辛苦和不容易。夫妻雙方互動的增多,有利于維系夫妻感情,有效的互動和彼此的關愛和體諒是農村留守婦女家庭長時間分而不斷、離而不散的重要因素。
農村留守婦女家庭的離散化,和中國城鄉(xiāng)二元結構體制下發(fā)展工業(yè)化、城市化有關。 丈夫外出務工,妻子留守在家,但這并不說明他們愿意永遠接受這種分離的狀態(tài)。 有的丈夫在城市的發(fā)展比較穩(wěn)定后,會想方設法把妻子、兒女逐個接到所在城市生活。 X 村近些年已先后有十來戶人家搬到城里生活,成為村里人艷羨的對象。 對未來一家人團聚、過上好日子的期待,增強了他們對家庭成員分離狀態(tài)的耐受力。 只要城市給農民們提供一定的就業(yè)空間,大多數青壯年農民仍然愿意選擇到城市打工或經商。 當地企業(yè)少,能吸納的勞動力極為有限,也沒有什么集體經濟的收益,僅靠一畝地的收入和國家的糧食補貼,他們連一家人的生計都難以維系。 只有當城市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故鄉(xiāng)的家才又成為他們的歸宿之地。 農村留守婦女的家庭,哪怕是丈夫在城里工作很好,甚至在城里已經買了房子,每家仍然都在村子里修建了不錯的房子,只為哪一天在城里呆不下去時,老家仍然有個他們自己的“窩”可以回歸。 在城鄉(xiāng)二元體制下,農民對重返土地做好了心理預期。如果城鄉(xiāng)二元結構體制繼續(xù)存在下去,家對外出流動的丈夫和農村留守婦女更是具有永久性歸宿的意義,成為他們不可割斷的根[8]。 我們應充分認識到“家”對農民來說意義非凡。 家庭作為重要的人口、經濟和社會關系再生產的組織,在農民的心中無可替代。 留守婦女H 的經歷就是最好的明證。 H 有2 個孩子,一男一女。 丈夫在廣州布匹廠做搬運工,每天都要搬運成噸的布匹。 丈夫每年春節(jié)、農忙時節(jié)都回來,在家呆上十天半月就又走了。 丈夫特別吃苦能干,2017 年夫妻倆在村里用打工攢的錢蓋了兩層的小樓,倆人手里現在存了十來萬塊錢。 對于未來,她說,等孩子上大學了,也和老公一起到廣州打工去,兩個人掙錢快些,等攢夠了錢,想去縣城買套房子,將來一家人在城里過日子,一直都盼著有一天能住進城里面。
綜上所述,通過調查發(fā)現維系農村留守婦女婚姻穩(wěn)定性的機制在于家庭本位的價值觀,“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tǒng)家庭分工模式,夫妻間有效互動的增多也加強了家庭成員之間情感上的維系力,對未來家人團聚過上富裕日子的期待讓她們能克服分離帶來的諸多挑戰(zhàn)。 農村留守婦女的婚姻屬于高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但很難稱得上高質量的婚姻,作為個體,農村留守婦女和在外務工的丈夫都做出了很多的犧牲。 如何實現農村留守婦女高質量的婚姻,才是整個社會真正應關注和實現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