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潔
內(nèi)容摘要:在“元”意識的影響下,語言被放于本體的地位,這一轉向“語言言說”的詩學主張正是張棗所提出的“元詩”概念的基本語境。語言的本體轉向的另一面則是作者的大他者(預言家/上帝)轉向。本文在明確張棗的“元詩”概念的內(nèi)涵與現(xiàn)代性的基礎上,引入拉康的話語理論從“語言”、“大他者”以及“主體”三個方面對“元詩何為”的問題展開分析,為我們重新思考“元詩”結構與寫者姿態(tài)提供一種新的視角。
關鍵詞:張棗 元詩 拉康 語言
語言的本體論自誕生之初就是一個頗具爭議的議題。盡管其為文學創(chuàng)作開辟了實踐可能與理解路徑,然而一旦宣揚語言自我中心主義的“神話”,能指擺脫了所指“束縛”,寫者在短暫地自由飛翔之后,也易于陷入創(chuàng)作枯竭與內(nèi)容空洞的危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法國著名精神分析學家拉康提出了他的四種話語模式的理論,這為我們重新思考張棗的“元詩”結構與寫者姿態(tài)提供了一條有價值的思路。
一.“元詩”為何——“元詩”的概念界定及其現(xiàn)代性
(一)概念界定
對于“元詩”的定義,張棗解釋為:“詩歌的形而上學,即詩是關于詩本身的,因而元詩常常首先追問如何能發(fā)明一種言說,并用它來打破縈繞在人類的宇宙沉寂。[1]”簡言之,“元詩”就是“關于詩歌的詩歌”,元詩是把詩歌寫作行為本身當作主題進行書寫。
(二)語言本體論與消極主體性:“元詩”之現(xiàn)代性的兩個方面
metapoetry一詞原本不具備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涵,是張棗在“元”意識的影響下,重新定義了這個概念,賦予了其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涵。張棗認為,現(xiàn)代詩歌的一個基本特征即元詩“對語言本體的沉浸”,彰顯出一種封閉的美學自治理念;而現(xiàn)代性“唯一的標志”則是寫者自己成為預言家,重新奪回命名權[2]。寫者如同上帝一般,通過重新命名語言來重新命名世界。
另一方面,“元詩”的語言本體論的另一面即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消極性(否定性)”寫作主體。張棗認為,與古典詩歌相比,“消極性”是現(xiàn)代詩歌的最大的特征;而與之相對應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核心意識形態(tài)”正是寫者姿態(tài)的“消極主體性”。艾略特將詩人比作一種“工具”的非個性化理論正在這種“核心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反映[3]。
二.“元詩”何為——從拉康的思路切入語言、大他者與主體
(一)讓“語言”說話
在《自我與本我》中,弗洛伊德表明,正是閹割、挫折與喪失構成了人的自我。跟隨弗洛伊德發(fā)展而來的拉康派精神分析證明了他的論題:無意識聯(lián)系著語言——聯(lián)系著可以道說的東西和無法道說的東西。自我竭盡全力地想要壓抑無意識,前者借由其形式化的力量而禁止后者進入語言性的表達。然而在拉康的晚年工作中,他認識到,中介實在界與想象界的關鍵性任務已經(jīng)不再是由象征界的語言或“父性隱喻”來肩負。語言不僅不再能夠充當一種“抵御”實在界的“庇護”;而且就其本身而言,它還變成了一種“威脅”或“危險”。近乎僵死的語言已經(jīng)不再能夠塑造我們的身體。而元詩的寫作則需要盡力克服可茲利用的那些語言的特定僵死性,從而將語言重新引入身體,以語言的共振及其詩性來影響身體的情動。
缺失與不滿必然導向追求與創(chuàng)造。張棗的元詩命題中也包含著這樣一個創(chuàng)造命題。他認為詞不是物,語言所代表的象征秩序抹除了主體,但對無意識主體而言,其回歸又只能訴諸言說。而語言的效果即為拉康所說的“無意識”。正因為張棗以魯迅為對象展開對元詩的討論,元詩這一命題才成為一個癥候性的問題。張棗認為,《野草》這一杰作正是魯迅奮力克服“無話可說”、“想要寫”但“無從寫”的困境的產(chǎn)物:“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jīng)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①”
在張棗看來,魯迅的《野草》的出發(fā)點即在于《野草》在語言功能上已經(jīng)升華至形而上的維度。這部散文詩的第一主題即在于表達極端的生存困境,而這種生存困境則轉化為語言困境。元詩從能指的控制中釋放了想象性關系,并在此基礎上改變了元詩的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我”形態(tài),通過一種“開放型自我”重新塑造主體與語言以及主人話語的關系。這種自我具有一種相當特殊的全新功能,即開放、打破和解放想象界的功能。元詩打破了僵死語言的牢不可破的封閉循環(huán),打破了自我的牢籠。這是一種并非由“循環(huán)”形態(tài)而限定的自我,這種自我使其自身經(jīng)由想象界而向著實在界開放,象征界語言的盔甲已然脫去。而語言困境與重新命名詞語的嘗試、主體的缺席及其物質(zhì)化為文本賦予了動態(tài)、矛盾、辯證而復雜的語言增值力。
在拉康的話語理論中,主體是分裂的、被抹除的,這種閹割是其進入象征秩序(語言)不得不付出的代價。盡管這是所有主體的共性,但對于元詩的創(chuàng)作者而言,他們對主體之分裂的感受更加深刻與敏銳,同時也在痛苦中更加渴望找回原初那被象征秩序(語言)閹割掉的存在,復歸完滿的主體。不向主體的欲望讓步,是一種拉康式精神分析的倫理訴求;在這一點上,元詩的創(chuàng)作者相比一般人有更突出的表現(xiàn)。而元詩的這種探索與追尋既無法訴諸以理性主義為旨歸的大學話語,也并非以精神分析為模式的分析話語,而是和臆癥患者相似,必然訴諸幻想形式。
盡管都是訴諸幻想形式,張棗的幻想?yún)s不會像臨床臆癥患者那樣,在無形之中生成又在無形之中消失殆盡,而是會留下元詩作品。元詩創(chuàng)作意味著擱置既成的話語,然后對周遭世界與詩人內(nèi)心幻象進行集中的、結構性的命名,并直面隨之而來的失語的反復詰難,正如張棗在《空白練習曲》中所表現(xiàn)出的失語之苦以及對抗失語的巨大努力。構成語言的那些不斷激增的能指,就其本身而言,其中的每一個能指都是“無意義”的。這些能指只可能會指向其他的能指,從而來許諾某種可能的(未來的)意義。但這樣的意義就其本身而言卻永遠都不會最終兌現(xiàn),它總是會需要“下一個”能指來生產(chǎn)“意義的假象”?!俺鋵嵉囊饬x”即“僵死的語言”。這些能指也同樣是我們的欲望的載體,因為它們向我們許諾說,總有一天我們將會兌現(xiàn)由能指切割掉的那一部分享樂。這些“延遲滿足”的結構也同樣適用于語言對于“終極意義”的許諾——這些滿足必須被推遲到死亡的時刻為止。似乎,這些就是對于所有“言在”而言的規(guī)則。然而,元詩的寫作卻改變了這些規(guī)則,即通過一種“用能指來攜帶享樂”而不是“用能指來壓抑享樂”的方式。
(二)讓“大他者”說話
在拉康看來,大他者是象征的,大他者難以同化,具有根本的另我性(alterity)。而小他者則隸屬于想象秩序,是一個自我投射的與自我相似的鏡像,而非現(xiàn)實世界里區(qū)別于自我的另外一個主體。而大他者則打破了想象秩序的虛幻性,與律法及語言一同被拉康納入了象征界[4]。伊萬斯認為,之所以大他者不在想象界而在象征界,就是在于對每一個主體而言,大他者都是已經(jīng)被特殊化了的獨特存在。大他者代表了在自我與其他主體之間起樞紐作用的象征界[5]。拉康作為著名的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家,曾被巴特勒批評為菲勒斯主義者,使象征秩序的地位過于重要、不可撼動。主體在強大的象征秩序與“父親的名字”的統(tǒng)治下,要想保證不陷入瘋狂,而被社會所排除,就只能臣服與妥協(xié)。然而細細研究拉康的理論就能發(fā)現(xiàn),拉康并不認為象征秩序是不可撼動的。正如齊澤克所言,主體不冒險懸置大他者——懸置保證了主體之身份的社會象征網(wǎng)絡——就不會有真正的倫理行為。顯然,齊澤克借用“懸置”這個概念表現(xiàn)出其觀點的辯證與圓通性。
大他者的地點是元詩創(chuàng)作能夠發(fā)生的起點,也是其基本情境。張棗以元詩的視角思考《野草》中的《求乞者》,認為這個求乞者是另一個深陷語言危機中的“我”,第二部分的“我”正是第一部分的求乞者,“我”與求乞者之間的對話也即與魯迅創(chuàng)造的“舊我”之間的對話?!拔摇睂η笃蛘叩脑鲪骸岩?、煩膩等負面情緒,也皆為對這個從自我中分裂出去的“舊我”的。在“實有”的“黑暗與虛無”中,“我”喪失了自我同一性,如同《狂人日記》中的那個精神分裂癥患者。在大他者構成的無限延異的能指鏈條中,總會有已逃脫或者尚未到達的能指,大他者具有根本上的殘缺性,并不存在完滿的大他者。在元詩的寫作中,大他者可以被看作一個地方,在這個地方元詩產(chǎn)生并且發(fā)生。而作為區(qū)別于自我的另一個主體也只能在這個場所中存在。元詩既無法從自我中產(chǎn)生,也無法從主體中產(chǎn)生,而只能從大他者中產(chǎn)生。
(三)讓“主體”說話
對于神經(jīng)癥類型的主體而言,即使是“閹割”得徹底的“正?!钡娜?,也必然會存在無法被完全被象征化的“剩余”存在。而對于精神病類型的主體而言,主體在父名脫落中也不一定完全陷入瘋狂,而是可以通過“圣狀”的方式將因缺失父名能指而難以扭結起來的三界結構重新扭結起來,從而重建在父名缺失中的主體性,成為具有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主體。拉康的話語理論表現(xiàn)出在“父名”統(tǒng)治下主體無法被完全象征化的部分,從而為主體的自由與可能性開辟了空間。
從主體和能指的這一特殊關系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言語的產(chǎn)生正是源于主體的欠缺;正是在這種欠缺中,主體才渴求發(fā)聲、想要說話。詩歌主體圍繞著欲望對象(缺失物)組織起來的話語模式的典型代表,就是元詩。元詩創(chuàng)作者試圖在幻想中追求那無法到達的原初能指;而這一物質(zhì)化的元詩文本,就是詩人想要表現(xiàn)原初能指而不得后不得不訴諸的次生能指。對于拉康而言,規(guī)則與欲望存在著互為正反的關系。拉康認為,欲望的形成不是因為客體的缺失,而是因為將缺失作為客體。在法語體系中,“名字”(nom)和“沒有”(non)的“聲音圖像”相同。所以,“父親之名”不過是語音學上的一個誤用例子?!案赣H之名”的虛無與能指所指的分離,使其自身被卷入在無窮化中的語言物質(zhì)性范圍中,這樣一來,便使得表意鏈形成斷裂,從而指向孤立的能指,撕裂了詩歌原本的整體性構造。
根據(jù)主體誕生的法則,能指鏈條的指向物在最初就被抹除了。因此這個鏈條是無法終止、無限循環(huán)的,能指的領域中根本不存在那個無意識主體竭盡全力想要通過言說到達的地方。因此,元詩寫作這一“空白練習曲”與“朝向危險風景的旅行”亦是難以劃下休止符。拉康的無意識概念反對內(nèi)與外的二元對立,它是主體間的,是一個過程,而不具有物質(zhì)性與實體性。也正是因為元詩寫作這種“勞作”與“運動”的獨特性,無意識主體的顯形與建構才成為一種可能。
張棗認為,中國失去了古代的傳統(tǒng)與西方“上帝死了”是“同構” 的。在“詩人與母語”一文中,他指出,五四白話文學運動的最深層動機是尋找暗喻。元詩的語言與五四白話文學運動的首倡者胡適先生為代表的實用主義語言不同,元詩的創(chuàng)作并非是神經(jīng)癥人格主體的壓抑機制,而是與喬伊斯的寫作類似,更類似于在父名屏蔽下精神病主體對三界的扭結運動?!笆睢边@個概念是拉康在第23期討論班提出來的,即“Le Sinthome”。拉康認為,對于喬伊斯而言,喬伊斯的人格主體中是缺少“父親的名字”的,因此他是屬于精神病的人格結構。由于“父名”這一原初能指被排斥了,喬伊斯的文字中沒有一個符號、象征的維度,完全跌入到了實在界的混沌與空洞之中,從而缺失了意義。元詩同樣是作為實在之物,作為話語的物質(zhì)載體、語言的物質(zhì)屬性得以顯現(xiàn)。元詩的這一實在屬性,使其與喬伊斯之“圣狀”一樣,發(fā)揮增補父名的作用。
元詩理論的提出,并非抹除或者化約創(chuàng)作背后具體、復雜而豐富的社會、歷史以及文化背景,而是為我們了解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源、動力及其現(xiàn)代性提供一種新的視角。從五四以來,中國現(xiàn)代話語在基本策略上長期未能正視殖民創(chuàng)傷帶來的文化失語危機,中國現(xiàn)代文化本身就是在失語邊緣構筑起來的話語體制。元詩的消極主體性植根于動蕩時代的社會矛盾和文化失位;進一步看,也是詩人激烈地拒絕種種“替代性滿足”的直接后果,這些“替代性滿足”正是一個充斥著“病”與“苦”的“舊世界”的存在條件。在這個意義上,《野草》是典型的元詩,元詩的主體是現(xiàn)代的主體,元詩中語言的失位或錯位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兑安荨返母星榛{(diào)是極為冷峻壓抑的,然而在張棗看來,在失語的絕望中魯迅也試圖播種下希望的種子,這個種子就是“困惑”本身。而困惑的產(chǎn)生究其根本,是元詩的這種“朝向語言風景的危險旅行”所帶來的。元詩所發(fā)出的疑問,是挫折之后的疑問。與“接受失語”“認同失語”相比,發(fā)出“為什么”與“不”本身就是對于“失語”的一種反抗,也是對“什么是救國救民的良藥”的再思考。元詩的創(chuàng)作者在空白與裂縫中艱難地構建起半殖民地中國的革命主體性。而中國革命所迫切需要的主體性恰恰要在由“崩壞”所打開的“虛空”與“空白”中建立起來。圍繞著言說的不可能,元詩的創(chuàng)作主體在新詩史上開創(chuàng)了在語言內(nèi)部“解決”矛盾的各種嘗試,同時也讓革命中國的主體性通過這樣一種不可能之言說最初建立起來。
綜上所述,元詩寫作的現(xiàn)代性不僅體現(xiàn)在對形式的強調(diào)上,更體現(xiàn)出詩人張棗在現(xiàn)代性的語境下對寫者姿態(tài)的自覺與作者身份的探尋。在傳統(tǒng)詩學中,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支配地位,而語言則處于受動地位。而語言的本體轉向的另一面則是作者的大他者(預言家/上帝)轉向。拉康的話語理論不僅僅局限于邏輯上,也延伸至歷史現(xiàn)實層面。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基于拉康的這一理論視角探究中國的現(xiàn)代性語境下的元詩何為問題,并進一步探索元詩的創(chuàng)作對于中國的現(xiàn)代話語與現(xiàn)代主體建構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1]張棗:《朝向語言風景的危險旅行》,顏煉軍編:《張棗隨筆集》,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67-68頁,第66頁,第76頁。
[2]張棗:《論中國新詩中的現(xiàn)代主義的發(fā)展與延續(xù)》,顏煉軍編:《張棗隨筆集》,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21頁,第21-22頁。
[3]托·斯·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論文》,陸建德主編,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8頁,第3頁。
[4]Lacan, Jacques. Ecrits:A selection.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 Norton,1977,103.
[5]Evans, Dylan.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East Sussex:Brunner-Routledge,2001,79.
注 釋
①魯迅:《怎么寫》,《魯迅全集》(第4卷),香港文學研究社1973年版,第15-16頁。
(作者單位:西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