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秀華
小時候,我常常在村莊的屋場里鉆進鉆出,瞧稀奇、捉迷藏、找樂子。故鄉(xiāng)麥菜嶺好像是一塊內(nèi)容無比豐富的藏寶地,在那些廳堂、老屋里,總有一些從未知曉的事物為我?guī)硇碌陌l(fā)現(xiàn)。
有一次,運根爺爺家門楣上的一塊牌匾吸引了我的注意。清晨的陽光越過天井,越過我的頭頂,投射在一扇漆黑的舊門上。在門楣上,忽然有一塊薄薄的東西反射出了光亮。我走過去,看見一塊寫著紅字的牌子,那紅顏色已在歲月的剝蝕中略呈黯淡,但兩面紅旗的形狀是清清楚楚的。我仔細地辨認著那4個字——“光榮烈屬”。
當時,我對“光榮”和“烈”大約是有一些概念的。我知道,光榮與壯烈往往是和視死如歸的英雄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那時候,我還不懂什么叫死亡。村子里,每個人都如常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運根爺爺家也是如此。他有質樸的妻子,善良的兒女。他們的家庭完整而平常,會有誰“光榮”了呢?
那塊牌子背后的故事,是我奶奶講給我聽的。原來,運根的父親當了紅軍,在他走的時候,運根7歲,兩兄妹也都很小,對父親的記憶不深。后來,父親再也沒有回到他們的生活中,留給他們的只有一塊“光榮烈屬”牌和一份“烈士證明書”。在證明書上,白底黑字寫著他們的名字,證實著一家人的血脈親情關系。
不幸的是,幾年以后,運根的母親也病逝了。家庭的重擔突然落到孩子們的肩頭,他們似乎一下子長大了。那時候,運根剛剛扛得動鋤頭,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年僅6歲的妹妹則擔負起了做飯洗衣的責任,矮矮的個子,連灶上的鍋都夠不著,只能搬一張凳子站在灶臺邊煮飯。
往后,我開始注意村莊里每家每戶的門楣,發(fā)現(xiàn)這樣的牌匾還真不少。
桂生爺爺家有,流發(fā)伯伯家有,南海伯伯家也有……原來,往上幾代,全村幾乎每家每戶都曾經(jīng)有人光榮地犧牲了。無法想象,就在我們的村莊里,就在這平靜的生活之下,竟然有那么多人像我在連環(huán)畫里看到的那樣與敵斗爭。他們,不正是我心中一直景仰的英雄嗎?
長大以后,我開始留意并去尋訪有牌匾的家庭。在土坯房改造之前,隨意走進一個村莊的老屋,都可以找到很多“光榮烈屬”牌匾。因為,在20世紀30年代,作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首都的瑞金,可以說是家家有紅軍,戶戶有烈屬。
在紅軍進行戰(zhàn)略轉移的準備過程中,瑞金人民傾其所有。在中央蘇區(qū)時期僅24萬人口的瑞金,就有超過11萬人支援前線參加作戰(zhàn),5萬多人為革命捐軀,紀念館里有名有姓的烈士有1.7萬多人,無名者亦不計其數(shù)。聽父親說,光是我們村,便有67位烈士。
如果去瞻仰葉坪紅軍烈士紀念塔,你會看見塔身上嵌滿了一粒一粒的小石子,每一粒小石子就代表著一位犧牲的烈士。同樣的,在村民的門楣上,每一塊光榮牌匾都銘刻著一段不朽的記憶。沙洲壩的楊榮顯老人把8個兒子送去當紅軍,全部犧牲在戰(zhàn)場;葉坪華屋村的17位華姓后生出發(fā)長征,沒有一個活著回來……妻送郎、母送子,望眼欲穿君不歸,這樣的紅色故事,在瑞金這片土地上數(shù)不勝數(shù)。
事實上,為了支持革命,蘇區(qū)人民獻出的何止是最優(yōu)秀的兒郎?他們獻出的還有最后的一把米,最后的一尺布……
還是要說到牌匾。九堡鎮(zhèn)密溪古村的村民,把一百多塊祖上懸掛的祠堂牌匾拆下來,割下金粉送給紅軍印刷廠作原料,木匾則全部被做成了紅軍烈士的棺木。要知道,在贛南客家人的心中,祠堂是最具家族威嚴的地方,祖上的牌匾是神圣至上之物??墒撬麄儏s甘愿摘下先祖的榮光,把自己僅有的物資獻給紅軍。因為,密溪村的二百余名子弟參加了紅軍。更因為,他們堅信紅軍是可以為他們打下一片新天地的隊伍。而這一支隊伍,便是他們?nèi)杖找挂顾寄钪挠H人的隊伍。
一組數(shù)據(jù)顯示,在中央蘇區(qū)時期,瑞金人民認購革命戰(zhàn)爭公債和經(jīng)濟建設公債78萬元(舊幣,下同),支援糧食25萬擔,捐獻戰(zhàn)爭費用22萬元,捐獻銀器22萬兩……這厚重的奉獻,不是由于經(jīng)濟實力的雄厚,而是因為抱著必勝的信念。老表們總是說:“我們把自己的后代都搭上了,還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飲水思源,樹高千丈忘不了根。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央和國家部委紛紛前來尋根。1995年,新華社第一個在瑞金修建革命舊址,續(xù)寫紅色傳統(tǒng)。2004年12月,當時的國土資源部在瑞金市沙洲壩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人民委員部舊址,掛上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人民委員部史料館”和“全國國土資源系統(tǒng)革命傳統(tǒng)教育基地”兩塊牌匾。
一個個蘇區(qū)舊址煥然一新,一個個革命傳統(tǒng)教育基地揭開了锃亮的牌匾,照亮后人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前進之路。葉坪和沙洲壩已經(jīng)成為規(guī)模較大的國家部委舊址群,也成為瑞金蘇區(qū)精神案例教學的核心教學點。
尋根的目的,不僅僅是掛上牌匾,還有對口支援,還有源源不斷來自大城市的政策反哺、溫暖關愛。在這樣的大背景下,2018年7月,紅都瑞金正式脫貧摘帽。
近一個世紀的光陰倏忽而過,懸掛牌匾的門楣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茅草屋或土坯房里的小木門,再是磚混房里的大木門,后來是小洋樓里氣派的大鐵門。欣慰的是,紅軍的后代都遠離了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命運,擁有了真正的安穩(wěn)和幸福。
我想,無論是國家部委的牌匾,還是烈士家庭的牌匾,無不印證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與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血脈相承的聯(lián)系。在這種葉和根的體認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牌匾,無一例外輝映著時代之榮光。
(摘自《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