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鵬
作為全球為數不多的共享跨國民族認同的國家集團,阿拉伯世界既沒有形成一個高度一體化的經濟地理單元,也沒有出現類似20 世紀80、90 年代亞太地區(qū)“雁行模式”那樣的產業(yè)分工體系,而是基于石油租金的政治性外溢形成了一個區(qū)域經濟體系。[1]該體系對阿拉伯富油國(如沙特、阿聯酋、卡塔爾、科威特)和貧油國(如埃及、敘利亞、約旦、黎巴嫩)的戰(zhàn)略行為、國內政治經濟和地區(qū)權力結構,都產生了重大影響。當前國內外學界對阿拉伯地區(qū)秩序的研究多側重于地緣政治博弈的視角,對區(qū)域經濟影響的分析相對不足。本文以1971 年以來的油價波動周期[2]為時間線索,考察阿拉伯區(qū)域經濟體系的起源、構成、演進,及其與地區(qū)政治秩序之間的互動。
“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前近四十年里,阿拉伯世界始終維持著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經濟秩序。沙特-埃及政治軸心與石油租金的跨國流動,構成這一秩序的兩大支柱。
“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前近四十年里,阿拉伯世界始終維持著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經濟秩序。沙特-埃及政治軸心與石油租金的跨國流動,構成這一秩序的兩大支柱,其根源可追溯至冷戰(zhàn)時期特定的地區(qū)和國際政治環(huán)境。
1973 年和1979 年兩次石油危機、1979 年伊朗伊斯蘭革命以及蘇聯入侵阿富汗等事件,大大提升了阿拉伯富油國對于西方戰(zhàn)略、能源和金融安全的重要性。1967 年阿以戰(zhàn)爭埃及、敘利亞遭遇慘敗后,沙特終于在1970~1974 年與埃、敘兩國新領導層建立起穩(wěn)定的合作關系。盡管之后地區(qū)局勢和阿拉伯國家間聯盟關系經歷多次波折,以沙特為首的阿拉伯富油國始終將埃及等核心貧油國視為平衡地區(qū)和國內安全威脅的重要合作伙伴,以資本優(yōu)勢彌補物質權力弱勢,最終在冷戰(zhàn)和海灣戰(zhàn)爭結束初期實現了兩大國家集團之間權力的整體均衡。
在上述進程中,海灣阿拉伯富油國面向貧油國逐漸搭建起援助、僑匯、貿易三大經濟紐帶,以之為杠桿撬動與特定國家關系的調整和地區(qū)權力平衡的轉移,也奠定了一種獨特的區(qū)域經濟體系。首先是以贈款和優(yōu)惠貸款為主要形式的官方發(fā)展援助(ODA)。盡管不同時期有所波動,以沙特、科威特為代表的阿拉伯富油國始終是阿拉伯貧油國外部援助的主要捐贈國。1970~2004 年,官方發(fā)展援助平均占埃及、約旦國民總收入(GNI)的6.79%和15.36%,而阿拉伯國家分別占兩國接收援助總額的30%和56%,在敘利亞則高達84%。同期,敘利亞、埃及、約旦三國分別吸收了阿拉伯捐贈國對外援助總額的24%、22%和16%。[3]
其次是阿拉伯外籍勞工及其僑匯收入。20 世紀70~90 年代,鑒于自身勞動力短缺的現實以及地區(qū)國家間政治關系的改善,海灣富油國開始執(zhí)行相對自由的勞工政策。從1973 年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前夕至1975 年,阿拉伯國家內部移民勞工數量由68 萬猛增至130 萬,1975 年阿拉伯移民勞工占海灣國家外籍人口的72%。盡管此后這一比重不斷下降,但富油國內阿拉伯移民勞工整體規(guī)模仍呈上升趨勢。[4]埃及、約旦、黎巴嫩、敘利亞是海灣國家阿拉伯外籍勞工的最主要來源國,僑匯收入在上述國家經濟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以埃及為例,1977~1999 年官方僑匯收入平均占埃及GDP 比重的8.89%,而1999 年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以下簡稱“海合會”)國家占據埃及全部僑匯收入的49%。[5]
最后,區(qū)域貿易的紐帶。阿拉伯國家間貿易同樣在20 世紀70~90 年代迅速擴大,但表現出低水平波動、地域集中和不平衡依賴等特點。阿拉伯國家間出口占其出口總額比重由1970 年的5.2%升至1990 年的9.4%,至1995 年又降至6.7%,明顯低于其他重要的區(qū)域經濟集團。1998 年阿拉伯國家間出口中約60%流向海合會國家,最依賴區(qū)域內貿易的埃、約、敘、黎、蘇丹五國對阿拉伯國家的出口占其出口總額的22.7%,其中10.2%流向了海灣富油國。[6]可見,至20 世紀末,阿拉伯世界已建立起一套獨特的區(qū)域經濟體系,石油租金通過上述三大紐帶實現了從富油國到貧油國的“涓滴效應”。
基于援助、僑匯、貿易等紐帶的區(qū)域經濟體系,從三個層面奠定了當代阿拉伯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基石。
基于援助、僑匯、貿易等紐帶的區(qū)域經濟體系,從三個層面奠定了當代阿拉伯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基石。國際層面,冷戰(zhàn)后期美國通過與海灣富油國之間的合作,成功分化和弱化了中東親蘇陣營,囊括了核心富油國和貧油國的親美集團也成為后冷戰(zhàn)時期美國在中東地區(qū)單極霸權的支柱之一。地區(qū)層面,海灣富油國以經濟權力優(yōu)勢彌補軍事、政治權力弱勢,最終圍繞埃及-沙特軸心實現了兩大國家集團間整體的權力均衡。國內層面,基于與貧油國的政治合作、盟友關系以及相對穩(wěn)定的地區(qū)環(huán)境,富油國在20 世紀70~80 年代大大推進了國內的制度建設,也奠定了基于高福利體制的根基。對貧油國而言,海灣國家援助、僑匯的涌入和本國石油收入的增加,確保其在70 年代能夠暫時回避結構性經濟改革和人口控制的壓力。80 年代中后期經濟衰退、失業(yè)率、外債等問題在貧油國全面爆發(fā)時,又是海灣戰(zhàn)爭期間來自富油國的戰(zhàn)略性援助以及隨后的低油價,幫助埃及、敘利亞等國政府獲得喘息之機,繼續(xù)艱難維系著既有的經濟發(fā)展模式。[7]
海灣資本與貧油國新興裙帶資本集團之間的共生關系,加劇了貧油國內部的不平等現象
然而,這一區(qū)域經濟體系從一開始就顯露出明顯的內在缺陷。首先,富油國與貧油國之間的經濟相互依賴具有明顯的非對稱性,這也決定了兩者間經濟關系易被政治化、安全化。兩伊戰(zhàn)爭和海灣戰(zhàn)爭期間,海合會國家和伊拉克已開始將援助和僑匯用作向敘利亞、也門、埃及和巴解組織施壓的權力資源。[8]
其次,在既有發(fā)展模式下,富油國和貧油國維護社會經濟穩(wěn)定的邏輯蘊涵著深刻的內在矛盾。富油國的財政和國際收支平衡嚴重依賴油氣出口收入,而貧油國政府對民眾的巨額能源、食品補貼以及國內能源消耗的快速增長,決定了其經濟增長和社會穩(wěn)定有賴于相對穩(wěn)定的低油價。長期來看,依靠石油租金從富油國向貧油國的“涓滴效應”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結構性矛盾。
最后,外部強力支撐下的權力與財富失衡。1965 年埃及國民生產總值(GNP)是沙特的近3 倍,至1977 年埃及占阿拉伯世界GNP 的比重已從1965 年的23.4%降至7.9%。2004 年沙特、阿聯酋、卡塔爾、科威特四國經濟能力都超過埃及,而同期阿拉伯世界軍事能力最強的五國則是埃及、敘利亞、沙特、阿爾及利亞和利比亞。[9]非對稱的經濟相互依賴可能有助于軟化這種經濟-軍事權力的失衡,但正如海灣戰(zhàn)爭所揭示的,美國對富油國的安全保障才是維持這一狀態(tài)的根本支柱。在海灣戰(zhàn)爭后近40 年的時間里,隨著阿拉伯富油國與貧油國之間的經濟紐帶不斷發(fā)展變異,既有地區(qū)秩序中的結構性缺陷也時隱時現,最終在“阿拉伯之春”中全面爆發(fā)。
富油國的財政和國際收支平衡嚴重依賴油氣出口收入,而貧油國政府對民眾的巨額能源、食品補貼以及國內能源消耗的快速增長,決定了其經濟增長和社會穩(wěn)定有賴于相對穩(wěn)定的低油價。
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主導的新一輪經濟全球化進程迅速席卷全球。不同于前一時期,外國直接投資(FDI)在阿拉伯國家經濟關系中的重要性迅速上升,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石油資本擴張需求與地區(qū)政商環(huán)境變化之間的契合與共謀。
1998 年以來全球油價進入新的上升周期,海灣富油國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和國際產業(yè)分工中的地位顯著提升??紤]到“9·11”事件后西方市場的投資風險、投資回報率等因素,海灣富油國投資主體選擇將相當一部分剩余資本投向阿拉伯貧油國。在富油國內部,20 世紀80 年代末期以來,不同海灣國家王室成員開始大規(guī)模涉足經濟領域,海灣“國家資產階級”和私營資本迅速擴大資本輸出。在同期的貧油國,執(zhí)政家族權力繼承的考量逐漸主導了埃及、敘利亞等國的政治生活,新生代權力精英試圖借助經濟自由化改革鞏固其社會支持基礎,因此將吸引外國投資樹立為國家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的核心。在國際、地區(qū)和國內政治經濟環(huán)境發(fā)生快速變化的背景下,阿拉伯富油國與貧油國之間的非對稱經濟依賴在投資領域迅速深化。
2003~2009 年,海灣國家在約旦、黎巴嫩、埃及、巴勒斯坦、敘利亞的FDI 總額高達692 億歐元,同期歐洲和北美在上述五國的投資分別為229 億和52 億歐元。海灣投資在2007 年分別占埃、約兩國FDI 的25%和35%,2008 年在敘、黎兩國則占70%以上。[10]
從投資領域來看,海灣資本在阿拉伯貧油國的四大關鍵領域迅速占據了主導地位。第一,房地產及相關上下游行業(yè)。海灣財團通過直接參與競標、控制投資對象國公司少數股份、參與公私合營(PPP)項目等方式,深度滲透埃及、阿爾及利亞、約旦、摩洛哥、黎巴嫩、突尼斯、利比亞、敘利亞等國的房地產開發(fā)和基礎設施建設。第二,通信服務業(yè)。上述八國全部26 家手機服務商中的14家全部或部分地為海灣財團擁有,海灣國家通信公司控制著伊拉克、約旦、摩洛哥、突尼斯等國移動通信市場的最大份額。第三,金融服務業(yè)。通過直接建立分支機構、企業(yè)并購等方式,海灣資本在很大程度上主導了阿拉伯貧油國的銀行、保險和其他金融服務業(yè)務。2006~2015 年,上述八國和也門金融部門接受的外國投資總額為143 億歐元,其中海灣國家占據65%。在黎巴嫩、約旦、埃及、突尼斯、巴勒斯坦、敘利亞和伊拉克,海灣相關銀行占據所有上市銀行總市值的57%。第四,食品和農產品行業(yè)。沙特、阿聯酋、科威特等國企業(yè)通過土地收購、建立分支機構、合資或入股等方式,在蘇丹、埃及等貧油國農產品生產、銷售、物流、儲藏等環(huán)節(jié)占據重要份額。[11]
需要強調的是,這種投資深化的背后既有資本擴張自身的邏輯,也有權力精英政治考量的印記。無論是海灣國家出于本土糧食安全考量支持私營企業(yè)收購、投資鄰國農業(yè)用地,海灣財團在房地產、通信等新的尋租領域與貧油國新興裙帶資本及其背后新生代權力精英的深度合作,還是海灣商業(yè)銀行向埃及、黎巴嫩等國政府的大規(guī)模貸款,實際上都體現了資本積累與政治投資邏輯的相互補充。私人資本控制下海灣企業(yè)的投資行為,在很多情況下都反映、順應和利用了海灣國家王室的政治意志和現實經濟利益。
對阿拉伯貧油國而言,海灣資本短期內的快速擴張配合其國內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共同催生了意想不到的社會經濟后果,最終撼動了已維系四十年之久的阿拉伯地區(qū)秩序。
對阿拉伯貧油國而言,海灣資本短期內的快速擴張配合其國內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共同催生了意想不到的社會經濟后果,最終撼動了已維系四十年之久的阿拉伯地區(qū)秩序。從受益者的角度來看,海灣資本與貧油國新興裙帶資本集團之間的共生關系,為后者的積累財富提供了便利,加劇了貧油國內部的腐敗和不平等現象。在埃及,有政治背景的大型公司在銀行信貸中占據絕對優(yōu)勢,22 家此類企業(yè)占據了全部122 家大型上市企業(yè)銀行負債總額的92%??紤]到海灣資本相關的銀行占據埃及銀行部門總資產的約30%,其對埃及裙帶資本集團的支持顯然不容忽視。[12]除間接擠壓中小型企業(yè)的生存和發(fā)展空間之外,沙特、阿聯酋巨型財團還利用與投資對象國權力精英的關系,低價收購該國國有土地和資產,類似跨國權錢交易引發(fā)的民憤2011 年初就曾在埃及全面爆發(fā)。[13]
從受害者的角度來看,一方面,海灣資本涌入為貧油國政府深化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提供了強大助推力,原來構成政權支持基礎的中低收入群體則成為改革的最大受害者。為推動農業(yè)用地商品化,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埃及、敘利亞政府先后大幅修訂與土地所有權、使用權租賃相關的早期立法,導致大量小農失去土地。黎巴嫩、約旦政府則修訂了一系列規(guī)管房屋租賃者與所有者關系的法律,通過默許驅逐租戶為城市地產開發(fā)商移除了最重要的障礙。另一方面,海灣資本向房地產、金融等行業(yè)的聚集,加劇了阿拉伯貧油國產業(yè)結構的資本深化傾向,對相關國家就業(yè)和貧困問題的解決卻貢獻乏力。在埃及,海灣資本的涌入,并未推動埃及政府發(fā)展能夠吸納大量勞動力并提供穩(wěn)定就業(yè)機會的制造業(yè)。投資最密集的房地產業(yè)無法提供穩(wěn)定就業(yè),且難以吸納受過高等教育的龐大青年群體,金融和通信服務業(yè)的創(chuàng)造就業(yè)能力則更有限。結果,海灣投資的受益群體高度集中,受害群體卻非常龐大,催生的僅是相關國家“無發(fā)展的增長”。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富油國油氣收入的“涓滴效應”曾長期是貧油國維系政治和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支柱;但同樣來自富油國的資本擴張,卻間接引發(fā)了貧富差距增大、弱勢群體不滿、特權群體腐敗等問題,緩慢動搖了貧油國的社會穩(wěn)定,最終導致冷戰(zhàn)后阿拉伯地區(qū)秩序在其經濟薄弱環(huán)節(jié)貧油國的崩塌。
海灣資本涌入為貧油國政府深化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提供了強大助推力,原來構成政權支持基礎的中低收入群體則成為改革的最大受害者。
2010 年末爆發(fā)的“阿拉伯之春”,暫時打破了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以及海灣資本在阿拉伯世界的擴張勢頭。隨著政治動蕩迅速從突尼斯蔓延至整個地區(qū),以沙特為首的海灣富油國同時面臨一系列重大挑戰(zhàn)和復雜機遇。
一方面,阿曼、巴林和也門政局的動蕩乃至更迭,對海灣富油國政權安全構成重大威脅;重要的地區(qū)盟國埃及、約旦、摩洛哥、突尼斯前途未卜,西方式民主選舉很可能會將這些國家的政治伊斯蘭勢力送上臺;伊朗、土耳其等非阿拉伯勢力介入使得地區(qū)博弈復雜化;奧巴馬在埃及抗議活動爆發(fā)尚不足一周時就拋棄了與美國已有三十年友誼的穆巴拉克政府,這一立場引發(fā)了沙特、阿聯酋等國領導人的憤怒和恐慌。另一方面,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等傳統阿拉伯強國在此輪變局中遭受重創(chuàng),阿拉伯世界出現明顯權力真空;敘利亞政權的存亡則將直接決定伊朗及其地區(qū)陣營的影響力。2013 年10 月,長期主管沙特情報部門的圖爾基·本·費薩爾親王在一次講話中表示,沙特將需要應對伊朗在伊拉克、巴林、科威特、黎巴嫩、也門、阿聯酋和敘利亞等國“干預和破壞穩(wěn)定的行為”。[14]2011~2017年,正是基于對上述新挑戰(zhàn)與戰(zhàn)略機遇的認知,沙特、卡塔爾、阿聯酋等富油國一改以往維持現狀的地區(qū)政策,轉向更為積極甚至帶有進攻性的現實主義外交。
經濟權力優(yōu)勢一直是海灣富油國推行其外交政策的重要杠桿,這一輪政策調整也迅速反映在富油國經濟外交政策的一系列轉向之中。第一,與前一時期相比,“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富油國將與貧油國之間既有的經濟紐帶全面政治化,政治性轉移支付的重要性空前凸顯。沙特、科威特、阿聯酋、卡塔爾等海灣富油國通過“生存性對外援助”穩(wěn)定海灣地區(qū)窮國(巴林、也門)和其他貧油君主國(約旦、摩洛哥)的政治社會秩序,避免動蕩波及海灣地區(qū)。對突尼斯、埃及等轉型中的共和制貧油國,富油國則通過許諾和控制“戰(zhàn)略性對外援助”的流入,尋求影響兩國轉型進程,進而試圖主導地區(qū)格局的重塑。2011~2014 年穆兄會候選人穆爾西當選總統、執(zhí)政和被推翻前后,上述海灣富油國對埃及援助的流動變化,反映出該時期海灣國家經濟外交的高度政治化趨勢。[15]對黎巴嫩等立場搖擺國家,沙特、阿聯酋、科威特、巴林等國在2011~2016 年則多次采取中止軍援、威脅驅逐本國黎巴嫩籍勞工、宣布旅行禁令或減少航班等措施,以外援、僑匯、服務貿易收入為杠桿向黎政府和真主黨施壓。
“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富油國將與貧油國之間既有的經濟紐帶全面政治化,政治性轉移支付的重要性空前凸顯。
第二,在政治性支付轉移中,直接在央行存款超越傳統的贈款、貸款、優(yōu)惠能源產品等方式,成為這一時期海灣富油國向貧油國施加政治經濟影響的最重要杠桿。這一點在埃及表現得最為明顯。2011 年以來,海灣富油國不斷承諾向埃及央行注資,2014~2016 年,海灣國家在埃及央行存儲的金融資本已從70 億美元猛增至168 億美元。海灣國家存款占埃及政府外匯儲備相當大的比例,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埃及政府在危機情況下進口商品、調節(jié)匯率、刺激流動性的能力;海灣國家一旦提取存款,必然導致埃及金融市場爆發(fā)嚴重危機。上述變化無疑大大強化了海灣富油國對埃及政府政治經濟決策的影響力。[16]
“阿拉伯之春”暫時打破了海灣資本在阿拉伯世界的擴張勢頭
“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的最初五年,海灣阿拉伯富油國表面上提升了自身在地區(qū)政治中的影響力,但它們對貧油國政治進程的深度干預,卻使貧油國、阿拉伯世界乃至海合會國家內部呈現出弱化和分化的態(tài)勢。在“阿拉伯之春”爆發(fā)的幾年里,國際油價仍處于上升階段,海灣國家得以將大量資源投入地緣政治博弈,卻因此錯過了對國內經濟進行結構性調整的又一窗口期。地區(qū)權力結構失衡的潛在風險,也終因油價在2014 年后進入下滑階段而全面爆發(fā)。
“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的最初五年,海灣阿拉伯富油國表面上提升了自身在地區(qū)政治中的影響力,但它們對貧油國政治進程的深度干預,卻使貧油國、阿拉伯世界乃至海合會國家內部呈現出弱化和分化的態(tài)勢。
2014 年下半年起國際油價開始經歷斷崖式下跌,自2016 年跌至最低點直至2020 年新冠疫情暴發(fā),長期在低于80 美元/桶的低位徘徊。油價暴跌和前一階段擴張性財政政策疊加導致的財政壓力,地緣政治博弈帶來巨大的資源消耗,美國政府在中東地區(qū)收縮態(tài)勢的延續(xù),以及全球能源轉型的根本挑戰(zhàn),迫使海灣富油國自2015 年起整體將政策重心轉向國內經濟改革,在地區(qū)軍事和政治博弈中的經濟資源投入趨于減少。在這一背景下,既有區(qū)域經濟體系中的聯系紐帶、經濟關系的強度乃至整個體系,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
海灣富油國間的同質化經濟競爭正愈演愈烈
單純從數據來看,2015 年以來,阿拉伯富油國與貧油國之間的四大傳統經濟紐帶都經歷了不同程度的波動和弱化。其中,僑匯和貿易的總體波動較小,投資和援助的波動或降幅較大。其一,僑匯方面,從海灣幾個主要僑匯寄出國的僑匯外流規(guī)模來看,沙特在2015 年后明顯減少,阿聯酋在2010~2019 年持續(xù)增長,科威特和卡塔爾平穩(wěn)波動。從貧油國僑匯流入規(guī)模來看,埃及僑匯收入在2015 年后繼續(xù)增長,但約旦、黎巴嫩僑匯流入在2015~2016 年后明顯減少。[17]其二,貿易領域,貧油國向富油國的出口出現波動,進口基本平穩(wěn)。2011~2019 年,向海合會國家出口占埃及、約旦出口比重,相比前一時期(2003~2010)顯著增加。[18]盡管2016 年后出現明顯下滑,但貧油國的非石油商品出口、服務出口和石油產品進口的需求,繼續(xù)將其與富油國經濟密切綁定。[19]其三,阿拉伯國家間外國直接投資波動較為明顯。經歷前期的平穩(wěn)增長后,阿拉伯國家間FDI 項目投資由2016 年的202 億美元猛跌至2017年的106 億美元,2018 年迅速增至253 億美元,之后再次回落。同期,埃及、約旦等貧油國獲得的投資份額基本保持穩(wěn)定。[20]其四,富油國對貧油國官方發(fā)展援助明顯下降。如沙特對外援助和貸款自2015 年起明顯減少,2020 年規(guī)模僅為2014 年峰值時的33%。沙特、阿聯酋兩國對外贈款也從峰值驟跌,并直接反映在埃及等地區(qū)受援國獲得的官方贈款數額之中。[21]
上述變化,是2014 年下半年油價進入下降階段后,阿拉伯區(qū)域經濟中兩個相反的發(fā)展趨勢綜合作用的結果。第一個趨勢是地緣政治博弈驅動下區(qū)域經濟的碎片化和“去區(qū)域化”。一方面,地緣政治和經濟競爭嚴重動搖了海合會國家的政治互信與經濟一體化進程。海灣地區(qū)原本是阿拉伯世界內部經濟一體化相對較為成功的次區(qū)域,2001 年海合會經濟協議第3 條規(guī)定了各成員國公民、貨物、資本可在地區(qū)內部平等地自由流動。然而,2017~2021 年沙特、阿聯酋等國針對卡塔爾的全面封鎖,嚴重破壞了海灣經濟一體化的既有成果,也動搖了成員國尤其是小國對海合會政治和安全機制有效性的信心。盡管危機在2021 年初告一段落,海灣富油國間的同質化經濟競爭卻愈演愈烈:海合會國家紛紛投資油氣新產能,推動新能源產業(yè)結構布局,爭奪地區(qū)金融、航運、娛樂、旅游業(yè)中心地位,搶占外國投資和就業(yè)機會。
海灣富油國延續(xù)高度政治化、競爭性的經濟外交,也造成阿拉伯區(qū)域經濟網絡的割裂和陣營化。
另一方面,海灣富油國延續(xù)高度政治化、競爭性的經濟外交,也造成阿拉伯區(qū)域經濟網絡的割裂和陣營化。在突尼斯、埃及等重要轉型國家,沙特、阿聯酋、卡塔爾三國繼續(xù)在經濟外交領域進行纏斗。2021 年7 月突尼斯總統賽義德宣布暫停議會活動后,阿聯酋、沙特開始挑戰(zhàn)卡塔爾在突尼斯經濟中的主導地位。2022 年4 月,卡塔爾則連同沙特、阿聯酋向埃及政府承諾提供220億美元援助,試圖平衡后兩國對埃及影響力。[22]在黎巴嫩等立場搖擺國家,海灣富油國繼續(xù)采取懲戒性經濟外交,如2019 年對黎巴嫩經濟危機持消極觀望態(tài)度,2021 年10 月對公民赴黎巴嫩旅游和進口黎巴嫩商品采取限制措施。對面臨戰(zhàn)后重建但被敵對陣營主導的敘利亞,海灣富油國則拒絕任何實質性的經濟投入。經濟關系的高度政治化,顯然不利于阿拉伯貧油國管控經濟危機、啟動戰(zhàn)后重建或平穩(wěn)推動經濟改革。
第二個趨勢則是資本邏輯拉動下區(qū)域經濟秩序的“再區(qū)域化”,表現為海灣大資本回歸貧油國。為吸引海灣資本注入、推進經濟改革進程,以埃及塞西政府為代表的貧油國政府迅速推翻了“阿拉伯之春”初期的多起反腐敗、反資本壟斷訴訟,出臺了一系列保護外國投資者的政策法規(guī)。這一轉向也為富油國政府和大資本集團向貧油國的回歸或擴張鋪平了道路。2013~2017 年,在埃及、約旦、黎巴嫩、蘇丹等國最大的投資項目中,沙特ACWA 國際電力集團、阿聯酋Majid Al Futtaim Group、Al Habtoor Group 財團,科威特Zain 移動通信集團等海灣私營或國企巨頭仍赫然在目。從產業(yè)分布的角度來看,2018 年阿拉伯國家間投資主要集中在房地產(63.6%)、油氣煤(12.6%)和食品煙草(9.3%)等領域。[23]
可以說,當前阿拉伯世界的經濟秩序仍在這兩股力量——“去區(qū)域化”的地緣政治邏輯和“再區(qū)域化”的資本邏輯——的拉扯和重塑之中。
當前阿拉伯世界的經濟秩序仍在這兩股力量——“去區(qū)域化”的地緣政治邏輯和“再區(qū)域化”的資本邏輯——的拉扯和重塑之中。
1967 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以來,阿拉伯知識分子曾多次哀嘆“泛阿拉伯主義”的衰亡,亦即阿拉伯政治精英在地區(qū)核心議題——遑論政治統一——上已不可能形成共識或合力。但1973 年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結束后,富油國石油租金通過多種渠道向貧油國的轉移,讓阿拉伯區(qū)域經濟實現了一定程度的整合。富油國和貧油國借此各取所需,維持了近四十年的脆弱地區(qū)平衡。然而,“阿拉伯之春”觸發(fā)的安全危機和權力失衡,推動了地區(qū)國家間經濟紐帶的政治化和安全化,讓阿拉伯世界的地區(qū)整合進程趨于停滯,在某些層面甚至發(fā)生倒退。長遠來看,全球能源轉型與美國從中東地區(qū)戰(zhàn)略收縮的大勢,意味著阿拉伯地區(qū)政治經濟秩序未來可能面臨推倒重建的災難性挑戰(zhàn)。2022 年初以來的俄烏沖突導致國際油價再次進入上漲和高位期,但只能延緩,而不可能逆轉這一長期趨勢。當然,阿拉伯富油國作為食利經濟體的性質在中短期內不會改變,富油國與貧油國之間相互的政治經濟安全需求仍在??紤]到地區(qū)權力格局達到新的平衡可能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阿拉伯區(qū)域經濟體系不會完全“去區(qū)域化”,但“再區(qū)域化”邏輯在短期內也很難逆轉區(qū)域經濟碎片化、陣營化、政治化的趨勢。
阿拉伯區(qū)域經濟體系轉型可能觸發(fā)怎樣的政治效應?假使海灣富油國在地區(qū)博弈中繼續(xù)堅持當前“本國優(yōu)先”的競爭性政治經濟政策,幫助其貧油國盟友重建新自由主義經濟秩序,放任戰(zhàn)亂和搖擺國家淪為失敗國家,后兩組國家將很可能醞釀新的地區(qū)政治風險,富油國最終能否獨善其身也存在疑問。
注釋:
[1] “石油租金”(oil rent)的說法源于食利經濟或食利國家(rentier state)理論,該理論是當前學界解讀中東和非洲產油國政治經濟的主導性范式。與依賴國內稅收維持國家運轉的大多數國家不同,食利國家政府在非常大的程度上依賴從外部世界直接獲得的租金,這種租金可能來自石油天然氣或其他礦產資源、戰(zhàn)略資產、毒品生產和貿易等。
[2] “二戰(zhàn)”結束后國際油價波動大致經歷了以下幾個時期:1945~1971 年是穩(wěn)定的低油價時期,1971~1981 年油價整體上行,1981~1997 年油價整體下行,1997~2014 年油價整體上行,2014~2022 年油價劇烈下行、短期震蕩后趨于平穩(wěn)。參見管清友:《國際油價波動的周期模型及其政策含義》,載《國際石油經濟》2008 年第1 期。
[3] UN-ESCWA,Economic Trends and Impacts: Foreign Aid and Development in the Arab Region,2007, pp. 12~13; World Bank,“Net ODA received (% of GNI) - Egypt, Arab Rep.”; World Bank,“Net ODA received (% of GNI) - Jordan”.
[4] Saad Eddin Ibrahim,“Oil, Migration and the New Arab Social Order,”in Malcolm H. Kerr &El Sayed Yassin, eds.,Rich and Poor States in the Middle East: Egypt and the New Arab Order,Westview Press;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 1982, pp. 23~25.
[5] World Bank,“Personal remittances, received (% of GDP) - Egypt, Arab Rep.”; M.I.T. El-Sakka,“Remittances of Egyptian Migrants: An Overview,”Middle East Institute, April 18,2010.
[6] Hassan Al-Atrash and Tarik Yousef,“Intra-Arab Trade: Is It Too Little?”IMF Working Paper, No. 00/10, 2000.
[7] Onn Winckler, “The ‘Arab Spring’: Socioeconomic Aspects,”Middle East Policy, Vol. 20,No. 4, 2013, pp. 69~71.
[8] Sonoko Sunayama,Syria and Saudi Arabia: Collaboration and Conflicts in the Oil Era, Tauris Academic Studies, 2007, pp. 122, 219~222; Helene Thiollet,“Migration as Diplomacy: Labor Migrants, Refugees, and Arab Regional Politics in the Oil-Rich Countries,”International Labor and Working-Class History, Vol. 79, No. 1, 2011, p. 108.
[9] Paul Noble,“From Arab System to Middle Eastern System? Regional Pressures and Constraints,”in Bahgat Korany and Ali E.H. Dessouki, eds.,The Foreign Policies of Arab States: The Challenge of Globalization,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 2008, pp.116~118.
[10] Adam Hanieh,Capitalism and Class in the Gulf Arab States, Palgrave Macmiillan, 2011, p.151.
[11] [16] Adam Hanieh,Money, Markets, and Monarchies: The Gulf Cooperation Council and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pp. 139, 157, 164~168, 186~188;pp. 260~261.
[12] Ishac Diwan, Philip Keefer, and Marc Schiffbauer,“The Mechanics, Growth Implications,and Political Economy of Crony Capitalism in Egypt,”in Ishac Diwan, Adeel Malik and Izak Atiyas, eds.,Crony Capitalism in the Middle East: Business and Politics from Liberalization to the Arab Spri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 77.
[13] Yasmine Farouk,“More than Money: Post-Mubarak Egypt, Saudi Arabia, and the Gulf,”GRC Gulf Paper, April 2014, p. 13.
[14] Turki Al Faisal bin Abdul Aziz Al Saud,“Saudi Arabia’s Foreign Policy,”Middle East Policy,Vol. 20, No.4, 2013, pp. 38~39.
[15] 張帆:《海灣君主國對中東國家對外援助動因的發(fā)展變化》,載《西亞非洲》2016 年第1 期;Yasmine Farouk,“More than Money: Post-Mubarak Egypt, Saudi Arabia, and the Gulf,”GRC Gulf Paper, April 2014, p. 15。
[17] Central Bank of Egypt,Economic Review, Vol. 58, No. 4, 2017/2018, p. 66.
[18] WITS,“Egypt, Arab Rep. Export/Import Partner Share by country in percentage 2011-2019”, “Jordan Export/Import Partner Share by country in percentage 2011-2019”.
[19] Central Bank of Egypt,Economic Review, Vol. 58, No. 4, 2017/2018, pp. 74~75; Central Bank of Egypt,Economic Review, Vol. 59, No. 4, 2018/2019, pp. 78~79; Central Bank of Egypt,Economic Review, Vol. 60, No. 4, 2019/2020, p. 91.
[20]The Arab Investment & Export Credit Guarantee Corporation (Dhaman), Investment Climate in Arab Countries, 2021, p. 42.
[21] Central Bank of Egypt,Economic Review, Vol. 54, No. 4, 2013/2014, p. 89; Central Bank of Egypt,Economic Review, Vol. 59, No. 4, 2018/2019, p. 85.
[22] Amr Adly,“Egypt’s Renewed Dependency on GCC States’ Largesse,”The Arab Gulf States Institute in Washington, April 15, 2022.
[23]The Arab Investment & Export Credit Guarantee Corporation (Dhaman), Investment Climate in Arab Countries, 2018, pp. 43, 61, 77, 79;The Arab Investment & Export Credit Guarantee Corporation (Dhaman),Investment Climate in Arab Countries, 2019, p.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