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

讀罷《教育的變革：朱永新教育對話錄》書稿，我處處有感觸，但是真要將每一段的感想都形諸文字，說實話也不是我現(xiàn)在的能力可以辦到的。因此，我只挑幾個項目，陳述我讀朱先生這本“對話錄”而涌現(xiàn)的感想。

首先，我知道中國從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就有一批教育家，組織了中國知行學會。朱先生是中國陶行知研究會的領導人—“知行”二字的聯(lián)系，正是陽明心學的要訣之一。二0二一年春天，我和朱先生以及錢致榕先生做過一次《人才的培養(yǎng)與未來世界》的對話，其胸襟之廣闊、氣度之宏大，令我甚為感佩：當今中國，需要如此格局廣大，而又能真履實踐、知行合一的行動者。這次對話，也收入這本“對話錄”之中。從這次談話記錄來看，朱先生所關心的事務之眾多，以及談話中呈現(xiàn)其推動、參與的活動之廣泛，數(shù)量與品質(zhì)都令人驚佩。朱先生必定持有一種信念，才能撐持他幾十年鍥而不舍的努力。

朱先生倡導“ 新教育”的理念，心理上的準備是要“ 信”“ 望”“愛”“學”“思”“恒”。他自己的解釋是：“看見一座高山在前面，高山仰止就是‘信”；要有理想，也有盼頭，看見未來，自己才可以有方向感，這是“望”；還要有“愛”，要自己知道如何與人相處，出自善意與共鳴，才能使得彼此信任。這個“愛”字，我也深有感觸：那是以誠心誠意，掏心窩交代給對方。自己的善意是出自對人類的愛，是出自對人類的盼望—對方是否聽進去無所謂，因為我的愿望是在于人類共同的福祉和美好的未來。接下來是“學”，教育本身就是從學習中得發(fā)展能力的過程，而教育本身要推動的項目，也正是學習。單單“學”是不夠的，“學而不思則罔”，要有經(jīng)過思考的消化。最后是持之有“恒”，推廣教育的工作是無限期的，教育本身也是沒有終了的。因此，持之有恒是必須自己信守的要件。

此外，朱先生推動的“新教育”，中間不斷碰到難關，要游說大眾，是其中最大的一個關口。因為一般人對教育的認識，還停留在所謂獲取“文憑”和“資格”的階段；甚至傳統(tǒng)的教育工作者，也總以為教育不外是閱讀、寫作、考試，是一個在學校課堂里的工作。我完全同意朱先生的意見：教育不單是在學校推動，而是培養(yǎng)各人能力的任務。這一任務的開始，是在幼兒承受“愛的教育”，從母親溫暖的懷抱，到父親陽光的笑容，孩子就得到了第一步的教育，是情感之間的交流—如此教育，不是今天的“學習”二字可以涵蓋的。教育的場合，是在整個的社會，是在整個的人生。也因此，朱先生將教育進行的場合加以分配：家庭教育占50%，學校教育占40%，社會教育占10%。因為，在他對教育的定義中，教育的開始是從出生以后，幾乎就立刻要進行，而且持續(xù)終身的過程。

對于教育這一他選擇終身投入的志業(yè)，朱先生在其自己的表達中，曾經(jīng)有過一首詩《教育的理想與理想的教育》。我不必在此贅錄此詩，其中他主要傳達的信息，是將這個志業(yè)以情感、胸懷、機智、活力—而最要緊的是以詩人的胸懷和激情——付諸實現(xiàn)。一個人對自己的行業(yè)如此深情款款，確實是令人讀后，得到他的感召。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自己是個學歷史的人，我對歷史中的事件，悲歡離合、成功失敗，何嘗不時常引發(fā)“心有戚戚焉”的感覺。對于朱先生將終身奉獻于教育的情操，我有無限的共鳴。

在我的專業(yè)之中，歷史學處理的現(xiàn)象，是人類不斷的演化，從南方古猿的時代開始，人類經(jīng)過了直立、用手，到能夠以智力了解環(huán)境以取得生活資源，一晃眼就是百萬年。下面的進化，最顯著的是能夠以聲音傳達信息，也發(fā)明文字符號傳遞信息，然后一步步走到生產(chǎn)自己的生活資源，以及運用各種機械，延伸擴大自己的思考能力。今日，人工智能已經(jīng)幾乎快要趕上人類自己的思考能力了。我們掌握的智力，在過去的幾個階段可以說是步步高升，但是，我們的智慧呢？好像并沒有比以前更高。教育，應當是“知”“情”“意”都一樣，能夠提升人類從猿猴發(fā)展來的智力。我們下一步工作，是不是就應當是朱先生所提倡的“新教育”，或進一步發(fā)展的“新新教育”？使得在人類的演化階段之中，下一個階段，就是我們到達了不只是“智人”；而更提升一階，是因為“情”“慧”的交融，人類進入了“慧人”階段。這一夢想，我想是下面需要我們共同推動的工作。

此外，我也想談一談當前中國教育需要面對的問題。確實這本對話錄中所言，中國正處于“富而教之”的關口?！墩撜Z》記載：“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睂τ趪叶?，教育是極為重要的事業(yè)。若沒有良好素質(zhì)的國民，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的國家。這件事情，是中國的當務之急。尤其我們經(jīng)過近兩百年的顛簸，在尋找自己的方向過程中，走了不少冤枉路，也遭遇許多災難以及外敵的侵犯，國家內(nèi)部也是糾葛不斷。如今，我們要重整今日的天下，主要是要重整我們同胞的人心，以及大家關心的方向。

我身在海外，年過九十，深深感受到：如果我們要在國際間有一定的地位，既對得起先祖、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未來，以匡救今天世界惶惶無所措的窘局，我們必須要有很好的良知教育，來訓練我們的孩子們。這個“良知教育”不是一般所謂按照學程、學科安排，設幾個著重點就可以實現(xiàn)的。

雖然我不是教育學專家，但多年來我始終關心這個問題。我以一個讀書人的身份，向各位提出一些我的想法。我之所以愿意這么做，或者我可以這么做，是因為讀完書中各篇對話以后，深有感觸：大家是有誠心的。而且，各位與談人都非常誠懇、坦白地提出意見。對于此種態(tài)度，我深深感佩。今天的中國已非吳下阿蒙，又有如此一批有志之士在一起，重整中國的民心士氣。當前是一個重要關口，也必須要由氣局宏大、心地誠懇的人物領導群倫。

我是學歷史的，多年來我所注意者，在于中國的發(fā)展確實與其他國家的發(fā)展很不一樣：別的國家發(fā)展通常較為散漫，中國的發(fā)展始終在這塊土地上，有長期、延續(xù)的進展；中間會被災難、戰(zhàn)爭打斷，但總是努力與希望回歸正軌，尋得原本自身文化的根底，去做進一步的展開。

當前，正是如此契機之所在。這一關口，決定下面兩三百年中國的命運：中國發(fā)展得好，世界也會發(fā)展得好。當前領導世界的美國已經(jīng)喪失了領導天下的大氣魄，中國不能走如此的途徑。

我斗膽提出幾個意見。第一個方向，是要認清楚教育孩子的目的，不是單單為了讓其學會生活技能—這當然也很重要，教育的主要目的，是要訓練學生在社會分工之中，可以取得一定的崗位，為社會服務?？墒牵粋€受教育的人，其眼光、氣度，及其愿意獻身于事業(yè)的志愿，都是在專門學科訓練之外，更是我們必須重視的項目。

我們要將“人”的問題，著重看待。人是從何而來？為何幾千年來一直走到今天，中國還是一個整體的中國？要注意到，在發(fā)展過程中，我們可以見賢思齊，但是不能忘記自身的根本。

周代初年，周人廢除了商人不人道的殉葬，對酗酒、懶惰、放蕩等任何群體都不該有的行為予以限制。而后，周公的想法繼續(xù)發(fā)展，直到孔子的時代集大成的整合，從各宗派的學問發(fā)展出“仁”的理念：“仁”字拆開來看是“二人”，包含了你我的關系，以及個體與國家相對的權利與義務。這一價值觀念，應當是普世的。后來，儒家綜合道家、法家、陰陽五行家的思想不斷發(fā)展，深刻影響了兩千年來中國的社會。長期以來，儒家文化所培育的社會領導者，以及更上層擔任國家公務的領導人，其人生的使命都是為了安頓百姓萬民。其中，最為根本的是“修己以安人”：人在修煉自己的過程中，要從家庭、親族開始安定，一步步做到安定全天下。

這個志愿，希望諸位千萬不要忘記。我希望每一個人認識到：我是一個人，但我不但能獨善其身，還要推己及人，將自己安頓好以后，以此種心情去服務人間—力量小的人，可以服務左近的親戚朋友、鄰里鄉(xiāng)黨；力量大的人，可以將全世界作為服務的對象。如此氣度、決心，是中國特有的。我盼望這點，作為一切教育的根本。

第二點，我希望要教育孩子們認清楚人與社會的關系。人在世界上不能獨立存在。今日美國過分強調(diào)的個人主義，似乎認為上帝之外就是個人自己最重要。這是非?？裢南敕ǎ卜浅：俊Ｈ松谑?，沒有人能真正過魯濱孫一樣的生活—魯濱孫到最后還需要土著“星期五”的幫助！人必須要依靠、聯(lián)系他人，大家共同合作、相處，締造一個大家都能生活的環(huán)境。這一點，是人和社會的關系。

人與他人的相處，都是要以“忠”“恕”為本，二者合起來成為“仁道”。對于他人給予的幫助，我們要感激，也要誠懇地接受；同樣，也要將心比心，將自己內(nèi)心最誠懇、最深度的意愿，作為做事情的根本，奉獻于社會。得之于社會，則回饋于社會，這是個體與社會之間有來有往的“雙軌制”。

第三點，我們既然要在大自然之中生活，就不能將其破壞。我們無處不在享受著天然環(huán)境給予的資源，對于身處其中的環(huán)境、資源、結構，要心存感激；同時也要理解，宇宙中的每個回環(huán)的層次都在互動——粒子與粒子之間在互動，有吸引力有排斥，往復回環(huán)產(chǎn)生能量，而能維持應有的秩序和相互關系。

宇宙是活的，有質(zhì)有能；人也是活的，有心有情。所以，不要將宇宙糟蹋，也不要將宇宙放在一邊，認為“人定勝天”。我們的理念是“天人之際”的交互應對，共同組織為一個繁密而趨于平衡、穩(wěn)定又趨于發(fā)展的，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龐大網(wǎng)絡。如此一層層套下去，人類才能在天地之間存活。

除了前述三點，還需要注意的是：人與他人的關系。兩人之間，“忠恕而已矣”?！叭省?，是作為一個人終身必有的品質(zhì)和立場：對內(nèi)要“忠”，要忠于自己的想法，不能言行不一，不能思想與行動悖反；對外則要“恕”，對他人存一份欽佩之心、感恩之心、接受之心，給予同樣的回報。人與人之間除了相敬，還可以互通、互聯(lián)、互合，這與西方所主張的你死我活的競爭不一樣。西方從奧林匹亞開始，就是這種競爭心態(tài)。相對而言，中國的根本，則是長期發(fā)展的農(nóng)耕文明—農(nóng)夫必須靠天地謀生，承受天地給予的土地的肥瘠，以及風霜雨雪的氣候不定。安天命而感恩天地的心情，永存內(nèi)衷。農(nóng)夫之間的關系，也更傾向于合作，農(nóng)夫離開社群，無法獨力完成所有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例如，開渠、墾地，無不需要集體努力；春耕、秋收的忙季，也需眾人合作。村子里往往磨盤一起推，糧食口袋一起用；誰也不能說自己占了上游水源，就不許下游的人使用。中國傳統(tǒng)的精耕農(nóng)業(yè)，需要農(nóng)夫彼此間的攜手合作。

耕耘是人力的投入，是將天地給予的生產(chǎn)資源開發(fā)；得到的物產(chǎn)是為了眾人的生存，為了所有人的提升。所以，人對群體、人對天地宇宙、人對他人，這三重境界，我斗膽請求身在教育領域的各位，將此作為要注意的幾條主線。大家共同努力，將學生帶領到一個深層的關懷以及誠懇的自立。當然，這時候也就應該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的思想部分介紹給他們。

以下棋為例。西洋象棋，乃是一個戰(zhàn)斗者的棋；中國的圍棋，則是雙方呼應的，中間的要緊處是“做活”，至少兩個“眼”才能做活一塊棋，這個過程中要盡量減少下子的數(shù)量和時間，用我們技巧和智慧維護自己的疆域。這種程序，當然也是競爭，但也可以各行其是。游戲期間，沒有殺傷、沒有征服，只有在同一個棋盤上用各自的方式占取一塊區(qū)域—最終圍棋是數(shù)棋子決定勝負，而非依靠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獲得勝利。同樣，西方的足球、賽跑等運動，都強調(diào)排他性的競爭；中國的運動，比如太極拳、八段錦等健身操，都強調(diào)共同的韻律，培養(yǎng)人身體內(nèi)外的協(xié)調(diào)。

我希望，中國東方特色的這部分不要丟掉，回到自身文化的基本遺產(chǎn)，發(fā)揚中國文化包容而合作的特點。我們中國人，應當著重如此關懷，繼續(xù)發(fā)展。

進一步的專業(yè)學習之中，還存在著“通識教育”，將不同專業(yè)科目中的共同之處提升，供大家體會，培養(yǎng)知識分子應有的氣概、胸襟、關懷。我的朋友錢致榕先生，近年來就在提倡“博雅教育”。由此引申，我認為通識教育所倡導的共同之處，就在于對知識的尊重、對學問的誠懇與誠實—不黠不貪，也不自滿自足，因為學問、知識無窮無盡。

此外，還要教育學生互相合作。沒有一個人能做完所有學問，各人的研究，合在一塊，才能形成比較大的“天下”。例如歷史學界同仁的研究合在一起，就能將整個人類的歷史研究作為共同志業(yè)。大家在各自工作范圍之內(nèi)，分頭努力，進而“分頭合擊”。如此一來，學問長進，品德也得到培養(yǎng)，身心氣質(zhì)也有變化：凡此，都是相互砥礪、學習，才可能有所進益。

眾所周知，霍金因病而身體不便，但他走的時候，雍容大度，從容不迫。他留下的一些話，值得我們記取，比如他說：“只要有希望，我們就可以努力；只要我們努力，就有希望?！彼€曾說過：“物理學不是一個學科的問題，物理學是尋找宇宙之間各種‘質(zhì)與‘能的彼此呼應、趨向平衡；宇宙看上去似乎沒有秩序，實際有其內(nèi)在秩序?！边@都是智者的話。

所以，我盼望中國大學教育所造就的“博雅君子”，不是打躬作揖，不是炫耀自己的博學多能，而是培養(yǎng)出自身的氣質(zhì)、眼光，以謙虛和理性的態(tài)度處事，同時能容忍個人理性之不足的人生境界—眾人的理性合一，就是很大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