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仁天

明代為照顧宗室子弟，建立了一套嚴格的封藩制度，在全國各地廣封藩府。號稱大明“天下第一藩”的，則是位于西安城的秦王府。有一位名叫強晟的汝南人，曾長期在秦王府為官。

強晟，字景明，號借山，明代汝寧府汝陽縣（今河南省汝南縣）人。景泰二年（1451年），強晟出生于一個官宦之家。其父強宏，字士容，正統(tǒng)七年（1442年）進士，監(jiān)察御史。景泰年間，明代宗命強宏監(jiān)察兵馬，保障京畿。又擢升山西按察司僉事、副使，陜西按察副使，掌管司法刑獄和官吏考核等工作。

強晟小時候跟隨父親生活于官府之中，受到良好教育，很早就顯露出非凡的才華，被譽為“神童”。他14歲那年，其父引疾歸養(yǎng)，同僚灞橋相別，有人令強晟以“橋”韻賦詩一絕，強晟應(yīng)聲而作：“臺憲三登際圣朝，東歸晝錦氣凌霄。癡兒倘遂青云志，建節(jié)還須過此橋?！痹姼鑼⒏赣H的榮耀與自己的抱負緊密結(jié)合，渾然一體。詩成，眾人皆喜。

但強晟的“青云志”并不順?biāo)欤参磳崿F(xiàn)“建節(jié)”（即鎮(zhèn)守邊疆、建功立業(yè)）的初愿。自成化七年（1471年）參加科舉，強晟屢戰(zhàn)屢敗，久困場屋，歷16年，至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始中舉人。第二年春，強晟進京會試，未能如愿。次年，入太學(xué)學(xué)習(xí)。到太學(xué)每經(jīng)進士所在的翰林院，強晟總?cè)滩蛔?nèi)心的羨慕，翹首凝望。雖近在咫尺，卻又似弱水之隔，他作詩自嘲：“乘驢來往徒翹首，自愧郎當(dāng)似郭郎。”兩年之后，再赴春闈，仍名落孫山。因年近不惑，無奈之下只好放棄科場，“補冷官得陋邑”，于弘治三年（1490年）任陜西慶陽府寧州真寧縣（今甘肅省正寧縣）教諭。

真寧地處偏遠，人口稀少，儒學(xué)學(xué)舍敝陋，生員寥寥。強晟任職于此地，曾用陸游的詩“名酒過于求趙璧，異書渾似借荊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即找點好酒喝比求趙國的和氏璧還難，借本好書看就像借荊州一樣，自言“其況味有不堪其憂者”，心中甚為抑郁。冬季大雪封門，強晟在寂寞無趣之下，回憶古人與雪有關(guān)的故事，并為之各詠一詩，聊以自適。不數(shù)日，得詩七十余首。因真寧古稱羅川，這些詩后來被結(jié)集為《羅川剪雪詩》，這是強晟的第一部詩集。

強晟在詩歌方面的才華引起了時任陜西按察副使兼督學(xué)楊一清的注意。弘治六年（1493年），楊一清在陜西貢院舉行“五經(jīng)”會講，邀請強晟主講《詩經(jīng)》。會講期間，秦簡王朱誠泳召見了強晟。朱誠泳自號賓竹道人，博通詩文，崇儒好士。鑒于強晟“新奇富麗”的詩才與“醇實”的人品，朱誠泳向朝廷舉薦了強晟，得到應(yīng)允后，將強晟調(diào)入秦王府任伴讀之職。雖官職不高，但秦簡王待強晟禮遇有加，賜衣裳，建大宅，什物充備，還有良田四頃，仆從比常例加倍。強晟在西安秦王府所受的待遇與在“地僻人稀”的真寧縣相比，無疑是天壤之別，更為重要的是，強晟借此進入了西安上層社會的文化圈子，從此如魚得水。

西安乃西北一大都邑，官宦云集，名流盈庭。明弘治年間，西安形成了以朱誠泳為中心的秦藩文學(xué)圈子和以楊一清為代表的藩臬文人群體，主要成員先有陜西按察使仰升、陜西布政司參議丘璐、西安知府嚴宗哲，后有陜西布政司左參政李贊、西安知府才寬，以及陜西提學(xué)副使李遜學(xué)、王云鳳、胡倬、宋禮、歐陽旦等人。他們游宦關(guān)中，每公暇聚會，詩酒酬唱，結(jié)社賡和。在朱誠泳的詩集中，有不少人留下的聯(lián)句詩，如《二月二十二日與楊應(yīng)寧憲副、宋惟寅憲僉、強景明伴讀城東泛舟同作二首》之第二首：

小舟搖曳出垂楊（賓竹），

岸草汀花送遠香（應(yīng)寧）。

善擬東平心最樂（惟寅），

尊傾北海興偏長（景明）。

百年利涉蘭為棹（賓竹），

一代豪吟筆有床（應(yīng)寧）。

天外惠風(fēng)如解事（惟寅），

黑云催雨助詩狂（景明）。

強晟在西安的文人雅士交游圈中，也有一些同鄉(xiāng)舊好。上面提到的李遜學(xué)，就是汝寧府上蔡縣人。當(dāng)初強晟就讀太學(xué)時，李遜學(xué)在翰林院為庶吉士，強晟通過李遜學(xué)還認識了一些翰林朋友。十多年后，兩人又在陜西官場相逢，重續(xù)舊誼。此外，汝寧府光州（今潢川縣）人熊，弘治十年（1497年）以副都御史巡撫陜西，亦為強晟故交，且酷嗜詩文，兩人常常對酌唱和，沉醉其間，就像在故鄉(xiāng)一樣。熊有詩云：“與君同飲長安酒，猶似浮光促膝時。世事如云渾不管，等閑相見只談詩。”強晟和之：“西來且學(xué)南山豹，公有長才好濟時。卻笑行臺無長物，囊中惟有百篇詩。”

弘治七年（1494年），強晟進入秦王府，后于正德十五年（1520年）歸里，他在秦王府生活了27年。27年間，他見慣了陜西官場的往來沉浮，也經(jīng)歷了陜西文壇的興衰更迭。作為寓居長安的外鄉(xiāng)人，雖醉心于都市王府的詩酒繁華，有時也不免產(chǎn)生思鄉(xiāng)之嘆，強晟有詩寄意云：“汝南親舊半凋零，千里相看似曉星。此日長安叨義會，卻慚蹤跡是浮萍?！?7年間，他從從九品的伴讀，到正八品的紀善，再到正五品的左長史，品級不斷躍升，做到了王府的最高文官，最后以三品服致仕。秦王府給了他一個讀書人所能擁有的富貴，也徹底彌合了他早年科場失意帶來的創(chuàng)傷。這是強晟的幸運之處，他因此對秦簡王朱誠泳心懷無限感激，曾作詩云：“青衫此日忽腰黃，知己恩深未易償。小草自憐大澤，天家雨露本汪洋。南宮戰(zhàn)退事堪羞，一片青山到白頭。造物似憐窗下苦，金緋聊爾慰窮愁?！焙胫问荒辏?498年）朱誠泳去世后，強晟校刻了他的詩集《小鳴稿》十卷，編撰了《賓竹遺行錄》《大明秦簡王遺事》《秦藩世德錄》等，使朱誠泳的英名善行著于史冊，詩文作品流傳后世。

從西安回到家鄉(xiāng)之后，強晟并沒有閑著。正德十六年（1521年），應(yīng)汝寧知府馮志所請，強晟編纂了郡乘《汝南志》。這是已知汝寧府歷史上的第二部府志，共38卷，惜已不存于世。現(xiàn)存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李本固編纂的24卷《汝南志》，從卷數(shù)來看，強晟所編《汝南志》內(nèi)容或許更為詳盡。強晟以文筆見長，對于他編纂的《汝南志》，史評“人服其藻雅”。它的散佚，是駐馬店文化史上的一大損失。

由于尊顯的文名與聲望，晚年的強晟也受邀為家鄉(xiāng)撰寫一些碑志文。今存明嘉靖《真陽縣志》中，有一篇強晟在正德十六年撰寫的《文廟靈星石門記》，紀念真陽知縣劉泌將文廟靈星門由木門改建為石門一事。今存清康熙《汝陽縣志》中，有一篇強晟作于嘉靖元年（1522年）秋季的《城隍廟記》，記述汝寧知府馮志興建汝南城隍廟之事。這是目前所見強晟生前的最后一篇文字。大約此后不久，強晟就辭世了。

強晟的詩文著述，曾刊行于世的除了前文所講到的《羅川剪雪詩》，還有《強左史文》、《強左史詩》（又名《借山詩稿》）、《汝南詩話》、《井天詩話》等。惜多已佚，今僅存《汝南詩話》。

詩話屬于我國古代特有的一種筆記體詩學(xué)著作。從內(nèi)容上看，詩話著作可分為理論批評類、紀事雜錄類、講說詩法類等。強晟的《汝南詩話》屬于紀事雜錄一類。之所以冠以“汝南”之名，大約出自兩種考慮：一是書中所寫內(nèi)容多與汝寧府有關(guān)；二是強晟是汝寧府人，汝寧府古屬汝南郡，故名。

《汝南詩話》約刊刻于明正德九年（1514年）春，書成之后，強晟送給他的門生楊一部。楊讀后，“珍愛之不敢自秘，因翻刊與四方共”，在同年初夏將之重刊?，F(xiàn)存國家圖書館的《汝南詩話》，即是楊翻刻本。該本一卷，正文部分共70頁，其中已缺前4頁。剩余部分，約有75個篇目。每個篇目，基本上是一個與詩歌有關(guān)的故事，也有與詩無涉的逸聞趣事，字數(shù)多在二三百字。

《汝南詩話》的篇目大體上按時間順序編排?，F(xiàn)存前9篇主要寫與強晟父親有關(guān)的詩事；第10篇《前輩雅謔》中，強晟開始以“童子”出現(xiàn)；第17篇《晉臺幼學(xué)》至第27篇《汝南三益》，以回憶少小求學(xué)與生活經(jīng)歷為主；從第31篇《秋闈紀夢》至第47篇《冷官爭雪》，多寫科舉之路、入仕之初的有關(guān)詩事；從第48篇《秦藩膺薦》開始，強晟進入秦王府，此后內(nèi)容為這一階段的所見所聞所感。

從時間上來看，《汝南詩話》所記內(nèi)容最早始自明永樂年間（第2篇《楊季學(xué)遇詩僧》），最晚訖于正德九年春，但主要是發(fā)生在正統(tǒng)、景泰、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六朝之事。因此可以說，《汝南詩話》記錄了明代中期的士人生活片段，展現(xiàn)了一定的社會文化圖景。

《汝南詩話》屬紀事雜錄類詩話著作，因此篇目內(nèi)容以寫人紀事為主。其中涉及的人物，有汝南籍出仕在外的，如趙子聰、趙子裕、楊季學(xué)、毛鳳來等；有外地人在汝南為官的，如汝寧知府殷文、張漢文、張秉彝、錢大用、祝廷瑞，同知周廷威，崇府紀善林輔，等等；也有大量與汝南無關(guān)的強晟父子的同僚友人。紀事內(nèi)容涉及汝南的篇目中，有寫汝南人物軼事的，如《趙子聰兄弟》《楊季學(xué)遇詩僧》等；有寫汝南風(fēng)俗傳說的，如《汝南舊俗》《柴潭龍隱》等；有寫汝南官場趣聞的，如《二張?zhí)亍贰度龑幘邮俊返?；還有兩則關(guān)于汝南出土器物的《燕良劍》《畢活字》，其中《畢活字》為了解宋代活字印刷術(shù)提供了又一史料證據(jù)。另外，也有一篇關(guān)于天中山的《會稽仕學(xué)》，講的是河南按察副使胡謐視察汝寧，訪天中山而“莫知其處”，強晟為之作詩兩首：“小山三尺當(dāng)天心，盤踞中州自古今。想是地靈閑俗駕，茫茫土石竟難尋?！庇衷娫疲骸叭邖槑V邈莫尋，靈根想在郡城陰。群山不用爭高下，試看誰當(dāng)天地心?！贝藙t記載說明天中山在明代似乎已被人遺忘。

《汝南詩話》有幾篇紀夢的故事，也比較有意思，分別是《秋闈紀夢》《春闈紀夢》《尚書異夢》《華陰紀夢》《山城紀夢》《祿品分定》。令人驚異的是，強晟的夢竟多能應(yīng)驗，如《秋闈紀夢》中，強晟在鄉(xiāng)試之前夢見有人給《鄉(xiāng)試錄》一本，其名在末尾，又夢見先父在他臉上寫了個“三”字，揭曉之后，他的名字果然在錄尾，卷面上大批一“三”字，蓋以《詩經(jīng)》第三卷列第九。

強晟的一生雖稱不上大起大落，卻也走過不少地方，閱歷過諸多世事?！度昴显娫挕分校行┢坑涗浟孙L(fēng)景名勝，如《鶴樓燕集》《千歲檜》《驪山登眺》《華陰峻絕》《溫泉題詠》《關(guān)中形勝》《雁塔題名》等；有些篇目感慨人世變遷，如《晉臺幼學(xué)》《汝南三益》《西臺紀別》《柳東人品》《司空善謔》等。其中，《汝南三益》回憶兩位仕途方亨的同窗英年早逝時，有詩哭之云：“憶初同榻日相從，十載雞壇一夢中。同學(xué)少年俱不見，惟余老淚灑西風(fēng)?！弊x之令人動容。

對于《汝南詩話》，有論者稱：“此書的價值，在于它可能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專記某一地域詩人詩事的詩話?！贝苏f雖高度評價了《汝南詩話》的歷史地位，但其實并不十分準確。從上面的敘述可以看出，《汝南詩話》雖然篇幅不大，但內(nèi)容相當(dāng)駁雜，并不限于“專記某一地域詩人詩事”?！度昴显娫挕分幸灿胁簧倥c汝南無關(guān)的篇目，尤其在此書的后半部分，多寫在陜地與友人間的詩歌故事。但無論如何，《汝南詩話》的歷史價值仍不容忽視，它保存的汝南地方資料與明代士宦間的交游故事，對于我們了解明代文人的生活趣味，了解駐馬店的歷史文化，提供了珍貴的文獻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