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蓉,潘海玲

(蘭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基礎(chǔ)教學(xué)部, 甘肅蘭州730070)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現(xiàn)實主義的巔峰之作,小說人物眾多,各個栩栩如生。據(jù)徐恭時先生統(tǒng)計,《紅樓夢》共寫了975個人物[1]。在這近千的小說人物中,有一類人值得我們關(guān)注。她們都因為身份卑微曾被傷害與被侮辱過,但在被傷害與被侮辱后,有的人選擇了怨天尤人或者報復(fù)宣泄,有的人選擇了艱苦奮斗去改變命運(yùn)。選擇前者的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選擇后者成全了別人也成就了自己。

一、被傷害與被侮辱后選擇毀滅

(一)被傷害與被侮辱后毀滅他人

趙姨娘是賈政的妾,丫鬟出身,雖然生了一兒一女,但是在中國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下她依舊還是奴才。趙姨娘的可悲之處在于她以為為主子生了探春和賈環(huán),就可以母憑子貴,就可以在奴才面前當(dāng)一把主子了,可實際卻并非如此,主子們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第20回趙姨娘訓(xùn)斥自己的兒子賈環(huán),王熙鳳正好從窗外經(jīng)過,聽到趙姨娘的訓(xùn)斥,便隔著窗戶說道:“大正月怎么了?環(huán)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dǎo)他,說這些淡話做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shù)墓芙棠?就大口啐他?他現(xiàn)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dǎo)他的人,和你什么相干。”[2]211論輩分,趙姨娘是王熙鳳的長輩,但王熙鳳對她沒有半點尊重,完全拿趙姨娘當(dāng)個奴才,并認(rèn)為趙姨娘作為奴才,沒有資格教訓(xùn)賈環(huán)。明明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她卻沒有權(quán)力管,這對趙姨娘來說真是莫大的羞辱。而奴才們也沒把她當(dāng)主子。第60回,芳官作為丫鬟敢公然跟她打架,完全沒把她當(dāng)主子。

趙姨娘想改變自己卑微貧窮的現(xiàn)狀,想和其他主子一樣被人重視,受人尊重,可是一次次不得其法的爭取,得到的是屢屢被傷害與被侮辱,生命得不到伸展。第20回賈環(huán)賭博作弊搶丫頭的錢,趙姨娘訓(xùn)斥自己的兒子,對著他的臉吐了一口唾沫:“誰叫你上高臺攀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哪里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2]211蔣勛先生說:“這里包含著非常強(qiáng)的自卑感,她雖然在罵她的孩子,其實罵的是她自己。‘誰叫你上高臺攀去’,意思是我們根本就是卑賤的人,高攀不上,沒有辦法和那些人在一起。她越來越悶,悶到最后就變成酸,酸其實是一種委屈,生命沒有得到伸展,這時她看到別人所有的幸福和美好就會不舒服?！盵3]長期的被打壓、極度的壓抑都驅(qū)使著她盡力尋找一個發(fā)泄的出口。

小說第25回,寶玉的寄名干娘馬道婆來榮國府請安,來到趙姨娘處,聽出趙姨娘的抱怨與不滿。馬道婆表示她可以幫趙姨娘解決問題,于是拿出隨身帶的紙人紙鬼,在上面寫上寶玉、鳳姐的生辰八字,教給趙姨娘用法,果然二人雙雙躺倒。眼看著人不行了,趙姨娘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對賈母說寶玉要不行了,趕緊穿上壽衣吧,早走早超生,賈母氣得給趙姨娘迎面一口唾沫,大罵了一頓。

其實卑微很多時候無關(guān)權(quán)利和財富,對于人性來講,更大的卑微是沒有身份,被人完全輕視甚至無視。一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太大,卑微者就會反撲,且具有強(qiáng)烈的毀滅性。

(二)被傷害與被侮辱后被毀滅

1.不向權(quán)威低頭的晴雯

晴雯高傲、我行我素,是極有個性的丫鬟。她瞧不起王夫人施與丫頭的小恩小惠,嘲笑邀寵的襲人是“哈巴狗兒”。抄檢大觀園時,她挽著頭發(fā)闖進(jìn)來,將自己的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將箱中所有物品倒在地上,王善保家的被她當(dāng)眾痛罵一頓。

“賈府的丫頭們大多純真無邪、天真爛漫,但在主子的眼中往往被貼上‘下作小娼婦’‘狐貍精’‘病西施’‘輕狂樣兒’‘狐媚魘道’‘妖精’等極具侮辱性的標(biāo)簽,她們時時面臨王夫人‘揭你的皮’的恫嚇?！盵4]第74回中,王夫人提起晴雯時說:“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jìn)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盵2]817于是王夫人突擊檢查寶玉的房間,看哪一個丫頭是“狐媚子”,會勾引帶壞她兒子。當(dāng)時晴雯正病著,突然被人從床上拉起來,來不及整理頭發(fā)衣衫,在王夫人看來她病懨懨的樣子就是“狐媚子”,不容分說,將她攆出賈府。

晴雯心高氣傲,生為丫頭卻沒有丫頭的卑微。她好強(qiáng),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嫉惡如仇的火爆脾氣讓她得罪了許多人,上至王夫人,下至同為奴婢的老婆子們。只因生得美麗、性情高傲,遭人嫉妒、誣蔑,被王夫人趕出賈府,寶玉去探望她,她對寶玉說:“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貍精!我太不服?！盵2]863“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的晴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保持著她的反抗精神,用自己的語言和行為與那個污穢的社會抗?fàn)?。她活得很有尊?yán),到死都沒有向權(quán)威低頭。

2.拔劍自刎的尤三姐

尤氏姐妹是賈珍夫人尤氏異父異母的姐妹,極為牽強(qiáng)地和賈府扯上關(guān)系,在賈府的身份也就很特殊,既不是小姐也不是丫鬟。尤氏姐妹雖一母同胞,卻性格迥異,尤二姐性格溫順乖巧,而尤三姐則是潑辣果敢的。賈璉、賈珍兩個大男人,竟不能在她身上占到半分便宜。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偏偏在柳湘蓮這里栽了跟頭。

她對柳湘蓮一見鐘情,剛收到柳湘蓮送的定情信物鴛鴦佩劍時,她是那樣歡喜,自笑終身有靠。可柳湘蓮一聽說她和寧國府有牽連,便料定“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了”[2]487。望著這個曾給了她無限的希望又因為流言蜚語把她推入無盡深淵的人,這個要強(qiáng)了一生的女孩兒最終選擇了以死明志。尤三姐在被賈珍父子覬覦時,被賈家的紈绔子弟拿她姐妹倆當(dāng)粉頭取樂時,都沒有選擇自戕,甚至還將珍、璉兄弟罵了個狗血噴頭。但柳湘蓮?fù)嘶?卻讓尤三姐對人生徹底絕望,她心中燃起的愛的火苗轉(zhuǎn)瞬間熄滅。

魯迅先生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5]對人生的絕望,被退婚的羞恥,曾經(jīng)失了貞操的污點,最終讓尤三姐放棄了對生的渴望。她自刎后,魂魄歸來,對柳湘蓮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盵2]733當(dāng)她所追求的純粹的愛無法實現(xiàn)時,她用毀滅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她心靈世界堅守的“情”的潔凈清明。

晴雯、尤三姐雖為卑微者,卻不甘墮落、不任人欺辱,敢于反抗權(quán)威。王人恩說:“晴雯雖身為下賤,卻與其他丫鬟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晴雯受封建主義濡染較少,反抗性最強(qiáng),渴望人格平等,這是她與襲人、秋紋等一眾丫鬟都不相同的地方?！盵6]尤三姐出身寒微,且存在“淫奔無恥”的過去,但卻是一個對“自身生命和人格價值具有覺醒認(rèn)識”[7]的光彩奪目的人物形象。在第66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中,表現(xiàn)出的對柳湘蓮忠貞和深刻的情愛,“摒棄了功利色彩和等級門第觀念,是純潔真摯的愛情態(tài)度”[8]。

晴雯的美在當(dāng)時的社會就是原罪,加之性格高傲、我行我素,更加招人嫉妒;當(dāng)時的社會也沒有給尤三姐改過自新的機(jī)會,縱使洗心革面也不能為世人所接受理解,她的自殺是萬念俱灰的無奈選擇。她們都是那個時代的覺醒者,她們所渴望的人格平等、沒有門第觀念的誠摯真愛是不被那個時代允許的。她們不為時代所容,注定只能被毀滅,成為那個時代的犧牲品。

二、被傷害與被侮辱后選擇自立自強(qiáng)

(一)賈母的左膀右臂鴛鴦

鴛鴦的特長是細(xì)致入微、妥帖懂事,屋里的什么東西都記得明白,靠著本事在賈母身邊站穩(wěn)了腳跟。她忠心耿耿,得到了賈母的信任,在賈母跟前有話語權(quán),甚至王熙鳳等人也要給她臉面,但她從不仗著賈母的寵愛狐假虎威。

鴛鴦容貌很美,寶玉常常猴在她身上要胭脂吃,王熙鳳也夸她好模樣。正因為如此,身為主子的賈赦要納她為妾,還覺得這對一個丫鬟來說是莫大的榮幸。作為家生子的鴛鴦卻清楚地知道,給主子做妾,身份依舊是奴才,趙姨娘就是很好的例子,何況她對賈赦的人品一清二楚。賈赦萬沒想到一個丫鬟居然敢拒絕他,惱羞成怒,揚(yáng)言讓鴛鴦死了這條心,因為他要鴛鴦沒有得逞,寶玉和賈璉是不敢再要的,除非鴛鴦死了或者一輩子不嫁人,否則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面對賈赦的威脅,“鴛鴦要維護(hù)自我的人格尊嚴(yán),就得舍得一身剮,主動控訴賈赦‘逼娶’的惡行,并且宣布:不嫁人,侍奉老太太歸西。尋死,當(dāng)姑子去。這些悖逆常道的人生選擇,樁樁都針對賈赦逼凌時的猜忌和威脅,沒有一條可以為自己留下后路。鴛鴦反擊見效,最主要的原因是成功爭取到賈母的支持。”[9]她選擇這種不給自己留后路的反抗方式,是基于她多年來對賈母的忠心耿耿,在賈母面前有話語權(quán)。但賈赦畢竟是主子,是賈母的親生兒子,她再優(yōu)秀也只是個丫鬟,如果賈母先一步答應(yīng)了賈赦的要求,她就毫無轉(zhuǎn)圜余地。所以她得主動控訴,讓賈母明白賈赦納妾的真正意圖是在打賈母財產(chǎn)的主意。她最終抗婚成功,留在了賈母身邊。

(二)王熙鳳的心腹平兒

平兒是奴仆出身,跟隨主子鳳姐出嫁,成了陪嫁丫鬟。雖是陪嫁丫鬟,卻獨得主母信任,大大小小的事務(wù)都交給她去辦,常年身上掛著一大串鑰匙。平兒是王熙鳳極為得力的助手,卻被王熙鳳強(qiáng)逼著做了賈璉的通房大丫頭。王人恩教授說:“平兒和鴛鴦一樣,清醒的認(rèn)識到做妾的壞處,除了多一層侮辱之外,身份地位仍然是奴隸?！盵10]平兒在夾縫中生存,時刻小心謹(jǐn)慎地和賈璉保持距離,并且盡心盡力替王熙鳳出謀劃策,維護(hù)王熙鳳和賈璉的夫妻關(guān)系,卻仍然免不了被傷害。

第44回王熙鳳生日那天,王熙鳳被大家勸酒,有些招架不住,找機(jī)會溜回家休息,結(jié)果把偷腥的賈璉堵個正著。一向潑辣的王熙鳳,借著酒勁便開始發(fā)作,先是在門外打了平兒一耳光,又沖到房里大鬧。在整個過程中,平兒是最無辜的,她對賈璉的齷齪事并不知情,卻被王熙鳳打罵。王熙鳳打平兒,一方面是由于誤會,覺得平兒背叛了自己;另一方面卻是有氣無處撒,即便明知錯的是賈璉,她再潑辣也不可能跟丈夫動手,只好拿平兒出氣。王熙鳳打翻醋壇子,遭殃的卻是平兒,這就是身份卑微者的尷尬。平兒受到侮辱與傷害后,賈府諸多主子一邊寬慰她,一邊指責(zé)王熙鳳冤枉了平兒。賈母命王熙鳳安慰平兒,平兒則趕緊給王熙鳳磕頭說是自己該死,不該惹王熙鳳生氣。

平兒面對王熙鳳的傷害與侮辱看似委曲求全,實則有她的過人之處,“她不敢接受王熙鳳的安慰,她寧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都要給王熙鳳面子,平兒的臉和王熙鳳的面子比算得了什么”[10]。從平兒后來的話中也能看出挨嘴巴子是平兒經(jīng)常要受的欺辱?！捌絻旱倪^人之處就在于她善于掌握分寸,既讓賈璉滿意,又讓鳳姐放心,用賈寶玉的話來說就是‘周全妥帖’;她善于察言觀色,相機(jī)而動,善于掌握權(quán)力,但不濫用權(quán)力,善于處理錯綜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10]。所以面對來自比自己強(qiáng)大很多的人的傷害與侮辱,適時的示弱不失為一種高明的反抗,能讓主子更加信任,為自己的未來鋪平道路。

鴛鴦以死相抗,拒婚成功,留在賈母身邊;平兒以退為進(jìn),給足王熙鳳臉面。雖然反抗方式各有不同,但都取得了同樣的效果,獲得了賈府掌權(quán)者更大的信任。讓人高看,必有不可替代的特性,否則便只能接受命運(yùn)的安排,走別人給定的路線。鴛鴦和平兒最終能成為主子的左膀右臂,并能最大限度地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靠的就是打造自己的不可替代性。而守住這個地位,靠的則是她們的謹(jǐn)慎小心,是她們絕不踏雷區(qū)半步。

鴛鴦和平兒都是丫鬟里的佼佼者,雖然她們的優(yōu)秀并不足以改變她們是丫鬟是妾室的身份,不足以改變她們是主子隨手就能捏死的螞蟻的命運(yùn),但在她們自己的階層里,卻成了掌權(quán)者,得到主子另眼相看。既然不能改變出身,那就只能改變自己,讓自己做到無可替代,從而換得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

三、被傷害與被侮辱卻選擇寬容并解救幫助過她的人

劉姥姥在我們眼里是一個喜劇角色。她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卑微,卑躬屈膝又阿諛奉承,連見到賈府里面的奴才,都陪著笑臉,恭敬地叫太爺?？此朴幸?guī)矩,其實絲毫不懂規(guī)矩。她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村婦,為改變窮苦命運(yùn)來到賈府。賈府厚待劉姥姥,因為她以自嘲的方式給過著蒼白、貧乏的貴族生活的賈府諸人帶來歡笑。劉姥姥在書中出現(xiàn)過四次,從輕描淡寫,到濃墨重彩。

劉姥姥一進(jìn)榮國府,不過寥寥數(shù)語,講述了她貧困又堅強(qiáng)的半生。家中能賴以生存的只有兩畝薄田,早年寡居,幸得女婿接到家中奉養(yǎng),可是也不過就是勉強(qiáng)溫飽。面對即將到來的冬天,看著家徒四壁的光景,劉姥姥選擇放棄尊嚴(yán),進(jìn)京打秋風(fēng)。劉姥姥帶著外孫板兒,嘴里說著討好人的話,順利地見到了周瑞家的,然后見到了平兒,最后見到了王熙鳳。高高在上的人,都認(rèn)為自己的時間寶貴,所以劉姥姥直白地說出自己的困境,王熙鳳反而會高看這樣的人一眼。最后劉姥姥帶著王熙鳳給的二十兩銀子,回到了一貧如洗的家。

如果說劉姥姥一進(jìn)榮國府,是放棄尊嚴(yán),為了生活向錢低頭,那么二進(jìn)大觀園,就是找回失去的尊嚴(yán),是感恩戴德的禮尚往來。熬過了那個冬天,劉姥姥帶著豐收的瓜果蔬菜前來。禮輕情意重,這是最打動人的地方,所以賈母見了劉姥姥并留下了這個窮親戚。劉姥姥是一個聰明人,她看出了老祖宗見到自己的開心,所以將自己變成了木偶,可以讓人開懷的木偶。在平仄詩詞里,她的一句“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2]425,逗得在場所有人哈哈大笑;王熙鳳給她滿頭插花,她也打趣自嘲。林黛玉笑她是母蝗蟲,妙玉嫌棄地扔了她用過的杯子,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細(xì)節(jié),劉姥姥事后就是曉得也只能裝作不知道,然后滿堂皆歡。

劉姥姥明知道賈府不需要她的瓜果蔬菜,她還是來了,盡己所能地償還這份情誼。這個卑微者給我們帶來笑料的同時,讓我們對她心懷敬意。她以農(nóng)村老嫗特有的精明,假扮小丑討賈府貴婦小姐的歡心,從而改善自己艱難的生活,并不認(rèn)為賈府眾人捉弄她是對她的侮辱。北京大學(xué)漆永祥教授說:“如果曹雪芹的續(xù)書能夠完成,劉姥姥一定會屢屢登場,面對臨難的賈府,不畏禍患,鋌險出入,救人水火。”[11]高鶚的后40回續(xù)中,我們就看到賈府被抄檢后,劉姥姥幫助潦倒后的賈家,解救被自己的親舅舅賣到妓院的王熙鳳的女兒巧姐。

劉姥姥是一個自力更生的人,更是一個不喜歡欠債的人。在她的世界里,她清醒而堅持?；蛟S可以認(rèn)為她為了達(dá)到目的不得不忍氣吞聲,但是從她最后感恩回報賈府,我們看到一個內(nèi)心真正強(qiáng)大的底層農(nóng)婦的能屈能伸、卑微但不自卑以及超強(qiáng)的生存能力。劉姥姥的身上體現(xiàn)出的是生活在底層的老百姓面對生活困境的掙扎,不屈服命運(yùn)的安排,即使有一絲希望也要想盡辦法緊緊抓住,最終改變命運(yùn),以及為人厚道、知恩圖報的人性的光輝。劉姥姥的義舉讓讀者欽佩且欣賞!

四、不同反抗形式背后的原因分析

(一)同為妾的趙姨娘和平兒

趙姨娘是賈政的妾,平兒是賈璉的妾,二人身份相同;趙姨娘遭到王熙鳳言語羞辱,平兒遭到王熙鳳暴力傷害,但是兩人卻采取了不同的反抗方式,取得了不同的效果。趙姨娘采用巫蠱之術(shù),一是因為她的愚蠢。但凡有點腦子,也會分析一下這種方式有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以及自己能否承擔(dān)得起,就不會被馬道婆三言兩語給騙了。她頭腦簡單,缺乏自知之明,不懂得斗爭的策略和方法,也不善于隱藏自己的野心,總想為自己爭取自認(rèn)為該有的權(quán)益,以為只要王熙鳳和寶玉死了她就能過上好日子,賈環(huán)就能取寶玉的位置而代之,成為賈家唯一的繼承人,孰不知在一個封建大家族中她的力量太微不足道,她太自不量力。二是因為她的怯懦。王熙鳳對她言語羞辱,她不敢正面反駁,只能將深深的恨壓在心底,而馬道婆提供的方案她認(rèn)為既能達(dá)到報復(fù)的目的,又能讓她置身事外。

如果說趙姨娘的反抗方式是因為愚蠢,那么平兒的反抗方式則是因為聰明。王熙鳳給她道歉,她能搶先給王熙鳳下跪、賠罪,給足了王熙鳳臉面,體現(xiàn)了平兒的顧大局、識大體。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能保持頭腦冷靜已極為不易,在被冤枉、被暴力傷害時依舊能保持頭腦清醒,實在是難能可貴。而且她的以退為進(jìn)也能讓王熙鳳心生愧疚,在未來的日子對平兒愈發(fā)信任。這是因為平兒長期跟隨王熙鳳,太了解王熙鳳的心機(jī)和手段了。所以她善于審時度勢,相機(jī)而動,懂得權(quán)衡利弊,即使被冤枉也不會得理不饒人,知道向王熙鳳示弱才是最好的反抗方式,這也是她多年來在夾縫中生存的智慧。

(二)同為賈母身邊的丫鬟:鴛鴦和晴雯

鴛鴦是賈母身邊的一等大丫鬟,她成功地以死抗婚,是因為她始終堅定地認(rèn)為,做妾對自己來說除了多一層侮辱之外,身份上沒有任何改變,這是她的底線;也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長期以來對賈母妥貼細(xì)心的照顧,對賈母來說具有不可替代性,這是她的底氣;更是因為她對賈母的了解,這是她的底牌。她知道賈母并不欣賞長子賈赦,也知道賈赦納自己為妾的原因是看中了自己在賈母身邊的地位、掌管賈母所有財產(chǎn)的權(quán)力,覬覦的是賈母的財產(chǎn),而這一點正是賈母最忌諱的。為了自己的命運(yùn),鴛鴦必須賭一把,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來賭她會得到賈母的支持,最終她賭贏了。

晴雯曾經(jīng)也是賈母身邊的得力丫鬟,賈母看她聰明、能干、漂亮,于是給了寶玉,其實就是想讓晴雯給寶玉做妾,卻因此斷送了晴雯的性命。中國傳統(tǒng)的生存智慧是藏愚守拙,是言多必失,禍從口出,晴雯卻是與生俱來的性格張揚(yáng)、我行我素,不懂得收斂鋒芒,想什么說什么,看到不順眼的必一吐為快,絕不藏著掖著,以致得罪了很多人,被人污蔑、潑臟水,而她從被送給寶玉那一刻起就失去了賈母的庇佑。晴雯被王夫人趕出賈府,賈母是不知情的。即使知道,賈母也不會為了保護(hù)這個“狐媚子”的丫鬟而折了兒媳婦的面子,畢竟一個丫鬟的死活對這些主子們來說無關(guān)緊要,更何況她們的心肝寶貝寶玉不能被“狐貍精”帶壞了。晴雯沒有了依靠,她僅能依靠的寶玉在王夫人雷霆之怒面前也只能俯首聽命。性格決定命運(yùn),這句話在晴雯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的被毀滅只是時間問題。

(三)同為賈府外來者的尤三姐和劉姥姥

尤三姐和劉姥姥都是外來人員,和賈府幾乎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都是為了生計不得已來到賈府。尤三姐決定洗心革面是因為她對柳湘蓮一見鐘情,她的夢想是擁有自己的愛情,但是柳湘蓮以賈府的人都不干凈為由退婚,擊中了尤三姐的痛點。對尤三姐來說,人生不能重來,人生污點不可能洗刷干凈,她的愛情夢徹底破裂,留給她的只是無盡的羞辱,不如死了的干凈。

劉姥姥,一個歷經(jīng)生活苦難的農(nóng)婦,她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擺脫貧窮、活下去。卑躬屈膝也好、被人戲弄也罷,甚至故意出丑讓貴人們開心,只要能活下去,一切都是小事。尤三姐被侮辱,夢想破滅,所以她選擇了自殺;劉姥姥被侮辱,卻距離自己的目標(biāo)越來越近,不僅她自己和家人過得越來越好,之后還去救助了曾經(jīng)幫助過她的人。

五、結(jié)語

在《紅樓夢》眾多的人物中,卑微者占大多數(shù)。同樣身為卑微者,同樣被傷害與被侮辱,每個人的反抗方式卻并不相同。趙姨娘在被傷害被侮辱后,選擇毀滅他人來報復(fù);晴雯寧折不彎,尤三姐知恥而后自戕;鴛鴦、平兒被傷害與被侮辱后選擇讓自己更優(yōu)秀,自立自強(qiáng)、不可替代;劉姥姥被傷害、被侮辱,不但選擇寬容,而且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呈現(xiàn)的是底層人的善良。凡此種種都讓我們再一次佩服曹公塑造人物手法的精妙,《紅樓夢》不愧為中國古典小說現(xiàn)實主義的巔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