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雅青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本文所述尤三姐形象來自脂本系統(tǒng)。脂本保留早期紅樓夢原目,更貼近作者原意。不同于程本系統(tǒng)中恪守貞節(jié)的烈女形象,即王昆侖所贊“一朵怒放在野瀆寒塘‘出淤泥而不染’‘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紅荷花”,脂本系統(tǒng)中的尤三姐并沒能于污濁的現(xiàn)實中守住清白,尚未出嫁便與賈珍、賈蓉父子有“聚麀之誚”。這樣“淫奔女”的形象雖不及“程本”系統(tǒng)的冰清玉潔、完美無瑕,但更符合尤三姐所處社會環(huán)境和地位境遇,并使尤三姐未嫁時的浪蕩放肆與訂婚后的癡情等候形成鮮明的反差,顯現(xiàn)出人物的成長和變化。人物個性敢愛敢恨,形象充滿復雜性和多面性,具有巨大的魅力。因此,本文以鄧遂夫校訂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為準,對尤三姐形象進行研究。
尤三姐的故事集中在六十五回“尤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三郎”和六十四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她是尤老娘的女兒,尤氏異父異母的姊妹。因父早逝,母親再嫁,后家道中落,孤兒寡母依靠賈府接濟維持體面的生活。尤三姐身份卑微,經(jīng)濟上依賴于賈府,再加上賈珍、賈蓉父子的引誘,尤老娘的推波助瀾,與尤二姐在婚前便與珍、蓉父子有“聚麀之誚”。她意識到富家子弟的奉承來自對美色的垂涎,不甘成為世家子弟的玩物。于是,她便讓賈璉把她聘給她多年的意中人柳湘蓮??闪嫔徛犅動热阍趯巼氖论E后,立即退婚。至此尤三姐心灰意冷,用情至深又因情而亡,了結(jié)了自己無望而又荒唐的一生。
尤三姐為世間罕有之絕色,興兒評價尤三姐面龐身段和林黛玉不相上下,即使閱女無數(shù)如賈珍、賈璉也感嘆其綽約風流前所未見。而尤老娘作為母親,為享受榮華富貴,非但沒有保護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反將她們暗娼似的獻給珍蓉父子玩樂,有意無意地為其偷情創(chuàng)造機會。在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中的尤三姐并非溫室里的花朵,不能出落成如林黛玉、薛寶釵這樣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而是野蠻生長的薔薇花,汲取人世間的丑陋陰暗作為肥料養(yǎng)分,開出妖冶的花朵。于身份卑微的她來說,美貌是把雙刃劍,一方面,美貌使她輕而易舉獲得男人的喜愛,無人不為她著迷;另一方面,身份的低微使她輕易被權(quán)貴們引誘,成為賈珍、賈蓉父子的玩物。她并非傳統(tǒng)道德中恪守婦道的女性形象,絲毫不克制自己的欲望。于物質(zhì)享受方面,“天天挑揀吃穿,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虿怀眯?,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于情欲上,她極力釋放自身魅力,將男人們勾得神魂顛倒,高興了便邀賈漣、賈珍前來,沒興致便不容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guān)門睡去。
梁歸智曾這樣評述尤三姐“曹雪芹原著中的尤三姐是一個具有多層次性格的復雜人物。她美麗,剛強,有主見,有決斷,有反抗性,可是并不貞潔,不是烈女和圣母?!彼c賈珍等世家子弟廝混時潑辣放蕩、風情萬種,自行擇夫后貞靜自守,被棄后又剛烈無比,尤三姐充滿復雜性。同時,她的多面性也反映她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生存境況的復雜、艱難。
尤三姐看似隨心所欲的放肆實則是對自己放浪行徑的麻痹,是對漣珍等強權(quán)壓迫的反抗。她清醒地意識到賈珍等人的熱情只是出于對自身美貌的覬覦,待他們厭倦之后便會將自己棄如敝屣。她的心靈并非外露的那般淫情浪態(tài),有著對正常家庭生活的追求,希冀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平穩(wěn)安定。但她殘缺的家庭,貪圖富貴的母親與姐姐,好色的權(quán)貴和腐朽奢靡的世家生活無不相互勾結(jié),織成細密的大網(wǎng),網(wǎng)住含苞待放的少女,貪婪地吞噬著她的青春與活力。然金銀珠寶買不來生活的希望,大魚大肉填不滿心底的空洞,錦衣繡襖掩不住名聲的污跡。她的行為越是驕橫無禮、離經(jīng)叛道,她的內(nèi)心便對自身處境有多不安和焦慮。輕狂潑辣是玫瑰用來保護自己的刺,尤三姐用她的任性撒野與權(quán)貴們做對抗。
不似尤二姐的糊涂遲鈍,做著攀上枝頭的美夢,尤三姐是清醒地沉淪,她意識到賈蓉將尤二姐介紹給賈璉,看似是好心替其找一個富貴可靠的歸宿,實則是為了保障自己能長期與尤二姐淫樂。在尤二姐成親后,尤三姐對自身的處境有了更明晰的認識,也對賈珍等人愈發(fā)厭惡,對他們荒唐行徑的反抗愈發(fā)強烈,以致在璉、珍共同調(diào)戲尤三姐時,尤三姐比二人更無恥奔放,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她是燙得慌的肥羊肉,是刺扎手的玫瑰花,讓賈璉不敢輕易玩弄,甚至忌憚。而她大鬧宴席、挑金揀銀,只為讓賈璉等人感到難以把控,從而逃離這腐朽的封建貴族大家庭。尤三姐的婚姻觀同樣前衛(wèi)大膽。她不愿為榮華富貴做小做外房,也不像當時的女性,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尤三姐有自己的主見,認為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既不講經(jīng)濟地位,也不講政治權(quán)勢,只希冀揀一個可心如意的人過平淡生活。她自主擇婿,敢于沖破封建禮教和封建婚姻制度的束縛,大膽否定封建社會的婚姻,追求自主婚姻。這種婚姻觀念大大超越了傳統(tǒng)的婚姻觀,頗有“現(xiàn)代性”。
尤三姐把婚姻當作救命稻草,覓得良人是唯一的出路。她看上了五年前老娘生辰宴上前來串戲的小生柳湘蓮,心意異常決絕堅定,誓與從前的生活一刀兩斷,開始心無雜念的守候。與其說尤三姐換了一個人,倒不如說這是尤三姐純真堅貞一面的最好體現(xiàn)。她真心實意、虔誠地想要開啟新人生,期待能與柳湘蓮擁有寧靜簡單的生活。尤三姐有自己的尊嚴。柳湘蓮悔婚后,她沒有解釋,沒有乞求,而是選擇用生命贏來柳湘蓮的敬重和惋惜:“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尤三姐此前愈荒淫出格,在她一心從良,甚至剛烈到以死明志時就愈發(fā)動人。權(quán)貴對她肆意玩樂,意中人聽信傳聞隨意退親,但她偏不自輕自賤,努力從泥沼中爬出,極力向光明靠近。她不愿意成為一個沒有自尊、任人擺布的玩偶,試圖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最終她失敗了,她在壓抑的封建社會和流言蜚語中找不到出路,也無人給她改過自新的機會。但她絕不低頭,寧死也絕不茍活于這污濁世間,于生命的盡頭以血花綻放自身芳華。
不僅如此,作者還繼續(xù)寫了尤三姐的覺醒。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蓮后悔不已。尤三姐托夢訣別,縱使柳湘蓮苦苦挽留,尤三姐仍決然離去——“與君兩無干涉”。這也是尤三姐真正觸動筆者之處,面對昔日意中人的哀求,她堅定內(nèi)心的選擇,敢愛敢恨,認清現(xiàn)實后灑脫放手。此時的尤三姐已不再將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別處,不再依附于男性生存,因而她也真正擁有了獨立的人格和尊嚴,獲得自由和解脫。
尤三姐死后托夢柳湘蓮:“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誤被情惑”“恥情而覺”是尤三姐一生的核心。從“惑”到“覺”包含了尤三姐的兩段感情經(jīng)歷,經(jīng)過兩段“誤被情惑”經(jīng)歷,尤三姐失去生的希望。
其一是尤三姐和賈珍等人的關(guān)系,尤三姐與賈珍、賈蓉發(fā)生關(guān)系時,淫、情不分,她于青春的懵懂、沖動中誤將“淫”作“情”,沉溺于聲色犬馬之中,是為“惑”。在與貴族子弟的淫樂中,她不但付出了肉體,還使自己背負一生無法剝離的臭名。尤三姐并非糊涂到底,她于紙醉金迷的陷阱中洞察了賈珍等人的居心叵測,并想要逃離。在賈璉、賈珍共同調(diào)戲尤三姐,尤三姐一反常態(tài),對賈璉的惺惺作態(tài)嗤之以鼻:“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quán)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她警告賈璉與賈珍不要妄想能夠征服她、奴隸她,她并非尤二姐那般聽人穿鼻、逆來順受。這是尤三姐內(nèi)心積壓已久的憤懣與屈辱的爆發(fā),她已從尤二姐的婚事中感到生存危機,如果不能逃脫這種局面,只會如物品任人欺辱。
尤三姐由“惑”到“醒”的標志便是她對自身的價值的認可和人格尊嚴的追求,她勸尤二姐“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xiàn)世寶玷污了去,也算無能……趁如今我不拿他們?nèi)纷髹`準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后悔不及”。尤三姐并不自輕自賤,她意識到自己有“金玉一般”的價值,只是迫于現(xiàn)實的無奈被玷污了。從昔日的甘心與賈珍父子百般輕薄的卑賤放浪,到今日拿他們?nèi)纷髹`準折的潑辣勇敢,她不愿再匍匐于權(quán)勢與財富之下。然而對賈璉等人的痛斥并不能使尤三姐完成對幸福的追求,她必須找到未來的安身之處。
其二是與柳湘蓮的愛恨糾葛。在與柳湘蓮的這段關(guān)系中,尤三姐由自行擇夫到以死明志,其“惑”在尤三姐誤以為柳湘蓮是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錯將自己的幸福依賴于他者,其中柳湘蓮的悔婚是尤三姐自刎的直接原因。尤三姐對柳湘蓮的感情始于五年前的一見鐘情,此后二人直至定親前都無聯(lián)系,這段感情是尤三姐長久的單相思。與其說尤三姐對柳湘蓮情根深種,倒不如說是對柳湘蓮的偶像崇拜,是一位少女在污濁中唯一可憧憬的光,她將一切美好的品質(zhì)都賦予到幻想中的柳湘蓮身上,認定他是個可心可意的人,相信柳湘蓮能帶著她逃離當下的泥沼。然二人并無深入的了解,僅僅建立在尤三姐一廂情愿的愛慕與柳湘蓮“定要個絕色女子”的男性霸權(quán)主義的擇偶標準上,二人的聯(lián)結(jié)顯得如此岌岌可危,也不奇柳湘蓮在聽聞尤三姐的事跡認定其淫奔無恥,執(zhí)意要悔婚的想法了。
何至于以死明志?筆者認為,柳湘蓮的退親從精神層面上給其以毀滅性的打擊,尤三姐對生活的期望完全地依靠于柳湘蓮,于尤三姐而言,與柳湘蓮成親意味著嶄新的未來。在這種情況之下,柳湘蓮的拒婚否定了尤三姐的改過自新,打碎了尤三姐對未來的美好幻想,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于保守封建的社會之中已無路可走,生生地掐斷了她活下去的希望。若是她與尤二姐一般麻木愚笨也罷,可以甘心沉淪墮落,可偏她聰慧伶俐,不愿再回到從前的荒唐日子,也尋不到未來的去處,只能用鴛鴦劍斬斷情絲,含恨而終。
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曾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尤三姐“誤被情惑”后“恥情而覺”,然而于封建社會中,她的覺醒卻不能為她帶來出路,只能在憤懣與絕望中悄然殞沒。歸根究底,是封建貴族大家庭的腐朽和封建社會倫理道德觀念的虛偽性和不合理性造成尤三姐的不幸。
首先,這體現(xiàn)在賈珍等人與尤三姐不平等的關(guān)系。在封建社會中,賈蓉等人的惡行被看作是富貴公子的風流韻事,而像尤三姐這樣的弱勢女子被玷污后,卻要被大眾所唾棄羞辱。男性可以自我放縱,卻對女性提出片面、苛刻的貞潔要求,若是誤被引誘,便會墜入深淵之中。尤三姐與尤二姐皆因與珍、蓉父子有聚麀之亂,背負“淫奔”的罪名走向死亡。尤三姐的張狂建立在絕世美色上,她是戴著鐐銬跳舞的人,大鬧宴席,取笑賈珍、賈璉,看似壓過一頭,實質(zhì)上雙方根本沒有平等可言,權(quán)貴始終占據(jù)著壓倒性優(yōu)勢,他們對尤三姐的縱容是在可接受范圍內(nèi)因其美貌產(chǎn)生的寬宥。
其次,這還體現(xiàn)在柳湘蓮的隨意定親和貿(mào)然悔婚上。尤三姐為了逃離賈珍等人的魔爪自行擇夫,認為柳湘蓮會是個“可心如意”的郎君,能珍惜、憐愛她,但其實柳湘蓮也有著根深蒂固的男性霸權(quán)主義。和賈寶玉要尋求志同道合的人生知己不同,柳湘蓮的理想妻子只不過是樣貌標志的花瓶,從這方面看來,他和珍、漣等好色之徒并無不同,都將女性的美色作為男性的附庸和享受品。在賈璉說親時,聽到尤三姐樣貌出色,柳湘蓮不加思索便答應(yīng)下來,并交付鴛鴦劍。隨后他又把“貞潔”作為“品行”的首要標準,質(zhì)疑尤三姐的品行,堅決索回鴛鴦劍,絲毫不考慮尤三姐的難堪與處境。尤三姐去向何處就在柳湘蓮與賈璉兩個男人的交涉中進行,而被決定命運的女性卻沒有發(fā)言的權(quán)利,顯示出一種赤裸裸的男性婚姻霸權(quán)。
最后,于封建社會中,尤三姐尋覓不到出路。舉目四望,沒有如賈府顯赫的家世,沒有林如海般盡心盡力的慈父,也不能像男子參加科舉考取功名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雖然尤三姐清醒地意識到要擺脫從前的生活,但也只能如妓女從良,尋找理想的終生依靠,即人身依附于他人作為唯一出路。然而這并非真正的人格覺醒與獨立,她依舊把命運寄托于他者身上,而非自己掌控自己的未來。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所擇非人,便使自己陷入絕境之中,如被情郎背叛而沉江的杜十娘,再如因生活無著慘遭拋棄的子君,結(jié)局慘淡。
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尤三姐美艷聰慧,卻在賈府中暗娼般生存,被賈璉等人拿錢財當粉頭玩弄,她無疑是被當時社會所唾棄與不屑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貴族世家子弟玩弄女性,可以大言不慚“誰家沒風流事”,將自身的荒唐輕輕揭過,輿論也似乎打起瞌睡,睜一眼閉一只眼,由著他們胡鬧。但女性卻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為世俗所不容,一旦做錯,終生被釘在貞潔的十字架上,不得翻身,“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但大眾的偏見、自身的卑賤和身邊人的淪陷并不能掩蓋尤三姐身上的光芒,甚至因前后的巨變更顯其可愛與可貴。正如王爾德所言:“我們都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獨身艱難前行,上位者將她肆意玩弄,旁人冷眼旁觀、甚至落井下石,身處同樣處境的人自甘墮落,但她竟沒有于污濁中泯滅人性,仍對愛、尊嚴等美好懷有向往和堅持,甚至為了追求其不惜燃燒自我,照亮后來人的路。
注釋:
①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93頁。
②④⑤⑥⑦⑧曹雪芹著,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第四卷,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1頁,第1159頁,第1159頁,第1159頁,第1140頁,第1141頁。
③梁歸智:《石頭記探佚》,山西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176頁。
⑨魯迅:《墳》,香港炎黃國際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