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楠楠
(蘭州大學 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蘭州大學 圖書館,甘肅 蘭州 730000)
20世紀初,國家民族危機、社會危機持續(xù)加深。在學術界,大批學者將眼光投向中國歷史研究,期冀通過挖掘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歷史文化遺產,激發(fā)民眾的愛國熱情,對抗西方列強的入侵。與此同時,西方考古學、民族學、人類學和社會學等學科的近代學術思想與理論傳入國內,為中國的歷史研究提供了新視角。自梁啟超借鑒西方進化史觀,在國內學術界掀起構建“新史學”話語體系思潮、構想中國民族史撰述的整體架構開始,民族史成為后輩學者探索以歷史書寫培育中華民族意識的學術重地。先驅們或圍繞民族史書寫問題展開理論探討,如梁啟超“新史學”理論體系的搭建,顧頡剛“以中華民族全體之活動為中心”[1]87的中國通史編撰的論述;或針對某一區(qū)域、某一文化事項、某一民族歷史源流與社會文化開展史料爬梳與田野調查研究,如傅斯年對上古民族構成、民族關系及社會歷史的研究,楊成志對兩廣瑤族、海南黎族、貴州川西的苗族彝族等西南民族歷史文化的研究,李文實對匈奴、回族、撒拉族等西北民族的歷史及花兒等地方民俗文化的研究,等等;或以中國民族通史撰述為路徑展開探索,如李濟、王桐齡、呂思勉、宋文炳、林惠祥等的中國民族通史專著。
本文將以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民族通史專著(1)本文的論述主要以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北平文化學社,1928/1934年)、呂思勉的《中國民族史》(世界書局,1934年)和《中國民族演進史》(上海亞細亞書局,1935年)、宋文炳的《中國民族史》(中華書局,1935年)、林惠祥的《中國民族史》(商務印書館,1936年)、呂振羽的《中國民族簡史》(1947年)等為中心,兼及同時期出版的以“中國民族史”“中國民族志”為名的民族通史專著。主要依據在于: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在理論思想上直接承繼于梁啟超,是對梁啟超以“同化”代替“競爭”“嬗代”來書寫民族歷史的思想的進一步發(fā)揮;呂思勉采用的兩部著作“分而述之”的方式在同時期民族通史的專著中僅此一例,頗具代表性;宋文炳面向“高級中學專門學校暨大學學生”撰述的《中國民族史》關注邊疆安全問題頗值得關注;林惠祥平等地呈現(xiàn)各民族歷史,尤其是揭示古今民族如何勾連的問題具有開創(chuàng)性;呂振羽的《中國民族簡史》是我國第一部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的民族史專著。為中心,借鑒史學理論體系中的本體論、方法論、認識論,挖掘知識分子在民族史書寫過程中的中華民族意識。這主要基于以下考慮:第一,學界對中國民族通史專著的體例、內容、理論及作者的學術思想均有評析(2)這類論文較多,多側重于對某一部或幾部民族史專著的評述。[2-9],對其中的中華民族及其相關理論也有不同程度的挖掘(3)趙梅春圍繞中國民族史撰述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的互動關系,論述了費孝通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為中國民族史撰述提供新的視角與理論架構,中國民族史撰述則豐富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的內涵(趙梅春:《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與中國民族史撰述》,《廊坊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馮建勇以羅香林對王桐齡《中國民族史》的評議為切入點,論述了王桐齡、呂思勉、宋文炳、林惠祥等的《中國民族史》在“橫”與“縱”兩個維度上民族史敘述的學科史意義(馮建勇:《百余年來中國民族史編法討論——從羅香林對王桐齡〈中國民族史〉的評議說起》,《民族研究》,2022年第1期)。王娟從中國民族史論著中提煉出三種關于“多民族中國”歷史書寫的敘事方案,認為三種敘事方案都存在著根本理論焦慮,即漢族的主導地位與民族平等的政治原則之間的張力(王娟:《重建“多民族中國”的歷史敘事 20世紀中國民族史觀的形成、演變與競爭》,《社會》,2021年第1期)。常寶關注的是民國時期幾部《中國民族史》的“民族”敘事中中華民族社會史協(xié)作的趨向(常寶:《近代“民族”敘事的中華民族社會史寫作趨向——兼論民國時期王桐齡等人之四部〈中國民族史〉》,《青海民族研究》,2022年第1期)。;但從整體上看,學界多關注的是民族史書寫中的側重與差異,對其中體現(xiàn)出的中華民族意識的研究尚有空間。第二,在文獻梳理中發(fā)現(xiàn),王桐齡等的中國民族通史專著所代表的民族史書寫范式雖然在時代背景、指導思想、民族史觀、研究方法等方面存在較大的差別,有著從傳統(tǒng)史學話語體系,經新史學話語體系,到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轉變的學科史特征;但在撰述意旨、結撰方法和民族史本體認識等層面卻體現(xiàn)出自覺而穩(wěn)定的中華民族意識。第三,王桐齡等的中國民族通史專著是20世紀前半葉中國民族史書寫以及民族史研究理論高度與學術水平的集中體現(xiàn),對當今中國民族史書寫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現(xiàn)實價值和理論意義。
20世紀前半葉,大批知識分子意識到以資本主義侵略為目的、以種族主義為主導的西學話語體系給中國國家與民族意識構建帶來的思想危機。他們期冀通過挖掘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歷史文化遺產,激發(fā)民眾的民族自豪感與愛國熱情。與此同時,“西學東漸”把西方考古學、民族學、人類學和社會學等學科的近代學術思想與理論帶到中國,為近代民族史書寫提供了科學的方法和全新的視角,推動民族史書寫從傳統(tǒng)的貴君輕民、貴華賤夷的思想中脫離出來。
“新史學”運動的開啟者和急先鋒梁啟超發(fā)表的《中國史敘論》《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等系列著述,是近代知識分子對民族史書寫架構最早的整體設想,標志著民族史書寫自覺意識的萌發(fā)。
梁啟超首先討論了“為誰作史”的問題。梁啟超指出,傳統(tǒng)史家作史的目的“在珍稀于秘府而不在廣布于公眾”[10]30,所以各朝代所撰國史“必易代而始布”[10]30。各朝代撰述國史的目的是為今朝政治的正統(tǒng)性尋求理論依據,所以史家記述的不過是“人間一二有權力者與興亡隆替之事”。傳統(tǒng)史學中除了官方治史外,也有私家撰述的史書,但其流傳面有限,所謂“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是供貴族中為人臣子的群體閱讀的。梁啟超對中國傳統(tǒng)史學側重于王朝史撰述的傳統(tǒng)的批駁,推動史學焦點向社會史、民族史與民眾史轉移。
民族史書寫轉向標志著歷史書寫功能與意旨的巨大變化。與傳統(tǒng)歷史書寫“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11]85-88的弊端相比,“新史學”話語中的民族史書寫能激發(fā)“國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激厲其愛國之心,團結其合群之力,以應今日之時勢而立于萬國”[11]91??梢?梁啟超提倡“新史學”的中心思想是為國民著史,以喚醒國人的愛國意識,對內求團結,對外御侵辱。隨后他在《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中進一步闡述了這一觀點:“究吾之此論,其將喚起我民族共同之感情,抑將益增長我民族畛域之感情?!盵12]他把激發(fā)民族主義的情感、增加民族團結的凝聚力作為民族史書寫的最終意趣。
梁啟超嘗試構建中國民族史敘述的新模式、促進國族整合以御辱圖強的學術路徑受到同時期及稍后學者的重視。這突出表現(xiàn)在20世紀20—40年代,考古學家、歷史學家、民族學家都投入中國民族通史的撰述中,中國民族通史著作層出不窮。李濟的《中國民族的形成》(1923年)、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1928/1934年)、金兆梓的《新中華本國史》(1932/1933年)、張其昀的《中國民族志》(1933年)、呂思勉的《中國民族史》(1934年)和《中國民族演進史》(1935年)、宋文炳的《中國民族史》(1935年)、繆鳳林的《中國民族史》(1935年)、劉掞藜的《中國民族史》(1935年)、林惠祥的《中國民族史》(1936年)、俞劍華的《中華民族史》(1944年)、呂振羽的《中國民族簡史》(1947年)等都是這一時期中國民族通史的代表性著作。這些著作因學術背景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色,試舉幾例。
王桐齡在《中國民族史》的序中說:“晚清光、宣之交,國人對于民族觀念上發(fā)生兩種誤解:一為對內之誤解,是曰排滿;一為對外之誤解,是曰媚外。實則中國民族本為混合體,無純粹之漢族,亦無純粹之滿人,無所用其排。中國文化常能開辟東亞,武力亦能震撼歐洲,亦不必用其媚?!盵13]1按照這一思想,王桐齡將《中國民族史》分為內延史和外延史兩部分。內延史意在說明中國境內各民族都是混合體,并無單純血統(tǒng),消除中國境內各民族間的誤解與隔閡,激發(fā)民族團結和自信心,一致對抗外辱;外延史主要敘述漢族、滿族、蒙古族、回族發(fā)展的事跡。王桐齡認為,亞洲周邊政權或由漢族創(chuàng)立,或受中國民族影響而開化,甚至歐洲中古近古史受亞洲影響的原動力也在中國。他的意圖非常清晰,即確立中華民族在國際上的地位與定位,激發(fā)民族自豪感。王桐齡的民族史書寫以對內與對外兩個向度展開,最終都以“喚醒國民意識、陶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鵠的。
林惠祥主張:中國民族史書寫首先要呈現(xiàn)各民族的真實境況,以實現(xiàn)消除隔閡與誤解、陶鑄國民意識的撰述意旨;記述各民族交往史,以反映各民族已皆互相雜糅的現(xiàn)狀及日趨交融的趨勢,從而擴大各民族的視野,使之舍去狹隘的民族觀念而趨向于“大同思想”,亦即發(fā)揮民族史書寫宣傳“民族主義”的現(xiàn)實功用,將“大同思想”深植于民眾心中。基于此,林惠祥分秦以前、漢至南北朝、隋至元、明至民國四個時期,論述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匈奴、鮮卑、烏桓、氐羌,突厥、回紇、吐蕃、南詔、契丹、黨項、女真、蒙古,滿族、蒙古族、回族、藏族等融入華夏族的歷史事跡。
宋文炳在論述東北邊疆問題時疾呼:“現(xiàn)在日本的武力占據東北以一手造成的偽國滿洲,殘延于日人翼羽之下,東北四省無異于淪亡,華北日陷于危殆,中原亦趨于紊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關內同胞,未可以虞虢而漠然旁視!”[14]83-84他在邊疆安全問題上的憂患意識和民族情感溢于言表。
這些中國民族通史專著的撰述意旨與梁啟超“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的撰述目的一致。知識分子民族史書寫的核心任務在于重構中華民族的悠久歷史,對內消除民族隔閡,促進民族團結,對外激發(fā)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一致對抗外辱。
呂振羽嘗試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來書寫中國民族通史。在《中國民族簡史》中,呂振羽批駁了西方資本主義出于侵略目的、以種族主義為指導思想的中國民族史研究,以及當時流行的中國人種“單元論”“多元論”“全元論”及國內有大漢族主義思想的學者的民族觀,目的在于“解脫神學和假科學的羈絆,揭露法西斯主義者的大漢族主義陰謀”[15]8,科學地解決問題,“以推進并達成國內民族問題的合理解決”[15]8。
創(chuàng)造力是創(chuàng)新活動的首要前提條件。要創(chuàng)新,最重要的是看有沒有這個能力。創(chuàng)造力是創(chuàng)新的首要前提,創(chuàng)新活動依賴于人的創(chuàng)造力。
在呂振羽看來,以民族史書寫促進中華民族認同,要以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揭示中華民族發(fā)展的規(guī)律為前提。具體來說,首先要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階級理論、社會形態(tài)理論探討古今民族的“生產力狀況、社會經濟結構、階級關系演進”[16]等歷史問題。比如從侵略與反侵略的結構性視角分析王朝政權之間的權力爭奪與戰(zhàn)爭,以革命與反革命的結構性視角分析民族內部的政治權力斗爭[16],以階級關系理論分析各民族的社會結構。在此基礎上,嘗試探索中國各民族發(fā)展不平衡、分布特點、互動機制等更為復雜的問題。如此,以達到以民族史書寫推進國內民族問題的解決、促進中華民族認同的目的。
20世紀前半葉,民族史書寫在從新史學話語體系向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轉變的過程中,“陶鑄民族意識”的撰述意旨與中國傳統(tǒng)史學或資政或獵奇的意趣已經有了根本的不同。新史學話語體系中的民族史書寫旨在書寫出一部供國民閱讀、能夠消除民族隔閡、激發(fā)愛國心以抗外辱的民族通史。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中的中國民族通史旨在唯物辯證地看待中國各民族的歷史,書寫一部能夠真實反映中國各民族歷史的民族通史,以加強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兩種話語體系中民族史書寫的模式與側重點有所差異,但其中不變的宗旨就是以民族史書寫凝聚中華民族意識。
1906年與1922年,梁啟超先后發(fā)表《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按照他早期關于中國民族史撰述的設想,嘗試建立能夠兼顧中華民族“一”與“多”的民族史書寫模式?!稓v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圍繞中華民族多源還是一源、中華民族的主干、其他民族“同化”于中華民族、民族交往所依賴的交通、促進民族融合的動力、中華民族的國際影響、中華民族“同化力”的由來、中華民族“同化”他族的途徑等中國民族史關注、研究和解決的八大問題展開討論[12]。在此之后,梁啟超論述了中國民族構成(分類)的問題。在《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中,梁啟超在探討種族、民族、國民的范疇問題,中華民族來源問題,民族分類問題,漢族的成分問題等之后,詳述了“中華族、蒙古族、突厥族、東胡族、氐羌族、蠻越族”的起源、分布區(qū)域、歷史活動及民族關系[12]。這前后兩篇文章采用的“以‘一’為中心”與“側重于‘多’”的民族史結撰方式是梁啟超在民族史書寫中對如何呈現(xiàn)中華民族“一”與“多”的學術探索,也是他對民族史書寫理論及實踐層面的又一貢獻。在梁啟超之后,學者希望通過靈活的結撰技術來調和中華民族歷史敘述中“一”與“多”的辯證關系,盡可能地呈現(xiàn)出真實、客觀的中華民族歷史,共形成三種類型的書寫模式。
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以“民族之混合及發(fā)展事跡”為核心內容,是一種側重于“一”的整體性書寫模式。但在《中國民族史》每一歷史階段的具體章節(jié)的安排中,王桐齡對中華民族內部各族族源、歷史發(fā)展、民族關系與交往進行了專門的論述?!吨袊褡迨贰芬詽h族與其他民族的交流、融合作為分期的主要依據,把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分為胚胎期、四次蛻化期與三次休養(yǎng)期,分述了各個歷史時期少數(shù)民族的發(fā)源及其與漢族融合的歷史概況。比如,第四章“漢族第二次蛻化時代”詳述了匈奴、烏桓、鮮卑、氐羌、巴氐等支系少數(shù)民族的發(fā)展狀況及融入漢族的過程,第五章“漢族第二次休養(yǎng)時代”詳述了高麗、百濟、突厥、鐵勒、沙陀、黨項、吐蕃、奚、契丹等古代少數(shù)民族的發(fā)展狀況及融入漢族的過程。王桐齡試圖在以“一”為主的書寫模式中,避免“一”遮蔽“多”的弊端,調和中華民族書寫中“一”與“多”的張力。但需要注意的是,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尚未從傳統(tǒng)民族史書寫以漢族為主線的敘述模式中脫離出來。
呂思勉在民族史書寫中對如何呈現(xiàn)中華民族“一”與“多”的問題,是通過兩部完整的著作來解決的。1925—1926年,呂思勉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中國民族史專著《中國民族史》,1934年4月由世界書局初版,同年12月再版。《中國民族史》將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劃分為漢族、匈奴、鮮卑、丁令、貉族、肅慎、苗族、粵族、濮族、羌族、藏族、白種等12個族類,敘述民族源流、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軍事等方面的內容。1935年,呂思勉完成并出版《中國民族演進史》?!吨袊褡逖葸M史》以中國民族發(fā)展整體進程為主線安排章節(jié),從整體上論述中國民族的起源、中國民族的形成、中國民族統(tǒng)一中國本部、中國民族第一次向外開拓、五胡入華后的中華民族史、中國民族在近代的創(chuàng)痛史、中國民族的現(xiàn)狀、復興中國民族及中國民族演進的總觀察等問題。呂思勉的兩部民族史專著,分別以“一”與“多”為書寫模式,互相參照,完整地呈現(xiàn)中華民族歷史發(fā)展的全貌??梢?他的民族史書寫是統(tǒng)合考慮了“一”與“多”的辯證關系的,發(fā)現(xiàn)了在中華民族歷史書寫中“一”與“多”的張力,從而選擇“分而述之”的策略來多方位地記述中華民族歷史。
林惠祥和宋文炳嘗試在一部著作中同時展現(xiàn)作為整體“一”的中華民族和作為部分“多”的中國各民族的歷史。宋文炳的《中國民族史》第一編論述了幾個重大的民族問題:一是“中華民族的來源問題”,主張利用人類學、考古學、歷史學、地質學、古生物學等多學科綜合解決這一問題;二是“中華民族的基本成分”,對古代民族作了分類,認為中華民族的基本成分有諸夏系、東夷系、百粵系、苗蠻系(泛指中國南方的各少數(shù)民族)、巴蜀系、氐羌系、北狄系、東胡系;三是中華民族的演進問題,總結了中華民族演進的特點;四是中華民族歷代活動區(qū)域的變化,各個歷史朝代及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建立;五是中華民族在海外的活動。第二編到第六編分別論述蒙古族、回族、藏族等的起源、歷史活動、活動區(qū)域、民族關系、文化特征等。
林惠祥在《中國民族史》中明確指出:“中國民族史為敘述中國各民族古今沿革之歷史,詳言之即就各族而討論其種族起源、名稱沿革、支派區(qū)別、勢力漲落、文化變遷,并及各族相互間之接觸混合等問題?!比珪譃槭苏?。第一章為總論,從橫的方面論述中國民族的分類問題;第二章從縱的維度考察中國民族的事跡及歷史分期。他認為中國民族史可分為秦以前、漢至南北朝亡、隋至元亡、明至民國這四個時期,并概括出每個時期民族發(fā)展的特點:秦以前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同化及華夏系第一次之擴大”;漢至南北朝亡為“匈奴、烏桓、鮮卑、氐、羌之同化及華夏系第二次之擴大”;隋至元亡為“突厥、回紇、吐蕃、南詔、契丹、黨項、女真、蒙古與漢族之接觸混合及漢族第三次之擴大”;明至民國為“滿洲族之興起及大部漢化,西南民族之啟發(fā),蒙回藏族之繼續(xù)漢化及華夏系第四次之擴大”。他以華夏系與其他支系混合的過程及特點為分期標準,論述了以華夏系為中心的中國各民族共同發(fā)展的歷史。第三章至第十八章分別論述中國境內十六個支系的族源、名稱、民族關系、歷史沿革及現(xiàn)狀。這種體例有效地規(guī)避了單純以族別為分章依據以及以民族融合為主要內容的編撰方式的缺陷,既能反映中國各民族共同發(fā)展的歷史,又能揭示各民族發(fā)展的完整景象,是一種比較成熟的體例。
林惠祥和宋文炳在民族史書寫中還嘗試解決中華民族之古代民族與現(xiàn)代民族勾連的問題,即“多”的呈現(xiàn)問題。針對20世紀前半葉的民族史書寫中應該按照現(xiàn)代民族還是古代民族來分類敘述的問題,林惠祥認為無論以古代民族還是現(xiàn)代民族的分類作為民族史書寫的體例依據,都不能完整地反映中國民族的歷史、現(xiàn)狀,以及古代民族與現(xiàn)代民族的關系。林惠祥以自創(chuàng)的“民族的二重分類法”為依據,以民族變化為線索,將古代民族分類與現(xiàn)代民族分類結合起來。以此為根據,林惠祥以十六個支系的古代民族為正題名,以與其有淵源關系的現(xiàn)代民族的名稱為副標題,比如“華夏系漢族來源之一、東夷系漢族來源之二、荊吳系漢族來源之三、百越系漢族來源之四、東胡系滿族來源之一、肅慎系滿族來源之二、匈奴系回族來源之一、蒙古系今自為一族、氐羌系藏族來源之一、藏系藏族來源之二”等等。這種分類方法成功地將古代民族與現(xiàn)代民族勾連起來,成功地揭示了中國各民族從古至今的發(fā)展進程和現(xiàn)實狀況。宋文炳將同屬一系的古今民族安排到一編中,比如把西漢前的東胡,漢時的烏桓,晉時的鮮卑,唐時的渤海,北宋時的女真,清朝的滿族以及其時的黑斤、鄂倫春、索倫、馮涅克爾、齊勒等族群編排到“滿族”一編中,分別從“互助”與“漢化”兩個角度敘述古代民族交往史,然后按照族別分述各現(xiàn)代民族的文化習俗、生活實踐等狀況。對比發(fā)現(xiàn),宋文炳民族史書寫中對古代民族與現(xiàn)代民族的排列與林惠祥強調“古今勾連”的方式不同,宋文炳更加注重古代民族與現(xiàn)代民族相對獨立的歷史發(fā)展階段以及基于同一地域的古今民族間的自然聯(lián)結。
總之,20世紀前半葉學界在中國民族通史結撰技術方面的探索以如何完整、真實地揭示中國各民族的共同發(fā)展以及中華民族的歷史為最終目的,兼顧中華民族“一”與“多”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的書寫策略,使民族通史專著越來越客觀地呈現(xiàn)各民族共創(chuàng)中華的歷史景象。學界在民族史書寫的學術實踐中探索出兼顧中華民族及其內部各部分的歷史、各民族的歷史與王朝史、古代民族與現(xiàn)代民族的勾連等的書寫策略,這對后輩學者產生了很大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以后,陳永齡、陳連開、徐杰舜等就是在前輩的基礎上對上述問題深入思考之后對中國民族通史體例作出改進與創(chuàng)新的。
致力于民族史書寫的知識分子對中國各民族與中華民族關系問題的認識已經與傳統(tǒng)的“華夷之辨”民族史觀有了本質的不同。他們雖然在一些具體的民族問題上存在分歧,但在中華民族演進的整體認識上達成一定程度的共識。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中論述道:“各種各族,各自發(fā)生,其數(shù)之多,殆不可思議,且也錯居既久,婚姻互通,血統(tǒng)相雜。今欲確指某族某種之分界線,其事蓋不易易。況游牧民族,遷徙無常,立于數(shù)千年之后,而指前者發(fā)現(xiàn)于歷史上之民族,一一求今之民族以實之,非愚則誣?!盵17]73此后,他在諸多著述中都論述了“中華民族混合而成”的觀點。王桐齡同樣持“中華民族混合說”,他在《中國民族史》中說:“‘中華民國’為漢、滿、蒙、回、藏、苗六族混合體,亦絕無單純血統(tǒng)?!盵13]2宋文炳在《中國民族史》中多次使用“混合體”來表述中華民族、漢族及其他各民族在血統(tǒng)與文化上的特點[14]。概言之,他們認為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各民族在互動融合中形成的一個實體?;谶@種共識,他們確認民族史書寫要注意以下三個層面的問題:
第一,民族史是中國通史撰述中的核心內容之一,又不同于中國通史。夏曾佑在其新式中國通史《中國歷史教科書》中說:“凡國家之成立,必憑二事以為型范,一外族之逼處,二宗教之熏染是也。此蓋為天下萬國所公用之例,無國不然,亦無時不然。此二事明,則國家成立之根本亦明矣?!盵18]5這里把民族問題和宗教問題作為中國通史的兩個重要內容,并將這兩個內容與政治興替結合起來考察中國的歷史發(fā)展進程。梁啟超說:“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xù)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系,以為現(xiàn)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其專述中國先民之活動,供現(xiàn)代中國國民之資鑒者,則曰中國史?!盵10]5他認為,中國通史編纂的內容應以中國各民族的歷史與關系為中心。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李大釗認為,民族史是歷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學必須包括民族史的記述,歷史理論包含“民族經歷論”的事項。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翦伯贊也持相同觀點,他指出,研究中國史“應該盡可能的去搜集漢族以外之中國境內的其他諸種族的史料,從這些史料中去發(fā)見他們自己的歷史之發(fā)展,以及在他們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之彼此間的相互關系與相互影響”[19],所以要撰述中國通史,就要研究國內各民族的歷史。
但民族史書寫與中國通史書寫不同,有其學科獨立性。如前文所述,梁啟超雖認為中國通史編纂應以民族史為中心,但又指出民族史不同于中國通史,并將其列入“政治專史”的首列。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和《中國史》在內容方面的安排是統(tǒng)合考慮的。他在《中國史》序論的第二節(jié)“歷史之種類”中,對政治史、文化史、專門史和普通史作了鑒定。他認為:“考據世界之大勢,研究國與國之間之關系者”叫作“萬國史”,即現(xiàn)在的世界史,如他的《東洋史》;“考據一國家或一民族的盛衰興亡者”叫作“某國史”,即現(xiàn)在的國別史,如他的《中國史》。從另外一個維度來分,歷史可分為政治史和文化史:政治史就是“研究國家之狀態(tài)者也,凡法制史、外交史、教育史、戰(zhàn)爭史之類屬之”;文化史即“研究社會之狀態(tài)者,凡風俗史、宗教史、言語史、文學史、美術史、農業(yè)工業(yè)商業(yè)等史之類屬之”。專門史即研究某一類者,普通史即涉及各類內容者。雖然王桐齡沒有明確說《中國史》即屬普通史,《中國民族史》即屬專門史,但在具體的實踐中,他是分別按照普通史與專門史的標準來安排《中國史》和《中國民族史》的具體撰述內容的?!吨袊贰穫戎胤治鰢液蜕鐣幕瘹v史的發(fā)展過程,《中國民族史》則以“民族之混合及發(fā)展事跡”為核心內容。林惠祥鑒定了專門史(民族史)與普通史(通史)的關系,認為民族史對中國通史具有補益作用,這主要體現(xiàn)為“凡通史所不詳,而于民族之沿革上有重要意義者,咸在采取之列;至于通史所常述之材料則只略提而不復詳述,以免重贅而省篇幅,如漢族之史實,鮮卑、契丹、女真、蒙古、滿洲統(tǒng)治中國后之事跡,皆從簡略,而只各以一小段概括之”[20]3。概言之,即專史應略通史之所詳,詳通史之所略。
第二,民族史書寫要以中國境內古今各民族的歷史及其交往史為主體。無論是本文中著重論述的王桐齡、林惠祥、宋文炳、呂振羽等先輩的中國民族史,還是同時期同名或異名出現(xiàn)的通史性中國民族史,在中國各民族歷史、民族交往史以及中華民族發(fā)展史的論述上都存在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分歧。比如,王桐齡的中國民族發(fā)展史以漢族為主線;林惠祥主張在民族史書寫中平等地看到各民族的歷史,在學術上承認各民族在中華民族形成中的地位與作用;宋文炳呼吁關注邊疆安全問題;呂振羽以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理論分析中國民族發(fā)展的動力機制。但是,從整體上看,這些中國民族通史專著都包括中國境內古今各民族的歷史和民族交往史兩大內容。在各民族歷史的書寫中,盡力做到詳述各民族古今沿革,包括“族群起源、名稱沿革、支派區(qū)別、勢力漲落、文化變遷”等;在民族交往史的書寫中,側重于敘述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典型事例與重大事件,擴大各民族的視野。這兩大內容的書寫,最終指向對“中國之民族雖多,然有日趨混合而成為一族之勢”的規(guī)律之探索。
這一學術傳統(tǒng),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被學界很好地繼承。王鐘翰對中國民族史的基本方向進行了闡述,他說:“中國的歷史與文化,既具有眾多民族各自創(chuàng)造本民族歷史與文化的獨特性,又具有眾多民族的統(tǒng)一國家共同創(chuàng)造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相同點。差異性具有多元和異彩紛呈的特點,共同性具有兼容并包和中華民族相同的特點?!盵21]2基于這樣的認識,王鐘翰認為民族史書寫要有三個層面的內容:一是敘述各民族的歷史與文化發(fā)展軌跡,這是民族史書寫的基礎;二是把握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中國歷史與文化的內在聯(lián)系,從根本上說,就是要注重古今各民族交往的歷史;三是揭示中華民族多元與一體辯證發(fā)展的規(guī)律。后面兩點是民族史書寫的更高層面的追求。這與20世紀上半葉先驅們所論中國民族史書寫的理路不謀而合。與王鐘翰同時期的中國民族通史專著均秉承傳統(tǒng),兼顧各民族的歷史與民族交往史的書寫。
第三,民族史書寫要真實地呈現(xiàn)各民族對中華民族及國家形成的貢獻,既要重視少數(shù)民族在各個歷史時期給中華民族輸送的新鮮血液,也不能忽視漢族在中華民族發(fā)展中的主干作用。王桐齡在談論中華民族演進過程中的融合問題時,采用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雙重的視角,總結出中國古代民族間融合的六種形式,其中以漢族為主體的融合形式占六分之一。而古代以少數(shù)民族為主體的融合情況較前者更為復雜,有五種形式之多:自愿使自己融合于漢族,包括雜居、雜婚、更名、改姓、養(yǎng)子、易服色、變更語言文字、接受漢人道德倫理等;努力使?jié)h族與其融合,包括賜姓名(比如賜漢人本族姓、賜國姓、賜嘉名等)、易服色(強制漢人改服色)、提倡本族文字;努力使?jié)h族以外的其他民族與其融合,包括雜居、賜姓名、養(yǎng)子;在其支配下的漢人模仿古代少數(shù)民族自愿更名、易服色、學語言;阻止本民族被融合,如禁止雜居、禁止通婚、禁止冠以漢姓、禁止易為漢人服色,等等[22]。王桐齡強調,古代少數(shù)民族在民族融合過程中并不是完全被動的景象,他們在對待民族融合問題上是積極主動的,或積極吸收漢族較為先進的文化理念,或盡力保持自身的民族特色。這就較為真實地反映了各民族在中華民族融合問題上的地位與貢獻,是民族史認識上一個巨大的進步。
宋文炳在《中國民族史》第二編“通古斯族”中設置“漢滿二族的互助史跡”章節(jié),回顧從漢至明時期,烏桓、鮮卑、渤海、契丹、女真、滿等與漢族的交往史;在第四編“回族”中設置“漢回二族的互助史跡”章節(jié),回溯先秦至清時期,匈奴、高車、突厥、回紇、沙陀、回與漢族的交往史;在第五編“藏族”中設置“漢藏二族的互助史跡”章節(jié),講述先秦至清時期,氐羌、藏等與漢族的交往史;在第六編“苗族”中設置“漢苗兩族的互助史跡”章節(jié),敘述上古至清時期,蠻濮、西南夷等與漢族的交往史。宋文炳以“互助”一詞來概括中國古代各民族交往交融的歷史,并且以朝代為時間主線,以古代各民族為敘述主體,就是期望在承認漢族在中華民族形成中發(fā)揮主導作用的同時,不遮蔽古代各少數(shù)民族對中華民族歷史的貢獻。
呂振羽的《中國民族簡史》是同時期最為明確地批判民族史書寫中“大漢族主義”問題的民族通史專著。呂振羽的基本態(tài)度是偏正不倚地呈現(xiàn)中國各民族的“立體交流”過程。他認為在中國歷史上,各民族血統(tǒng)與文化的交流“不只表現(xiàn)為漢族文化影響了他族,漢族同化了他族大量人口;也表現(xiàn)為漢族不斷接受他族文化影響,不少漢族人口被同化”[15]208。在民族史書寫的實踐過程中,他跳出“大漢族主義”的限制,選擇以各民族本位視角來鋪陳歷史,呈現(xiàn)出包括漢族在內的各民族在起源、形成及外向發(fā)展過程中對整個中華民族的貢獻;與此同時,他以馬克思階級斗爭的理論探討“前國家時代部落間”“進入國家時代的族體與未進入國家時代的族體”“階級社會時代族體間”斗爭的本質,以及在這個過程中漢族與其他民族相互融合的歷史事實。呂振羽對各民族歷史及交往史的書寫體現(xiàn)出其在馬克思主義民族平等思想指導下對漢族及少數(shù)民族同等重視的民族史觀。
綜而述之,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民族通史專著在“多元締造一體”的中華民族意識的影響下,形成了“兼顧各民族歷史以及民族交往史,并重漢族及中國古今各民族在中華民族形成及中國國家建立上的貢獻”的傳統(tǒng)。在民族史書寫過程中,強化知識分子“多元締造一體”的中華民族意識的共識。
民族史書寫作為一個國家或一種文明不斷積累和流傳下來的文化成果,在民族認同、國家認同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20世紀前半葉,民族史書寫在撰述意旨、結撰方法與本體認識等層面的調整與演變,既表現(xiàn)出學科發(fā)展的承繼性,也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意識在近代知識分子中逐步自覺的歷史過程。知識分子在民族史書寫的學術實踐中對中國各民族的來源、民族分類、歷史分期、民族關系、各民族歷史貢獻等重大民族理論問題的討論,為學術界和民眾深入認識中華民族歷史及優(yōu)秀文化提供了知識養(yǎng)料,夯實了中華民族意識的塑造與培育的歷史基礎與文化根源;結撰體例的嘗試與創(chuàng)制,各民族歷史及民族關系史的內容編排與表述,對新時代中華民族史編纂仍具有借鑒價值;以歷史書寫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路徑,啟迪我們應該更好地發(fā)揮民族史書寫在民眾正確認識中華民族、各民族與中華民族的關系、各民族對中華民族形成的貢獻等問題上的導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