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與斯洛伐克，因地域與種族因緣關(guān)系，便似一家子中的兩兄弟，似兄的捷克位西，長期的人口流動與文化融合，使這一方的水韻民風既有中歐人的沉靜內(nèi)秀，又含北歐人的雅致彬彬和西歐人的機智風趣；如弟的斯洛伐克居東，人情世風相對低調(diào)些，提起它，國人大多較為陌生，往往需補上一句“捷克斯洛伐克”，對方方才恍然。捷克與斯洛伐克坐擁中歐的嘉山秀水、天寶物華，不僅風光旖旎，歷史厚重，文化豐饒，還有著令世人著迷的神秘浪漫的波希米亞風情，色彩斑斕、風格多樣、充滿魔幻感的王宮城堡，受后人景仰膜拜的文壇宗師卡夫卡，盤旋回響的德沃夏克、莫扎特，以及世界上最真純的哈布斯堡啤酒花。斯洛伐克介于東、西、南、北歐之間，有“歐洲心臟”之美譽。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四通八達的內(nèi)外交通，使這里成為南北通衢、歐洲文化的匯聚之地。他與捷克昆仲相依，纏纏綿綿，合合分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時融合組建了國家共同體，1993年又各自獨立為共和國。

歷史的變遷形成了這里獨特的人文環(huán)境，孕育了此方民眾獨有的民族性格——隱忍而內(nèi)省，克制卻不屈，隨和但倔強，謙卑又自尊，聰明且不乏低調(diào)。本人幾年前受國家公派到現(xiàn)今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迪斯拉發(fā)工作數(shù)年，其間感受最深的就是這里的寧靜，人們和睦相處，幾年間我竟沒在街頭看到過一次爭吵或打斗。這種性格也體現(xiàn)在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成為糅合這個民族文學風格的一種獨特調(diào)味劑，其間或隱或顯點綴以蘇聯(lián)文學“西伯利亞”式的陰冷與沉郁味道，成就了斯洛伐克文學與眾不同的民族氣質(zhì)。所以，斯洛伐克雖是蕞爾小國，倒也彰顯出此方水土、此方人的地域特色。

這里為大家奉上20世紀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時期出身于斯洛伐克的兩位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八首作品。一位是當時捷克斯洛伐克文壇領(lǐng)袖米羅斯拉夫·瓦萊克，另一位是當時捷克斯洛伐克文壇較有影響的人物帕沃爾·賈尼克。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主要成就于20世紀捷克斯洛伐克合體的社會主義時代或以這個時代為主。這些作品皆由本人在斯洛伐克的學生高雅麗（Gabriela Zríniová）和丁莎（Sandra Tichá）推薦，謹在此向她們表示感謝。國內(nèi)詩友可借此感受一下那里的人文律動和精神回響，聽一聽來自歐洲“心臟”的聲音。

米羅斯拉夫·瓦萊克（Miroslav Válek，1927年7月17日—1991年1月27日），出生于斯洛伐克靠近捷克的美麗城市特拉納瓦，1962年加入捷克斯洛伐克共產(chǎn)黨，對捷克斯洛伐克的社會建設(shè)卓有貢獻，被認為是斯洛伐克現(xiàn)代文化的奠基者，先后擔任斯洛伐克作家聯(lián)盟主席（1967—1968）和捷克斯洛伐克文化部部長（1969—1988）。他是斯洛伐克著名詩人和政治家，被稱作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時代最有理性和詩意的革命詩人（捷克詩人彼得·斯卡蘭特語）。下面選譯了他的四首詩，其中《秋天的愛》見于譯者《靜默而歌的斯洛伐克詩壇》（載于《長江叢刊》2021年7期），此處略有修改。

一棵樹

黑橡樹像一根孤獨的手指，

在森林里走來走去。

他不停地頓腳，

搖頭晃腦，

無法安靜。

他找到一座橋，

進到城里。

他踐踏草坪

撞擊墻壁

碰倒房屋。

他蒙蔽了雙眼

哀聲求救。

他頭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

你不禁問：

他瘋了嗎？

這么好的樹！

你說吧！你說吧！

還能有什么事情？

我的好伙計們！

他一個人能興起什么風浪？

把他從原來居住的土地上扯下來，

連根拔起！

他內(nèi)心絕望

像一根孤獨的手指。

他是在尋找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

還是在尋找一方和平？

是在尋找一根不會被撕裂的最棒的枝干？

還是在尋找另外的樹伴？

黑橡樹在森林里走來走去。

盡量躲開他吧！

頭上著火

我憧憬你是那黎明的火花，

每次天亮時吸引著我的眼睛，

夜晚，只有你和我，

還有閃爍在我眼中的火花。

在這樣的夜晚，我會升到天空。

中午時分你會使我熱不可耐，

每個人都議論說：我在燃燒！

這讓我病倒了；

午刻：

想起你，我頭上著了火。

傍晚八點半：我找了很長時間的琴弦，

為你演奏，

用金色的星星，

和如血的月亮；

傍晚八點半：

讓你充滿整個宇宙。

如果你是夜晚，我想：是的

是在心里，是在嘴上，

眼睛有光，頭上著火。

夜晚，只有你和我，

你深深吸引了我。

蘋果

蘋果從碗櫥里滾落到地上。

拿上你的東西去吧。

她向后靠在門上，

用眼睛告訴我：

哦！不！請不要這樣！

但我瞬間明白，我已經(jīng)受夠了；

我站起來，

撿起蘋果，

沾滿塵土，卻仍綠意盎然，

把它放回桌子上。

她不停地乞求，來到桌子旁，

哭了。

她看著我，擦著蘋果，

哭了。

終于我說：放下蘋果，走！

事情如我所預(yù)料的結(jié)果那樣展開，

只是程序截然相反，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她打開門，

我臉色蒼白，乞求說：“別走！”

但她還是收拾好東西走了。

蘋果從碗櫥里滾落到地上。

秋天的愛

哦，愛情是令人震驚的富有，

——她一張嘴會許諾你一切！

盡管辜負了，

但誰多一點奢望，誰就多一些失望，

這就是現(xiàn)在的愛！

漫長而悲傷的夏日塵埃落在濕漉漉的大地上，

太晚了，她意識到她有多么地愛他。

在我們還一無所知時，秋天的時光就在漸漸褪去，

一個男人，一匹漫游的馬，

那是一顆心向另一顆心的奔赴，

他準備為任何一顆心而死，

盡管他不為任何一顆心而活，

他只想為自己擁有一個，不管是哪一個，

哪怕僅僅是一幅畫，甚或只是一抹痕跡。

盡管他停在了終點線：誰又錯過了這顆心？

一股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狂亂

從我所有珍貴的照片中猝然掠過，

那是愛？是失望？

甚至愛情也喪失得毫無理智，

她想立刻擁有一切，

但她又會立刻失去一切。

他們久久凝視著五月的月亮，

但五月并沒給他們帶來更多的運氣，

夏天仍很短暫。

只有秋天，它知道一切，但它默然不語。

冬天帶著訊息順山而下，敲響了五月的門：

他渴慕她，等著她，愛著她；

她走了，他知道他再不會擁有她。

哦，愛情是令人震驚的富有，

——她一張嘴會許諾你一切！

盡管辜負了，

但誰多一點奢望，誰就多一些失望，

這就是現(xiàn)在的愛！

漫長而悲傷的夏日塵埃落在濕漉漉的大地上，

她意識到她有多么愛他，盡管為時已晚。

帕沃爾·賈尼克（Pavol Janík），1956年出生于布拉迪斯拉發(fā)，詩人、劇作家、小說家、翻譯家，曾在斯洛伐克電影協(xié)會任專職編劇（1982—1983），在文化部斯洛伐克電影管理處工作（1983—1987），擔任過兩年的斯洛伐克戲劇藝術(shù)家聯(lián)盟的秘書，也曾兩度擔任斯洛伐克作家協(xié)會秘書，后進入媒體和廣告業(yè)工作，成為自由撰稿人；他還是一名新聞記者，作品常顯示出職業(yè)的敏銳與尖刻，可謂捷克斯洛伐克文壇不甘寂寞、不落窠臼的獨樹一幟者。下面選譯他的四首詩供大家欣賞。

鏡像之夢

在布拉格阿爾克朗酒店

褪了色的光芒中，

我從鏡子的下方

看著你睡覺。

一陣茉莉微醺的風

傳播出你的影像，

哼唱出你無聲的愿望。

所有的廣播電臺

傳播出你的心跳。

每部電話的

聽筒中

都能聽到你的呼吸。

每一個電視頻道

都能展現(xiàn)

阿爾克朗酒店鏡子中

映襯出的你的睡臉

我是你眠于鏡中映像的

電視攝像機，

我夢寐以求的

是你水晶般的夢想。

天色漸晚。

飛翔的愛之天使

輕輕關(guān)上了

巍峨的夜之城。

花園聚會散場了，

盛開的花木

汲取著泉水。

遲來的游艇

穿過空蕩蕩的街道。

我渴望你像我夢到你那樣

也能夢見我。

陌生人的夢想詞典

起初，一切都像一場夢。

你說：

“至少和我一起做一個夢，

“你會看到——這將是一個你想象不到的夢想?！?/p>

和我一起深深地沉醉于

那追憶往昔的夢境，

好似一個無處可尋的鏡子的迷宮。

你會做一個激動人心的夢。

然后把它裝裱起來，掛在臥室的墻上。

做一個從結(jié)著冰的湖面

倒映著的夢：

沮喪的鑰匙，

陰郁的森林，

扭曲的玻璃，

阿諛的鏡子。

水鄉(xiāng)夢中升起的月亮

如鏡子深處映射的夢境，

然后你在長長的夢境畫廊

就會看到一段鮮活如現(xiàn)場直播般

被遺忘久遠的童年故事。

因為我們陳年的夢想

一直伴隨我們左右。

不必著急，慢慢地，完全沉浸夢境中，

直到看見你靈魂中閃耀著的水晶般的夢想。

也許你已經(jīng)感覺到

新的夢想越來越少，

它們頹靡了。

人們很快就會明白

在夢境最后來臨的神奇的黃昏時刻。

你會高聲重復(fù)：

幽夢無間。

有夢想，所以你存在！

紐約

在水平如鏡

平鋪的海灣上，

一個棱角分明的城市

角鋒直指星空。

好似大海中的一枚銀針，

我們突然在這迷宮般的城市中

迷失。

有些事情需要我們自己承受

——加長的豪華轎車，

中央公園里蛻了毛皮的松鼠，

已死亡的自由躺在金屬的軀殼里。

紐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閃爍的霓虹再把黑暗的城市點亮。

巨城中無數(shù)的枝形吊燈，

每晚都在波光閃閃的水面

書寫愛因斯坦的光速原理。

黃昏用巨量的好萊塢鮮血

將紐約夜空的銀幕

用黑暗完全吞沒。

用玻璃和大理石建造的帝國要去往何方？

摩天大樓舉起的纖細球拍又將揮向何處？

上帝在六十層高樓的街區(qū)下面

買了一根熱狗。

上帝是黑色的，

他喜歡灰色的混凝土。

天使

在我最靠里面的櫥柜里，

我所有如玻璃般脆弱的記憶都在顫抖。

在沉默的盡頭，

我們能聽到去年的雨。

它是在怎樣呢喃出

讓人難以理解的密碼。

一群悲傷的天使

在月光下號叫。

河流從水平處疲憊的墜落，

水如凡人般的性情，

讓它能輕松

落到底部。

血脈僨張，

我感到有水銀在那里涌動，

我的魂魄中

——有超音速天使

在那里起死回生，

他們那震耳欲聾的重生

在我的腦海里震響。

當他們飛離，

一切復(fù)歸最深的寂靜——

也許我能聽到

遙遠的珍珠

傾倒在地板上的清音。

冰凍的眼淚是晨曦的告白，

把我凝凍在

秋意更濃的眼眸里。

（尚毅：河南省輕工業(yè)職工大學基礎(ch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