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刺史陸亙大夫問南泉:古人瓶中養(yǎng)一鵝,鵝漸長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毀瓶,不得損鵝,和尚作么生出得?泉召大夫,陸應(yīng)諾。泉曰:出也。陸從此開解,即禮謝。
——(宋)普濟《五燈會元》卷四
船在迷霧中靜靜地呼吸,吞吃著沙粒般的空氣?;薨挡幻鞯奶炜?,像即將見底的墨水瓶。坐在輪渡公司的簡易長凳上,一陣熟悉的虛無驀然從心底升起。單衣發(fā)冷,困得要命。他趕在意志松動之前,點著了一支煙卷。火星閃爍之間,他看到不遠處的河街上,有幾家店鋪已經(jīng)卸下了門板,生起門前的灶火,幾乎聽得見柴火畢剝?nèi)紵穆曇?,一度想到那里去吃一碗云吞或一碗面,卻又實在懶得動。后來,他想,如果去了,不僅飽暖了身體,也許一切都會隨之改變了。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后的悔。
很久以來,思琪沉浸在一種似夢非夢的幻覺中。她漸漸相信,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棵樹,一只鳥,一朵云,一首歌……那天早晨,她對著并不存在的一個人說,我是一本書,你是一首詩。當(dāng)她自言自語著下樓時,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身子踉蹌了幾下,便如一只花瓶摔了下來。
沒有任何預(yù)兆,船突然開動了,像一頭莽撞的水牛,嚯咧嚯咧地向前。船艙里,零零散散坐著幾名旅客。家寶隨便找個位子,斜倚著靠背閉上眼睛,旋即陷入半睡半醒狀態(tài)。他恍惚看見父親在去往后園路上,接住了樓梯上摔下來的思琪。思琪的腿冰涼,沒有穿襪子,腿上有許多磕碰形成的疤痕。她走路總是跌跌撞撞,常常把自己絆倒,方向感也很差。她只喜歡穿旗袍,從十三歲穿上第一件旗袍起,就再也不想穿別的衣服。她喜歡陰丹士林布柔軟、清涼的藍,就像她母親生前喜歡幽暗的墨綠一樣。
那天是小雪。果然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場雪。小雪,宜賞梅,宜溫補……幾口湯藥喂進去,思琪蘇醒過來,眼睛突然一亮,說:“寶哥哥回來了!”
家寶的身子猛地一顫,迷迷糊糊中他感覺似乎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一下,兩下,三下……朦朧中瞥見兩團白生生的物什在身邊晃動,不禁一驚,頓時坐直了身子。竟然是兩只大白鵝,在不緊不慢地啄著他的褲管。兩只大白鵝一邊啄,一邊以冷眼覷他。
天已經(jīng)亮了。對面是一張農(nóng)夫的黝黑的臉,旁邊還有一個生得濃眉大眼、體格壯碩身著海青的和尚,緊挨著和尚的則是一個面目清秀著一身素衣的女子,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家寶感覺非常詭異。他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陸藥夫顯然早已習(xí)慣思琪的譫言妄語,轉(zhuǎn)身向身邊的丫鬟道:“梅香,帶你姐去賞雪吧?!?/p>
梅香并不像通常的丫鬟那樣粗糙,她長相跟思琪一樣姣好,個子甚至比思琪還高一點。梅香雖然沒念過多少書,但氣質(zhì)仍較尋常人家的女兒端莊。倒是思琪,像覺著梅香有點搶了自己的風(fēng)頭,對梅香少不了頤指氣使。有時梅香連叫幾聲思琪姐,都不見思琪答應(yīng)。剛才在夢中,家寶就聽見梅香一直叫著思琪的名字。他下意識地想起自己在一首詩中寫到的梅花,難道就是梅香?
也是多愁多病身,
梅花心跡雪精神。
河山盡入花中筆,
世界空呼鏡中人。
“陸兄,陸兄!”家寶循聲望去,才注意到船尾坐著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子。他清瘦,膚色偏黑,單眼皮,眼神極亮,留著一圈時興的短髭。
“閣下是……”家寶遲疑道,同時在腦海中飛快地搜尋自己的記憶。
“陸兄貴人多忘事,我們一起聽過大麟先生的演說呢,還記得嗎?”
“哦,記起來了,是你?。 奔覍氹m然這樣說,但他并沒真地認(rèn)出對方來。
“是我,記起來了?那天東京下著好大的雨!”那人說。
“是啊,好大的雨……”
那年夏天,大麟先生訪問日本,在東京留學(xué)生歡迎會上發(fā)表了一場著名的演說?,F(xiàn)場有兩千多名學(xué)生冒雨聆聽,大雨傾盆,澆不滅群情激昂。剛到東京讀預(yù)科的陸家寶跟著早兩年來日本的表兄卞子選一起參加了歡迎會。當(dāng)時有兩個中國學(xué)生跟子選打招呼,子選向表弟介紹說:“這是本省老鄉(xiāng)鄒氏兄弟?!本褪窃谀谴窝葜v現(xiàn)場,他認(rèn)識了作為翻譯的宮野兄妹。他們同在神田町錦輝館屋檐下避雨。宮野櫻子朝家寶微微一笑,家寶也笑了笑,就像他在自傳體小說《瓶中鵝》中所寫的:“他們彼此還不認(rèn)識,就互相致以微笑了?!?/p>
家寶對宮野兄妹的印象之深,遠遠超過了對鄒氏兄弟的印象。后來,很多留學(xué)生陸續(xù)回國,各自在大江南北投入革命。子選也因一封家書被召回了故鄉(xiāng),但他卻沒有投身革命,而是奉父母之命,娶思琪為妻,過起了深居簡出、歲月靜好的日子。家寶卻成了大麟先生的入室弟子,跟隨其左右,也因此與宮野兄妹成為朋友,這時他才知道宮野兄妹的父親就是大麟先生的好友宮野常無教授。
“鄒君,你現(xiàn)在哪里?”家寶試探著問道。
那人回答:“我在S中學(xué)做化學(xué)教員?!?/p>
“哦,化學(xué)?神奇!”家寶有些驚異,居然不是文學(xué)。
“神奇且危險,我在課堂上做實驗,曾經(jīng)爆炸過,因此學(xué)生們都怕我。好在沒傷到人,只是把我的胡子和眉毛燎著了。我才知道,眉毛和胡子一樣,自己還會長出來。哈哈!”那人說著,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爆炸,炸藥?”家寶下意識地想,“炸藥屬于中藥還是西藥?”
“中藥不能救人,炸藥卻能救國?!蹦侨怂坪醪峦噶思覍毜男乃肌?/p>
家寶心中一凜,又聽見那人說:“實不相瞞,家父就是被中藥耽誤了病情。退一步講,就是患者能耽誤,時代也耽誤不起呢?!?/p>
家寶覺著他話中有話,不知所云,遂不再言語,低頭看向船艙外的河面。幾艘漁船并排泊在江邊的淺灘上,船頭立著一排鸕鶿,脖子上都戴著脖套。捕魚人正用力擠鸕鶿的脖子,讓鸕鶿將卡在脖子里的大魚吐出來,然后隨便扔了幾只小魚作為獎賞給它們吃。家寶想:“這就是廣大勞工的命運?。 ?/p>
苦澀的藥香將陸藥夫帶回十五年前那個秋天的傍晚。他從城門口經(jīng)過,看見幾顆頭顱還懸掛在城樓上,像血紅的燈籠映照著門楣上鐫刻的“宣化”二字。他心頭猛地一緊,不覺加快了腳步,帶動腳下的落葉旋轉(zhuǎn)。走過四眼橋,繞過獅丘,沿著古藤大街到了延齡巷巷口,徐家的院門大開著,仆人們?nèi)寂芄饬?。陣陣嬰兒的哭聲仿佛清涼的溪水漫過花園深處的小徑。
思琪的父親徐無毀是陸藥夫的好友,也是子選的老師。子選是他最器重的學(xué)生,子選去日本留學(xué)也是他親自寫信向東京大學(xué)的朋友宮野教授推薦的。陸藥夫半生懸壺濟世,與人無爭,徐無毀卻追隨共和,熱衷革命,最終殺身成仁。
“沒有任何方子可以起死回生,”陸藥夫望著老友血淋淋的頭顱止不住嘆息,“死是真正的不治之癥?!?/p>
一個不到一歲的女嬰躺在游廊中的搖籃里,兀自輕聲啜泣。不遠處,她的母親徐夫人一身墨色牡丹暗紋的旗袍,靜靜地躺在草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雙腿和雙臂。陸先生看了看死者緊閉著的黑色嘴唇,知道已無力回天。
“非如此不可嗎?非如此不可嗎!”陸藥夫痛苦地搖了搖頭,這句話近年來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
據(jù)《戌縣志》記載,本地山川跌宕,生民峻烈,產(chǎn)藥材、茶和絲綢,出死士、浪子與烈女。徐無毀生前曾與他討論說,這跟水土有關(guān),跟pH值有關(guān)。無毀信奉科學(xué),認(rèn)為只要科學(xué)改良土壤,文化性格亦將隨之改觀,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陸藥夫只覺其過于天真,陰虛其里,外藥無濟于事。
陸先生抱走了思琪,將其視同己出,悉心撫養(yǎng)成人。
“有些事,思琪不知道,你也不要讓她知道?!彼栽栏傅目谖窍蜃舆x談起思琪的身世。
子選點點頭,表示明白。他想,思琪的病根很有可能是因為目睹了母親的死,受到的心靈創(chuàng)傷,盡管她當(dāng)時還遠不懂事。他暗自發(fā)誓一定好好照顧她,對她負責(zé)。因為父輩之間的世交,因為思琪是烈士的女兒,這背后有他看重的“義”,當(dāng)然也因為他愛思琪的美,她的癡也美。
船艙里,那農(nóng)夫擔(dān)著一副挑子,一邊放著半擔(dān)子黃豆,另一邊是兩只鵝。鵝被綁著腿,半臥在淺筐里,脖子像蛇一般挺起,似隨時準(zhǔn)備射出。
“這鵝是賣的?”問話的是那名素衣女子。
農(nóng)夫木木地看看她,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賣到哪里?”女子又問。
“不賣,”農(nóng)夫突然說,“給我家孩子姥姥家送去。我孩兒他小舅要結(jié)婚,娶的是鄰村的女子,也算是青梅竹馬,好人家,知書達理!我要殺鵝給他們吃!”
“豆子呢?”
“是磨豆腐的。”
那女子與和尚嘀咕了幾句,和尚突然說:“這鵝賣給我們吧!”
聲音洪亮,甕聲甕氣,家寶一下子聯(lián)想到《水滸傳》中的魯智深。
“呦,出家人也要吃肉的?”那農(nóng)夫卻是嘴不饒人。
和尚眼睛一瞪:“這有何干系?”
家寶愈加想起了魯智深。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是我……”家寶心中不禁重復(fù)起魯智深臨終前作的這首偈語的結(jié)尾,忽覺苦澀。
他看那女子有幾分像梅香,又不敢確定。畢竟十幾年沒見了,那時候他們還都是孩子。不是梅香,又似乎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也許是夢里?他想。
“我們買來自然是放生的?!蹦桥雍皖亹偵卣f。
“我們……”家寶不由得在心里又重復(fù)了一遍。
“我們多給錢。”那女子繼續(xù)說。
可是農(nóng)夫卻突然后悔了,不肯賣給他們,最后很勉強地只賣給他們一只,價錢顯然高出市面價格許多。
“我也要行善的,”農(nóng)夫?qū)擂蔚亟忉專拔乙彩呛萌?。若不是不得已,我也不賣的。我有個兒子在城里讀書,我家祖上也是讀書人,只不過后來家道中落了。我老娘到現(xiàn)在九十多歲了,吃齋念佛,從不殺生……”
亂世活到九十多歲,也是殊為難得,家寶禁不住贊嘆,但轉(zhuǎn)念一想,恐不足信。
大約航行了三個小時后,船終于抵達終點戌鎮(zhèn)。臨下船時,農(nóng)夫剩下的那只鵝不知怎么到了船尾那個年輕人手里,家寶完全沒注意中間發(fā)生了什么。
“陸君,送給你!”他說。
“這……如何使得?”家寶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那人已經(jīng)上岸了,揮揮手,消失在人群中。
家寶大愕。江水平白如紙,剛才一幕,宛如一夢,可他的懷里赫然抱著一只白鵝。
家寶跳了起來。
家寶走上碼頭,想把這只鵝丟掉,但又覺著似乎有些不妥。猶豫不決間,他只好拎著這只鵝出現(xiàn)在戌鎮(zhèn)的碼頭上。時間是那一年的十月二十五日。真是一只引人入勝的鵝。后來許多目擊者在接受警察調(diào)查詢問時都提到了這只鵝,說它渾身沒有一絲雜毛,純潔得像一只羊羔。好事的記者進而借題發(fā)揮,說那只鵝象征著詩人的純潔,仿佛不是家寶提著那只鵝,而是被那只鵝帶到了戌鎮(zhèn)。
戌鎮(zhèn)是Z省西部一座小小的山城,位于一條著名的江河的上游,鎮(zhèn)子的格局與一般江南市鎮(zhèn)并無二致,都是小橋流水、枕河人家、白墻灰瓦的標(biāo)配。家寶望著眼前熟悉的景色,一種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的感覺尤為強烈。他走上碼頭時,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九點四十。霧氣已經(jīng)散去,但天氣并不好。老天似乎沒有想好是該下雨還是放晴,就那樣乏善可陳地干耗著。家寶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他突然意識到鵝怎么一直沒有叫,想到這里,就聽見“嘎嘎”兩聲,仿佛回答“在呢”。那聲音有金屬發(fā)條般的清脆。
街道上人不多,路兩邊有一半店鋪開著,一半關(guān)著。時局不穩(wěn)定,生意也就時斷時續(xù)。憑借記憶的指引,他走進沿河后街的一條小巷。黑漆木門緊鎖,鎖頭銹成一團烏鐵,他繞到后門,院墻已經(jīng)坍塌,院子里的野草密密麻麻有一尺多高。池塘中只剩些殘荷,低垂著頭,挺著長長的莖,宛如一群吊腳野鶴。一只碩大的黑貓躥上燒焦的房梁,蹲伏下來,一動不動地看他。家寶悵然佇立良久,恍惚中見那院子的一切恢復(fù)了原貌,重歸潔凈和秩序。子選的身影自水榭中浮現(xiàn)出來,手里捧著一本書正在讀。
思琪從外面買藥回來,笑容僵在臉上,手里的藥包掉到了地上。
她站在院子里的桂樹下,可以清晰地看見樹干上的蟬蛻,眼神分明在問:“你從哪里來?”
他笑著用眼神回答:“我從來的地方來?!?/p>
“我正在讀你的詩,”子選走到他們中間,揚了揚手里的《新文藝》雜志,“郵路越來越不正常,從上海訂閱的報刊到得越來越晚,現(xiàn)在才收到春季號!不過,這首《鏡我》甚好,我讀了多遍,感覺就像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闭f著,便念了起來:
鏡中一個我
鏡外一個我
我把鏡打破
紛紛多少我
……
這是上一次他回家時的情景。父親去世一個月后,他聞訊從日本趕回家。
陸藥夫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靜。那天午飯后,他像平常一樣上床午休,睡前還在讀《傷寒論》,不想這一睡竟再沒醒過來。書頁還停留在他睡前折角的地方:“舉世昏迷,莫能覺悟,不惜其命。若是輕生,彼何榮勢之云哉?而進不能愛人知人,退不能愛身知己,遇災(zāi)值禍,身居厄地,蒙蒙昧昧,憃若游魂。哀乎!”
子選從書房里取出一封信件,說是陸先生去世前叫他寄給家寶,結(jié)果還沒等寄,人就沒了。家寶打開信封,發(fā)現(xiàn)里面并不是一封信,只是一張泛黃的舊藥方。子選愣了,一時搞不清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老爺子當(dāng)時的腦子出了問題。
“沒關(guān)系,”家寶笑笑,“我知道他想說什么?!?/p>
聽子選講,近年時有不明來歷的人到家中調(diào)查,對陸先生說,若他能將兒子召回家,不但既往不咎,反而會委以重任,不要再在外面寫不合時宜的文章,做不合時宜的事情。陸老答復(fù)來人道,陸家寶雖是我兒子,但更是一個獨立之人。他寫了什么文章,做了什么事情,統(tǒng)統(tǒng)與我無關(guān)。你們要通緝就通緝,要抓捕就抓捕,我不會叫他回來,他也不會聽我的。
家寶將那張藥方抓在手中,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第一次意識到父親是那樣理解他、尊重他,他們?nèi)绱擞H近,卻已陰陽兩隔。
子選說,自從那來調(diào)查的人走后,陸老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隨著時局進一步動蕩,陸府也被各種勢力蠶食、侵占。三分之一做了兵營,三分之一成了廟宇,僅剩三分之一的殘山剩水。常言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幾番戰(zhàn)亂之后,軍閥和廟都跑了。倒是那和尚流連不去,晨昏常在巷子里敲缽,聲似經(jīng)文坼裂。
這時,就聽見思琪自顧自道:“記得有一年元宵節(jié),白玉蘭已經(jīng)開了,而今年,要遲到三月中旬。春寒料峭,總是沒完沒了。還有迎春,往年積雪中迫不及待地吐出花蕊,而現(xiàn)在,還沒有開敗。天空中總是飄著微云,看不出陰晴,不知道晨昏。”
“這是我前些日發(fā)在《申報》副刊上的隨筆,她怎么能夠背過?”
家寶呆住了。思琪耳際的一縷發(fā)梢令他怦然心動。
子選年齡比思琪大不少。他倆一直沒有孩子,家寶下意識地想,會不會是子選那方面不行?
平時我想你,七日一來復(fù)。
昨日我想你,一日一來復(fù)。
今朝我想你,一時一來復(fù)。
今宵我想你,一刻一來復(fù)。
子選既然讀到了《鏡我》,一定也讀到了下面緊挨著的這首《想你》吧。
家寶似乎突然想起自始至終忘了一個人:“梅香呢?”
子選凄然道,那個和尚整日在巷子里敲缽,敲得梅香心神恍惚,直欲出家。終有一日,拜別而去,聽說現(xiàn)在江南哪座庵里。家寶聞聽,亦是久久不語。夜里他聽見隔壁思琪的啜泣像春雨一般響起,隱忍而細密,如嬰兒般無助。他在黑暗中抓過枕邊的鋼筆和紙,匆匆記下了腦海中閃現(xiàn)的兩行似詩非詩的句子:“有人精通無情,有人精通哭聲?!?/p>
第二天一早,子選和思琪陪著家寶去給陸老上墳。陸家祖塋位于離城十五里的西鄉(xiāng),路邊田埂上長滿了女貞和紫云英,無數(shù)的灰喜鵲掠過巨大的香樟樹,一群鵝游向水中蕭索的沙丘。他們在一個渡口坐船渡河,又走了一段山路?;赝麑訋n疊嶂,家寶突然向子選笑道:“此處可以埋我!”
待他兩天后再次離開戌鎮(zhèn),至杭城寓所寫下了一段關(guān)于此行的回憶:
至交廬庵登岸,時旭日初升,宿露未晞,野花送香,意欲留客。揖山靈別去,即下舟由故道返,頻顧來路,不忍舍去。赴站登車,電擊雷陣瞬息間,身在紅塵十丈中矣……
那天早晨,家寶拎著鵝走進一家毫不起眼的茶食店。因為不是飯點時間,店內(nèi)別無客人。他要了一碗云吞面,邊吃邊向店主打聽旁邊那家的事情。
“你問的是陸府?”店主滔滔不絕起來。
陸家祖上曾為京官,后辭官經(jīng)營漕運,財產(chǎn)積累甚巨,成為豪富。陸府前依運河,后依獅丘,院墻高筑,雄偉的大臺門上鐫刻著“光祿第”三個大字,門前豎著漢白玉功名旗桿。陸家的后園名為賁園,取《易經(jīng)》中“賁如,濡如,永貞吉”的寓意,乃江南造園大師卞園老的收山之作。卞園老的妹妹便是陸藥夫的妻子、家寶的母親,單名即是一個“賁”字,因肺癆早逝,陸藥夫眷愛亡妻,特請大舅哥造園紀(jì)念,終生未再續(xù)弦。卞園老膝下兒女眾多,子選為其幼子。又,卞園老、徐無毀、陸藥夫三人相交日久,往來酬唱,《戌縣志》援引時人話語,美其名曰“戌鎮(zhèn)三友”。
“賁于丘園,束帛戔戔。”園有十畝,方塘如鑒。小時候,家寶常帶思琪在賁園玩耍,采野果,捉促織,也摸樹上的樹猴。樹猴死后,爪子仍能牢牢抓住樹枝或樹干,身體已經(jīng)羽化而去,空余透明的殼,稱為蟬蛻。聽陸先生講,蟬蛻可入藥,醫(yī)目赤翳障,急慢驚風(fēng),破傷風(fēng),小兒夜啼不安。思琪常常徹夜啼哭,園中的蟬蛻因此幾盡入藥中。
有一天,他們正在園中玩耍,見管家領(lǐng)著一個女孩去見陸先生,沒多時陸先生又將那女孩領(lǐng)到他們身邊。
那女孩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
“這是梅香?!?/p>
家寶脫口而出:“這妹妹好像在哪里見過!”
思琪揶揄道:“就你讀過《紅樓夢》?忙不迭地顯擺。”
梅香捂著嘴,笑而不語。
思琪有一天遍尋梅香不見,卻見她從池塘那邊翩翩而來,邊走邊用雙手梳理頭發(fā),腮畔掛著一抹紅云。樹移風(fēng)動。
“是誰?”
家寶在假山后面閃現(xiàn),神色亦不自然。
“你們……”思琪不由發(fā)怔。
“寶哥哥是醫(yī)生,在給我看病?!泵废阏f。
“是的?!?/p>
寶哥哥的手撫摸她少女的身體,如同外面春風(fēng)的吹拂。在園子的深處,樹蔭斑駁。她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屏住呼吸。
梅香知道思琪的病,她跟小姐患著一樣的病,只是她不能吐露。她的身上長滿了細密的羽毛。在家寶不無情色的想象中,她們在夜里像兩只天鵝交頸而眠。有時,他也為自己的想象感到深深的可恥。
小雪那天,梅香在后園問思琪:“你說少爺真的要回來了?”
思琪笑而不答,卻給她出了個謎語,是《紅樓夢》里的一首詩謎:
前身色相總無成,
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
莫道此生沉黑海,
性中自有大光明。
梅香冷笑道:“我沒念過書的,自然猜不出?!?/p>
思琪道:“看來你真沒讀過《紅樓夢》,寶哥哥欺負你了?!?/p>
“怎么欺負我?”梅香茫然。
“他說你只是襲人?!彼肩魅酉逻@句話,轉(zhuǎn)身而去。
梅香的眼圈紅了。
不久后,果然有人從外面歸來,是子選,不是家寶。
鎮(zhèn)上的人們都說,寶少爺天天被他父親逼著背《湯頭歌訣》,后來實在受不了,才跑到了日本留學(xué)。真正的原因,則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再后來,家寶在日本做起了小說,他在一篇名為《我怎么也做起了小說》的文章中自述,寫小說是受了同宿舍的一位富陽人影響,模仿日本的私小說,以第一人稱講述一些或真或假的故事。其中,有一篇名為《瓶中鵝》的小說,雖是未竟之作,但被后世研究者視為家寶文學(xué)生涯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中寫到了“我”和一個名叫“櫻子”的日本女孩之間的愛情故事,人物原型疑似宮野櫻子。
家寶回國前,宮野櫻子曾送他一張自己的照片。從照片上看,櫻子有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皮膚紙白,挽著高高的發(fā)髻,上面橫插一只簪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瓷俑而不是真人。櫻子在照片背面寫了一段話,算是臨別贈言:“若夫大廈將頃,必先拯生民于水火,死生猶不足恤,遑論我我卿卿?”家寶明白她的意思,他知道地球?qū)γ媪硪粋€島國上有個人也說過類似的話:“一切偉大的人物,沒有一個是因愛情而發(fā)狂的人。因為偉大的事業(yè)抑制了這種軟弱的感情?!薄镀恐轩Z》中寫道:“我由此知曉了自己絕不是偉大的人物,只是偶然誤入了歷史的劇本?!迸R別時,他向這位“東洋秋瑾”深鞠一躬。
家寶回國前后,以越西笑笑生、江南散人、齊樂山等筆名為《禮拜六》《玫瑰》《大都市》《俏佳人》等雜志翻譯、撰稿,亦沒少作詩,頗受東南都會里有閑階級的喜愛。但是,真正改變他命運的卻是他無意間轉(zhuǎn)譯自日文的一本小冊子,那本書原是櫻子的哥哥宮野拓哉送給他的禮物。翻譯它,只是因為拓哉送他書時說了一句:“陸君,或許你可以把它翻譯成中文?!碑?dāng)時拓哉神情頗為鄭重。
家寶把這樁譯事視為對自己與宮野兄妹友情的紀(jì)念,未做他想。翻譯完工后,他將譯稿寄給了避居滬上的大麟先生,大麟先生大加贊賞,將其列入自己主編的一套進步叢書中出版,一時洛陽紙貴。隨后不久,大麟先生即在上海火車站遭遇不明勢力刺殺,開啟了一系列隨之而來的歷史轉(zhuǎn)折中的一環(huán)。當(dāng)家寶從日本回國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國內(nèi)的進步青年幾乎人手一本他翻譯的那本小冊子,他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時代舞臺上,也從此置身于揮之不去的危險中。
“這些現(xiàn)在都看不到了。”茶食店老板說著,又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陸府被報復(fù)了。他少爺年紀(jì)應(yīng)該跟你差不多吧,在外面不知干什么,得罪了厲害的人物。去年日本飛機轟炸了戌鎮(zhèn),賁園從此也成了敝園?!?/p>
“那家的人呢?”
“人倒沒事,只是不見了?!?/p>
“哦,怎么說?”家寶不由得豎起耳朵。
“先是那女的有一天自己走丟了。那女的這里不太靈光,”店主指指自己的腦袋,“經(jīng)常迷路。后來,男的便出門尋她。結(jié)果一去好幾年,女的沒找回來,男的也不見了。”
家寶停下手里的筷子,呆在那里。
“咦,你打聽這個干什么?你是從哪里來的?”店主變得好奇又有幾分警惕。
少小離家老大回。家寶說話早已完全脫離了當(dāng)?shù)胤窖?,而是夾雜著南腔北調(diào),甚至日語、英語的腔調(diào),讓人完全聽不出他是哪里人。
家寶笑笑,說:“我是做茶葉生意的,想租那個宅子?!?/p>
“那可是一座兇宅?!钡曛鲊樍艘惶袂槟仄饋?。
“哦?!奔覍毭鏌o表情,他心里突然升起一個念頭,令他激動不已直至心潮澎湃:我要修復(fù)賁園,恢復(fù)它的生機。守著它,等他們回來!
透過窗外的河流,他看到了自己曲折的人生,像無數(shù)條飄浮于空中的歧路。他行走在明亮與幽暗之間,仿佛是自己的影子。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最羨慕的人就是子選。兩個人似乎是冒領(lǐng)了對方的命運,互換了人生。被革命義士最為看重的弟子,選擇了隱居故里終老一生,而浮浪如己,卻走在臨深履冰的險途。
事后,有人猜想,家寶知道殺手已經(jīng)追蹤而來,只想死在故園,所謂“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記得他初回國時,曾應(yīng)鄒氏兄弟推薦在京華大學(xué)短暫教授《楚辭》,有學(xué)生回憶其“每吟至此,輒雙淚流”。也有人說“殺手”只是隱喻,是代指某種難以啟齒的疾病。家寶留下的日記和醫(yī)院的病歷顯示他同時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病、高血壓、冠心病、腸胃炎等多種疾病,他也曾不無夸張地開玩笑說自己“百病叢生,只欠一死”。更有研究者指出,彼時陸家寶已經(jīng)被各方勢力所拋棄。事實上自從大麟先生被除,他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一枚棄子的命運何去何從?結(jié)論可想而知?!?/p>
不少人堅持認(rèn)為他是漢奸,與歷史上銷聲匿跡的宮野兄妹暗通款曲。也有人說他是因為拒絕了與日本人的合作,才引來殺身之禍。日本人去年對戌鎮(zhèn)特別是賁園的轟炸,就是對他的警告。近年來海外的學(xué)者研究則傾向于認(rèn)為,陸家寶的遇害使一場隨后有可能發(fā)生的農(nóng)民抗租運動胎死腹中,戌鎮(zhèn)的茶商、藥材商和絲綢商人聯(lián)手策劃了這場謀殺。盡管有種種猜測,但他返回故鄉(xiāng)的原因迄今仍是一個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碼頭上的故鄉(xiāng)像一只張開嘴巴的鱷魚,等待著一無所知的主人公走入其中。
他把鵝放在桌子下面,鵝并不叫。他喂了它一碗米湯。那只鵝用善良的目光注視著他,眼神中甚至有對他的憐憫,至少是同病相憐的共情。鵝把米湯喝完,抖了抖羽毛,空氣中散發(fā)著動物身上暖曛曛、臭烘烘的氣味。
吃完飯,付了賬,家寶轉(zhuǎn)身出了茶食店,走上通往碼頭的高高的石拱橋。茶食店老板突然從后面追了上來:“先生,你的鵝!”
“哦,謝謝!”家寶伸手剛要接,突然靈機一動。
“送給你了?!彼f。
“這個不好吧?”
“沒關(guān)系?!奔覍氄f完,轉(zhuǎn)身就走。
“那要多少錢?”那掌柜的在后面說,“我給你錢。”
當(dāng)?shù)孛耧L(fēng)淳樸,果不其然。家寶回過頭去,向他笑笑:“不要錢?!?/p>
茶食店老板似也不覺多么意外,道聲“好嘞”,將雙手送出的鵝又收了回去。
這時,他突然看見那只鵝動了一下,瞬間膨脹了幾倍,像一只吹足氣的氣球。接著,“嘭”的一聲巨響,綻放出一團大紅花。花瓣四散,茶食店老板的身子隨之晃了幾晃,倒了下去。家寶的腦海中“嗡”的一聲,影影綽綽瞥見自己胸前掛著一樣?xùn)|西,低頭一看,那只鵝頭尖尖的喙死死咬著自己的衣領(lǐng)。他下意識地將手一拂,那鵝頭如一只鐘表墜到了石板路上,發(fā)出金屬般清脆的響聲。家寶大腦中有瞬間空白,但立即轉(zhuǎn)身狂奔起來,一些尖叫聲在他耳邊響起,繼而將他托舉起來……
那篇名為《瓶中鵝》的小說至此意猶未盡,繼續(xù)寫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狹窄的地鋪上。他撫摸著地板的縫隙,漸漸明白過來,是船艙。他聽見咯吱咯吱的搖櫓聲,卻看不見人。他掙扎著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爬到艙口,掀開布簾的一角。只看了一眼,彷佛被蜇中了。
外面的艙板上,立著一只白鵝。
“這是在哪里?”
有個聲音帶著笑意回答:“冥河?!?/p>
笑聲熟悉。波光瀲滟。
瓦當(dāng),作家,現(xiàn)居山東煙臺。主要著作有《到世界上去》《多情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