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前
說好一起看夕陽
■張 前
這天午后,趙明柱從病床上醒來,他感覺身上的疼痛減輕了許多,頭腦也清醒了不少。他掙扎著坐起來,招呼一直在身邊陪侍的梅香離得更近些。
“梅香,我要走了?!币恍袧釡I順著趙明柱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滾落下來,滴在兩位老人攥在一起的手背上。
“你個老不死的,凈說這些沒用的,你看你今天的氣色多好!”梅香嗔怪道。
“你不知道,這叫回光返照。剛才在夢中,我夢見韶華兄弟了,他站在柳林灣那道山崗子上,笑瞇瞇地跟我打招呼呢?!?/p>
又一滴淚滴落在兩位老人攥在一起的手背上,這一滴,是白發(fā)蒼蒼的梅香老人的。
“梅香呀,我死之后,就讓孩子們隨便找個地兒把我葬了,千萬不要葬在柳林灣?!?/p>
“明柱,別說了,萬一有那天,我們?nèi)齻€還在一起!你不是說過,我們?nèi)齻€要一起看夕陽的嗎?”梅香哽咽著說。
“別……別……”趙明柱突然掙脫開攥在梅香手中的那只手,緊緊捂在胸口,一口暗紅色的血就在這時從他嘴里噴濺出來,趙明柱頭一歪,一下子倒在梅香的懷抱里。
“明柱,韶華不僅不會怪你,他感謝你還來不及呢!明柱!明柱……”梅香使勁搖晃著趙明柱,然而,這個七十八歲的老人,從這一刻起,再也不肯說一句話,他的眼睛永遠閉上了。
梅香沒有叫醫(yī)生。她就那樣抱著明柱,把他的頭輕輕地攬在自己胸前。
夕陽的余暉透過病房明亮的窗子暖暖地照進來,灑在他們的身上。梅香老人逆著那光望出去,他看到了懸在西山上的那輪紅彤彤的夕陽。梅香老人定定地靜靜地望著它,它漸漸在這個老人的眼睛里變大、變大……最后,梅香老人就在這里看到了過去的那些日子。
梅香、韶華、明柱是同一年出生的,他們?nèi)齻€,明柱最大,韶華其次,梅香最小。他們的父母是相隔不遠的鄰居,因此,三個孩子是在一起長大的。
小時候,梅香整天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兩個大哥哥后面瘋跑,明柱和韶華對梅香總是呵護倍至,如果有誰膽敢欺負梅香,兩弟兄就算跟人家拼命,也絕不讓梅香吃半點虧。由于三個孩子成天老是在一起,村里那位帶個圓圓眼鏡撅著胡子的老學究就戲稱他們?yōu)椤叭齽汀薄?/p>
很快,“三劍客”成長為懵懂少年。這時,他們?nèi)齻€雖然還是成天在一起玩,但是,感覺卻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
十七歲那年,成績優(yōu)異的韶華考上了縣城的師范。其時,明柱由于家庭條件不好已經(jīng)輟學在家,梅香也結(jié)束了學業(yè),剛剛在鎮(zhèn)里的服裝廠找到一份釘紐扣的活計。
韶華臨行的前一天傍晚,他們?nèi)齻€聚在村西柳林灣的山崗上聊天。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在柳林灣那棵歪脖子大柳樹下,三個青春少年神采飛揚卻又各懷心事。韶華侃侃而談,暢談著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明柱時不時插幾句話進來,眼睛不時溜一眼低著頭一直在擺弄自己流海兒的梅香。梅香則一直紅著臉不說話兒,眼睛時不時含情脈脈地瞟一眼韶華。
夕陽快落山的時候,三個少年起身離開。這時,木訥的明柱突然紅著臉說:“等我們都變成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的時候,我們?nèi)齻€還要一起來看夕陽?!?/p>
韶華和梅香笑了起來,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那是一定的!”
“怎么會是三人呢?嫂子也會陪著我們一起看呀!”韶華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不過,說完這句話后,他看了一眼梅香,臉紅了起來。
回去的路上,三個人都沒怎么說話。
一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了。明柱去了外地打工。韶華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梅香還在原來的廠子干,不過,二十歲的她變得更豐滿更漂亮了。
一轉(zhuǎn)眼,又五年過去了。在外打工的明柱回到村子里,用打工掙回的幾千元蓋了幾間瓦房,然后包了幾畝地,風風火火地發(fā)展起果園種植。明柱的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了,孤身一人的他沒有娶妻。
其實,明柱的一份心思全在梅香身上,他眼里已經(jīng)容不下第二個女人了。
然而,梅香早已嫁給韶華,眼下,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兒一女。
韶華知道明柱的心思,他愧疚過,著急過,但他又不便挑開這層窗戶紙。
梅香也知道明柱的心思,但她愛的是韶華。對明柱,她始終把他當做自己最鐵的“哥們兒”。
為了給明柱找對象,韶華和梅香沒少費了精力,但是,每次提起,明柱總是一笑了之,韶華和梅香逼得緊了,他就敷衍,說要一心一意種果樹,發(fā)展事業(yè),婚姻的事情等過幾年再說吧。
在這個村子里,三個人還是最好的朋友。每逢過年過節(jié),大家會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平常里,不管誰家有事兒,只要招呼一聲兒,來幫忙的那一位總會全心全意。
如果不出意外,事情也許就會這樣發(fā)展下去。但是,天有不測風云,韶華和梅香結(jié)婚的第十個年頭上,韶華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生命,他的容貌和他誨人不倦的人生理想便永遠定格在了四十歲。
韶華死后,梅香悲痛欲絕。作為兩人最要好的朋友,明柱便經(jīng)常來勸慰梅香。雖然此時的明柱仍孤身一人,但是,他絕沒有非分之想。
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老實忠厚的明柱沒有非分之想,但不代表別人沒有。
有天深夜,村里最有名的無賴二狗子悄悄跳進了梅香家的院墻。就在最危急的關頭,明柱大喝一聲,如從天降。二狗子被痛打一頓。
挨了打的二狗子如野驢一般嚎叫:“你……你算什么人?你憑什么打我?”
舉起來的手停在半空,明柱愣在那里。
短暫的停頓。梅香突然一頭撲到在明柱懷里:“他……他是我的男人!”
這件事兒后來在村里傳揚開,很多人開始背后里對明柱和梅香指指點點。
梅香不在乎。但,明柱在乎。他不是在乎自己的名聲,而是怕梅香在大家面前抬不起頭來。有時,他還會想到死去的韶華,每次想,他都感到心里隱隱作痛,他不愿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其實,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梅香已經(jīng)想開了,她雖然想著韶華,但是,今后的日子還要過。明柱真心對她,她也看在眼里。再說,明柱40歲了,至今還沒個女人,要不是自己跟了韶華,說不定——
再說,外面老是這么風言風語的也不好。
于是,在一個晚上,梅香抱著鋪蓋卷兒來到明柱家里,跟他徹底攤牌。
明柱一百個不愿意,但禁不住梅香的死纏爛打。再說,梅香說得句句在理,他們二人結(jié)合了,起碼孩子們不會受氣。
然而,明柱提出一個要求,日子可以在一起過,但結(jié)婚證不能領。他的意思很明白,將來百年了,梅香仍是韶華的妻,他不想到了陰間成為他們的第三者。
梅香拗不過明柱,心想,人在一起了,還在乎那些形式的東西作甚?證不領就不領吧。
時間真是太快了,眨眼的工夫,三十多年又過去了。這三十多年來,明柱對韶華那真是沒說的,他掏心掏肺,把一切全都無私地奉獻給這個家庭。
不過,歲月的滄桑已經(jīng)把他們磨礪成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去年入冬的時候,明柱病倒了,這一病就再也沒有起來。
都快八十的人了,每天依舊忙忙碌碌的,仿佛是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不生病才怪呢。日夜陪伴在明柱身邊的梅香有時想,可是,當初自己決定要嫁給他的時候,他是多么不情愿呀!想到這里,梅香的眼角兒就會濕潤起來。這一輩子,苦了他了!
夕陽漸漸沉下去了,夜色漸漸籠罩過來。病房里,梅香老人仍舊緊緊地把明柱攬在懷里。這一輩子,他們太忙碌的,是時候休息一下了。
大約6:00左右,一個護士來到病房里,她想打開病房里的燈。燈光亮起來的一剎那,年輕的女護士看到了這對相擁的老人。她拿手指在兩位老人的鼻子下探一下,發(fā)現(xiàn)他們都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兩位白發(fā)老人,就這樣,安詳?shù)刈吡恕?/p>
幾天以后,遵照梅香老人的遺愿,孩子們把他倆雙雙葬在了柳林灣的那道山崗上。
三個墳,一字兒排開。左邊是韶華,右邊是明柱,中間是梅香。
“三劍客”完成了少年時的那個遺愿,他們,終于可以在一起看夕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