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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一張驢皮

2023-05-30 10:48:04劉亮程
天涯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驢車驢皮母驢

氣味

火車駛離烏魯木齊時天色已暗,我坐在一車廂說著維吾爾語、蒙古語和漢語河南話、甘肅話、四川話的嘈雜乘客中間,不同語言散發(fā)的氣味混合在一起,閉上眼睛我也能聞出哪個氣味是哪種語言發(fā)出的。后排那群四川人大聲說著去年在南疆摘棉花遇到的各種事情時,空氣中滿是他們嘴里的大肉炒辣子味兒。他們或許就在火車站旁的川味餐館里吃的晚飯。上車前我在那家川菜館挨著的清真飯館吃拌面時,辣子炒肉的味道和嘈雜的四川話從隔壁傳過來。坐我對面的三個維吾爾族男人一定聞出我身上和他們一樣的羊肉拌面味道,我瞇著眼睛,透過一絲眼縫看車廂里的人。

前排的四個蒙古族男人,把拎來的兩瓶子白酒和一包花生米堆放在餐桌上。我在這輛火車上碰到過喝酒的蒙古族人,他們喝高度白酒,低沉地說著蒙古語。若是在草原上,他們悠揚遼闊的歌聲早已經(jīng)唱起來了?;疖嚿系沫h(huán)境讓他們有點壓抑。他們一直喝到半夜,把一車廂的其他語言都喝睡著了,火車到達庫爾勒,他們搖晃著下車。

對面的三個維吾爾族男子要了六瓶啤酒,用牙咬開,倒在紙杯里,一人一杯轉(zhuǎn)著喝。其中一個把啤酒杯朝我舉了舉,對我說了句維吾爾語,我對他笑笑,搖搖頭,沒吭聲。他把我當自己的同族了。我跟他一樣留著小胡子,前額的頭發(fā)壓住眉毛,因為清瘦而顯得眼窩深陷。這是二十年前的我,眼神憂郁,看上去既像維吾爾族,又像哈薩克族和蒙古族。

我的斜對面坐著兩個甘肅人,也是去南疆摘棉花的,棉花在他們說的甘肅話里,厚厚綿綿的,像是落了一層土,這是我老家的語言。他們中的一個斜眼看著我,他肯定一眼認出我是吃洋芋長大的甘肅人。我出生的前一年,父親攜家?guī)Э趶母拭C金塔逃荒到新疆,在北疆沙漠邊一個小村莊落腳,我在那里出生長大。我的長相中有我父親的甘肅人相貌,又有我在西北風中長成的新疆人模樣??墒?,剛才對面的男人跟我說維吾爾語時,我微笑搖頭的樣子,可能讓那個甘肅人認為自己看錯了。

我不說話,他們就不知道我是誰。

做夢

火車過天山時我睡著了,我從北疆一路昏睡到南疆。醒來時火車已過庫車站,對面三個男人不見了,換成兩個戴頭巾的年輕婦女。我趕緊摸衣服口袋,看行李架上的包。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自己不好意思起來。鄰座的人都換了,沒一個眼熟的,那兩個甘肅人也不見了,好像這一覺把我睡到了另一個世界。

“你做夢了?!贝骱陬^巾的女子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

我突然想起在夢里見過這個黑頭巾女子,在我沒有完全閉上的一只眼睛里,一個黑頭巾女子坐在對面,用她黑黑的大眼睛看我。之前我一直瞇著眼睛,半醒半睡地聽三個男人用維吾爾語說話,其實只有兩個人在說,正對著我的那個好像不愛說話,但他一直盯著我看。這個跟我一樣上嘴唇邊蓄著胡子的男人,可能在我沉睡后說出的夢話中,驚訝地聽出來我是一個漢人。

“你說了大半夜夢話,吵得我們都沒睡覺?!迸诱f。

“你還像驢一樣大叫,把睡著的人都叫醒了?!?/p>

車窗外一輪大月亮掛在半空,火車在穿越南疆大地。夜色里一晃而過的低矮村莊,灰色的,零星亮著的幾扇窗戶,像誰遺忘在深夜的家。早年我常夢見自己被人追趕,在灰暗的村巷里驚慌逃跑,整個村子沒有一扇亮著的窗戶,所有院門緊鎖,我恐懼地跑出村子,荒野上沒有月亮和星星,追我的人越來越近,倉惶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長出蹄子,變成一頭驢放趟子跑起來。又好像我脫身站在后面,看見一頭驢替我逃跑,追我的人在拼命追驢,眼看要追上了,我一著急發(fā)出一長串驢鳴。

“昂嘰昂嘰昂嘰?!?/p>

母親一聽見我在夢里發(fā)出驢叫聲就趕緊喊醒我。

我們家沒養(yǎng)過驢,但鄰居家有。村里家家養(yǎng)驢。我從小喜歡學(xué)驢叫。我能跟驢說話。我躲在草垛或土墻后面學(xué)公驢叫,能把母驢喚過來。我學(xué)母驢叫能引來一群公驢。我母親怕我跟驢走得太近才不養(yǎng)驢,她最擔心我長大后變成一個驢里驢氣的人。

我不好意思地向黑頭巾女子笑了笑,她的微笑從頭巾后面浮出來,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想那一定是一張美麗的隔在夢中的臉。

捎話

火車站廣場上亂糟糟的,出租車和搶客的黑車混在一起。稍遠的馬路邊停著一長溜毛驢車。那時毛驢在喀什城郊還有各種各樣的活路,通往鄉(xiāng)下和偏僻街巷的路還是驢和驢車的。我本來想找一輛漢族司機的車,轉(zhuǎn)一圈沒找到。前年我到喀什還打到一輛漢族司機開的出租車,他用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問我去哪。

拉我的維吾爾族司機也把我當成了本族人,他用維吾爾語問我去哪。

“艾提尕爾清真寺?!蔽矣脻h語回答。他扭頭看了我一眼。

三天前,喀什文管所的老孫捎話來,說艾提尕爾清真寺邊的買買提捎話給他,讓他跟我說,有好東西了,趕緊去。買買提是老孫介紹給我認識的。他在清真寺旁開了家古董店,專收農(nóng)民送來的老東西,又轉(zhuǎn)手賣出。老孫是我在喀什購買老東西的向?qū)?,他跟喀什的古董攤販都有?lián)系,每當他帶我去一個店,就鼓動我買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

“這些東西錯過就再沒有了?!崩蠈O說。

那時喀什老城的老東西多得沒人要,在巴扎上,隨處能看見擺賣的老古董。一次我在賣瓜果蔬菜的巴扎上,見一疙瘩銹在一起的銅錢跟土豆擺在一起,問了土豆的價錢,又問銅錢多少錢賣。農(nóng)民說,挖土豆時一起刨出來的,要的話,跟土豆一個價。

長路

那些年我經(jīng)常來喀什,早先坐班車,擠在一車廂說維吾爾語的人中間,遇到刮風時,昏天暗地,仿佛永遠沒有白天,我和他們一起睡著醒來。我醒來時瞇著眼睛聽他們大聲說笑,我聽不懂那些笑話的內(nèi)容,但知道一定很可笑,也跟著一起笑。

有時一車人都在沉默,窗外遼闊單調(diào)的沙漠在沉默,天山光禿禿地立在右邊,天上灰蒙蒙飄著塵土,這樣的時間仿佛再生長不出一句笑話,車廂里也是嗆人的浮土,土往人睫毛上落,把眼睛壓得閉住。

突然,后排有人扯開嗓子唱起來,聲音沙啞高亢,瞬間脹滿車廂,又在車窗外面的荒野中回響。我聽不懂歌詞,但能聽懂聲音,那是沙漠里憂傷的歌,歌者的嗓音里彌漫著塵世的沙子。

睡著的人眨眨眼睛,在醒與睡間徘徊的當兒,歌聲戛然停住。他只唱出孤單的兩句,像是忘了詞兒,我等他想起來再唱下去,等了不知多久,也許客車已經(jīng)行駛了幾十公里,扭頭見那唱歌的老者已然昏昏睡去。

半車廂人睡著了,路還遠呢,村莊過去是茫茫沙漠。客車不時地在一處沙丘旁或紅柳叢邊停下,男女左右分開,在荒野中方便。那時從烏魯木齊到喀什,客車要走兩天一夜,兩個司機輪流開。乘客也輪流睡覺,同一時間,總有人和其他人睡不到一起,別人睡著時他眼睜睜望著窗外,大家都醒來時他睡了。也有人白天把覺睡光了,晚上睜大眼睛,看別人睡覺。

我強忍瞌睡,等到滿車廂的鼾聲響起,維吾爾語的夢話前一句后一句地說起來,語言攜帶的氣味濃郁起來,這時候,我才迷迷糊糊睡著。

我一睡著就暴露了自己。一車人中就我一個用漢語說夢話。我平時說話輕言慢語,但夢中說話聲音大。我知道當我突然說出漢語的夢話時,醒著的人會扭頭看我。

喀什

我喜歡乘車離開烏魯木齊往喀什走的感覺,仿佛走向一個深不見底的過去。

那時的喀什,在我的感覺里確實是一個大半截身子還沒有走到現(xiàn)代的城市,它滿街的汽車轱轆和人腿加起來,也沒有毛驢的腿多??κ脖幻H馱著運轉(zhuǎn),街上都是驢和驢車。我一直認為毛驢是往回走的動物,它們對去一個新地方?jīng)]有興趣,這個趕驢人都知道。他們經(jīng)常遇到的事情就是,趕驢車去沙漠戈壁打柴,人在車上丟個盹,驢就調(diào)轉(zhuǎn)頭往回走了。我感覺當?shù)厝藢ξ磥淼膽B(tài)度也差不多,尤其是男人們,喜歡背著手走路,你看他們臉朝前走,兩只手卻背在身后,操勞著過去的事情。

我的兩只手也在倒騰過去的事情。我喜歡文物,他們管文物叫老東西。一次我到喀什英吉沙一個販子家,我問,家里有老東西嗎?那男人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帶我到屋后的葡萄架下,指著坐在蔭涼處打盹的白胡子老頭,說,這是我們家的老東西。

那男人跟我開過玩笑后,手伸到一堆干草下面,掏出幾個壇壇罐罐來。

喀什確實是一個屬于過去的地方,它的街道、巴扎、做手工的匠人和拉車的毛驢,都在離我很遠的時間里。我知道回到過去的路,在世間所有道路中,我最熟悉的一條就是回去的路。人們一路留下的老東西上有時間的印記。

我一直盯著喀什的那個時間在看,它像沉在水底的一枚銀幣,我等待它浮上來。我看跟它有關(guān)的所有文字,看出土的那個時期的文物,我不知道想看見什么。

五塊

出租車在艾提尕爾廣場停住,問多少錢,司機伸出一個巴掌,我會意地笑笑,遞去五塊錢。上一次我從汽車站坐驢車過來,趕驢的老者也伸出一個巴掌,他望著豎立在廣場上“毛主席揮手指方向”的高大塑像說:“五塊,毛主席說的。”

這座毛主席像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塑的,當時不少縣市的中心都塑有一尊“毛主席揮手指方向”的高大塑像,喀什的雕像也成為這座老城最顯著的地標。這尊毛主席像經(jīng)過塔里木盆地幾十年的風吹日曬,也越來越像喀什人了。

我在玉器店也見過雕刻的毛主席頭像,怎么看都像有點當?shù)厝说拈L相。我想,這肯定是當?shù)赜竦駧煾档氖炙?。有一點當?shù)厝宋兜赖拿飨?,或許更加讓人感覺到親切。

那些年,毛主席伸向空中的一只手,給喀什所有東西定了價。拌面、抓飯、帽子、套鞋、皮帶和一公斤葡萄干等等,都是五塊錢?!拔鍓K,毛主席說的?!薄@句話成了全喀什的流行語,那些東西的價格過了這么多年也不變。

驢皮

老孫已經(jīng)等在文物店里,店主買買提從塞滿了舊銅器的柜臺下抽出一卷壓扁的皮子,皮子毛面朝里卷又從兩頭對折過來,像一個包裹,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買買提打開對折過來的皮子,嘴里不停地說著維吾爾語。老孫翻譯說,買買提說他剛收來的時候,皮子又干又脆,不敢動,噴了水,陰了幾天才柔軟了。

接著皮子慢慢攤開,皮面是光的,剔了毛,但邊角處還留有一些黑毛。

“是張驢皮。”我說。

我原以為皮子里裹著什么貴重東西,直到一張完整的驢皮攤開在柜臺上時,卻沒看見任何東西。

“這里。”買買提指著已經(jīng)發(fā)黑的皮面讓我看。我湊過去,果然看見皮子上模糊的文字。

“是回鶻文。”老孫說。

我忍住怦怦的心跳,卻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在皮面上掃了幾眼,密密麻麻的回鶻文寫滿一張驢皮。

老孫和買買提都知道我喜歡喀喇汗王朝時期的老東西,尤其對回鶻文書之類的東西見了就買。

我努力把心放平靜,抬頭問老孫:“啥內(nèi)容?”

“應(yīng)該是佛經(jīng)?!崩蠈O說。老孫和我一樣,只能認出回鶻文字的形,并不懂啥意思。

“怎么樣?”過了好一會兒,老孫問我。

“談?wù)剝r再說吧?!蔽倚牟辉谘傻乜磁赃吂衽_上的東西,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寫滿整張驢皮的回鶻文佛經(jīng)。

買買提只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語,老孫的維吾爾語說得很溜。我故意離開點,聽他們倆用維吾爾語討價還價,我假裝聽不懂,其實我確實聽不大懂,只聽他們說一些錢的數(shù)字。

買買提說三千。

老孫說太貴。

買買提說三千賣了你有五百的排檔子(好處)。

我摸摸口袋,只有一千塊錢。

我正盤算著,老孫叫我,說:“買買提要五千塊,我降到了三千塊,你看怎么樣。這個東西確實罕見?!?/p>

我說:“現(xiàn)在出土的回鶻文佛經(jīng)多,不稀罕。”我讓老孫給買買提翻譯,說寫在驢皮上的佛經(jīng)不好,死驢皮是最不干凈的東西,留在店里也不好。

沒等老孫翻譯,買買提說:“你給個價,多少錢買。”買買提聽懂我說的漢話了。

我把口袋里的一千塊錢全掏出來攤在手里。

“我就帶了一千塊錢。”我把四個口袋全都底朝上翻出來讓他看。

“我得留下三百塊住宿和買回去的火車票,剩下的七百塊錢全給你,賣我就拿走,不賣就算了。”

買買提把攤開的驢皮又卷起來?!耙粋€毛驢子還七百塊呢?!辟I買提嘟囔著。

老孫忙用維吾爾語跟買買提討價。老孫說:“你看,劉老師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你的老買家,這些年買過你不少東西了,這個死驢皮嘛就便宜賣給他吧,下次他錢帶多的時候,再貴一點賣給他別的東西。”

買買提說:“看在你的面子,我最低一千塊錢給。你的排檔子嘛就沒有了?!?/p>

老孫說:“這個樣子吧,我讓他再加一百塊,八百塊錢成交行了。排檔子的事以后再說。”

買買提無奈地點了點頭,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跟我說:“看在老孫的面子,八百塊,一毛都不少?!?/p>

老孫也說:“你看這樣吧,這個東西我也是第一次見,讓別人買走就可惜了。你給他八百塊吧,今晚你就住我們單位宿舍,住宿錢給你省下。你看咋樣?”

我趕緊說謝謝謝謝,從手里的錢中抽出兩百塊,其余的全遞給買買提。

巷子

老孫說單位有事先走了,我沒讓他陪我,我要去的地方他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去哪。我背一卷干驢皮,往艾提尕爾廣場后面的巷子里走,走一截抬頭看看清真寺上的彎月,有一段看不見了,我就往更遠的巷子走,直到又仰頭看見那枚彎月。這時我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一千年前的一座佛寺,我沒想過要來找到它,就像從來不想認識我收集的文書上那些回鶻文、于闐文和龜茲文。我只是長久地琢磨和喜歡著它們不被我認識的樣子。

巷子里滿是往來的驢和驢車,我背一卷干枯驢皮走在其中,感覺驢都在斜眼看我。我能想到驢看見一個背著驢皮的人是什么感覺。

不時有驢鳴響起。我仔細辨認驢的叫聲和音節(jié),跟我小時候在北疆村莊聽見的驢叫一模一樣。驢不會隨著人的口音而改變叫聲,狗卻會。在我們北疆村莊,河南莊子的狗會叫出拖長音的河南腔來。甘肅人村莊的狗叫聲則倉促厚實,能聽出甘肅話的味道。我住的村子河南人和甘肅人各一半,聽叫聲我就知道哪條狗是甘肅人家的,哪條狗是河南人家的。一次在烏魯木齊跟朋友喝酒,他們都在說段子逗笑,我把這個早年的發(fā)現(xiàn)說給大家聽,還學(xué)了河南腔和甘肅腔的狗叫,他們都以為我在講笑話。

我對聲音有特別的敏感,早年我學(xué)鳥叫,能把樹上的鳥兒叫到地上來。我學(xué)烏鴉的叫聲尤其像,村里常有烏鴉集結(jié),有老人的人家都害怕烏鴉在自己家的樹上叫,說不吉利。我卻喜歡烏鴉,我學(xué)它啊啊的叫喊時,感覺自己是一個心在天上的高傲詩人。

我學(xué)得最像的是驢叫,如果我在這個墻角學(xué)公驢叫,一定能把那頭拉車的年輕母驢叫過來,但我忍住沒叫。

回來時我坐了輛帶涼棚的毛驢車,趕車的老人對我笑笑,我遞了兩塊錢給他,在巷子里看不見毛主席像,也不用給一巴掌錢。那頭驢走幾步,扭頭看我,也許在看我抱在懷里的干驢皮。

翻譯

晚上在老孫單位宿舍,我小心攤開驢皮,用放大鏡逐字逐句地看,我熟悉那些回鶻文,這些年我收集了不少回鶻文古文書,但我從未試圖去解讀。我喜歡長久地看那些我不認識的古老文字,對其保持著難言的陌生與好奇。

老孫給我找的回鶻文學(xué)者來了,他叫庫爾班,大胡子,看樣子有六十多歲,漢語說得很好。老孫說庫爾班老師能讀懂這里出土的所有古老文字。

庫爾班拿著我的放大鏡看了好久,說這是由于闐文轉(zhuǎn)譯的回鶻文《心經(jīng)》。他指著驢皮脖子左下角的最后一行字說:“這里注明是于闐王新寺馬主持捎給疏勒桃花寺買生主持的佛經(jīng)?!?/p>

我的血再一次涌到頭頂。我在多年的收集閱讀中早已熟知這兩個寺院的名字。當庫爾班說出于闐王新寺和喀什桃花寺時,我就像在很遠處聽到有人說起我家鄉(xiāng)的名字。

送走他們后我又匍匐在驢皮上,拿放大鏡仔細辨認,我拿熟記于心的漢語《心經(jīng)》一句句地對著回鶻文讀,當對照到“究竟涅槃,三世諸佛”時,我猜想回鶻文中“佛”是哪個字,又擔心我認識了它。我著迷的是字不被認出時的樣子。

我的注意力落在邊緣的皮毛上。

這張驢皮剝得很完整,從蹄子到脖子、頭,整頭驢的形狀完美無缺,尤其令我好奇的是,它萎縮的尾巴根部,完好地保留了毛驢后陰部分,讓我一眼看出這是一張小母驢的皮子。

皮子從驢脖子靠耳根處整齊割開,驢頭部的毛沒有剃去,能清晰地看出一頭完整的驢臉。

應(yīng)該是一張于闐小黑母驢的臉。

我觀察過于闐驢和喀什驢,兩者的差別是于闐驢毛色黑,喀什驢偏灰,但驢叫聲沒有差別。

我猜想這些文字應(yīng)該是驢活著時刺在驢皮上的,這頭小母驢身負一部《心經(jīng)》,從于闐王新寺,走到喀什桃花寺。這期間喀喇汗和于闐的拉鋸戰(zhàn)打得正酣。這頭小母驢一路經(jīng)歷了什么?我怎樣才能知道它所歷經(jīng)的所有故事?

倔強

從喀什回到烏魯木齊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精力集中在這張驢皮上,我把之前收集的于闐、喀喇汗王朝時期的文書和器物擺在鋪開的驢皮周圍,每日把玩琢磨,我想象這頭留下一張皮子的小黑母驢,一定看見或者馱載過這些東西。那時毛驢是主要的馱運工具,人驢形影不離,人拿過的,驢都馱過。

我想著這頭小黑母驢時,時常嗓子癢癢的想放聲鳴叫。我脖子伸直,臉朝上,喉管一鼓一鼓,卻從沒有發(fā)出過一絲聲音。

有一天,我突然決定開車去和田,再到喀什,沿著這頭驢走過的地方走一遍。那也是一千年前于闐國和喀喇汗王朝間拉鋸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至今留有大量麻扎和佛寺遺址。我在手繪地圖上標出那時候從于闐到喀什的佛寺和麻扎的名字及具體位置,它們連接起一條一千年前的路。

可是,這一行程在半路上的庫車終止了。

我被庫車老城滿街滿巷的驢和驢車留住。那時的庫車縣四十萬人,有四萬頭驢,四萬輛驢車。每個周末龜茲河灘上的萬驢大巴扎讓我流連忘返,仿佛全世界的驢和驢車在那里聚集。我在巴扎上聽驢叫,有時偷偷地跟驢一起叫。

巴扎上全是驢和人的嘈雜聲,我在驢堆里閑逛,摸摸這個的脖子,拍拍那頭的屁股,看沒人注意,蹲下身,喊出一聲驢鳴。旁邊的驢立刻跟著叫起來。我小時候跟驢學(xué)的叫功,隨著年壯喉粗顯得愈加蒼勁逼真。當我和驢一起大叫時,沒有人聽出滿河灘的驢叫中有一聲是人的,我也不覺得我是一個人在叫,只感到我和驢是一伙的。我昂起頭,伸直脖子,扯開嗓門,我聽見我在驢世界里的聲音,比我在人間的更大更響亮。

我在庫車的數(shù)年間,目睹驢車被電動三輪車替代,“昂嘰昂嘰”的驢叫變成“突突突”的機器聲,我經(jīng)歷了毛驢從極盛到幾乎滅絕的全過程。那是驢的末世,是驢和人在這個世界的最后交集。

我憋了一股子倔強的驢脾氣,寫成《鑿空》這部書。

現(xiàn)在,人們只有在我的書中才能找到那么多的驢,聽到那么昂揚的連天接地的驢叫了。

我在庫車過足了一個人的驢癮。

我以為我把驢的事情交待完了,以后我再不會寫到驢,這個世界跟驢沒關(guān)系了,所有路上不會有驢蹄印,田野里不會有驢叫,連天堂里也不會有往來的驢車。

可是,我的夢里還有一頭驢活著。

一個夜晚我又夢見自己被追趕,我在恐懼中拼命逃跑,眼看被追上,我看見自己四蹄著地,放趟子奔跑起來,腳下是熟悉的荒野沙漠。

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夢中替我奔跑的那頭驢的臉,白眼圈,黑眼睛,瞇一個縫看我。在我早年的無數(shù)個夢中,我都只看見它奔跑的蹄子,仿佛我爬在它背上,又仿佛脫身在別處,我把恐懼和被追趕的命運扔給了它,卻從來沒有看見它的模樣。

醒來我突然想起那張驢皮上的臉,我取下放在書架頂上好久沒動的那張驢皮,小心展開,我驚訝地看見一張和夢中那頭驢一模一樣的臉——一張小黑母驢的臉。

我突然又有了寫驢的沖動,我寫過庫車的萬驢巴扎,寫過河灘大巴扎上的萬驢齊鳴。

這一次,我要寫一頭小黑母驢,我給它取名叫謝,我聽見它的叫聲了。我也聽懂它在叫什么。

我寫的這部書叫《捎話》。

劉亮程,作家,現(xiàn)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一個人的村莊》《捎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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