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關于對李煜詞的評述多達六則,且對其評價極高,把李煜詞推到了一個極高的地位。王國維對李煜如此偏愛有加的原因多元復雜,不僅在于二人身世的共鳴,更多在于李煜的一生“赤子之心”造就出了李煜詞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以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境界為支點分析李煜詞的特點,便可以感知到李煜詞境界極高,所以后主詞無愧“神秀”之稱。
【關鍵詞】王國維;李煜;《人間詞話》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1-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07
《人間詞話》是王國維所寫的一部文學批評著作,其內容主要是王國維結合西方思想,從而形成自己的觀點,對中國舊文學進行評論。“境界”二字是《人間詞話》的中心詞。所謂“境界”,指的是人的思想覺悟和精神修養(yǎng),而在《人間詞話》中,談的是詩詞與文學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在書中并沒有明確指出“境界”的定義,但在字里行間中卻流露出“境界”的意味。在王國維眾多評述對象中,李煜得到的評價可謂是最高。李后主是一位飽受后人爭議的君主,有人指責他荒淫酒色、自亡其國,有人卻同情他飽經(jīng)風霜地輾轉。清代袁枚《隨園詩話補遺》云:“作個才子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盵1]而王國維偏愛李后主的文學境界,“李重光之詞,神秀也?!盵2]王國維所謂“神秀”,亦即詞最高的藝術境界,是超越時代、民族和階級的藝術品,能給人以共鳴。王國維何以把李煜詞推到如此高的地位?本文以王國維《人間詞話》里的“境界”作為支點,分析并探究李煜詞的所妙之處。
一、從“真感情”里觀“赤子之心”
(一)《人間詞話》境界之“真感情”
《人間詞話》的中心在于“境界”二字,但是王國維始終沒有明確地說明到底何為“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3]這里的“真”字,指的是自己心中最深層、最真切的感受?!罢妗?,即真切、真實。詩詞中不需要華麗的辭藻,更不需要天花亂墜的吹捧,只需要抒發(fā)自我內心的真情實感,反之,也就稱之為無境界。[4]
(二)李煜詞之“赤子之心”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5],“赤子之心”指的像嬰兒一樣純潔的心靈。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6]朱熹評:“赤子之心,則純一無偽而已。”[7]王國維當時受西方文化影響非常深,所以,這里的“赤子之心”也與叔本華有關。叔本華說:“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笔灞救A在這里將赤子之心與天才共有的一種無功利的、能夠擺脫意志束縛的“自我”狀態(tài)加以列舉,也就是說,能夠從客觀外物中脫離出來,回歸到本真的、純粹的自我狀態(tài)中就是天才和赤子。[8]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天才”二字換成“詞人”二字,以此來形容后主的性情真摯。作為君王的后主,從小不覬覦王位,不爭奪王權,在深宮中出生,被婦人養(yǎng)育長大,這正是后主有一顆“赤子之心”的原因,這顆“赤子之心”也因為李煜后主與詞人的雙重身份,而飽受爭議。但李后主的“赤子之心”正是最打動王國維的地方,也是李煜詞最真誠、最回歸本質的地方。后主最難得的地方不在于他懷揣著這顆純凈無瑕的心靈,而在于即使他飽經(jīng)了世事的滄桑,經(jīng)歷親人的逝別,甚至是亡國之恨,囚徒之恥,他還是依然保持著他的那顆初心,沒有改變半分,這就是李煜的“赤子之心”。
(三)“真感情”下的“赤子之心”
從時間、自身經(jīng)歷以及詩詞的內容風格上看,李煜詞可分為前后兩期。他稱自己為“鐘峰隱士”“蓮峰居士”,表明自己無意爭奪王位,而是志在山水。所以,李煜詞前期幾乎都有寄情聲色、奢侈旖旎的特點,詩詞中大多描寫的是奢華的宮廷生活,以及抒發(fā)對后妃們的深情。如《浣溪沙》之“佳人點舞金釵溜,惡酒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玉樓春》之“笙簫吹斷水云間”。而后期歸宋,李煜名為封爵,實為俘虜,詞中包含了亡國時的屈辱、痛苦。如《破陣子》之“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相見歡》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然而,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李煜所寫的詞都真實地、盡情地記錄眼前生活,抒發(fā)心中的真感情。作為君王,不為自己在宮廷里奢侈多情的淫靡生活而遮掩;作為俘虜,后主也沒有掩蓋自己的悲憤、恥辱,這就是他的“赤子之心”,也是王國維《人間詞話》里提到的“真景物、真感情”。
“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盵9]王國維認為,主觀的詩人沒必要有過多的閱歷,就像李后主那樣,他一直都有顆沒有被沾染、玷污的心。但值得深思的是,李后主真的閱世不深嗎?他是中主排名第六的兒子,從小在明爭暗斗的宮廷中長大,雖然無心政治,但人生如戲,李煜最后還是成了君主。他二十五歲繼承皇位,而這個時候南唐已經(jīng)成為宋的藩屬之國,后來,他又經(jīng)歷了亡國之痛,囚徒之辱,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可謂豐富至極。如此坎坷、戲劇化的人生經(jīng)歷,還能稱得上是閱世不深嗎?王國維的意思是,李后主只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罷了。也就是說,即使有了這樣的閱歷,經(jīng)歷了世間的滄桑,李后主仍然保持著這樣的真性情,這才是名副其實能抒發(fā)自己真感情的偉大詞人,而這一切,正是因為他的那顆真摯、不變的赤子之心。葉嘉瑩說:“后主正是以他的赤子之心體驗了解人生最大的不幸?!盵10]
李煜的“赤子之心”與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真感情”相契合,所以在王國維的心中,李煜詞的境界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二、從“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里觀“感慨遂深”
(一)《人間詞話》境界之“入乎其內、出乎其外”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盵11]《人間詞話》提出“境界說”,王國維主張以境界為本,就是主張寫實與理想,以詩人之眼能入又能出,對宇宙人生要有深入真切的體驗又能以自然真實的方式加以描寫與表達。對宇宙的生命關懷、對人生普遍意義的書寫,始終是王國維所關注的核心問題。[12]所以,詩詞家如果懷有“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氣概,那也不失為一種崇高的境界。
(二)李煜詞之“感慨遂深”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盵13]詞最初是文人寫給歌女演唱的歌詞。隨著詞的發(fā)展,詞不僅是男性代女性而寫,而且作詞人也在其中表達自己的思想,暢抒自我的情感態(tài)度。而王國維提到,李煜在詞的發(fā)展史上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李后主把“伶工之詞”,變?yōu)椤笆看蠓蛑~”,他把題材擴大,不再只是書寫男女間的相思恨別,而從愛戀話題擴大到江山社稷,進而擴展到人生體驗。他不再華而不實,無病呻吟,而是情真意切地講述自己的哀樂與經(jīng)歷。在李煜后期詞中充分體現(xiàn)了“感慨遂深”四字。隨著李重光身份的轉變,環(huán)境的變換,使他不再是那個有著奢靡生活的王子,反而是擔負著極大罪責的階下囚。在他的詩詞中,字里行間都是亡國之恨,囚俘之恥。葉嘉瑩說:“李后主真正的特色就是感情的投注。”[14]李煜前期沉浸在深宮中的奢侈、華靡的生活,他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其中,盡情地享受,不諳世事;但是亡國的時候,他投降于宋,被俘虜后,成為亡國之君,他又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在悲哀之中。與理性詞人相比,投入感情正是后主詞最大的特點。正是因為后主有著這樣的真性情,他才會把自己的故國之思和亡國之恨注入他后期的詩詞中,懷著沉重而悲痛的情感,寫下這“感慨遂深”的詩詞,牽動讀者心弦,讓讀者感同身受,足以撼動人心。
(三)“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下的“感慨遂深”
李煜詞的“感慨遂深”,不只抒發(fā)了他對自己人生的哀嘆,還包含了對整個宇宙人生的感慨。如《相見歡》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浪淘沙》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兩首詞都是后主入宋后所作,其字里行間,道出了后主的身世的無限長恨。后主詞里,用“水”意象較多,“水”指“流水”,一方面象征著人生起落沉??;另一方面,在時間上象征著時間的不可逆性,在空間上顯現(xiàn)出宇宙的廣大無垠,而襯托出人的渺小存在。后主在哀嘆自身的同時,也在為整個宇宙下的人類而悲哀?!独颂陨场分?,“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煜以夢中的貪歡反襯現(xiàn)實慘淡、悲涼、絕望的生活,也可謂后主“入乎其內,出乎其外”。
又如李煜《虞美人》詞中“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作者不可能同時看到“春花”和“秋月”,所以這里是作者對花開月圓,年復一年,時間流逝而世間永恒的感嘆。世間永恒,而往事無常;東風永恒,而回首故國往事又是無常,這一永恒一無常,也是暗含了宇宙的永恒無情和人類命運的世事無常。李煜在淪為階下囚時,并未沉淪,而是感嘆身世,感嘆家國滅亡,可謂“入乎其內”;同時,后主又從自身的憂思走出,站在人類的角度觀看宇宙,感受宇宙無垠,而人類的渺小,可謂“出乎其外”?!皢柧苡袔锥喑?,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詞中最后一句,把后主的憂愁比作春水,滔滔不絕,寄托了后主對故國無法排遣的思念,把其感情升華到了極致,這正是后主“感慨遂深”之處。
李煜詞的“感慨遂深”,不僅是對于自身愁緒的感慨,還從自我、本我出發(fā),想到了人類的憂愁,這是對整個人類在宇宙人生中的感慨。詞人如李煜,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故李煜詞謂之有境界。
三、從“憂生、憂世”里觀“以血書者”
(一)《人間詞話》境界之“憂生、憂世”
《人間詞話》中,詩詞分為“憂生”和“憂世”兩類。憂,不動也,從心,尤聲。[15]心不動,則為憂,心死也。王國維所說的“憂生”更多的是強調對自我生命的憂慮;而他所說的“憂世”,指的是對現(xiàn)世的關懷,對政治、國家、人民的憂慮,甚至是把心緒放到整個宇宙,對整個人類的憂愁。
(二)李煜詞之“以血書者”
“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盵16]哲學家尼采的“以血書者”,是指用心血創(chuàng)作,這里的心血指的是作者最為真摯的精神甚至為生命,實際上象征的是一種勇敢、無畏、剛強的精神。李煜的“血書”,主要集中在他后期亡國后的詩詞中,后主被淪為階下囚,內心的絕望和悲愴反而給了他“以血書”的力量。即使被囚禁,后主仍然利用詩人的手腕來反抗,不失為一種勇敢、剛毅。宋道君皇帝的《燕山亭》與李后主相比,就要遜色很多,即使兩人都是亡國之君背負著亡國之恨,但是宋道君皇帝只是在述說自己的身世,而李后主的詞卻飽含了全人類的罪惡之意,層次境界更高一層,這才稱得上是“血書”。
(三)“憂生、憂世”下的“以血書者”
李煜詞《虞美人》開篇就把“春花”“秋月”世間美好的事物,與個人不幸的往事對立起來,把世事的無常和宇宙的永恒對立起來,他已經(jīng)不再只是停留在對自己身世的哀嘆,更多的已經(jīng)進入到對人生、人類的思考了。這是后主在哀嘆自己的時候,哀嘆了整個人類,即后主在“憂生”中“憂世”。如李煜詞《破陣子》之“沈腰潘鬢消磨”,《相見歡》之“人生長恨水長東”“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后主亡國的哀思,想要說卻又難以言說,最為凄婉,可謂“血書”。
“釋迦”“基督”不惜犧牲自己,而為世人承擔所有的苦痛,有拯救眾生的精神。王國維將李重光和“釋迦”“基督”相提并論。葉嘉瑩在《人間詞話七講》里講到,很多人認為王國維對李煜“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這樣的評價太過于拔高,他們認為李后主不能夠擔當起人類的罪惡,但是其實王國維的意思是,釋迦、基督擔荷起所有人類的罪惡,而李后主則擔荷的是所有人類無常的悲苦。李后主最了不起的地方不在于他的“擔荷”,而在于他寫他個人不幸的時候,把天下所有人可能遭遇的不幸都包攬進去了。[17]這也是李煜詞可以流傳千百年的原因,他的詞具有時代性、延續(xù)性,即使是把后主的詩詞放到今天來看,時間的流逝,世事的無常,千百年前古人的憂愁,今人仍然存在。所以,即使在今天,讀者在讀李煜詞時,也能被他的愁緒所羈絆,觸動心弦,從而感同身受,產(chǎn)生共情。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薄懊迸c“天命”的關系在于:“命”比“天命”更少一些個體被環(huán)境條件控制的意思,控制力主要是由個體自我實現(xiàn)程度所決定的。[18]李重光生在宮廷,養(yǎng)于婦人,因從小懼怕其長兄弘冀猜忌,不敢參與政治,遠離爾虞我詐,無意王位爭奪,這是“命”。李煜本與皇位無緣,但世事輾轉,陰差陽錯登基成了后主,后又成為亡國之君,降宋后淪為階下囚,這是“天命”。后主哀嘆“命”的決絕,即“憂生”,同時也在哀嘆“天命”的戲弄無常,即“憂世”。這樣真誠的情感,和尼采的“血書”精神一致,把詞人“憂生”“憂世”之感融為一體,讓這樣的情感亙古不變,以至于今人讀之,亦會感同身受,和后主產(chǎn)生共鳴。故李煜詞,謂有境界。
四、結語
王國維《人間詞話》的中心在于“境界”二字。書中雖然沒有直接寫出對境界的界定,但字里行間透露出王國維對詞的偏愛和理解。其中,李煜詞最受王國維所贊賞,《人間詞話》短短六則(14—19則),寫出了李后主及其詞的特點,將這些特點,放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整本書所推崇的境界來看,也是一一相符的。本文以《人間詞話》的境界作為支點,分析和推敲了李煜詞后,發(fā)現(xiàn)李煜詞的格局極大,從自嘆其身世的戲劇性輾轉,到對整個宇宙人類的憂愁,這一切都包含在李煜詞中。所以,王國維對李煜詞的極高評價,也是有理有據(jù)的,并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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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芷菲,女,漢族,重慶師范大學,學科教學(語文)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學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