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

【摘要】 《隱入塵煙》是一部鄉(xiāng)村題材劇情電影，也是今年唯一一部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的華語影片，受到了研究學者的廣泛關注。本文主要通過運用美國著名語言學家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對《隱入塵煙》中的人物會話進行分析， 從而進一步探究角色人物的性格特征，以及電影中人物對話通過違反合作原則所展現(xiàn)出突出鮮明的藝術效果。

【關鍵詞】 合作原則；《隱入塵煙》；會話含義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7-012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7.040

一、引言

電影《隱入塵煙》講述的是在西北農村，兩個被各自家庭拋棄的孤獨個體——馬有鐵與曹貴英的故事。男主馬有鐵是一個一貧如洗連立身之地都沒有的老光棍，女主曹貴英是一個被親哥嫂虐待致殘，經常遭人嘲笑的大齡女。這兩位生活在農村最底層的人，在媒人的撮合和雙方親人的壓力下，毫無選擇地就走到了一起。馬有鐵和曹桂英都是被社會拋棄的人，沒人關注他們的喜怒哀樂，這兩個被世界遺忘的人組成了一個新家庭，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培養(yǎng)出了感情，并相濡以沫。這部上映時不被看好的文藝片，后來卻成為有資格角逐金熊獎的18部影片之一。目前已有不少學者對該部影片的敘事結構、文本隱喻等方面進行分析解讀。胡譜忠（2022）從“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的影片敘事結構角度對影片進行了評析，認為該影片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美麗與凄涼，流露出對鄉(xiāng)村形象建構的一種罕見的執(zhí)著。[1]蓋琪（2022）從電影文本表層的兩重時空和文本深層的兩種文明，分析探究出創(chuàng)作者塑造的農耕文明邏輯最后的“遺民”，是值得被尊敬、值得被懷念的。[2]由于現(xiàn)今對于該影片的語言分析研究較少，因此本文主要通過運用“合作原則”，分析電影《隱入塵煙》中的會話含義對男女主人物形象的作用，并探究影視創(chuàng)作中合作原則的運用。

二、合作原則

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是美國語言學家格萊斯（Herbert Paul Grice）在他的著作“Logic and Conversation”（1975）提出的。所謂“合作原則”，就是指人們在言語交際中，為確保交談雙方能夠相互接收到彼此想要傳遞的正確信息而必須遵守的語言規(guī)則。格萊斯認為人們在談話中遵守的合作原則包括四個范疇，每個范疇又包括一條準則和一些次準則。合作原則的內容包括四條：一是質量準則（The Maxim of Quantity），即說話者必須說真話，避免說明知不具有可信度的話和缺乏事實根據(jù)的話；二是數(shù)量準則（The Maxim of Quality），即說話者的言語內容所提供的信息要與所需信息相等，不得多于所需信息也不得少于所需信息，即“問多少，答多少”；三是關系準則（The Maxim of Relation），即說話者要說與話題有關的內容，不能答非所問，避免說無關的話；四是方式準則（The Maxim of Manner），即說話者的言語要清楚明了，筒潔有條理且沒有歧義，避免說重復、含糊、歧義和冗雜的話。具體要求是：要顯豁，避免晦澀；要明確，避免歧義；要簡潔，避免啰嗦；要有條理，避免雜亂。[3]

然而，人們在日常實際交流時，并非總是遵守“合作原則”。出于人際需要，人們常常會故意違反合作原則。格萊斯把這種通過表面上故意違反“合作原則”而產生的言外之意稱為“特殊會話含義”。不少學者通過研究故意違反合作原則，探究聽話人是如何透過說話人話語的表面含義而理解其言外之意。此外，人們往往通過違反合作原則的某些準則來達到更理想的交談效果。在一些小說或電影中，類似現(xiàn)象也會發(fā)生，因此小說或電影中也存在違反合作原則的行為。近幾年，不少學者從會話合作原則分析電影中的部分對話，進而分析影片的臺詞魅力與人物形象。劉洪凌（2020）以合作原則為切入點，對電影《后天》中的人物會話進行分析，從而進一步觀察人物心理活動，試圖找出其真正想表達的意義。[4]李倩（2020）選取電影《青春之旅》中的部分對白，從會話合作原則的違反和非言語行為的使用這兩個角度對其進行分析，旨在凸顯影片中的人物特點、人物關系及語言魅力，以期提高觀眾的觀影體驗。[5]

三、電影《隱入塵煙》中的對話分析

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西北農村題材電影，《隱入塵煙》聚焦的是農村中的邊緣人。影片中角色人物臺詞以甘肅方言為主，對話不是非常多但卻足以體現(xiàn)人物形象與影片深層內涵，因此值得我們進行研究。其中男女主之間的對話內容占整部電影對話的比例較重，從他們的對話中，觀眾可以清晰地感受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現(xiàn)實以及他們彼此之間樸素、真摯的情感。本文嘗試在會話分析視角下對該電影中的人物會話進行考察，舉例探討其中出現(xiàn)的違反會話合作原則的語言現(xiàn)象，以此分析影片中的人物性格、人物關系及劇情走向，期望達到幫助讀者了解角色性格，體會臺詞魅力，并從中探究合作原則在影視創(chuàng)作中運用的目的。

（一）違反質量準則

曹貴英：“你慢些的，別栽倒了，黑咕隆咚的，好多袋袋都讓風刮掉了?！?/p>

馬有鐵：“別哭，幾個袋袋嘛，刮就刮掉了。來，這個披上?！?/p>

這段對話發(fā)生在男女主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搶救蓋房子用的土磚的情節(jié)中。由于原來寄居于離鄉(xiāng)者的空屋將被拆除，有鐵決定跟妻子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他沒有錢請人蓋房子也沒有錢買攪拌機，就靠自己腳和泥土，砌土磚，親力親為慢慢蓋。這天夜里電閃雷鳴突發(fā)暴雨，兩人一起在大雨里用塑料袋奮力搶救土磚。但是雨太大很多土磚還是被淋濕爛掉，狂風也把剛蓋上的塑料袋袋吹走，倆人很是著急。尤其是貴英絲毫不顧自己渾身已被淋透一邊忙著給土磚蓋袋子，一邊在雨中哭泣。當貴英跟有鐵訴苦說袋袋讓風刮掉了，有鐵雖然心急如焚，但為了讓妻子安心謊稱幾個袋袋，刮就刮掉了，同時看妻子身上被大雨淋濕立馬給妻子披上蓋土磚的袋袋。

質量準則要求說話者必須說真話，避免說假話和缺乏事實根據(jù)的話。這里馬有鐵的回復中沒有說真話，違反了質量準則。明明很在意自己好幾天的辛苦勞作被這場大雨澆得功虧一簣，但是在他心里什么都沒有自己的妻子更重要，所以他為了妻子的健康直接放棄土磚，擔心妻子受涼把本該蓋在土磚上的袋袋披在貴英身上，簡單的話語中卻充分體現(xiàn)出其對妻子貴英的一片真心。即便貴英患有尿失禁也沒有生育能力，有鐵從沒對她有過半分嫌棄，質量準則的違反在這里其實是善意的謊言，充分表現(xiàn)出他對妻子無微不至的關懷與干凈純樸的愛。同時這也是電影中倆人感情升溫片段，正是因為丈夫的體貼關懷，貴英漸漸對生活充滿希望。兩人一起在大雨里搶救土塊，一起摔倒，在這個夜晚心更近了，坐在一起敞開心扉的聊天。這段對話不僅塑造了男主樸實善良，關愛妻子的形象，也推動了后面劇情的發(fā)展。

（二）違反數(shù)量準則

曹貴英：“別吃了，跌土上了。”

馬有鐵：“怕啥呢，啥不是土里頭兒的！土都不嫌棄我們，我們還嫌棄土呢嗎。土就是干凈東西嘛！不管你是有錢有勢的人還是啥人，你只要種上一袋袋麥子，它就能給你長出來十幾袋子、二十幾袋子來嘛?！?/p>

這里講的是馬有鐵在田里休息吃飯時不小心將只剩一口的饃饃掉在了土上，他不慌不忙地撿起來繼續(xù)吃，貴英看見了勸他掉在帶上的就別吃了。男主的這段臺詞算是整部電影的經典語錄，道出土地不需要我們，但我們離不開土地的人生哲理。馬有鐵平日里沉默寡言，但生長于土地，似乎讓他自然而然地習得了一些人生哲學。

數(shù)量準則要求說話者的言語內容所提供的信息要與所需信息相等，不得多于所需信息也不得少于所需信息，即“問多少，答多少”?？梢院苊黠@看出，馬有鐵的回答違反了數(shù)量準則，所需信息其實很簡單就是掉土上沒關系不臟，但是他的話語提供了超過交談所需的充分信息。作為西北當?shù)氐霓r民，有鐵跟妻子只能靠天吃飯，靠土地養(yǎng)活自己。他們的雙腳早已深深地插在泥土中，扎根土地卻使得他們承受貧苦，貧苦將他們拉拉扯扯，讓他們無法走遠，但有鐵從不抱怨，總是將自己的愛意和恩情向土地回饋。風吹麥浪，四季輪回，有鐵在這段“人和土地”關系的表達中流淌出大地子民真摯的情感，道出他對土地最質樸、最粗糲的告白。這段違反數(shù)量準則的對話和電影中吸血的首富張永福一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體現(xiàn)出了男主馬有鐵既有著自力更生的品質，也有感恩大地的美德。

影片中違反數(shù)量準則的對話不少，除了馬有鐵上述對土地的回答，還有影片后面村民告知有鐵貴英掉河里的噩耗，同樣是違反質量原則的運用。

村民：“你的婆姨拿了兩個饃饃拿著個蛋，她準備去找你。我們說讓她等等，你就來了，結果她一起身，一發(fā)暈栽到溝里了。”

馬有鐵：“?。俊?/p>

村民：“老王撈去了，你快跑，你看他拉上來沒?！?/p>

這里村民的話語提供了過量信息，違反了數(shù)量原則。貴英落水已是危在旦夕，但是村民并沒有直接跟有鐵說關鍵所需信息，而是從貴英掉溝里的原因講起耽誤了最佳營救時間。等有鐵好不容易趕過去時，貴英已沒有生命跡象。從村民違反數(shù)量準則的話語中可以看出他們并沒把貴英當一回事，就算貴英當時情況緊急也沒有一個人跑去田里通知有鐵，還是在有鐵干完農活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才來跟他“娓娓道來”。語氣不緊不慢，沒有一點著急的樣子將村民的冷血、自私、欺軟怕硬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有鐵為了全村的利益去給首富獻血，村民覺得理所應當?shù)耐瑫r還諷刺男主拿了首富好處，沒有人關心獻了三次的有鐵的身體狀況。甚至當他最愛的妻子落水，村民也全在圍觀，最后還是有鐵自己趕到將溝里貴英的尸體撈了上來。影片中男主有鐵每每受到冷酷不公的對待，都沒有阻止來自內心的溫暖力量，可這次貴英的離去，掐滅了他內心最后的微光。馬友鐵夫婦是真正的農民，有著生活智慧和大愛。他們救了全村人，而全村人卻親手殺了他們。

（三）違反關系準則

馬有鐵：“你稍等等，我把這點泥拓完了再走啊?！?/p>

曹貴英：“不抽了，這次再不去了……”

首富張永福兒子：“大衣合適嗎？”

馬有鐵在田里勞作時，村里首富張永福的兒子開著車來到他面前什么也沒提，但是有鐵知道自己又要被帶去獻血，只求等他把泥拓完了再走。貴英也知道來者意圖，她心疼有鐵想替他拒絕，而此時張永福兒子卻沒有直接提到有關獻血的任何話題，反而問了一句大衣是否合適。這句話明顯與貴英的話毫不相干，然而馬有鐵聽懂了這句話后，就默默放下農具最后還是跟首富兒子上了車。

關系準則要求說話者要說與話題有關的內容，不能答非所問。首富張永福兒子的這一問明顯與上述貴英的話無關，違反了關系準則，但是卻讓說話者達到了目的。這里就要追溯到影片開頭村里召開大會組織村民給村里首富張永福獻血，得知只有男主是熊貓血和首富血型一樣，且因為首富欠村里人錢不能死，于是村里人就道德綁架有鐵，讓他去獻血，老實的他同意了。第一次的無償獻血非但沒有得到一句感謝，還遭受到村民們的冷嘲熱諷。在有鐵來到城里拉著家具往回趕時看到了一件女士大衣就想買給妻子，可是錢不夠沒有買成，首富兒子看著這一幕就把大衣買下來送給了有鐵，有鐵看著大衣連連道謝還對著首富兒子說是借的錢，以后會還。首富兒子表面上給有鐵送了大衣，其實還是為下一次找男主獻血做鋪墊。馬有鐵心里也明白，首富兒子給他買這件大衣，目的很明確，想繼續(xù)抽他的血。但為了妻子，他還是接過了這件大衣。因為他覺得這件大衣妻子穿著很合適，為了貴英，也要把它買下來。整部電影中，馬有鐵總共獻了三次血，這段出自男主的第二次獻血，首富兒子故意避開獻血話題而違反了關聯(lián)準則，將其自私自利的吸血鬼形象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明明看不起馬有鐵，卻還要趴在他的身上吸血，加重他的苦難。不管是首富一家還是村民們這群吸血鬼與男主形成了鮮明對比，一方面展現(xiàn)出有鐵的無私善良，另一方面也預示男主最終悲哀的結局。

（四）違反方式準則

馬有鐵：“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屋里呆著，跑出來干啥呢！冷哇哇的！呀，燙的。給，你也喝口去，我身上都走出汗了，也不冷?！?/p>

曹貴英：“罐罐里的……開水冷了好幾回了……換一回……等不來……換一回，你不來了……”

馬有鐵：“給，抱上捂捂手去，給?！?/p>

這是曹貴英站在冷風中等丈夫回家的片段。馬有鐵這天去城里幫侄子拉家具，緊趕慢趕的一直到天黑才到村里。他先去他哥家把家具留下然后才往家趕，沒想到貴英打著手電筒抱著茶杯在寒風刺骨的路邊等著他回家，他瞬間感動了?？墒撬粫磉_只能通過責備貴英，來表達自己的關心，在貴英說出，茶涼了一遍又一遍，他瞬間心疼地把買來的大衣給貴英披上讓她抱著茶杯暖手，兩人一起在寒冷的天氣里回家。

方式準則要求說話者的言語要清楚明了，筒潔有條理且沒有歧義，避免說含糊、歧義和冗雜重復的話。這里貴英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說著換一回等不來，違反了方式準則。首先反映出天氣嚴寒，導致貴英話都說不利索；其次貴英的話透露著自己久久等不來丈夫的委屈，為了讓丈夫回來喝到熱茶，頂著寒風回去換了一遍又一遍，體現(xiàn)出貴英對有鐵的愛；最后貴英的“等不來”也側面表達對丈夫去城里路途遙遠的擔憂，心疼有鐵趕了一天才到家。電影中除了貴英舉著的電筒透露著暖意其他都是冷色調，也暗示著馬有鐵和曹桂英都是被社會拋棄的人，沒人真正關心他們，只有彼此的惺惺相惜照亮了他們一起回家的路。

四、結語

本文從會話分析的角度對電影《隱入塵煙》中的部分會話進行了考察。通過分析影片中違反會話合作原則的對話推敲角色人物的性格特征，也發(fā)掘到了影片中潛藏著的一些推動劇情發(fā)展的關鍵因素，將電影藝術和語用學進行了有機結合，為該影片的學術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綜上所述，人們在日常交流中為了達到更佳的交談效果，往往通過違反合作原則的某些準則來實現(xiàn)。在一些小說或電影中，類似現(xiàn)象也會發(fā)生。影片中對合作原則的違反，使原本單一扁平的角色變得更加立體生動。我們于有鐵和貴英的對話里感受到那份平凡卻又無比動人的溫暖與浪漫，也從村民的會話里領略到世態(tài)炎涼的殘酷。由此可見，對合作原則的準確運用可以幫助創(chuàng)作者完善人物形象，尤其是違反合作原則產生的言語交際效果也是電影獲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參考文獻：

[1]胡譜忠.《隱入塵煙》：當代文人化的鄉(xiāng)村文化想象及其變化[J].電影藝術，2022，（03）：77-79.

[2]蓋琪.彼岸與此岸：電影《隱入塵煙》的兩重時空與兩種文明[J].當代電影，2022，（08）：15-18.

[3]邢福義，吳振國.語言學概論（第二版）[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4]劉洪凌.合作原則的違反與語用分析——以電影《后天》為例[C].2020年課堂教學教育改革專題研討會論文集，2020.

[5]李倩.會話分析視角下的對白解讀——以電影《青春之旅》的片段為例[J].大眾文藝，2020，（23）：135-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