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玉
我們村里的人,不分男女,都愛搗閑話。
用我爺?shù)脑捳f,這些不務光陰務閑話的把式,莊稼漢鐵鍬把兒剛放下,就要在地頭搗一場子閑話;奶娃娃的婦人鍋還沒刷,就要抱著娃娃到門灘上尋個路過的人,搗幾句閑話。我長大后才明白過來,我爺對搗閑話深深地厭惡和鄙視,源于他和家人時常成為被閑話的對象,還有他固執(zhí)堅守著的所謂“讀書人”形象。不過我今天不是要寫我那擰巴了一輩子的爺爺,我要寫劉尖尖,從一場關(guān)于他的閑話開始寫起。
我的那些嬸嬸娘娘們,搗閑話的內(nèi)容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她們聊不到的。大到國際形勢,小到油鹽醬醋的優(yōu)劣對比,當然,她們最常聊到的還是村里的家長里短。她們的閑聊也不是信馬由韁想哪兒說哪兒,在我看來,甚至有些默契的藝術(shù)性呢。首先,要確立主題。就拿正在我家西房炕上搗閑話的三個嬸嬸和我媽來說,那個確定主題的人,往往是德高望重的張嬸子。
張嬸子嗓門清亮,面部表情又很豐富,她不緊不慢地說上了,都說誰誰有福氣呢,兒子是大老板,女兒是公務員??赡銈兛纯?,老兩口做一口好吃的,都盼不來個添雙筷子做伴兒的。你們說說,這到底算不算有福氣?
我媽和其他兩個手里正繡著鞋墊子的娘娘,順著張嬸子的話就開始了。
唉,也是。兒子一家子一年到頭也就回來三四回嘛,聽說生意忙得不得了。至于女兒,雖說離得不遠,可也很少回娘家來,聽說兩口子關(guān)系也不好,說起來真是一點都不省心。
對對對,還說啥福氣不福氣的,老兩口其實可憐著呢。
要說現(xiàn)在最有福氣的,要數(shù)人家尖尖他大(爸)跟他媽了。
可不是嘛,尖尖媽連飯都不做了,人家那兒媳婦,飯做熟就前莊后莊喊婆婆吃。
就是啊,尖尖媳婦把幾畝地務得怪好,尖尖的一群羊也操心得好。上頓下頓都陪著老人一張桌子吃飯,端茶送水一點不怠慢。誰說娃娃大了就非得跑出去闖個名堂出來才算有出息,才算孝順?
人家一對孫子腳跟前長著,一天天高著壯著,老太太一把年紀了,還能喂雞喂羊的,一大家子和和氣氣的,多有福呢。
聽著這樣的閑話,我竟有些錯愕,不是村里人一直以來都在說尖尖父母命苦嗎?什么時候竟成了村里最有福氣的人了?
劉尖尖和我同歲,但比我大兩個月,是家里的獨子。倒不是說他的父母思想有多超前,優(yōu)生優(yōu)育只要了他一個孩子,是劉嬸子身體不好,就生了一個劉尖尖,還是吃了多少草藥、遭了多少罪才生下來的。
劉尖尖是頂著一大家子的期待來到這個世上的。他的爺爺,也就是我的二爺爺,苦思冥想了幾個晚上,又參考了我爺給的好幾個諸如劉俊杰、劉耀祖等名字后,最終定下了劉尖尖這個官名。尖,在我們當?shù)氐姆窖岳锍寺敾圻^人、反應靈敏的意思,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絕對珍貴、無可替代。就拿我爺來說,他會時不時喊我“心尖尖”,說他的十幾個孫子里只有我才是他的心尖尖??梢姡瑒⒓饧庠谖叶敔?shù)男纳?,是如何的寶貝呢?/p>
有必要交代一下, 為什么我會把劉尖尖的爺爺喊二爺爺。他家姓劉,我家姓薛,兩家是世交。我奶給我說起過,從劉尖尖的太爺爺開始,就在我們家的鋪子里做賬房先生。劉太爺?shù)暮闷沸泻苁芪依咸珷數(shù)馁p識和喜愛,就收了他當干兒子。老太爺不僅安排劉太爺一大家子住在我家偏院里,還讓劉太爺?shù)乃膫€兒子和自己的三個兒子一起上學堂接受教育。所以后來,我爸他們對幾個父輩的稱呼是不分姓氏只按年齡來叫的,我爸喊尖尖的爺爺二爸,尖尖爸喊我爺三爸。到我們這一輩,順理成章就喊二爺爺、三爺爺。二爺爺和我爺關(guān)系最好,他們幾乎一輩子都生活在一起。二爺爺多次在我們跟前說起,只有我爺上蘭州念書的三年里他沒跟著。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頂替了我多病的大爺上柜臺管賬好幾年了。
后來,城里不安全了,鋪子也開不下去了,太爺爺決定帶著一家老小到幾十里外的瓦堡河灘落腳安家。那時尖尖的太爺爺已經(jīng)過世了,太爺爺給不愿跟著他到瓦堡河的幾個爺爺分了銀圓和鋪子里的布匹等存貨,只帶了愿意出城的我爺和二爺爺。就這樣,兩個老人在瓦堡河邊還是前后院的好鄰居、好兄弟。
我和劉尖尖自小在一起,都在疼愛中長大。
當我可以奶聲奶氣地背完《靜夜思》和《登鸛雀樓》時,劉尖尖還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會咧著嘴傻笑,要么就是一頭鉆到二爺爺?shù)膽牙锊怀鰜?。村里的閑話越來越多了,說老劉家真是不幸,一個獨苗苗不說,媳婦娶進門七八年也不生養(yǎng),好不容易養(yǎng)一個吧,還是個超(傻)娃娃??上攵敔斔麄兟牭竭@樣的閑話該是怎樣的傷心。我爺極討厭那些閑話,當面訓斥過好幾回,并一再搬出當年鋪子隔壁干果店老板家的小兒子來安慰二爺爺,說那個娃娃八歲才開口說話的,一開口就不得了,那么長的文章人家一個磕絆都不打,一口氣就背下來了。二爺爺許是真由此得到了極大安慰,便應和著爺爺一起回憶,說,對著呢對著呢,旁人都不知道人家啥時候會說話的,更別提學會識字了,后來那個悶葫蘆是干果店掌柜家最出息的一個娃娃呢。
我爺和二爺爺老弟兄兩個得出的結(jié)論是,人貴語才遲。至于這個成語用得恰當與否,在他們來說,并不重要。他們認定,世上就是存在著這樣一種人,早早地心里啥都明明白白了,也就懶得開口說話了,等人家自己想開口了,就說開了,旁人急也是白急。
話是這樣說,二爺爺一家終究是提心吊膽了好幾年,還得忍受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閑話。其中流傳最廣的,說都是二爺爺把娃娃名字取錯了,叫個貓貓狗狗都比那“尖尖”強,這下可好,尖得話都不會說了。
我劉爸和劉嬸曾在二爺爺跟前小心翼翼地提過,說要不給娃娃換個名字試試。被二爺爺一口回絕了,他拍著桌子說,人貴語遲的道理都不知道,就愛聽閑話搗閑話,一點出息都沒有。我想,二爺爺面子上那樣堅定著,其實心里也是忐忑的吧。
好在老天有眼,尖尖五歲多的時候終于開始說話了,說的第一句話只有兩個字——玉音,那是我的小名。二爺爺老淚縱橫抱著尖尖跑到我家來找我爺。
心尖尖,爺爺?shù)男募饧?,快喊三爺爺,我娃兒會喊人了呢?/p>
我爺和二爺爺兩顆花白的頭顱緊緊湊在一起,一遍遍引導著,讓尖尖喊三爺爺,喊爺爺,可尖尖還是只喊兩個字——玉音,嗓音脆響又清晰。
老劉家娃娃會說話了的消息,一頓飯工夫傳遍了整個村子。人們感嘆著唏噓著,說看來玉音他爺?shù)降资且娺^大世面的,老人家早早就把話說了,娃娃十歲之前肯定能開口。這下好了,也算是老劉家燒了高香了。
我和尖尖是六歲多才上的一年級。那時候沒有幼兒園和學前班,我爺早早給我倆教了很多漢字,還有簡單的加減算數(shù)。我學得快,尖尖學得很慢,一到兩位數(shù)就犯迷糊,怎么也記不住。家里的大人們想著進學校后老師一定能教好,可直到二年級結(jié)束,尖尖還在兩位數(shù)加減法上吭哧吭哧著,今天會了,明天又忘了。
二爺爺笑著說,算數(shù)的飯看來讓老劉家上兩輩子人都吃光了,到尖尖這里就一點招都沒有了。
我問二爺爺,啥是算數(shù)的飯?咋能吃光了呢,就沒給尖尖留一點點嗎?
二爺爺和我爺哈哈大笑。我爺做出雙手飛快打算盤的手勢,二爺爺指著我爺?shù)氖种割^說,你們兩個好好看,這就是算數(shù)的飯。
哦哦,我和尖尖相互看看對方,十分默契地點點頭,假裝懂了。
尖尖讀到小學五年級,就怎么也趕不到學校里去了。家里的大人都長吁短嘆著說沒辦法,我二奶奶說得更直接,說尖尖到現(xiàn)在能把話說利索,能數(shù)十來只羊,就謝天謝地了,不上學就算了,給買上十只羊讓放著去,省得娃在學校里難受,遭欺負。
對于尖尖的輟學,我心里多少有點難受,但還是表示贊同。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那些壞孩子一直拿尖尖開口連媽都不喊只喊我小名兒來說事,說尖尖一張嘴就給自己定下媳婦了,說誰把人家媳婦碰一下就發(fā)急要鬧仗。我很討厭被人這樣傳來傳去說閑話,在學校里盡量避開和尖尖說話,即便尖尖時不時一把拽過我的書包緊緊背在自己身上,我奪都奪不過來,我也不和他說話。尖尖是帶給我許多煩惱,但我還是不忍心他在學校里被人說成是“超子(傻瓜)”,他心里啥都知道的,只不過是學不進去數(shù)學罷了。所以當二奶奶提出就別再把尖尖往學校里轟時,我毫不猶豫幫腔,我二奶奶說得對著呢,我尖尖哥哥在學校里光受罪,學不進去,還要被人喊超子,不如回家放上幾只羊算了。就這樣,劉尖尖早早結(jié)束了學生生涯,劉爸也真的買了幾只羊讓他放著。
離開學校的劉尖尖看上去很快樂。我每天早上從前院里背著書包往學校去的時候,他也正好從后院里出來,趕著他的羊往同一個方向的河灘走去。他依然背著書包,只不過里面裝的不是書本文具,而是我二奶奶烙的又油又軟的白面饃饃,還有一水壺涼開水。說來也神奇,尖尖那整日斜挎著的墨綠色書包竟然那樣不經(jīng)曬,他放羊也沒幾天,書包明顯褪了色,看起來臟兮兮的。他喜歡學村里的老羊把式,把一頭帶了小鏟子的羊鞭桿橫在脖頸上,兩只胳膊從后面掏過去,將兩只手搭在羊鞭桿上。他一定是覺得那樣的架勢很厲害,走到我跟前時還要繼續(xù)那樣撐著兩只胳膊,故意轉(zhuǎn)上幾圈給我看??粗駳饣瞵F(xiàn)的傻樣子,我有時候會瞪他幾眼,他也不生氣,把羊鞭桿豎著靠在身上,掏出自己的油饃饃掰半個遞給我。
誰要你的饃饃?我奶給我烙的饃饃也很油,也是白面的,誰稀罕呢。我一邊說,一邊扭頭就跑,省得被別的同學看見。
其實,那個時候我并不是和尖尖一樣天天都有白面油饃饃吃。應該是二爺爺女兒多的原因,分的地又沒法帶走,所以到劉爸手上就有十來畝好水地。我家就不一樣了,我只有一個姑姑,卻有六個叔伯。每家不到二畝的水地,實在是打不了多少麥子和胡麻。盡管幾個叔伯和嬸嬸們都很孝順,給老院子的糧食并不算少,可那是摻和著谷子糜子蕎麥等秋田糧食的。
二奶奶家的油饃饃,我從小吃到大。往往是二奶奶剛從鍋里拿出來,尖尖等不及晾涼就抓起來往前院里跑,邊跑邊撕,一人一半。尖尖認真起來的樣子是很招人喜歡的,我清楚地記著他將兩半片饃饃舉到眼睛前比大小的樣子。這個大點?給你。
可沒等我的手伸過去,他又變了主意。
不不,等等玉音,還是這個給你,油厚些。
說著,又從油少的那半片上撕下一小塊來,連同油厚些的那半片一起給我。我們就坐在灶房門口我奶用來曬東西的大石條上吃,一小口一小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吃得很慢,卻是那樣香。
我上初中的時候,尖尖的羊已經(jīng)養(yǎng)到了十五六只,一只只圓滾滾的,雪白雪白。他很搞笑,給每只羊都起了名字,什么黑頭子、二道毛、三七分啥的。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么區(qū)分的,在我看來,明明都是差不多的樣子,無外乎有的稍微大一點,有的矮一些罷了。可尖尖把它們不僅訓練的喊誰誰到,還能將每只羊的性格特點說得頭頭是道,他說別看“黑頭子”呆頭呆腦不合群,其實是個屈肚子呢(嫉妒心重),哪個騷胡敢離“二道毛”稍微近一點,咦,你是沒看到,“黑頭子”的兩個前蹄子立馬就刨地了,脖子挺得直愣愣的。
尖尖最得意的事情是當著我的面指揮他的“二道毛”表演。
喂,二道毛,跳過來,是跳著舞哦,可不是跑啊,來來來,二道毛。
話音剛落,被他喚作二道毛的綿羊就踩著一種有點像貓步的奇怪舞蹈跳到尖尖跟前,還邀功似的咩咩叫幾聲。尖尖沖我眨巴著眼睛,手伸到褲兜里抓出一把碎玉米來。二道毛滿意地咀嚼著,并在尖尖的不斷撫摸下舒服地半瞇起眼睛來。二道毛的睫毛是那樣長,微微向上卷著,額頭上有三個呈等邊三角形的旋兒,一圈一圈,彼此順時針纏繞著。我感嘆著自然的神奇,感慨羊是這樣通人性的小東西。當尖尖沉浸在巨大的榮光里時,我又話頭急轉(zhuǎn),懟尖尖,你現(xiàn)在能數(shù)得清羊了嗎?你是啥時候?qū)W會十以上的數(shù)的?
哎呀哎呀,你就討厭得很,玉音。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能數(shù)得清羊嘛,別說十幾只了,一百多只我照樣數(shù)得清,保證一只也不會弄丟。尖尖雙手抱在胸前,用一種篤定且神圣的眼神看著他的羊群,對我說。
初三上學期的寒假里,有一天,尖尖跑到我家里來找我。那時候,我已經(jīng)回到了父母身邊,和妹妹一起睡在新蓋的西屋里,幾個禮拜才回一次老院子。他站在地坎上喊我,說要給我一個好東西。我讓他進到屋里去,說我媽正包著餃子呢。他說他得趕緊回去給羊鍘草哩,就不進去了。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紅白條紋的塑料袋,里面包著一個嶄新的隨身聽。專門給你買的呢,你拿去,里面帶著磁帶的。別給旁人說了,記著啊。說完,轉(zhuǎn)身跳下地坎走了。
回到自己房里,我打開一看,是孟庭葦?shù)拇艓?,有我當時最喜歡聽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臉》,還有《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往事》等等。我將隨身聽放在胸口,按下播放鍵,磁帶開始轉(zhuǎn)動,緊隨而來的,便是孟庭葦輕柔如天籟般的歌聲。那歌聲帶著我去到了一個美妙無比的地方,那里到處是鮮花和云朵。
直到妹妹站在院子里扯著嗓子喊吃餃子,才將我從那夢境中拽了出來。我很感激尖尖對我的慷慨,忍不住跑過去向父母和妹妹炫耀。我說是尖尖專門給我買的,可好聽了呢。我妹一把抓過去,顛來倒去細細看,嘴里酸里酸氣地說,我尖尖哥的心就偏得厲害,啥好東西就知道給玉音,咋從來都想不起給我一回?我妹就是這樣,從來不喊我姐姐,一直都是喊我的小名。
你尖尖哥哥和你姐從斷奶起就在一搭里長著嘛,一直長到這么大了,他又沒個親姐姐妹妹的,可不就只對你姐好嘛。我媽耐心地安慰著我妹,順手給我爸碗里又添了一笊籬餃子。
偏心偏心,我看玉音以后就嫁給我尖尖哥哥算了。我妹嘟著嘴不依不饒,眼睛直勾勾盯著我懷里的隨身聽。
趕緊吃飯,那是你哥哥,再不敢亂說。我爸假裝生氣,呵斥了我妹一句。
我妹顯然不吃這一套,兇巴巴地說,反正又不是一個姓嘛,村上誰不知道?根本就沒啥血緣關(guān)系的。也不是我一個人這么說嘛,你問問你家心尖尖玉音,全村老小不都是這么說的,說劉尖尖五歲多才說話,張口第一句話就喊著玉音嘛。
別人胡說能行,咱們家里人不敢跟上胡說,你姐是要上大學的,咋能……后半句話我媽咽了回去。
我不和妹妹一般見識,腦子里一直回放著孟庭葦?shù)母杪暎簣A圓的,圓圓的月亮的臉;扁扁的,扁扁的歲月的書簽……
我去城里上高中的時候,村里和我一般大小的輟了學的小伙子們、女娃娃們,成群結(jié)伴地去沿海地區(qū)的工廠打工,皮鞋廠、磨具廠、電子廠什么的。他們幾乎月月都往家里匯錢,還郵回來各種以大海為背景的照片。那些照片在午后的麥場上和墻根邊,從一個人手上傳遞到另一個人手上,叔叔嬸嬸們愛不釋手,好像那些照片上的孩子變成了所有人的孩子。他們評頭論足著,誰誰變白了變胖了,誰誰染的這個黃頭發(fā)咋看著像個刺蓬一樣,那誰跟前的女娃娃怕是人家處的對象呢,等等。那些聚集的人群里,沒有二爺爺,也沒有劉爸和劉嬸,當然更沒有我爺。我爺從來都不去人多的地方,他說,人吃飽了聚在一起,扯的都是沒一點營養(yǎng)的臭酸菜水話。
二爺爺一家不參與那樣的聚集,也不看旁人娃娃以大海為背景的彩色照片,說起來是有些眼饞又無奈的味道在里面的。劉尖尖只知道放羊,成了二爺爺一家子新的心病。村上的娃娃都出去闖蕩了,一個個往家里不斷匯錢不說,過年回來一個賽一個的時髦,而且已經(jīng)有三個小伙子都領回來了外地的媳婦。劉尖尖不知不覺間又一次成為全村人搗閑話的主題,他們是這樣說的:那劉尖尖啊,到底是不怎么尖,只知道放羊。誰家一個大小伙子成天跟羊打交道?照這樣下去,怕是說媳婦也難呢,誰家大人眼睛瞎了,愿意把女子嫁給一個放羊漢?
在這樣的閑話里,自然是撇不下我的,哪怕我已經(jīng)去城里念書了。他們說劉尖尖看著傻,可心氣兒一點也不低,看上人家玉音呢。這些話很快傳到我媽的耳朵里,又很自然地傳給我。我媽其實一點也不用遮掩,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他們說這些話時的眼神和表情。我并沒有多少情緒,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偷偷喜歡的男孩子。他那小小的瞇瞇眼,不笑時都看著是在笑,他的文采和投籃技術(shù)是那樣出眾,話又不多,不會像其他男同學一樣嘰里呱啦惹人煩。一想到這些,我都會偷笑。
即便這樣,我也不愿意聽到他們動不動就說劉尖尖,我卻允許自己在心里,甚至是當著面嘲笑他的很多事情。對于他的膽小沒出息,我是嘲笑得最多的。我認為劉尖尖連個縣城都不敢去,不敢嘗試去外面闖闖,就是沒出息的表現(xiàn)。他反駁我說,出去不也是為了賺錢搞生活嗎?我一年的收入不比工地上的小工低呢,還沒人限制我,這不就行了嘛,為啥非要往外跑呢。
他有時候還拉出來家里的老人說事情呢,說二爺爺二奶奶都這么老了,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他說這話的時候喉結(jié)一緊一緊,眼睛上蒙著一層水霧。聽他說著“眼睛一閉不再睜開”的話,我的心里一下子就稀里嘩啦地,不敢再深想,嘴上卻還是反駁著,你不要胡說了,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說沒就沒了呢,啥事情都是有個過程的。還有,你自己沒出息不敢上外頭去,就不要再拿老人當擋箭牌了嘛。
你根本就不懂,你就知道念書,哎。劉尖尖竟敢公然對我表示蔑視,好像我很無知,且我的這種無知傷害到他了一樣。
那次的不歡而散后,我有半年多都沒再理他。我認為自己已經(jīng)和他劉尖尖沒有任何共同話題了。再次見到他,是在我奶的葬禮上。我從學校趕回去的時候,我奶已經(jīng)涼透了。我蜷縮在她的腿邊,發(fā)覺自己根本哭不出來一滴眼淚。我從來沒有想象過奶奶會離開。我媽拉不走我,我爸抱不開我,二奶奶抱住我頭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軟在二奶奶的懷里沒了骨氣。
我躺在我奶的炕上,兩天兩夜吃不下去任何東西。我媽去找了二奶奶,尖尖端了小米粥和油饃饃過來了。他不說話,把東西放在我枕頭邊的炕桌上,一只手放在我頭邊的枕頭上。他的手滿是老繭,那些疙里疙瘩的老繭讓我瞬間崩潰。
哥哥,我沒有奶奶了,哥哥,我奶奶咋能一下子就死了?你給我說說。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一下一下抹著我耳朵根和脖子里的淚水。
我很快就嫁給了我喜歡的那個人。
我去了陌生且遙遠的城市生活,很少回家。其實我知道,自己還在懦弱地逃避著一些東西,那些被死神突然打斷的東西。其間,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們相繼成家,且很多人都卷入了莫名其妙的離婚怪圈,像是被傳染了一樣。村里來回跑著十幾個單親的娃娃,我都叫不上名字。村里人搗閑話的主題也變成了離婚,誰家的兒子又離婚了,誰家的女兒二婚了,女婿又不太好,等等。
就在離婚仿佛成了一種奇怪的時尚時,忽然聽到尖尖哥結(jié)婚的消息。尖尖哥已經(jīng)三十歲了。新娘子是一個羊販子的女兒,離過一次婚,沒有帶孩子;聽說是因為前夫家暴,才離了婚。她爸和劉尖尖長期做生意,看上了他的善良老實。
劉尖尖很疼媳婦。劉爸劉嬸,包括已老得走不動路了的二奶奶,都很寶貝這個來之不易的媳婦。我那嫂子也爭氣,隔年就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全家上下更是對她好了。嫂子倒是一點也不恃寵而驕,娃娃交給婆婆帶,尖尖放羊,她一個人務莊稼,回家還要做飯,樣樣活兒都做得好。村里人都說劉爸家等了一個最好的兒媳婦,真是好兒媳婦不怕晚呢。我劉爸劉嬸的頭終于揚起來了,一人手上牽一個孫子,臉上成天都掛著笑。
去年過年回娘家,傍晚在村口遇上至今還在放羊的劉尖尖。他的頭頂禿了巴掌大一塊,那塊裸露著的頭皮因長時間的暴曬而顯出油亮亮的深紅色。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也悄悄發(fā)福了,藏在厚厚軍大衣下的肚子,把那么寬松的棉衣都頂出一個圓鼓鼓的包來。他的衣服和鞋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幾乎辨認不出原來的顏色了,但都很干凈,挎在肚子前的單肩布挎包也是干凈的。他看到我顯得很高興,“哎呀”一聲,緊接著,嘴里很響亮地“噓”了一聲,羊群便聽話地靠路邊停了下來。
哎呀,玉音,你咋還是老樣子啊,你看哥都老成啥了嘛。他看著我笑著說,一手提著羊鞭子,一手撓撓頭,看起來有點害羞似的。
你這個劉尖尖,我跟你一樣大,咱們都快四十了。你都老了,我還能不老?難不成我是妖精變的?我說著就上去戳了他一指頭,又使勁拍了幾下他鼓鼓囊囊的肚子,笑話他都快趕上豬八戒了。
我問他,禁牧都多少年了嘛,怎么還敢在外頭放羊。他說現(xiàn)在就是在圈里養(yǎng)著呢,這是自家地里拉玉米稈子,落了一層玉米葉子,怪可惜,就趁天快黑時把羊趕過去收拾了。
那個傍晚,我倆站在路邊說了很多。他問這問那,都是關(guān)于我的境況和外面的一些事情。我一一回答,還加了他的微信??吹剿^像上的雙胞胎已經(jīng)五六歲的樣子,虎頭虎腦很可愛。他自豪地向我說著兒子的趣事,還說第二天早上帶過來給我看,說才上幼兒園中班的娃娃,就已經(jīng)超過他當年的數(shù)學水平啦。
我的尖尖哥哥笑得那樣燦爛,羊兒們一個個仰著脖子,和我一起看著劉尖尖。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