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波

秋月記

羚羊掛角之時，霜在江畔和秋風一起

磨刀，磨枯葦，磨鴣啼

流水一截一截，在排隊，在奔赴

在月光下集體告別，并非無情無義

我知道枯木不再新生年輪

文字再古老，它也有不斷衍生的新義

茶水運轉(zhuǎn)芬芳的磨盤，我忽生喜悅

信步閑庭外，去覓一處桂花落

我深信：凡潤澈剔透之事物

必定清香四溢，無論天上地下

必定有如猛犸象牙尖般

果凍樣質(zhì)理，帶著血絲，至純至真

白露庵

鸧鹒和蟋蟀模擬管弦

落葉模擬飛天

再過些日子

它們將集體噤聲

秋深后，青褐色的僧袍

變成枯荷色

白露庵的小尼姑

觀音堂前，把木魚敲得梆梆響

檐角斜掛的月亮，銅鑼般地跟著

鐺、鐺、鐺，響了三下

像是回應，又像是回音

山門的梅花

還是沒忍住

咯出血來

秋到云居山

歲月增長了我的懷疑

我不能確定一棵老檀還在愛我

還在開白花結(jié)紅果

柏樹黃角、刺槐、白楠集體奔赴

向云居山致敬，出于念舊

流泉繞山三匝，鵲鵪繞樹三遍

野草潦草至極

我們都不講究時間的寓意

也不探究秋天的奧義

在云居山，秋天一小部分的光

隱居在巖層的斷面

一部分在落葉的跌跌撞撞中擦傷

秋風的郵遞員送來寒涼的云朵

這時候落下陰影，折射出

云居山內(nèi)心的蒼茫與無奈

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蜀中無名

守著內(nèi)心光芒所折射出的陰影

跟一個無名詩人的寫作一樣

有些懶散，寡淡，陷入平庸的落葉

秋

庭院里掛果的植物：枸骨、金彈子、老鴉

柿、貴人海棠

噢，我喜歡貴人海棠的累累碩果

喜歡自然而然的瓜熟蒂落

它每天都落下幾粒

我每天都去撿食兩粒

剩下的

留給雀鳥和蟲蟻

噢，是的——

它們跟我一樣

都會有淺秋的豐收

和淺嘗輒止的快樂

大寒日出普州城登云居山

回首時

普州城已摔門而去

從半山爬到山頂，越來越吃力

像中年到老年，人生不斷衰竭的履歷

讓人眼前一亮的

不止山巔白茫茫的大雪

還有古寺鐘聲激蕩

枯枝和腐葉模擬人間的苦難

白雪和紅梅爭相怒放

開的盡興之時，半空垂落鳥鳴如鉤

仿佛人心愁苦的衣裳

終須有個高處的掛靠

雨夾雪

一些迷蒙幻象，像懷疑的人生

左搖右擺，細雨纖毫柔弱，冰碴細小瑣碎

吐出嗖嗖寒氣

針尖般穿透減速玻璃

即使白天，也有至暗時辰

讓人費思量

讓人難辨東西。雨刮器反復刷去的

我也在眼睛和心里一遍遍擦拭

國道上路標指示牌

像人生的導師，嚴厲而冷峻

其實，迷途者

自有迷途的方向

而指點迷津者，往往來自天上

趕在一場大雪到來之前

我還有足夠時間，調(diào)整方向盤和油門

我還有足夠時間，感恩老天爺給我的

雨夾雪的過渡經(jīng)驗

在新年的鐘聲里

時間不疾不徐，空氣軟糯寒濕

霜意沾染褲腿

枇杷在冬季開出素雅小黃花，香氣柔嫩

像嬰兒攥緊粉紅的小拳頭

我把一年光景用舊，一人悲喜用舊

不明不白折疊自己又一年

用完所有舊詞新義

一瓶酒喝了一口就燒心，一個人愛了一半

就難過

那些落光枝葉的植物朋友們

看似窮光蛋，卻暗自隱忍，堅毅，黑咕

隆咚地蓄積能量

伺機萌芽，吐綠，開出人頭地的花

在新年的鐘聲里，一支香煙，一半入肺

成為生活的黑斑和病根

一半縹緲在半空

成為春天理想主義者的云朵

山居之美

拐彎處遇見蝴蝶，翅膀上

托著兩朵山村的白云。溪水肥美

我小心地繞開一叢山茱萸

躲避幾只黃鸝，芭蕉發(fā)出

綠油油的光芒，風攜著它到處跑

榔榆一落完葉，就萌出米粒大小的芽孢

我明白燕麥不需要胭脂，素顏朝天

就可以完成自然的演義

綠豆莢已熟透，無人處籽實迸裂而出

野枇杷滾圓，金黃，枇杷葉不斷卷邊

陽光日日都是新的。歪著腦袋

時有野叟蹲在石頭上抽煙

像一塊更小的冒煙的石頭

立春

父母有養(yǎng)育之恩，春天有新生之義

我長跪不起，手撫墓碑

墳旁垂絲海棠每一朵紅

都認真。烏云半路出家，像浪子回頭

大地和母親都寂寞，他們都需要

一場感恩的雨水和淚水

旁白

再過不了幾天，老鴉柿將

落盡紅果

一棵樹的處境讓人擔憂

這些橢圓球形的漿果

布滿雀斑，芝麻大污跡，蟲洞

……血肉正在萎縮

北風馬不停蹄地趕來

鴻雁天空悲鳴不已

一聲比一聲尖銳，像滴血的響箭

毫無疑問，這首詩將浮出水面

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

你看到的是

表面的老鴉柿，北風，鴻雁

你看不到的幕后，我想要表達的是

時間不愿放過的東西

我愿意

用一首詩歌的悲憫，替它求情，續(xù)命

訪友貼

相見恨晚是兩個人的事

走過一山又一山。徒步的

慢是有趣的事。山水由春風染色

只此青綠。陽光有再造之義

山水有知遇之恩。偶有迷失

桃李蜂蝶皆可問路。我流連于花滿蹊

犬吠如斷句。枯燥生活，我深感厭倦

也不愿探究明天。你卻還在鄉(xiāng)間

栽桑植梨，養(yǎng)雞飼鵝，筑墻修籬

仿佛人世才開始，熱情無知無畏

你熱愛凡俗。如果遇見你

我不寫詩，也不提花鳥事

我只是覺得：春天是個訪友的好日子

流逝

懷念的最好方式是找一個錨點

緣記憶的天坑攀緣而下

溶洞空空如也，仿佛時間也疲倦

石幔石筍孤僻而生，地下河只剩河床骨架

雙手如槳，迷惘中探索未知

在每一處分岔巖壁上標記

生命的盡頭

不過是原路返回

這些標記在每一個路口記得我

給我刻舟求劍般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