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碑不是石的,而是木的。具體來說,是一棵樹,一棵柏樹,立在村前的南山上。
故事已經(jīng)很老了,至少有八十年。故事里的人們,先是褪去了名,后來又褪去了姓,再后來,只剩下了性別。但那棵樹,那棵柏樹,越長越高,四季蔥蘢。站在樹下,必須仰望,才能看見不斷向天空延伸的樹梢。
故事的主角,是我大姑。
小伙伴問我:“恁大姑叫啥?”
“她沒名?!蔽一卮稹?/p>
“沒名?俺不信,沒名還認定為烈士?”
“真的沒名,我大姑犧牲的時候,才六個月,還沒來得及起名?!?/p>
“那么,她就是無名烈士了?”
“當然不是。她是我大姑,我親大姑!”我有點兒急眼了。
……
我氣呼呼趕回家,跟父親談及此事,我問父親:“我大姑是怎么犧牲的?”父親并未立刻作答,而是點燃一根煙,吧嗒吧嗒抽了起來,我把那煙霧繚繞的形態(tài)暗暗地比作硝煙彌漫。
“我也是聽你爺爺講的。由于漢奸通風報信,你爺爺所在的連隊遭到鬼子追擊。你奶奶懷里抱著你大姑,那時,你大姑才六個月,估計是餓了,你大姑哇哇大哭。這還了得,鬼子正追得緊,這一哭,豈不暴露目標了??!”
“那怎么辦?”我追問道。
“戰(zhàn)士們都盯著你奶奶和她懷里的孩子,然后,又看看你爺爺,他的眉頭蹙成一個疙瘩。說時遲,那時快。只幾秒鐘的工夫,你爺爺便做出一個決定,這個決定讓你奶奶瞬間淚如雨下……”
“什么決定?后來,到底怎樣了?”我急得抓耳撓腮。
“唉!我那可憐的姐姐??!”父親的話里帶了哭音,“你爺爺?shù)脑捠?,‘舍小家,保大家,用你大姑的命,換整個連隊的命。否則,整個連隊不僅走不脫,而且將會全軍覆沒!”說到這里,我看見父親把煙頭掐滅,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喉嚨?!澳銧敔敯涯愦蠊脧哪隳棠虘牙锉н^來,對大家說,你們穿過這片密林,朝東走,我往西去,天黑前,咱們在彌河灘會合。說完,他大步流星向南山方向奔去。”
后來,我證實了父親的說法。南山的東北方向,確實有一大片蘋果林,以此為界,穿過蘋果林往東,是蜿蜒流淌的彌河以及河兩岸密密匝匝的楊樹林;蘋果林的西面,則是亂石崗,越過亂石崗,就是南山。南山上雜木叢生,尤其是每年霜降前后的紅葉,像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又像層林盡染的血海,漫山遍野,一望無際的紅啊!很容易令人溢出眼淚來。
我看見,爺爺抱著他的第一個孩子,穿過亂石崗,走進紅樹林,像走進了火海,走進鮮血染成的紅樹林。孩子啼哭不止,槍聲吆喝聲也越來越近了,他不由得加快腳步,登上南山的一處高坡,這才停了下來。他把孩子擱在一塊兒石板上,因為啼哭,孩子小臉通紅,任由鼻涕眼淚在臉上滂沱。爺爺摸摸孩子的臉蛋,抹了一把淚,然后,迅速離開。有那么幾秒鐘,孩子似乎不哭了,可能因為不再顛簸了,又或許因為爺爺摸了一把她的小臉蛋,可是爺爺一走開,她的哭聲更大了。鬼子很快就圍了上來,定睛一瞧,原來只是個嬰兒,這才發(fā)覺上當被騙了,窮兇極惡的鬼子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挑起地上的嬰兒,然后狠狠地朝山石上摔去,隨著一聲凄厲的哭嚎,嬰兒的聲音消失在紅樹林里……
毫無疑問,連隊安全轉(zhuǎn)移了,但天黑前,爺爺并未跟連隊會合。入夜之后,爺爺借助皎潔的月光,返回了南山,在那塊大石板附近,他看見了被鬼子殺害的孩子,他渾身顫抖,掩面而泣啊。爺爺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遵循入土為安的古訓,把孩子就地掩埋。次日,附近的村民上山砍柴,發(fā)現(xiàn)了山石上凝固了的血跡,發(fā)現(xiàn)了一棵柏樹下,新添的一抔黃土。再后來,他們才了解到,我大姑犧牲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從未見過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奶奶也過世了。關于他們的故事,大都是從父親或村里人口中了解到的。對我大姑的事情,他們所知甚少,畢竟那是一個僅在世上存在了六個月的嬰兒;但是,她也是我所知道的我們那個地方年齡最小的烈士。
八十年過去了,很多人和事都如過眼煙云,不復存在。但是,我跟父親當年的那段對話,卻牢牢地記了下來,當然,話題仍是關于我大姑的。
“如果我大姑能夠活下來,不知道爺爺會給她起個什么名字?”
“你二姑叫金穗,你三姑叫銀穗,你大姑……應該叫玉穗吧!”
“玉穗?這個不好聽,不如叫麥穗?!?/p>
“小孩子,你懂什么?一邊兒去!”父親瞪著眼珠子,大聲呵斥我。
我想,雖然是假設,但是爺爺給我大姑起什么樣名字,都是有道理的。我大姑犧牲時葬在柏樹下,我們四代人居住在南山下的村莊里,長久地守著這片土地,都是有道理的。
正如,紅葉的紅,是有道理的。
我把那棵柏樹當作我大姑的墓碑,逢年過節(jié),我都登上南山看看我大姑,也是有道理的。
您說,對嗎?大姑。
作者簡介:史鑫,山東青州人,70后,現(xiàn)居廣東佛山。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編輯。小說與詩歌見諸《西部》《延河》《青春》《北方文學》《山東文學》《都市》《黃河文學》《百花園》《當代小說》《大觀》《短篇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