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小麗說:“就這么愉快地決定啦?”
“定啦!”龐大凱也爽快,“老婆大人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老婆大人的決定就是英明正確的決定,老婆大人的決定……”
“行啦行啦行啦,給你臉見好就收得啦!”吳小麗的話里話外都帶著快樂的笑,把最后一個小西紅柿塞到龐大凱的嘴里,既是堵住了龐大凱的嘴,又有點兒撒嬌賣萌的意思,同時也幫她解決了問題——最后這個小西紅柿有點兒破皮,但不影響吃。主要還是她吃多了,實在吃不進去了,以投喂老公的方式實現(xiàn)了一箭雙雕——既沒有浪費,又賣個萌。
他們在商量暑假旅游的事。每年暑假,他們都要去一次北戴河,在海邊玩?zhèn)€十來天,一直到盡興為止。但是今年他們不想去北戴河了,想去別的海邊玩玩。北戴河雖然是休閑名勝之地,風光不錯,但總有點兒北方的感覺,粗獷了些,缺少園林式的精致,飲食也不像“八大菜系”那樣有特色。雖然這都不算缺點,但換個新鮮總可以吧。他們向往南方的風情,向往南方的細膩,特別是吳小麗,喜歡新鮮和陌生。但又不想離北京太遠,高鐵的行程時間最好在四五個小時以內(nèi),閩浙、廣粵一帶就不談了。于是沿著渤海灣向南,從天津一路看下去,煙臺、威海、青島、日照、連云港、鹽城、南通、上海,最后目光定格在連云港,也沒有為什么,就是憑感覺,“連云”這兩個字,給他們帶來好印象,這是什么樣的港啊,居然和天上的白云相連,有那么一點兒浪漫,還有那么一點兒風情,于是就決定了。另一個決定,是要再邀請兩個人加入,一起去連云港旅游,一個是吳小麗的好閨蜜胡云云。去年年底,胡云云的老公突遭飛來橫禍,在街邊買鹵貨時,被一輛沖過來的小轎車撞死了。胡云云一人帶著五歲的女兒,一直沒有從陰影中走出來,眼看著愈發(fā)憔悴,面色無光、眼神呆滯、少言寡語,剛剛?cè)哪昙o,看起來像個四十多歲的大媽。吳小麗于心不忍,想在暑假期間,邀請胡云云一起出去散散心。另外,吳小麗又叫上了同事宋老師。吳小麗有個美麗的想法,把宋老師和胡云云撮合到一起。兩個人的條件,綜合起來,也還半斤八兩。論相貌,宋老師可能配不上胡云云,可胡云云是二婚,說難聽點兒,是寡婦,還帶個女兒,沒有固定住宅。再說宋老師,有房有車,工作穩(wěn)定,又是北京人。但是宋老師不太帥,豬嘴大唇小腦門,樣子還有點兒蠢。如此相抵,兩邊也就扯平了。吳小麗邀請宋老師時,原本以為宋老師是個90后,愛玩電游,愛去酒吧,愛喝咖啡,年輕人愛玩的,他都玩,或許不大愿意和他們小夫妻一起出游。可沒想到他竟愉快地答應(yīng)了。
去連云港旅游,是吳小麗和龐大凱一起商量決定的。邀請閨蜜胡云云和同事宋老師一起出行,并要把他們撮合成對,是吳小麗自己的決定——人都邀請了,才征求龐大凱意見。龐大凱當然一切聽老婆的了,根本不經(jīng)大腦就爽快同意,還跟她貧了幾句。
“知道為什么要邀請胡云云和宋老師嗎?”吳小麗又說。
本來龐大凱還真不知道,不過以為多兩個旅伴,熱鬧一些而已。吳小麗這么一問,馬上開竅了,說:“你那點兒小心思還想瞞得了我?啊?是不是想當紅娘啦?”
“你這人,就是太聰明,我沒說的事你都知道了,嘻嘻,老公,你說,這事能成吧?”
“分析一下啊,宋老師雖然有點兒歪瓜裂棗,你別瞪我——實話實說嘛,身高不錯,工作也不錯,沒有家庭負擔,年齡又相當,還是個童男子——這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是沒意見,就看胡云云怎么想了?!?/p>
龐大凱的意思,宋老師肯定會愿意,倒是拿不準胡云云的態(tài)度。吳小麗也是這么想的,但吳小麗的邏輯比較單純,和一般人的想法差不多,便信心滿滿地說:“云云沒問題,一個人帶孩子容易嗎?她還比宋老師大一歲呢?!?/p>
“這也不是問題,女大三還抱金磚呢,大一兩歲的多了。”龐大凱想了想,“宋老師太老實了,我們不是跟他一起吃過飯嘛,一頓飯吃下來,他說話不超過十個字?!?/p>
“那是你話太多了,容得了人家插嘴嘛?!眳切←愓f,“這倒也是,宋老師懶語,我得開導(dǎo)開導(dǎo)他,讓他主動點兒。對了,我還沒跟他倆說呢——旅游的事說了,兩人都同意去,沒說相親的事。說還是不說呢?現(xiàn)在說還是到了連云港再說?提前說有提前說的好處,讓他們心理上都有準備,不提前說有不提前說的好處,讓他們自由相處,能摩擦出火花、一見鐘情更好,不能一見鐘情,我們看情況再點破。你說呢?老公你不要裝癡——發(fā)什么呆啊,好好出出主意啊?!?/p>
“我覺得吧……他們倆見過面嗎?”
“沒有。”
“我覺得吧,先跟一個人說比較好,不要兩個人都說,至少要讓一個人知道這次出行的目的,如果見面后,知道實情的這個人,對另一方滿意了,發(fā)起進攻了,十有八九就能成。如果兩人同時知道對方是相親對象,互相滿意還好說,皆大歡喜,不然,有可能會十分的尷尬。你想想看,咱們這不是街頭見一面的那種相親,還要一起旅游呢,還要一起玩幾天呢,搞不好可能會影響大家的心情。”龐大凱直接給了建議,“可以告訴宋老師,男人嘛,心理承受能力強大一些,也會主動一些。還有啊,他要是同意一起出行,說明他十有八九就認可胡云云了?!?/p>
2
定好的出發(fā)日期到了,卻發(fā)生了一點兒小變化。本來胡云云說好不帶上女兒的,把女兒送回燕郊老家。臨出發(fā)這天的凌晨,胡云云才發(fā)微信給吳小麗,說只能帶上女兒了,老家的父母有事,沒時間幫她帶孩子。吳小麗覺得帶上女兒也行,母女倆直接和宋老師面對面,互相熟悉,有利于增進感情。
可是當吳小麗夫婦和胡云云母女在北京南站候車室會合時,宋老師打來電話,告訴吳小麗,趕不上和他們一起走了。他是從延慶趕過來的,路上堵車,堵了兩個多小時,現(xiàn)在還在延慶的大山里沒有出來,就算插上兩只翅膀飛過去,也趕不上七點二十的高鐵。吳小麗很無奈,就差一點兒跟他發(fā)脾氣。事實上她一邊聽電話一邊壓制住心頭的火氣,說人家女方做了精心準備,你也絕不可以食言,并指示宋老師,下午還有一趟直達連云港的高鐵,趕快改簽,到連云港咱們再會合。宋老師說只能這樣了。通完電話,吳小麗回到龐大凱身邊,當著龐大凱和胡云云的面,把宋老師的情況說明了一下。吳小麗當然是輕描淡寫,沒有把自己的焦躁情緒流露出來。胡云云也不太在意,無非是一個同行的伙伴出了點兒狀況,跟她又沒有關(guān)系,愛去不去,她是沖著吳小麗去的,或者說,是沖著龐大凱吳小麗夫婦去的。
龐大凱腦瓜子靈,一聽就明白,宋老師不會來了。這次做媒,失敗了。但是,也許不一定宋老師在看吳小麗發(fā)給他的胡云云的照片時,不是說看照片挺滿意的嗎?照片當然不是現(xiàn)在的照片了,是胡云云十年前當學生時的照片,吳小麗從一張合影上摳下來的。那時候的胡云云,身材婀娜,青春勃發(fā),美若天仙,驚為女神,不然不會大學一畢業(yè)就架不住愛情攻勢而早早結(jié)婚。這個宋老師,都答應(yīng)好好的了,怎么突然就變卦了呢?雖然,龐大凱憑著男人的直覺,嗅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同時又僥幸地想,也許路上真堵車了。同時又想,延慶是你的老家,北京到延慶的這段路你跑了無數(shù)回,應(yīng)該有各種突發(fā)情況的預(yù)案啊,包括堵車,至少,你應(yīng)該頭一天就到達北京,住學校的宿舍里。龐大凱的腦子里迅速呈現(xiàn)出多種景象,甚至有點兒凌亂。其實他倒不是太關(guān)心宋老師和胡云云的相親是否成功,他是關(guān)心自己的老婆吳小麗的情緒——畢竟是吳小麗想做成這個媒。所以,龐大凱不得不操起心來,不得不分析宋老師的行為和話語來。如果不是因為路上堵車,而是不愿意相親呢?就像他一聽說宋老師堵在路上而冒出的預(yù)感那樣,那沒必要找這個拙劣的借口啊,可以直接說嘛,拿堵車當不去的借口,也太小兒科了。
好消息是,宋老師同意改簽,晚上到連云港與大家會合了。但愿宋老師這次不會再有別的借口。但是,冥冥之中,龐大凱還是有種預(yù)感,宋老師不會來了。
不知為什么,龐大凱有點兒同情、憐憫胡云云了。此時,胡云云和女兒艾艾坐在龐大凱和吳小麗的對面,胡云云正在和女兒一起看一冊圖文繪本。胡云云應(yīng)該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這次出行還有別的附加項目,她此時一臉素顏,頭發(fā)還是隨意梳理的短發(fā),一身的休閑裝扮,長袖白襯衫,藍色牛仔褲,白色旅游鞋,顯得輕松而隨意,又不失莊重和嚴謹。可能也是難得出行吧,又是和好閨蜜一起出行,整個人也處在一種放松狀態(tài)中了。龐大凱想,幸虧吳小麗沒有把這次出行的附加項目先告訴她,否則,對方?jīng)]有來,豈不是讓人失望和尷尬嘛。沒有希望也就沒有失望,這句話用在胡云云身上,真是再現(xiàn)實不過了。同時也覺得,沒有把真實附加項目告訴她,也是對她最好的保護。
不知是因為宋老師的臨時變卦在生悶氣,還是看到胡云云母女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書而不便打攪,吳小麗有點兒坐立不安,有點兒猶疑不定,她看一眼檢票口上的電子計時器,還有十分鐘檢票,便離開座位到一邊打電話了。不用說,她還是給宋老師打的。宋老師的行為,有可能激怒了好脾氣的吳小麗,她要進一步落實他到底有沒有改簽,或者是督促他趕快改簽。
果然,吳小麗回來后,把手機上一條微信給龐大凱看,正是宋老師改簽后的高鐵票。龐大凱這時候才和吳小麗心情一樣,放松了下來。
3
車上人不多,只有半座。他們?nèi)齻€人的座緊挨在一起。胡云云是A座,吳小麗是B座,龐大凱是C座,小艾艾也想單獨要一個座。她媽媽小聲跟她耳語幾句,說小孩兒不需要買票,又說不買票還可以省一筆錢。小家伙似懂未懂,嘟嘟著小嘴不太開心。自己從她媽媽的腿上擠出去,找了一個空位坐下。開始時,坐不住,這里望望那里看看,對什么都好奇。后來又喊她媽媽過去,要她媽媽坐在她身邊。吳小麗就代表胡云云過去陪她。吳小麗說:“艾艾,我們玩?!眳切←愊矚g和孩子們玩,但自己卻不會生一個。她和龐大凱在婚前就約定,這一生不要孩子,他們“丁克”??戳藚切←愒诙号畠和妫圃瓶粗嫶髣P說:“你們要一個么。”龐大凱說:“小麗說這樣最好?!焙圃普f:“你們也不知怎么想的。”龐大凱想說,有孩子當然好,沒有孩子也好。他還想說,你要是沒有小艾艾,再婚的幾率會很大,而且會找一個條件很不錯的人,也不至于要吳小麗介紹宋老師了。宋老師雖然不是渣男,但卻是渣相。“渣相”是龐大凱發(fā)明的新詞,就是各方面都不錯,就是長相殘疾了些。龐大凱只是把這個詞想了想,他壓根兒就沒想把這話說出來。胡云云當然就不知道龐大凱的想法了。胡云云從包里拿出許多小零食,讓龐大凱挑。龐大凱說暫時不想吃。胡云云就拿著小零食去和吳小麗、小艾艾會合了。龐大凱看他們?nèi)齻€人另坐在一起說說笑笑,選著小零食吃,和小艾艾逗樂,便放松地想小憩一會兒。他頭一天整理行李比較晚,早上又起早做早餐、趕地鐵,夜里沒怎么睡,這會兒還真犯困了。正要睡著時,小艾艾跑過來了,拿著一塊曲奇,朝龐大凱的嘴里塞。龐大凱只好吃了。小艾艾萌還要喂他一個果凍。他不喜歡這種口感的,不吃。小艾艾不依,偏要他吃。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子都固執(zhí),就發(fā)生了可愛的沖突。這時候,吳小麗過來了,又拿過許多小零食,對龐大凱說:“配合點兒,和艾艾好好玩,我和云云說說話去?!饼嫶髣P得到最新指示,知道吳小麗和胡云云可能會有很多私密的話說,只好配合著小艾艾吃了好多東西,還喝了飲料。最神奇的是,龐大凱睡著的時候,小艾艾爬到他腿上也打瞌睡了。最后的狀態(tài)是,龐大凱抱著小艾艾一起睡了一覺,胡云云過來給小艾艾蓋上了一件外套。龐大凱和小艾艾就是蓋著胡云云的外套,一路睡到了目的地。
4
當天入住連云港海邊一家風情民宿。這家叫“蝦婆婆”的風情民宿,坐落在黃窩半島一條通往海邊的大山澗里,四周群山環(huán)抱,風景絕佳,是在網(wǎng)上提前預(yù)訂的。
入住很順利。吳小麗和龐大凱的夫妻房屬于豪華型,有兩個落地的大窗戶,南面臨澗,東面臨海,能看到山澗對面一條懸掛的瀑布,像青山綠樹間的一掛長練。隔壁胡云云和她女兒的房間,與吳小麗、龐大凱的房間一樣,面臨綠樹蔥蘢、溪水奔騰的大山澗,還能從大陽臺上看到蔚藍的大海。另一個房間就是預(yù)留給還未到的宋老師的,也是海景房兼山景房。此時是下午兩點半,宋老師下午改簽的高鐵是四點四十分發(fā)車,如果一切正常,宋老師這會兒應(yīng)該準備去南站了。已經(jīng)沖了個澡的吳小麗不放心,穿著睡衣給宋老師打了電話。奇怪的是宋老師居然沒接?!翱赡芪缬X還沒有睡醒。”吳小麗疑慮重重地替宋老師找了借口,再打,還是未接,又打微信,依然沒有動靜,一連打了幾次,都沒有打通,吳小麗半真半假地生氣道:“這家伙,不會睡死了吧,要是再誤車,就和他絕交?!饼嫶髣P躺在床上,聽了吳小麗的話,安撫道:“宋老師肯定會調(diào)好鬧鈴,不會誤事的。”但是龐大凱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致,他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地想,這不過是宋老師再次使出的小伎倆而已,他馬上就會找一個讓他無法克服的困難而拒絕成行?!皼]事,我給宋老師微信留言了?!边^了一會兒,吳小麗又說,“咱們下午就別下海了,也不去玩了,休息一會兒,晚上找個好吃的館子,好好品嘗一下海鮮。明天再和宋老師、云云一家一起爬山、下海?!眳切←愓f完,又恍然道,“你厲害了,和艾艾睡了幾個小時,你要有精神自己出去玩啊,別窩在房間,反正我是累了,要好好睡一覺……媽呀,和云云說了一路,把我舌頭都說殘廢了,好消息是,云云不反對再婚,說有合適的可以考慮——當然當然,我沒說宋老師的事,怕她知道我們的刻意安排——主要是怕宋老師不是她的菜。你說得對,宋老師的長相真是拿不出手,等他們見面后,我再點破不遲?!闭f話間,吳小麗已經(jīng)去床上躺著了。龐大凱把空調(diào)調(diào)到二十六度,這是吳小麗喜歡的溫度,便于睡眠。
龐大凱在手機靜音模式下玩斗地主,一連玩了好幾局,輸多贏少,正意興闌珊時,隔壁胡云云的房間突然傳來說話聲,雖然聽不清說什么,肯定是胡云云和小艾艾鬧矛盾了。這房子隔音效果不怎么樣,加上胡云云被惹急了,聲音才大起來。到底是閨蜜,吳小麗笑道:“肯定是云云累了想睡覺,小艾艾鬧她了。大凱,要不你帶艾艾出去玩吧,先給我們探探路,看看哪里好玩兒,讓我和云云安安靜靜多睡一會兒——你玩手機也影響我的。”龐大凱愉快地表示同意了。
龐大凱換上一件休閑大褲衩,一件黑色文化衫,帶了個小包,去敲胡云云房間的門,說:“我,龐大凱,艾艾要不要跟我出去玩玩?小麗說讓你好好休息一會兒?!?/p>
開門的是小艾艾,她一看見龐大凱就求抱抱。龐大凱抱起小艾艾,聽到躺在床上的胡云云懵懵懂懂地說:“聽叔叔話啊……”龐大凱只看到胡云云兩條又白又長的腿,就趕快帶上門出去了,估計門還沒關(guān)死胡云云就睡著了。
龐大凱打著一把傘,抱著小艾艾往海邊走。從“蝦婆婆”民宿賓館到海邊,全是下坡的柏油路,路上會遇到從海里上來的人,穿著游泳衣,抱著游泳圈,往各家民宿賓館走去。這些民宿賓館都是依山而建,有老房新改,也有新修的建筑,或氣派或優(yōu)雅,各有風格。路的另一邊,就是澗溝了,剛下過雨,澗溝里的水流很急,也有人在光滑的巖石上玩水。澗溝兩側(cè)有高大的樹木,恣意地生長著,濃蔭覆蓋下的澗溝幽靜而神秘。龐大凱邊走邊看,眼前的一切全是陌生的,也全是風景,龐大凱的眼睛都不夠用了。小艾艾也是滿眼的好奇,這里看看,那里看看,最后要下來自己走。艾艾穿著小花裙子旅游鞋,小腿上肉嘟嘟的,沒走幾步,又要抱抱。天氣十分炎熱,微風中也帶著潮氣。龐大凱已經(jīng)滿身是汗了。在路過一家冷飲店門口時,龐大凱問艾艾:“我們?nèi)コ岳滹嫼貌缓??”小艾艾說:“好?!彪x開了媽媽,小艾艾特別乖,安靜地坐在冷飲店里,和龐大凱一起研究冷飲食單。龐大凱指著各種冷飲問小艾艾:“這個吃嗎?這個吃嗎?這個吃嗎?”小艾艾都不說話。小艾艾小手一指,原來是一款最普通的冰粉,可能是看中冰粉上澆的花花綠綠的澆頭了吧。龐大凱要了一個中份和一個小份。這冰粉還真是當?shù)氐奶厣?,又叫葛藤粉,是用山上的葛藤根做的,呈半透明狀,和普通涼粉差不多,打成碎塊,盛在碗里,顫顫巍巍的,放點兒山楂碎、花生碎、白芝麻和幾粒葡萄干,還有紅綠絲和兩三塊冬瓜糖,澆上放了冰糖的冰鎮(zhèn)薄荷水,真是清甜爽滑。龐大凱特別奇怪,小艾艾也沒吃過冰粉,北京也沒有這種食品,她怎么知道好吃的呢?太神奇了。
吃完了冰粉,兩個人徑直來到海邊的沙灘上。沙灘上的人太多了,各種遮陽傘下全是人??吹椒瓭L的大海,小艾艾也非常興奮。龐大凱把小艾艾的鞋子脫了,讓海水咬了咬她的腳,小艾艾開心地尖叫著,嘻嘻哈哈地追逐著海浪。這時候的太陽最猛,龐大凱怕曬著了小艾艾,就打著傘跟著她跑。后來又和小艾艾一起撿貝殼,撿鵝卵石,逮小螃蟹,最后加入到一群玩攔水大壩的孩子們中間——在靠近一個山體延伸下來的巖石邊上,有一股細細的泉水從巖石縫里流出來,孩子們就在沙灘上設(shè)壩蓄水,那股水不斷地涌來,小伙伴們就不斷地就地挖沙加固,把堤壩壘高,小艾艾挖得也很起勁兒,還從遠處抓來一把沙填在大壩上。但是,最后積蓄的水,還是沖破了堤壩,流進了大海。小艾艾看大壩決堤了,一下子愣了,但看到別的小朋友歡呼雀躍時,又開心地樂了。
5
回到“蝦婆婆”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半了。吳小麗正在胡云云的房間里聊天。兩個女人看了龐大凱和小艾艾狼狽地回來,大為吃驚,特別是吳小麗,臉上的驚異之情太夸張了,是龐大凱從未見過的,她無限驚訝地說:“你們在哪里瘋的呀?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差一點兒報警了……天哪,艾艾,乖乖……你怎么曬成這樣啦?龐大凱,怎么帶的孩子?瞧瞧把小乖曬的,真成煮熟的蝦婆婆了,啊?要命啦小乖,這不是曬壞了嗎?”龐大凱這才發(fā)現(xiàn),小艾艾的臉上成了鮮艷的桃紅色,像一個熟透的水蜜桃,風一吹就要破了,胳膊和腿上,還有脖頸,凡露在衣服外面的,全是紅的。龐大凱緊張了,下意識地辯解道:“我是全程打傘的呀,艾艾到哪兒傘到哪兒,太陽肯定沒有曬著……可能是海邊的風吹的,熱氣蒸的……洗個澡會好吧?”吳小麗怒不可遏地說:“你要氣死我了,滾滾滾,有多遠滾多遠。艾艾來給阿姨看看來……乖呀,趕快涼快涼快,一會兒洗個澡。”龐大凱看兩個女人都穿睡衣,胡云云還是兩根筋的吊帶式,似透未透的,美人肩、鎖骨、乳溝一覽無遺,吳小麗又攆他滾。他留下來確實不合適——兩個女人全被小艾艾嚇住了。
龐大凱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即就感到不自在起來,渾身燥熱難耐,兩只胳膊火突突的,被海水浸濕的腿腳也是黏黏糊糊、鹽潮鹵辣,便去衛(wèi)生間,準備沖個澡。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是一張陌生的黑紅色的臉——他被自己嚇住了,怎么會變成這樣?這還是他嗎?他多次去過北戴河,那里的太陽、海水和海風并沒有給他帶來半點兒的改變,誰曾想這里的環(huán)境竟是如此的惡劣,給了他這么一個見面禮,關(guān)鍵是還害了小朋友。這要玩?zhèn)€三五天,不是要換好幾套膚色了嗎?龐大凱不敢多想,先沖個澡,讓身上舒服了再說。
沖個澡,躺在床上的龐大凱,感到臉上、胳膊上和腿上依然麻麻辣辣的,像有無數(shù)條螞蟻在爬。他想著隔壁的小艾艾,肯定也會不好受吧?剛才胡云云雖然沒有像吳小麗那樣驚驚乍乍的,臉上心疼不已的神色更讓人揪心,眼淚噙在眼里直打轉(zhuǎn),肯定也怪他沒有把女兒保護好。但要怪只能怪他帶小艾艾出門這個事實,如果不出門什么事都沒有,如果吃了冷飲就回來,也什么事都沒有。都是被近在眼前的大海所誘惑??墒牵敲炊嗪⒆?,難道都會像小艾艾那樣不禁曬嗎?肯定是了,別說小艾艾了,就是他,也不是都改變形象了嗎?隔壁很安靜,聽不到說話聲。小艾艾怎么樣了呢?龐大凱心里的難過比身上更甚,躺也不是,坐也不是。何況,在和小艾艾玩耍的兩三個小時里,他越發(fā)喜歡小艾艾了,覺得有個孩子也是有趣的,特別是女孩兒。在高鐵上時,他就喜歡小艾艾的可愛,喜歡她玩著玩著就在他懷里睡著了的乖巧樣子,甚至有一度,小艾艾的可愛,顛覆了他關(guān)于丁克的想法,雖然,丁克不是他的初衷,是他尊重吳小麗的結(jié)果。但,不得不說,和小艾艾一起玩耍的過程中,稍稍動搖了他的想法。這樣又糾結(jié)了好一會兒,雖然因為空調(diào)房間的作用,身上的不適也好了些,心里還在惦念著小艾艾,還是深感內(nèi)疚,他要去看看小艾艾,否則會一直心神不安的。
剛準備出門,吳小麗回來了。
“艾艾怎么樣啦?”龐大凱問。
“好多了。也不能全怪你,應(yīng)該擦防曬霜,穿件防曬衣。都是坐車累的,加上早上起得太早,見到床就犯困癮了,頭離枕頭兩尺高就睡著了,忘了很多預(yù)先的準備,唉,誰知道你會把孩子帶到海邊?我頭也疼死了,叫宋老師氣暈了。這家伙跟我說實話了,不光是路上堵車,還出車禍,人沒有損傷,車子報廢……他說處理這些事夠煩的,沒心思旅游,相親的事以后再說。這事搞的,真是不順,又加上你這一出,我去,真是煩透了,一事不順萬事不順?!眳切←愓f這些時,神情不穩(wěn),說到最后,眼睛都不看龐大凱了。
宋老師不來,已經(jīng)在龐大凱的預(yù)料之中。姓宋的看過胡云云的照片了,要嫌也是嫌胡云云的婚姻史了,但沒想到這家伙弄了這么個借口,也太低端了,他知道胡云云的丈夫是因為車禍而死的嗎?他是想說明,胡云云就是個喪門星?她原來的丈夫和未來的丈夫,都表現(xiàn)在車禍上……龐大凱對此也不想再作評論,只關(guān)心地問吳小麗:“頭疼厲害嗎?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不用,就是給這些事鬧的……你說宋老師真的是因為車禍?”
“你懷疑他撒謊?”龐大凱覺得吳小麗也聰明了。
“我不但懷疑他撒謊,還懷疑他欺騙。說好這次旅行的,因為加了個云云,他就找各種借口不來……我倒是要看看他還開不開那輛梅賽德斯?!?/p>
“算了,別給自己添堵了,有些話,人家也不好直說,隨便找個借口打發(fā)你也正常,隨他去吧,都是做媒惹的,大不了咱不做這媒婆了。照顧好自己要緊,頭疼還是要去看看醫(yī)生的,這大熱天,又是生疏的環(huán)境,小心點兒好?!?/p>
“看什么醫(yī)生,我有那么嬌嗎?哎喲……哎喲,頭要炸裂了……對呀,艾艾要不要去醫(yī)院?艾艾會不會中暑?要的要的,你換個衣服……不用換,就這樣吧?!币呀?jīng)躺到床上的吳小麗像裝了彈簧一樣跳起來,“你過來?!?/p>
龐大凱就和吳小麗一起再次敲胡云云的房間。門開時,胡云云已經(jīng)換了件連衣裙,正準備和小艾艾出門。吳小麗趕快說:“才想起來,艾艾應(yīng)該去醫(yī)院看看吧?”
“你頭疼,好好歇著,我?guī)Оタ瘁t(yī)生,看看放心?!焙圃七@會兒倒是給艾艾穿上長袖的裙子了,還夸張地戴了頂大涼帽。
“這怎么成……大凱,你保駕護航。我來要車?!眳切←愐恢皇诌€按在腦穴上,一臉的難受勁兒,真的是頭疼欲裂了。
“車要好了,馬上來。”胡云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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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院很近,拐過黃窩半島的山頭,再一拐,就是連云醫(yī)院了,胡云云負責帶好艾艾,龐大凱急診掛號。當急診室的醫(yī)生看著掛號單,問誰曬傷時,胡云云和龐大凱都愣住了,小艾艾滿臉鮮艷的桃紅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消失了,又是一副細皮嫩肉的可愛樣子了。胡云云就形容了艾艾剛才的狀況。和藹的美女醫(yī)生聽了陳述,說沒有問題,初來海邊正常的反應(yīng),只要不在太陽下暴曬,就會自行恢復(fù)。在醫(yī)生說話的過程中,龐大凱也偷偷在急診室墻上的鏡子里看了看自己,他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而且身上也不再難受了。
出了急診室的門,天色已暗,路燈已經(jīng)亮了。晚風吹來,空氣里有細密的海腥味,還有些微微的涼意。海邊的天氣就是這么任性嗎?熱的時候能要人命,涼快的時候又讓人懷疑季節(jié)是不是錯亂了。沿海大道上觀光的行人不少,不遠處的碼頭上燈火通明,能看到停靠的各種萬噸貨輪,遠處海島上的環(huán)島大道上,燈光也十分美麗?!斑@海風吹的,真舒服?!笨赡苁桥畠簺]有大礙吧,胡云云心情大好,臉上氤氳著笑意,步履也輕快起來,裙擺打在小腿上是歡樂的,快活的。龐大凱便附和著說,下午和艾艾出門時可能是最熱的時段,真是趕上了,差點兒出了事故。胡云云也自責了兩句,看龐大凱沒有反應(yīng),覺得再說這個話就沒意思了,正巧走到海鮮一條街的街口,胡云云又說:“叫你媳婦出來,我們就在這兒吃海鮮吧?!饼嫶髣P當然樂意啦,便拿出手機,打吳小麗的電話。吳小麗的電話是忙音。過了兩分鐘再打,還是忙音。不用猜,龐大凱就知道了吳小麗肯定在和宋老師通電話。宋老師的失約,確實不太好看,不想來就不來,非要找個借口。吳小麗不依不饒地打他電話,無非是想找回點兒面子,或者是在痛斥他,或者是在勸說他再考慮一下胡云云。但龐大凱知道,痛斥和勸說,都不是個好辦法。
電話既然打不通,龐大凱也就無法勸說老婆別再搭理姓宋的了。
“打不通啊?你媳婦真是事多,我來打。”胡云云先打微信,再打手機,也是不通,“這個小麗,和誰通話?沒完沒了啦?怎么辦?要不我們先回,和小麗一起再來,小麗最愛吃海鮮了。”
“在這兒等等小麗也可以的,她看到有未接電話肯定會回過來的,省得再跑一趟?!饼嫶髣P說,“要不我們找個好吃的館子先坐下來,研究研究菜單,防止挨宰。”
胡云云說,也好。他們就找了一家叫“潮間帶”的海鮮館子,進去坐下了。不過龐大凱人是坐在海鮮館了,心卻飛到了“蝦婆婆”民宿酒店——吳小麗一直的忙音,讓他擔心。她不是頭疼嗎?電話說多了,會不會加重?胡云云的話同時也提醒他,和誰通話?真的沒完沒了啦?真要僅僅因為是宋老師的事,犯得著這么黏糊?
海鮮館一般都是看菜點菜,看著養(yǎng)在一只只玻璃水箱里的海產(chǎn)品,龐大凱和胡麗麗都有些眼花繚亂,不知道怎么點,看價格,也都是不貴。后來商量一下,達成一致,等吳小麗來時,一起點菜。重新坐下,吳小麗的電話就打回來了,問艾艾的曬傷怎么樣。龐大凱告訴她,完全恢復(fù)了,醫(yī)生說不礙事,正常反應(yīng)。吳小麗聽了也松口氣,說終于不再焦心了。龐大凱就把吃飯的事和她說了,說發(fā)現(xiàn)了海鮮一條街。整條街上全是海鮮館子,有個叫“潮間帶”的特別好,環(huán)境幽雅,空間大,還有燒烤,讓她過來會合,好好吃個痛快。吳小麗說頭疼越來越厲害了,什么也不想吃,沒口味,還想吐,更不想動,你們吃吧。龐大凱無語了,老婆有病,他哪能丟下老婆自己大吃大喝啊,就說馬上回去。胡云云聽到他們的對話了,也贊成立即回賓館。但她又提議,可以買些海鮮烤串,打包回去吃,小麗不想出門,見了好吃的,也許百病消除了。這提議不錯,就一起商量著點了各種海鮮燒烤。服務(wù)員(也可能是老板)是個六十多歲的大叔,看他們點了不少,便說:“夠了夠了,你們一家三口夠吃了?!焙圃仆敌σ幌?,也沒做解釋,像是認同了“一家三口”的話,又點了一堆。
剛點完,老先生和另一個顧客發(fā)生了沖突,起因是,六個人,吃了七百八十元,付賬的一個黑衣女士要求把零頭去掉。老先生說不可以,又是鮑魚又是海參的,不好去。同行的一個戴眼鏡的男顧客可能是當?shù)厝耍筒桓吲d了,用方言和老先生交涉,大概是本街本土的,要給他個面子云云。老先生不同意,再三說不賺錢,七百八就是七百八,明碼標價,老少無欺。這個男顧客可能一定要找回面子,交涉的話越說越難聽,變成了威脅。老先生不吃這一套??蠢舷壬恢辈凰煽冢坨R男發(fā)了怒,拿了一瓶啤酒摔在地上,開始威脅老先生。龐大凱就在他們邊上,早就看不下去了,立即勸男顧客冷靜。還對老先生說,零頭就去了吧,我來給你補上。誰知這一句更是激怒了眼鏡男,矛頭立即對準了龐大凱,怒罵幾句后,說:“你算哪根蔥?。啃∏普l呀?憑你有錢啊?你讓誰冷靜?你有什么資格讓我冷靜?我TM不冷靜不行嗎?我TM就是要不冷靜!”那火氣是明顯地躥了出來。罵了還不夠,又從地上撿起碎了一半兒的啤酒瓶,一副不管不顧要鬧事的樣子。胡云云立即抱住龐大凱的胳膊,另一只手攬著艾艾,拿她自己和女兒的身體護住龐大凱,也是怕龐大凱先動手,同時向?qū)Ψ桨l(fā)出一種信號,你還能打女人孩子不成?龐大凱被胡云云的行為嚇住了,他感覺到胡云云抱緊他的胳膊在戰(zhàn)栗,挽著他的手也在戰(zhàn)栗,不,是整個身體都在戰(zhàn)栗。胡云云在戰(zhàn)栗中,用眼神找到了開頭要付賬的黑衣女士,大聲(變了腔)說:“勸勸啊勸勸啊……不能打架?!崩舷壬词虑橐[大,也趕緊表示把八十塊錢零頭抹掉,加上那個黑衣女士和同行的其他人拉走了眼鏡男,這場風波才算平息。
7
在回民宿的路上,他們打了一輛車。是網(wǎng)約車,還算順利。但是龐大凱和胡云云都悶悶不樂,原因和剛剛發(fā)生的風波有關(guān),主要是,他們什么都沒吃,本來點了一大堆海鮮,準備烤好帶回來和吳小麗一起吃的,被眼鏡男一鬧,他們也不敢繼續(xù)留在飯店了,怕眼鏡男再回來報復(fù),全退了,為此還被那位老先生一頓抱怨,大概是點了又退,不規(guī)矩。又說這種爭執(zhí),在他們海鮮館常常會發(fā)生,其他顧客最好不要插嘴,言下之意,龐大凱多管閑事了。
到了蝦婆婆民宿門口下了車。胡云云抱著睡了的小艾艾小聲對龐大凱說:“時間還不太晚,叫上小麗一起出去吃還是點回來吃?”
“我和小麗商量商量。”龐大凱覺得只能這樣了。出來旅行,一大半是為了吃,嘗嘗外地的美食,旅游才有意義,所謂旅游,不就是從自己過膩了的地方,跑到別人過膩了的地方嘛,最大的差異,不就是為了一口吃?
可是,到了樓上,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吳小麗的門反鎖上,打不開了。龐大凱敲門也無濟于事。貼耳在門上聽聽,屋里有動靜,是電視機的聲音。龐大凱又打吳小麗的手機,還是忙音狀態(tài)。這電話打的也太久了。龐大凱沒有辦法,只好在走廊里等著。
走廊的另一面是玻璃墻,墻那邊就是蔥蔥郁郁的山坡。天剛黑,夜晚的山坡上,雖然有燈光透出去,依然有的地方影影綽綽的朦朧,有的地方黑黝黝的怪異,甚至有的地方,比如山坡上方、燈光照不到之處,更散發(fā)出恐怖的氣氛。從未見過這種夜色的龐大凱有些害怕,他看一眼自己的房間門,還是緊緊地閉著,吳小麗的電話還在打嗎?她一定是用耳機在和對方說話了。再看胡云云的房間,她抱著小艾艾進屋之后,門還開著一小半兒,留著能容一個人通過的縫兒。龐大凱的心里有了一點點底氣。龐大凱眼一眨,那個門縫里露出一張臉,胡云云的臉,胡云云小聲說:“要不要進來坐會兒?我剛打小麗手機了,還忙音??磥硭遣幌氤粤?,我可要餓死了。”
龐大凱就進去了。龐大凱這才要感念胡云云在海鮮館里對他的保護,剛想說什么時,忽聽到隔壁房間,也就是自己房間里響起大聲的尖叫,接著就是吳小麗更為尖厲的呵斥和歇斯底里地訴說,沒錯,確實是吳小麗的聲音。吳小麗反常的聲音嚇到了龐大凱和胡云云,好像他們兩人干了什么錯事一樣,面面相覷。胡云云趕快看看睡著了的小艾艾,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吳小麗的聲音突然又消失了,一連串急風暴雨的訴說,又歸于平靜。
龐大凱只好趕快出去了,他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不知是敲門,還是不敲門。他突然意識到,吳小麗在和宋老師不斷地通話中,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而且還是不能讓他知道的事,否則,吳小麗不會一直躲著他打電話。吳小麗和宋老師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而又不能讓他知道呢?
胡云云也跟過來了。胡云云謹慎地說:“怎么樣?”
龐大凱說:“我再敲敲門?!?/p>
龐大凱這回的敲門聲更重了,是用手掌在敲。屋里的吳小麗依舊沒有動靜。
“不會出什么事吧?”胡云云也把耳朵貼到門上了,還沖著門喊:“吳小麗!”
這一喊,還真起了作用,稍許之后,門開了。吳小麗雖然臉色灰暗,卻能看出來強作的鎮(zhèn)靜,她驚訝道:“……喲,回來啦?艾艾……艾艾呢?”
“睡了,她沒事兒,”胡云云狐疑地看吳小麗,問道,“剛敲門你沒聽到?”
“沒聽到呀,打電話呢……你們吃啦?”
“吃什么吃呀,艾艾又睡了。我不出去了,點回來吃吧,看樣子你也不想出去?!焙圃频脑捓镉性?。
“你們吃好了,我什么也不想吃,頭都疼爆了?!眳切←愐荒樋嘞嗟卣f。
“那各自解決得了,我包里還有零食,對付點兒。不管你們了啊。再見,晚安?!焙圃普f罷,回自己房間了。看出來,她也煩吳小麗了。
龐大凱進屋之后,對吳小麗剛剛歇斯底里的尖叫無法理解,又看她強作鎮(zhèn)靜的樣子更是無法理喻,只能含糊其辭地問:“怎么樣???”
龐大凱的話里,明顯是對吳小麗的懷疑:肯定不是什么頭疼,肯定不是真生病了,肯定有什么難言之隱。
“沒有什么怎么樣,”吳小麗冷冷地說,“就是頭疼,什么也不想吃了,我要休息?!?/p>
兩個人都躺在床上。龐大凱明顯感覺到吳小麗并沒有睡著,可她背對著龐大凱,一動不動,連喘氣聲都隱忍著。龐大凱本想安慰她幾句,隨便安慰什么都行,關(guān)于宋老師的失約,關(guān)于做媒的事。但吳小麗顯然不需要他的安慰了,她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默默地承受。屋里好靜啊,只有空調(diào)發(fā)出的微弱的聲音,如果仔細聽,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忽有忽無的。但絕對不是吳小麗發(fā)出的,也不是他自己發(fā)出的,好像只是他耳朵接收的某種特別的信號。
這次蓄謀已久的旅行沒有按照原計劃完成,第二天下午,他們就趕回北京了。
很難講述他們的心情,故事開始時就出現(xiàn)了狀況,宋老師的失約只是序幕,緊接著一連串的事情都不能說是順心,而吳小麗的身體不適和莫名其妙地呵斥、大叫,也一定和宋老師的失約有關(guān)。最無辜的是胡云云,關(guān)于吳小麗要為他們做媒的事,她是完全蒙在鼓里。她還不知道這幾天一直被人議論,一直被品頭論足,就像貨架上的商品。本來胡云云可以留下來完成預(yù)計中的旅行計劃,但是她也覺得吳小麗肯定遇到了什么事,加上她所說的身體不適,龐大凱是要陪她一起回京的。吳小麗和女兒留下來玩也不太合適,加上海鮮館遇到的風波,也讓她深感后怕,便也決定和他們一起回京了。龐大凱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出來玩就是要開心,不開心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呢?吳小麗的好事沒有做成,還惹了一肚子氣,把自己惹出了病,情緒不佳,要回京平復(fù)一下心境,恢復(fù)一下身體,也是必需的。好在這個暑假還長,還可以重新謀劃,只是,吳小麗的過度反應(yīng),還是像一個結(jié),扣在了龐大凱的心里。
8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回京第二天,這次旅行的后遺癥就顯現(xiàn)出來了,不要說重新謀劃的旅行了,就連生活的平靜也被徹底打破。吳小麗提出要和龐大凱分手,這簡直就是晴天一聲驚雷,龐大凱被嚇住了。但很快又冷靜了,他想到他們婚前的兩條約定,一是,如果一方覺得不合適了,就要對另一方放手;二就是如前所述的“丁克”?!岸】恕碑斎皇窃诘谝粭l有保證的前提下執(zhí)行的,如果第一條不存在,就不會有第二條。所以關(guān)于第一條,結(jié)婚四五年來,他們都小心地維系著,能夠做到互相遷就和原諒,也試著深入理解對方的想法并達成某種默契。但是吳小麗突然提出離婚,還是讓龐大凱深感吃驚,并認真回顧了這場不算短的婚姻,實在也找不出哪里出了問題,裂痕又是從何處開始,又是為何到了離婚的境地,莫非就是這次連云港之行?莫非是他對她照顧不周?她頭疼,后來還伴隨著嘔吐,他是要帶她去看醫(yī)生的呀?是她堅決不去的嘛,還難聽地懟了龐大凱,那又是為什么呢?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龐大凱不知道罷了??粗鴧切←惲⒓磸乃麄兒献夥堪嶙?,龐大凱覺得一切已經(jīng)無可挽回,也只能遂了吳小麗的心愿和她一起辦了該辦的手續(xù)。從連云港回來剛好一周,整個人生就進行到另一條道上了。
當龐大凱和吳小麗從民政大廳出來時,龐大凱還是不甘心,問吳小麗究竟是為什么。吳小麗態(tài)度也平緩了很多,靜靜地說:“就是不愛你了,沒有別的。我也不想說對不起一類的話,你能讓我不愛你,肯定也有你的問題……不對不對,你沒問題……都這樣了,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先提出的。祝你好運。”
9
龐大凱面對突然空空蕩蕩的家,心情抑郁,禁不住有一種失敗感。
奇怪的是,吳小麗剛一離開,家里居然沒有她留下的任何痕跡,連氣味也隨之消失了。龐大凱知道,此后他要獨自面對生活了,便開始收拾房間,在整理行李箱時,發(fā)現(xiàn)一件女式的白色襯衫。他的旅行箱里怎么會有一件女式襯衫?顯然這件襯衫不是吳小麗的,吳小麗沒有這種顏色和款式的襯衫,他開始回憶,好在從連云港回來才一個多星期,記憶的河流很快就回溯到去連云港的高鐵上,在稀稀落落的車廂里,吳小麗和胡云云聊天時,是他帶著小艾艾玩兒并同時睡著的。醒來時,小艾艾被胡云云抱走,大家又都在急慌慌整理行李準備下車,他就把胡云云蓋在小艾艾身上其實也是蓋在他身上的襯衫塞進旅行箱里了。在短暫的旅行中,他并沒有仔細查看行李箱,也就沒有發(fā)現(xiàn)襯衫并及時還給胡云云。當這件襯衫重新出現(xiàn)時,他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已經(jīng)不是一周前的那個他了,是一個離婚男人了。于是記憶的河流又開始泛濫,“潮間帶”海鮮館里的一幕再現(xiàn)眼前,胡云云在驚慌中和他緊緊相挽相擁的畫面成為了一道美麗的風景,而她挺身而出的勇氣再次震撼了他,同時她抓他胳膊時的戰(zhàn)栗,又覺得她是真實的女人,有擔當,又膽怯。龐大凱就想給胡云云打電話,要把襯衫還給她,順便,也向她傾訴一下心里的苦楚——好端端的婚姻突然就變了,前妻的好閨蜜或許能知道一些原因吧。電話打通了,胡云云沒有猶豫就讓他過去,還說:“怪不得找不到襯衫嘛,原來是你幫我保存著了,謝謝啊,正好艾艾也想你了,一大早還問大凱叔叔呢。”
“是嗎?我也想艾艾了……”龐大凱突然覺得不妥,改口道,“你女兒乖的?!?/p>
當龐大凱帶著襯衫來到胡云云家的時候,胡云云已經(jīng)在客廳的茶幾上擺上了水果,泡好了茶。在胡云云開門的一瞬間,龐大凱看到這溫馨的場景,心里一軟,情感瞬間垮塌,差一點兒就要把胡云云攬在懷里。
胡云云打扮過了,穿一件低胸的連衣裙,還上了淡妝,她比龐大凱見到的任何時候都要漂亮,都要嫵媚。龐大凱不傻,他覺得她就是專為他打扮的。龐大凱的心跳突然歡快起來。
“請坐請坐。”胡云云也略有慌亂。
“艾艾呢?”
“上小小興趣班去了,學折紙游戲呢,等會兒去接她?!焙圃普f。
還沒等龐大凱問,胡云云就在稍一踟躊后,說起了吳小麗。果然如龐大凱所料,胡云云居然比龐大凱只遲一天就知道他和吳小麗的婚姻走到了盡頭,也難怪,吳小麗什么話都會跟胡云云說的。但胡云云只告訴龐大凱,吳小麗是在旅行途中,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的。龐大凱聽了,這才恍然,怪不得一到目的地,一住進賓館,吳小麗人就“病”了嘛,而且在一直打電話,一直躲在屋里打電話,一定是在和讓她懷孕的那個人商量對策,意見不和時,又發(fā)出尖厲的叫聲。龐大凱從胡云云的表情上看出來,吳小麗的懷孕一定和他無關(guān),否則,胡云云不會把目光望向別處。
“誰?那個人是誰?”龐大凱問胡云云。
胡云云說:“小麗只說是同事,具體是誰小麗不愿說。”
龐大凱所有的火氣和怨恨,此時已經(jīng)無處發(fā)泄了,不用多想,他就想到了宋老師。原來所謂的丁克,只是吳小麗的幌子而已,她和同事宋老師早已暗度陳倉。龐大凱以為胡云云一定知道更多的秘密。但他又突然覺得,此時再知道這個秘密,已毫無意義了,想問的話,到了嘴邊,還是憋了回去,眼前的胡云云,反而明亮起來。
聰明的胡云云似乎知道龐大凱想什么,輕聲道:“就算知道是誰……又能如何?這樣最好?!?/p>
好吧,龐大凱發(fā)現(xiàn)胡云云躲閃的目光了,這才想起他此行的另一個目的,說:“我?guī)湍惆岩r衫帶來了?!闭f罷,把手里的一個紙袋遞給胡云云,看胡云云并沒有要接的意思,就放到了茶幾上,迅速地站了起來要走。
胡云云這才說:“就要走啦?還沒喝杯茶呢……水果也沒吃……對不起,我多說了小麗的事……謝謝你啊……還專門跑一趟?!?/p>
龐大凱說:“謝謝你……”
龐大凱本想說,讓我知道了真相,可并未完全知道真相。這已經(jīng)夠了,他看到胡云云的目光時,又慢慢地坐了下來,眼淚也隨之注滿了眼眶。胡云云也慌了,趕快給他抽紙巾,幫他拭淚。龐大凱沒有讓她拭淚,卻抱住了她。龐大凱哽咽著說:“等會兒……我和你一起去接艾艾……好嗎?”
10
暑假過后的新學期一眨眼就過半了。又一眨眼,寒假跟著來臨。
“一眨眼”這個度量單位,不是龐大凱發(fā)明的。對于龐大凱來說,生活和節(jié)氣一樣,反差很大,都是一眨眼的事。按說,龐大凱對于假期應(yīng)該沒有什么概念,他不在學校工作,又沒有孩子上學。但是艾艾是有假期的,她是幼兒園中班的學生了。如果按照龐大凱掌握的一眨眼的度量單位計算,再幾個眨眼,艾艾就要上小學了。
現(xiàn)在,還只是春節(jié)臨近的某一天,上午,陽光很好,比平時都好,暖洋洋的。龐大凱和胡云云帶著艾艾,一起來到婦幼保健站,他們是來做孕期檢查的——胡云云懷孕的肚子已經(jīng)出懷,約有五個月了。
龐大凱是帶著胡云云來做孕檢的。沒錯,確實是龐大凱在攙著胡云云——真實的故事就是這樣的,龐大凱和胡云云早在暑假里就結(jié)婚了。
婦幼保健站出出進進的全是大肚子。龐大凱對于胡云云如此容易就懷孕非常開心,每次來婦幼保健站都是像保護大熊貓一樣地悉心呵護,同時對于此前的“丁克”思想又感到多么的幼稚和可笑——所謂“丁克”,那是因為沒有遇到對的人嘛,或者說是因為遇到的人不愿意為他懷孕嘛。
當龐大凱一手牽著小艾艾,另一條胳膊和胡云云互挽著從婦幼保健站出來時,和進來的另一個大肚子迎面相遇了。這個大肚子和其他大肚子一樣,身邊都有一個充當保鏢的丈夫。這一對兒,龐大凱都認識,這不是吳小麗和宋老師嗎?龐大凱驚訝了。和他同樣驚訝的是吳小麗和宋老師。當然當然,也包括胡云云。胡云云不認識宋老師,但她認識吳小麗啊,這個口口聲聲“丁克”的前閨蜜,不但婚內(nèi)出軌和別人懷孕,還很快結(jié)婚了。關(guān)于結(jié)婚的事,可沒對她這個閨蜜透露一點兒口風啊,就是說,她不“丁克”啦?但是胡云云還是尷尬地沒有和吳小麗打招呼,因為她和龐大凱結(jié)婚的事,她也沒有告訴吳小麗。而此時的尷尬是真實的,畢竟吳小麗的前夫就在自己的身邊,就是自己的現(xiàn)任。他們都看到對方了,就在互相好奇和尷尬中擦肩而過了。
作者簡介:陳武,江蘇東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作家》《鐘山》《花城》《天涯》《芙蓉》等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