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風
野間絕少塵埃污,唯有清泉漾白沙。
——鄭獬
還有幾日就到十五了吧?心里一下虛得很。抬頭看天,月正圓,便散了步子,往山坡上去。正是春夜,微風四伏,動的時候沒有,靜的時候卻潛潛地泛來,吹得人腳趾都綠。于是身上的長衫鼓蕩起來,險些與身體脫離。
站在山下,四周闃靜,只有松針趁著微醉,發(fā)出輕輕的呢喃。
“醉了?”
“睡了!”
“似乎在做夢?!?/p>
“夢見楊樹來了……”
幻覺中的松樹與松樹的對話,其中的一棵竟然夢見了楊樹,可見是一場春夢吧,不知里邊有沒有少兒不宜的情節(jié)。啞然失笑,不忍轉(zhuǎn)過頭去。信步向山上走,被毛毛草草的心事推著。
沒有人。
如果有人,便只他一個。
月光白,灑在地上更白,灑在半山的平壩上就更白得耀眼。
站直身,腳下被泥土吸住一般。
這樣的春夜,應該想一想《逍遙游》才好,雖然季節(jié)相悖,想一想《秋水》也好,總有一點點“道”的意味??善恰俺嬆咎m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還是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人也因此變得輕飄起來。
心竅開了,不能沒有詩。聽見山下春水汩汩的聲音,不禁隨口吟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p>
既不是莊子,也不是屈子,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聲音漸吟漸大,不想驚動了一對宿在草叢中的野雞。
雄雞探出頭來,奇怪這樣一個人,夜深了,竟不睡,緊接著,母雞也探出頭來,不滿地“咕咕”兩聲,率先離窩,頭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月光將它的影子雜亂在樹隙間,稍不留神,便蹤跡不見了。
雄雞看看雌雞的背影,又看看他,看不出什么不滿,亦看不出什么責怪。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雄雞并未去追雌雞,而是穿過他的腳邊,向?qū)γ娴纳狡聯(lián)淅憷泔w去,身體撞亂了樹枝,把去年殘存的枯葉弄落了一地。
“喂,你走錯了?!彼蛑垭u隱跡的地方喊。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
有過一絲響動之后,這寂靜看起來就有些駭人。
等待。
等待又一絲風潛潛地劃過,剛剛失去的興致才又緩緩地抬起頭來。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p>
那相思女子在哪里呢?
像二十四橋畔,倚欄弄簫的女子一樣,明月依舊在,可她人在哪里呢?
怔怔地出神,不知再說什么好。
正這時,突然感到有人扯他的衣角,一下一下,溫和而濕潤。
這樣的夜晚了,會是誰呢?
他的身上起了一層細細的疙瘩,平復了半天,才一點點兒地落下去。
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月光下,竟是一頭美麗的幼鹿!
那幼鹿的白唇還在扯動他的衣角,大大的眼睛里閃動著晶瑩的光亮。它歪著頭,一副飄飄的樣子。前蹄踏在石子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鼻孔間涌出的霧氣,仿佛一瞬間就可以把他融化。
它拉他,又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伸了一半兒,又縮回來,怕驚動什么似的。
它拉他,又一下。
他忽地想到,難不成它有事相求。
這樣想,那幼鹿真就松了口,一步一回頭地在前邊走,他收了所有的心思,全神貫注地跟在它的身后。
沿著山路再向上,向上,直到山的最頂端。
山頂有一叢灌木,因為生長在靠近坡脊的地方,不十分引人注目。灌木叢中有夜鳥的輕啼,似乎幼鹿踩碎月光的蹄聲驚擾了它的夢,樹有夢,鳥亦有夢,只是此時不能知曉它們的夢里是怎樣的內(nèi)容。
幼鹿在灌木叢前停下,低頭向雜草濃密的地方探看。
枯草泛泛。
是去年冬天的遺物。
他帶著十二分的好奇,彎下腰,定睛細瞧……呀!在雜草叢里臥著一只幼狐,因為疼痛,因為饑餓,或是其他的什么災難……此時已停止了呼吸。幼狐蜷身在那里,形成了一個非常孤獨的臥姿,它的眼睛輕輕地闔閉,似乎剛剛進入夢鄉(xiāng)。
他抬頭看看幼鹿,幼鹿也正哀婉地看著他,月光濺落在他們中間,氤氳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透明的憂傷。
幼鹿轉(zhuǎn)身跑掉了,轉(zhuǎn)瞬又在他的驚詫中回來;它的口中竟銜來一把鐵鍬。
他完全明白了它的意思了,它是讓他幫它掩埋它的朋友,它的伙伴。
他默默地拾起鐵鍬,在坡脊更向下一點兒的地方挖坑,然后把幼狐安置其中,然后把春風、月光,連帶散發(fā)著芳香的泥土蓋在它的身上,它安眠了,在這個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
夜鳥疾走。
幼鹿哀鳴。
他的眼淚隨著夜風在飛……
小 雅
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晏殊
是中午的時候——誰也說不好中午會發(fā)生什么,大多數(shù)人在吃飯,也有一部分人在休息,當然,也有一些人在動,如同天空中的云彩遇見了風,不動是不行的。
很多年前,有一個上海籍詩人寫了一首詩歌。
別的記不清了。
有一個意象卻牢牢地印在了腦海里。
他說:地鐵口出現(xiàn)了大片大片的雨坡。
我所生活的北方城市至今沒有地鐵。在那個年代,雨坡也是非常罕見的。所以,這一意象讓我對南方的都市有了無限的向往。我?guī)状蜗胍蛔吡酥?,去那樣的雨中小坐,哪怕一分鐘,或者一秒鐘?/p>
我是說我,并不代表別人。
像我代表不了地下通道飄上來的那朵藍色的霧。
一個女孩,準確地說,一個少女,羞澀地打著“朵兒”,像春天里野地的花兒,受自身條件的限制,還不能完全地綻放。她穿著一件手工的藍色碎花褂子,下身是深藍色的長褲,腳上一雙黑色布鞋。走路的姿態(tài)輕盈而快捷,鞋與地面的距離不會超過一厘米,身形的擺動,左右不會超過半根手指。
她的臂間挎著一個柳條編成的籃子,里邊盛著只有她自己才明了的物件。
她的目的地——般若寺。
寺廟不大,前后應該有三進的院子,供著佛陀,供著菩薩。
寺廟的香火很盛。
那女孩來到寺廟的門口,和門房里的居士打了一個招呼。那居士讓她自己進廟里去,她不肯,居士只好另打發(fā)一個人,讓他到西廂的僧舍里找人。
女孩要找一個人,一個和尚。
不多時,一個少年和尚來到廟門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頭發(fā)似乎新理過,在陽光下泛白。他看見少女,便拉著她,移步到一邊的紅墻根兒下說話。
說是說話,其實是好半天的沉默。
女孩打開籃子上的苫布,眾多雙眼睛便發(fā)現(xiàn),那里邊盛著黃瓜、柿子、青杏、雞蛋。少年和尚只取了黃瓜、柿子、青杏給門房,余下那十幾個雞蛋被孤零零地留在了籃子里。
女孩剝了一枚雞蛋給他。
他拒絕了。
女孩再給他。
他瞧見旁邊有一個乞丐,便把雞蛋轉(zhuǎn)贈了他。
這時,又發(fā)現(xiàn)籃子里還有一雙布鞋——松闊、結(jié)實、耐看——應該是女孩的手藝。少年和尚眉頭一喜,拿出布鞋,蹲身套在腳上,原地蹦了兩下,開心地笑了。
之后,看看脫下來的舊鞋,不舍得丟棄,亦先送到門房去。
到了現(xiàn)在,女孩的眼淚才落下來。
少年和尚不解地看看她。
女孩告訴他,他的父親自殺了,使用的是觸電的方法。他把鐵絲纏在手腕上,之后,將插頭插入插座里。
這是一個明白人!
他自殺的時候,在自己的身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邊寫著:先不要管我,把插頭拔下來。
他自殺了,但沒有連累其他的親人。
關(guān)于電與死亡的事,我還知道兩件——
一件發(fā)生在多年前,我認識了一個來城里打工的鄉(xiāng)下少年,姓名早記不住了,只模糊中知道他喜歡詩歌。
他的父親在自家的園子里鋤地,不想,高壓電線落了下來,連接了地壟溝里的積水,結(jié)果他當場死去了。
他的母親去救,也死了。
接下來是他的哥哥。
轉(zhuǎn)眼之間,家里添了三座新墳,這不能不說是一場極大的悲劇。
另一件事也與高壓電有關(guān)。
發(fā)生在不久前。
我的一個朋友,在雨天去釣魚,結(jié)果,魚竿搭到了半空的高壓線上,電流擊穿了他的手心,他仰望陰霾的天,永遠離開了人世。
我知道的事與少女及少年和尚無關(guān)。
這天中午,少年和尚知道了自己父親的死訊,并沒有傷心落淚,他雙手合十,輕輕地啟動了朱唇。
少女要回了。
他突然說:“有些事物,我們是看不見的,比如說電,比如說死后,比如說愛。”
少女停了一下,沒有搭話,依然沿著原路走了。
“七月?!?/p>
那少年和尚叫著。
時值七月!
在別人,以為他是在說月份,在他自己的心里,再清楚不過——七月,是那少女的名字。
同 順
梧桐真不甘衰謝,數(shù)葉迎風尚有聲。
——張耒
說來奇怪——那年秋天的事。
那年秋天,我和我的同事突發(fā)奇想,要到鄉(xiāng)下去度假。本來我們各自要帶女朋友,可臨行前又改變了主意——就想兩個男人在一起消磨一周的時光,為什么還要延續(xù)城市的記憶呢?
我們不等女朋友趕來,就關(guān)掉電話,匆匆地上了開往土門嶺的汽車。
“這樣一來,心里會舒服些吧?”我的同事點燃一支煙,身體靠在椅背上,問我。
“是吧,說不太好?!蔽覒兜?。
他吸了一口煙,吐了一個大大的煙圈。
“怎么樣?和她睡了?”同事曖昧地笑一笑。他指我的女朋友。
“還沒有,只是喝醉酒的時候,在出租車上親熱一下。”我說。
“噢?那豈不是很不方便?”
“也沒有,都是天黑以后。再說,出租司機也是司空見慣?!?/p>
“呵呵。”聽了我的話,他笑了。
接下來無話,我們在汽車的搖晃中進入自己的思緒。
土門嶺是一個地處丘陵的小鎮(zhèn),東部鐵路從這里經(jīng)過。鐵路線像一把刀,只那么一閃,就把這個人口本來不多的小鎮(zhèn)分為兩半——一半是鎮(zhèn)政府所在地;一半是居民區(qū)。
鎮(zhèn)政府的前邊是一條街,街上有幾家店鋪,依次是壽裝店、小吃部、肉鋪、日雜店、書店、儲蓄所、郵政所。
郵政所只有一個人,既是領(lǐng)導又是郵遞員。
賣肉的是一個女人,三十幾歲。一只眼睛瞎了。她有一手好刀工,對肉有相當?shù)拿舾行?。夏天的時候,肉上會落滿蒼蠅,她有興致的時候,一刀可以把蒼蠅切成兩半——有的是攔腰切的;有的是從頭到尾切的,無論哪一種切法,上下兩半和左右兩半的大小總是一樣,不差分毫。
所以,這個女人賣肉的時候,總也不帶秤。
偶爾的一天,在辦公室里閑聊,我和同事說起這些事,他饒有興趣地說:“休假吧,我們?nèi)ツ抢锱募o錄片?!?/p>
我的這個同事是一個電影愛好者,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喝酒,他一準兒會和你談電影。有的時候,口水都流出來了,他也不知道。不過,這在別人看來,是件很惡心的事。
說實話,我對拍紀錄片沒有興趣,但他提出休假,這倒十分符合我的心意。
“休假啊,好啊,我們可以借到一間空房子。”我說。
“好啊好啊?!彼呐d致更濃了。
于是,我們決定了這次短途旅行。
距土門嶺兩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字叫馬虎頭山。之所以起這么一個名字,實在是因為這山的形狀。山這邊的人看山峰像馬,山那邊的人看山峰像虎,這邊叫馬頭山,那邊叫虎頭山,叫來叫去都覺得解釋起來很麻煩,索性合在一起,就叫成了馬虎頭山。
馬虎頭山的半山腰有一片草地,如同帶子一樣纏在那里。
這是一個安靜的地方,很適合談戀愛。
女孩說:“兩人總在一起也無聊?!?/p>
男孩摘了一朵花,說:“是呵?!?/p>
“分開一段怎么樣?”女孩問。
“也許是一個很好的嘗試吧。”男孩似乎沒有意見。
“本來可以和你做些什么的……”女孩說。
男孩又摘了一朵花,放在先前那朵花的上面。
“可是,想一想,做了也無聊。”女孩繼續(xù)說。
“是呵。”男孩想了想,說:“可是,要是結(jié)婚了,就一定要做些什么了,不然結(jié)婚干什么呢?”
“那倒是?!?/p>
“不過,分開了以后再相遇呢?”男孩好奇地問
“那就做些什么?。 迸⒂行┡d奮。
“也許,只有這樣?!?/p>
—— 一個人的想象總和記憶有關(guān),而記憶無法擺脫現(xiàn)實。
到土門嶺的第一個下午就出了怪事。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們和郵局的郵遞員談好借房子的事。說是借,實際上是租。郵遞員接過錢,咧開他少了一顆門牙的嘴笑了。他一笑,我們的身邊就有風。
“好怪的人。”望著郵遞員的背影,同事說。
我不置可否。
同事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拿上攝像機和支架走了——他看中土門嶺還遺存的日式火車站。他要拍一組有關(guān)車站、火車以及行人的資料,作為他所謂的紀錄片的開頭。
“一起去?”他邀請我。
我笑了,搖一搖頭。
他不再勉強,一個人走了。
四點二十分的時候,那個賣肉的女人來了。她徑直走到屋內(nèi),回身把門關(guān)上。
我們沒有更多的語言,互相打量了一會兒,就開始默默地脫衣服。后來,我們……完事了,我們依舊沒有說話,她穿好衣服,打開門,走了。
我坐在黑暗里,一動也沒動。
再后來,我的同事回來了,他很吃驚我的狀態(tài)。不過,紀錄片的樂趣很快就沖淡了他的吃驚,他打開機器,十分興奮地對我說:“你猜怎么樣?”
“怎樣?”
“我拍到那個賣肉的女人了?!?/p>
“這有什么?”
“她說,她和你在一起?!?/p>
這倒是一件新聞。
我湊過去,看攝像機里的影像——那個賣肉的女人神情有點兒凄惶。
我的同事問:“分開了以后再相遇呢?”
她曖昧地說:“那,就做些什么??!”
我注意看了畫面右下角的拍攝時間——
四點二十分!
河 漢
疑此江頭有佳句,為君尋取卻茫茫。
——唐庚
一個感情思維發(fā)達的人,尤其是一個女人,她的某些行為究竟是浪漫的堅實還是宿命的浮躁呢?
關(guān)于這個問題,幾乎從少年時期就糾纏著他,直到現(xiàn)在。
他是一個翻譯家。
那一天,剛剛譯完一段托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他便去街邊散步。他習慣地走上讀書的時候就常走的一條小街,讓自己幾近空白的大腦得到片刻的休息。
這個時間大約要半個小時。
然后,封閉的思維的閘門便因潮水的漲落而轟然洞開。
“有人敲門。房門被急促地接連地敲了八九下,這段又短又急的恐怖的咚咚聲,使科勒特揚先生收住了口?!?/p>
就是這樣的感覺!
相關(guān)的記憶回到二十幾年前,高中升大學的考試即將開始。那時,翻譯家還是一個不足十八歲的大孩子,每天沉浸在迎接大考的緊張的氣氛中。雖然緊張,但他的情緒正常,除了有些疲憊,心理壓力并不大。
他是這所學校少數(shù)幾個高才生之一。
他的理想是北大。
而在所有的人看來,他的理想是絕對的現(xiàn)實,而并非夢幻。
也許,他太過于優(yōu)秀,所以,一個美艷無比的女生愛上了他,并且在他的書桌膛里放了一封長達七頁半的情書。最讓人不可預料的是,他不是這封信的第一個讀者,也不是最后一個讀者,他如同這個事件中的一個道具,一個符號,幾乎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被完完全全地忽略了。
看到這封信的第一個人是他的同桌,一個淘氣的男生,他像一個優(yōu)秀的播音員一樣,以誦讀者的方式,把信的內(nèi)容公諸于世了。少年翻譯家驚呆了,他一把奪過同桌手中的信,狂風一般奔出門外。他當時只有一個感覺:安全。他需要安全。他一邊撕扯著少女的信,一邊向家里奔去。
這是錯誤的開始。
少年翻譯家的大腦出現(xiàn)了蜂窩一樣的空白點。以往了熟于心的數(shù)學公式、外語單詞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支離破碎、模糊不清的絮狀物。
那封信的第二個讀者是少年翻譯家的父親,他沿著兒子奔跑的路線逆向而行,竟能一片不落地把那些被氣流吹亂的紙片撿拾回來,對接裱糊,然后,交給兒子學校的校長——他在表示一個對于兒子寄托著巨大希望的父親的悲傷和憤怒。他覺得少女的行為毀了自己的兒子。
這是錯誤的繼續(xù)。
少年翻譯家進入到一種冥冥的狀態(tài)中,他幾乎被莫名的疾病擊倒,寒戰(zhàn)、發(fā)熱、驚悸,卻能依照慣性做題、填寫答案;他不能讓自己的大腦保持清醒,又不能讓自己的思維停止無序地運行。
大考前的一個雨夜,少女來他家里道歉。少年翻譯家的父親當然不會讓她進門,而他的哥哥則和少女一樣站在雨里,聲嘶力竭地喊叫:“你殺了一個天才,你殺了一個天才!”少女似乎已經(jīng)失聰,她只是直直地注視著黑暗的玻璃窗,倔強地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少女一直用沉默和哥哥的喊叫對峙。
錯誤結(jié)束了!
大考的這一天,少年翻譯家坐在考場之中半個小時沒有動筆答卷,在場的監(jiān)考老師和所有的考生都為他的舉止感到可笑,一個學習上如此低能的學生為什么還要到這里來自取其辱呢?
誰又能料到,就在這一刻,一段正確的人生開始了。
僅僅半個小時,少年翻譯家的大腦如同遭受電擊一樣,那些符號、單詞、公式、句子被上帝的金手指全部點化,海嘯襲來般在他的大腦里進行了奇妙無比的排列和組合,那些排列充滿玄幻的色彩,甚至伴有天籟的歌吟,翼動著水晶的翅膀,閃爍著星子的明眸,讓少年的靈魂世界得到了質(zhì)的飛升……
“有人敲門。房門被急促地接連地敲了八九下,這段又短又急的恐怖的咚咚聲,使科勒特揚先生收住了口?!?/p>
就是這樣的感覺!
對,就是這樣的感覺!
問 歸
西窗一雨無人見,展盡芭蕉數(shù)尺心。
——汪藻
一推門進來,就覺得餐廳內(nèi)的氣氛有些異樣。
沒有人。
不,不是沒有人,有一個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她很瘦,遠遠地看去,好像被墻給吸引住一般。她的臺面上很簡單,一瓶紅酒,已經(jīng)喝了大半;一盤水果沙拉,幾乎沒有動。
她是看著沙拉喝酒的嗎?我心里想。
一定是的。
我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我也經(jīng)常這個樣子,要了一桌子菜,卻一口也不動,好像這些菜是酒的仆人,主人不安分地動來動去,仆人只好守在一旁看著,主人不吩咐什么,仆人當然茫然到無所適從。
“可以坐嗎?”
不知為什么,我一廂情愿地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同道。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又低下頭去。
這就是默許嘍。
我大大方方地坐在她對面。
服務生十分周到地趕過來,手里拿著菜牌,恭恭敬敬地問我:“先生點點兒什么?”
“和女士一樣吧?!蔽艺f。
“好的,請稍候?!狈丈讼隆?/p>
“一個人?”我問。
“一個人?!彼K于開口,聲音很好聽。
她的年紀在四十歲左右,嚴格意義上的同齡人。衣著干凈、樸素、合體,應該是職業(yè)女性。
我的大腦開始活動。
“想什么呢?經(jīng)常一個人出來嗎?”
她突然問出了我想問的話。
“是。”我干脆地回答。
我是一家小出版社的編輯,每天都把自己埋在文字堆里,二十年的時間和一天沒有什么區(qū)別,周而復始。一本書稿,從第一頁看到最后一頁,然后,又是一本書稿,從第一頁看到最后一頁,最后一頁可能是一百、二百或者三百五百,甚至一千兩千,但第一頁永遠是第一頁。第一頁是全套的活結(jié),你把脖子探進去了,這個活結(jié)就越來越緊了,看到最后,你就會窒息。
“人工呼吸,這樣可以緩解?!彼軆?nèi)行。
“自己?”
“當然自己,這種人工呼吸當然得自己做?!彼f:“方法很多的,比如把臉放在水盆里,數(shù)數(shù),我可以數(shù)到62;再比如,沖著天空大喊一聲,當然,人多的時候只能在心里喊,免得別人把你當神經(jīng)病?!?/p>
我被她的見解吸引了。
“真的奏效?”我喝了一杯酒,整整一杯。
她也喝了一杯,一點兒也未猶豫。
“奏效?!彼畔卤印?/p>
“可是,男人和你們女人總有不一樣,比如我,我的人工呼吸就是喝酒,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包括疲勞?!蔽艺f。
“總之,方法很多?!彼丫普鍧M。
“是很多。”我也把酒斟滿,“有時,我會故意放過一個錯別字,讓它留在那里,別人看著很別扭,自己看著卻很開心?!?/p>
“人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彼嗣诖?,問我:“吸煙嗎?”
“吸?!?/p>
“給我一支煙?!?/p>
我掏出一支煙遞給她,她接過來,并沒有點燃,而是放在鼻子下,使勁兒地嗅了嗅。
她說:“你可別把我當成不三不四的女人?!?“哪能,我,只是好奇?!?/p>
“你很誠實?!?/p>
“談不上?!?/p>
“我能說說自己嘛。”
“當然可以?!?/p>
“很多年了,就有這樣的想法。不知道別的女人是不是這樣。總想一個人突然蒸發(fā),變得無影無蹤。實際上還在這個城市里,只是不被家人知道。一個人,關(guān)掉手機,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躺在床上,吸一支煙,放肆地喝一點兒酒,除了這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p>
“所以,就出來了?!?/p>
“不不,想了好多年。”
“為什么才出來?”
“擔心家里人啊。擔心父母,公婆,丈夫,孩子?!?/p>
“現(xiàn)在不擔心嗎?”
“不擔心了。”
“為什么?”
“先是父母去世了,后來是公婆?!?/p>
“丈夫呢?”
“出國了?!?/p>
“那,孩子呢?”
“考到外地的學校,讀大學去了?!?/p>
“是這樣啊?那現(xiàn)在‘蒸發(fā)還有什么意義?”我很理解她。
“總要做一下,有個態(tài)度也好,不然,太虧待自己了?!?/p>
她又喝了一杯酒。
也許是她的話讓我受了感染,我的心情沉重起來。
二十分鐘后,我起身告辭,行色匆匆地趕回家里。妻子來開門,很是吃驚地看著我,“今天真早啊?!彼f。
“你有過‘蒸發(fā)的想法嗎?”我問她。
“蒸發(fā)?什么蒸發(fā)?又沒少喝吧?一定是醉了。”妻子給我拿來拖鞋。
“我是說,關(guān)掉手機,無影無蹤?!?/p>
“哎呦,醉了,醉了,快去洗澡吧,水已經(jīng)放好了。”
“我說,真的,蒸發(fā)一次吧,那樣也許會輕松?!?/p>
“你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喝一杯牛奶吧,可以解酒?!?/p>
妻子到廚房去了,我聽見她點燃煤氣灶的聲音。
作者簡介:于德北,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德惠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長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8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在《作家》《小說選刊》《北京文學》《詩刊》《散文》《兒童文學》《小小說選刊》《星星詩刊》等幾百家報刊上發(fā)表文學作品500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零點開始》,長篇隨筆《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筆記》,散文詩集《渡口集》,短篇小說集《少年菊花刀》《沒有門窗的房間》,小小說《杭州路十號》,長篇童話《綠色和平城堡》,兒童小說《哦,輕輕套子里》等六十余部。其中《杭州路10號》獲中國首屆“海燕杯”全國征文一等獎,2007年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美麗的夢》獲“冰心圖書獎”,2018年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另獲得過長白山文藝獎、君子蘭文藝獎、公木文學獎等獎項。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俄羅斯、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