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聆
炭火一點點燒紅,新淘的小泥壺悶悶地煮著。小泥壺里裝的是有點甜的農(nóng)夫山泉,水溫升得很慢。陽臺窗戶往兩旁推開,暖暖的光線緩緩爬上金絲楠木茶桌。桌上鋪一張米黃色桌旗,桌旗上雅致的小花枝刺繡,茶色圓茶盤上一個青花蝶戀花蓋甌,蓋甌前擺一個蝶戀花個人杯,緊挨著的是三個白瓷杯。離茶桌兩三米遠的洗手臺,燙著短發(fā)的劉遠真正在拆快遞。這回換了一家店下單,買的是小蜜蜂。七巧玫瑰和明和公主看起來也不錯,等之前那一撥花期過,再買兩盆來過春節(jié)。果然是雙劍,植株也小巧,真有些小蜜蜂的感覺。她把兩株蝴蝶蘭從簡易盆里取出,種進瓷盆,填進混著小石子的松木皮,鋪上水苔,再將瓷盆裝進素雅的草編花桶。OK,一盆漂亮的蝴蝶蘭擺上窗臺,窗臺下的茶桌瞬間跟著明媚生動起來。
劉遠真順手刷了一下微信,“賣茶的溪子”沒有更新也沒有回復(fù)她的評論。一早就看到溪子凌晨3點多連發(fā)的兩條朋友圈,一條是:閩南諺語怎么說的?生雞蛋無拉雞屎有。做兄弟的不能這么害人吧!一條是:運氣真是好,睡覺前還能收到這么大個人肉大禮包!30斤都不止!看得出來,失眠的溪子窩著一肚子火。她在評論區(qū)用表情擁抱了溪子。一時興起,又多問了一句,什么大禮包???此刻,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發(fā)的這條評論。
與溪子相識純屬意外。2020年,武漢封城幾個月,即將高考的孩子在家上網(wǎng)課,她打不了球游不了泳甚至都出不了門。反正有的是時間,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來一堆瓶瓶罐罐。這些算得上前夫遺留給她的“財產(chǎn)”,裝的都是茶。之前一直是他在買,她偶爾跟著喝。離婚時,除了對半分的房款,他只載走了那些堆在地下室的普洱茶,留下東一罐西一盒的各式茶。她不想要,他說,人民幣會貶值,茶是硬通貨,貶不了。一放一年多,她幾乎都忘了這事。
喝茶果真是一件很能打發(fā)時間的事。紅茶、綠茶、黑茶、白茶、青茶各種茶挨個泡過去,各種比較。綠茶清新,普洱沉穩(wěn),白茶潤喉,但喝多了都會胃寒;巖茶火力重猛,喝多了容易上火;紅茶暖胃倒是暖胃,但缺少些豐富滋味。前夫是安溪人,收藏最多的還是烏龍茶。黃金桂特別香,本山、水仙和大葉烏龍湯水厚重。她最喜歡的還是鐵觀音,幽雅的蘭花香,飽滿的回甘度,在唇齒之間纏纏繞繞的那種韻味。各種茶滋味差別大,卻基本具備一個顯著功效:激活腦細胞,直接后果就是:失眠。幾天下來,下午兩點以后不敢再喝茶。有一天,連夜趕一個方案,想喝杯茶提神,又沒工夫這沖那泡,就信手從最外側(cè)的一個圓瓷罐里抓了一小把茶葉丟進水杯里浸泡著喝。12點多做完方案,往床上一躺,居然直接跳過煎餅過程。連試幾天,都是這樣。茶簍上有一個二維碼,她掃了碼加了對方微信。微信名有些意思,叫“賣茶的溪子”。她開玩笑地問了一句,你是日本人?
對方先發(fā)了個微笑的表情,然后回一句:是本人。又一個調(diào)皮眨眼的表情。接著又一句接一句地來:溪子本名溪美,父母大人給取的名,自己從小喜歡“溪”字不喜歡“美”字,就改了個字,結(jié)果三年連生二子。一長串哈哈大笑的表情。
這人看來跟微信名一樣有意思。就那么一兩分鐘工夫,對話框里已經(jīng)七八條,都是對方在自說自話。一看就是90后、00后的微信習(xí)慣。女兒也習(xí)慣這么發(fā)。有一回,劉遠真批評女兒說,就一個事情整成一段文字發(fā)一次不就得了?為什么要分成那么多段來發(fā)?碎碎的,很不好看。女兒不以為然,說,這是一個短平快的時代,你發(fā)那么長一條微信誰看得過來?也是,不同時代的人相互看不習(xí)慣。最好的辦法便是長話短說。劉遠真比了個“OK”的手勢,回了一句:明白了,溪子有子,但本人不是子。對方給了她一個又大又翹的大拇指。
那以后,時不時在朋友圈里看到溪子的動態(tài)。從長相上看,溪子一點都不惹人喜歡。她的臉方,五官往中間又是堆又是擠。她也愛美,也文眉,文的是又細又長的柳葉眉,這讓她原本就比例失調(diào)的臉更加不和諧。但是,這不影響她的茶好喝,也不影響她這個人有趣。她在微信里曬了大寶曬二寶,曬了老公曬瞎眼阿公,曬生活的各種甜,也曬生活的各種苦。今天剛曬完大寶半夜發(fā)燒二寶上吐下瀉,明天很快又曬出大寶像個小大人拿湯匙喂二寶吃飯;上午剛曬完大寶在沙發(fā)上上躥下跳各種搗蛋二寶光腳踩一攤尿水玩,下午又曬出兄弟倆拉著瞎眼阿公的手,各自舉著一片樹葉說是要裝太陽;天亮剛曬出她的血壓降到50/80,晚上又曬出她喝了一碗公雞燉紅酒滿血復(fù)活。你以為她很快會崩潰會分裂,她馬上自愈馬上重新組裝,活得比誰都開心。上個月秋茶上市,劉遠真照樣買她幾罐好茶,她同時快遞了新出的三款單品樣茶。劉遠真一下子就喜歡上“溪子韻”。一問價格,只要圓瓷罐茶的1/6,劉遠真忍不住開玩笑說,你可真不會做生意,原本消費2000元一斤的茶葉,現(xiàn)在好了,只消費這300元的就夠了……溪子也樂了,姐一看就是懂茶人。發(fā)了個大拇指又說,這是口糧茶!
想了想,劉遠真還是刪了那條評論。退出微信,她從儲藏間拿出一簍口糧茶放進茶桌下的柜子里。不一會兒,小泥壺“嗤嗤”作響,壺蓋周邊和壺嘴微微蒸騰起白煙,門鈴響了。
你們可真是掐著時間點來??!劉遠真一邊開門一邊打趣,剛要轉(zhuǎn)身,這才發(fā)現(xiàn),只有姚娜娜。姚娜娜伸長脖子往陽臺看,邊換拖鞋邊問,她們還沒到?。课疫€想著我都遲到了呢。美芬也還沒到???不是她自己定的時間嗎?一早就在那里咋咋呼呼,我以為她早到了呀。姚娜娜高中畢業(yè)到上海讀了三年大專,回來后就滿口嗲勁的“呀”“呢”“哈”。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劉遠真應(yīng)道。前天上午,她去揭陽看完貨,就在四個人的玩物不喪志獨身者群里發(fā)了圖,又說,約了人明天拐去四會看看掛件和擺件,后天回廈門。鄭美芬一聽就急了,直接發(fā)了語音說,四會那邊你下次再去吧,咱們都明天回,你不要讓我干等啊。那時,鄭美芬正在澳門大運河購物中心挑選香水,讓大家各自報上喜歡的品牌和款式。姚娜娜說,怎么跑去大運河?要去威尼斯購物中心才對,那邊的東西才便宜。劉遠真也說,買香水和化妝品,一定不要在大商場的專柜買,死貴,要去那種美妝綜合店買,便宜很多。鄭美芬比了個愛心說,錢不重要,保證正品最重要。這次從香港玩到澳門七日游,她是各種大手筆,每個人一顆鉆石——莫桑鉆、一套SK-Ⅱ。她的出手一貫如她的掌心一般寬闊和肥厚。既然如此,大家也不跟她客氣。姚娜娜要了香奈爾5號,梁玉疆要了迪奧小黑瓶,劉遠真要的是巴寶莉,她強調(diào)要法國版的,不要德國版的。為什么?她發(fā)了個捂嘴笑的表情答,因為法國版的貴。鄭美芬回了個遵命的表情。昨天下午一到家,劉遠真就在群里問,寶貝到了,約茶不?姚娜娜馬上就回,約!公司簽個到,馬上來!梁玉疆說有事情晚點到,鄭美芬隔了半個多小時才回道,凌晨到的家,太累了,還在睡,得補覺,明早吧!9點見!
姚娜娜在客廳和陽臺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東西。她沖劉遠真聳肩,攤開兩只手,那些頻繁抖動的手指頭像在對天撥動琴弦。寶貝呢?那些寶貝呢?趕緊趕緊,拿出來我看看呀。說著,把劉遠真摟過來直接往屋里推,問題噼噼啪啪地來,整手拿的吧?多少錢?總共幾個呀?
別急,咱們先喝茶。劉遠真試圖把姚娜娜往陽臺拉,說,等她們到了再一起看吧。
不行不行,你要讓我先長長眼,我可等不及了哈!姚娜娜把劉遠真的身體扳了個90度轉(zhuǎn)彎,推著她進了臥室,又推著她打開保險柜,取出一個軟布袋。她把軟布袋輕輕往床上放,而后盤腿坐上床。姚娜娜側(cè)身坐在床沿。她解開軟布袋,非常小心地取出里面的東西。姚娜娜數(shù)了數(shù),總共8個,都用很厚的紅紙包著,紅紙上寫著序號和口徑,1號60,2號58,3號57,4號56.5,5號56,6號54.5,7號54,8號52。劉遠真剛解開5號紙袋,姚娜娜直接就“哇”了一聲,好美啊!感覺水都快流出來了!雙層紙袋的內(nèi)面是白色的,陽綠色的鐲子發(fā)出溫潤的綠光。鐲子被幾針細線縫在紙上,姚娜娜沒敢伸手拿。劉遠真拉開窗簾,然后熟練地用三個手指往圈口一伸,大拇指一握,牢牢抓起鐲子。又把紙向后一折,高高舉起手鐲轉(zhuǎn)向窗戶。姚娜娜雙手撐在床上抬頭一看,幾乎尖叫起來,天啊,太美了太美啦!這么透!像那什么呀?像那什么呀?劉遠真接過話說,像陽光照在湖水里!而且不是一般的湖水,一定要照在九寨溝的湖水里才有這種色彩。姚娜娜很是興奮地說,對對對,確實像確實像。劉遠真對著陽光緩緩轉(zhuǎn)動鐲子,說,你看,陽光全部透過來,沒有任何一點瑕疵。冰種,還是陽綠,這個真是非常難得的高貨。
這一整手多少錢呀?姚娜娜指著一床的手鐲問。
本來是168萬,但我舅舅帶我直接去拿的,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劉遠真放下手,重新坐回床上。
那你想算她多少錢呀?這么好的貨頭。
我舅舅說,這個種,這個色,又這么大的口徑這么厚裝的料,130萬都算是舅舅跟外甥的親情價。56-58圈口最好賣,很多人都是這個尺寸。劉遠真重新舉起鐲子,尋找合適的光線說,他還說,人家專門做翡翠生意的,這么好的一手貨,通常走一個貨頭直接就可以回本。
130萬?人家賣168萬,你賣130萬,太便宜了吧?姚娜娜大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氣勢,她的大手一揮說,不行不行,這么好的東西,應(yīng)該算她150萬。最少最少,也要算她140萬啦。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這好東西也要體現(xiàn)出價值來嘛,是不是?再說了,又不是她買,是她小姑子買。同樣花140萬她上哪兒去買這么好的東西呀?指不定花200萬都拿不到呢。別說上百萬,你說她敢花50萬隨便外面找個人買翡翠?
也是,好像還挺有道理的。劉遠真對著鐲子點頭說,嗯,好,你說140萬就140萬。
扣除這140萬,剩下這7個28萬,平均一個也還要4萬呢。姚娜娜摸著一床的紙袋算著賬,一會兒又說,不行不行,你還是要算她150萬。扣掉150萬,那剩下的這些18萬,平均下來一個兩萬多,這還差不多。人家不差那10萬20萬,我跟梁玉疆可都差這一萬兩萬呢。
好好,聽你的。劉遠真把5號鐲子包起來,又先后解開2號和6號紙袋。按她舅舅的說法,2號質(zhì)量排第二,圈口大,種也不錯,色稍暗一些,市面上隨時都是過10萬的價。6號跟2號的質(zhì)量差別不大,就是圈口小,賣個七八萬應(yīng)該也不成問題。姚娜娜看著看著,嘴里也算起賬來。那意思把這兩個都走掉,剩下的就相當(dāng)于不用錢了呀?她又拿起5號說,這么好的鐲子一定算她150萬?。∪思也皇钦f了要買200萬以內(nèi)的?她們肯定還覺得便宜呢。我估計啊,她們往下要看500萬以上的翡翠了。也是,放幾千萬的錢在家得一大堆,放幾千萬的鐲子在家可不就那么幾個嘛。劉遠真沒有接話,她把剩下的5個紙袋也全部解開,一一往床上放,說,這幾個你隨便挑一個。怕姚娜娜沒聽明白,又接了一句,送你的。
是嗎?姚娜娜化了淡妝的鵝蛋臉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笑,眼睛也大放光彩,說,那多不好意思呀,這么貴。她的嘴巴說得很客氣,但她的手不會真客氣,也無須客氣。這已經(jīng)是兩個人的一種默契。劉遠真在她的眼光里讀到了滿意,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臐M意。這種眼光跟第一次完全不同。她們是高中同學(xué),孩子們同在梁玉疆畫室上課那幾年,兩個人越走越近。孩子們上大學(xué)后,兩個人更是“離時不離日”。因為舅舅的緣故,劉遠真十年前開始接觸翡翠,起先都是買來自己戴自己玩,福瓜、如意、竹節(jié)買了一堆。后來,主要是用于各種人情往來,親戚結(jié)婚隨個禮,朋友升遷祝賀一下,姐妹的孩子升學(xué)、滿月,小小一塊如意、玉葉、年年有余小掛墜,都比千八百元的紅包更有面子。有一年姚娜娜過生日,劉遠真送她一條很薄的綠色福瓜,她喜歡得不行。幾年前,劉遠真跟人合作承接城市水電、環(huán)保等工程項目,需要打點各種關(guān)系。錢不好往外送,“有價”的金子也不好往外拿,“無價”的翡翠倒是很方便的伴手禮。那一年,劉遠真第一次拿回來整手13個總共11.5萬元的翡翠鐲子,也提到舅舅關(guān)于賣貨頭賺貨尾的理論。姚娜娜說,我們老板娘也喜歡翡翠,我爭取幫你把貨頭賣出去。當(dāng)天下午,劉遠真帶了兩三個鐲子去了一趟保險公司。老板娘一眼就看中了貨頭,問她什么價。她說,這種種水放在揭陽,隨時都是八九萬。還說,上午本來有個朋友已經(jīng)7萬要拿走,娜娜說您特別懂又特別喜歡,讓我一定先留給您看看。老板娘聽明白了,正要轉(zhuǎn)賬,姚娜娜攔住說,不行不行,我跟我們老板娘的關(guān)系就如同你跟我的關(guān)系,你要再優(yōu)惠一下呀,要給閨蜜價哈。這一攔,劉遠真直接砍掉5000元。幾天后,劉遠真把本錢都拿回來,指著剩下的10個鐲子對姚娜娜手一揮,說,喜歡哪一個直接戴走。姚娜娜的大眼睛里直接就炸開金花,蹦出的都是驚喜,說,讓我隨便挑?真的嗎?真的真的嗎?這以后,劉遠真隔個一年半載都會拿一手鐲子,姚娜娜抽屜里已經(jīng)收著不下五個鐲子。翡翠這東西像毒品,容易讓人上癮。明明沒那么多只手,明明戴不過來,但看到更好的,還是不由得喜歡。
姚娜娜一個個地看,一個個地試。1號圈口太大戴不住,7號和8號圈口都太小,3號質(zhì)量更好,但圈口大了一點點,4號圈口剛好,但最內(nèi)里有一小條黑線,那一線雜質(zhì)看起來很像裂紋。她很糾結(jié),拿起這個放下那個,又放下這個拿起那個。劉遠真看出了端倪,哈哈一笑,我看你都看花了眼了。你呀,現(xiàn)在是太有得挑才覺得這個這里不好,那個那里不好,一般金玉店里,哪有可能這么多個任你挑?頂多就是一個兩個讓你看。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你先收起來,收起來呀。姚娜娜聽出了意思,主動把紅紙袋一個個地包起來。包著包著,她想起了一個問題。你這次同樣讓她先拿走再給錢嗎?我覺得不行,這次你要讓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么貴的東西,小心一點總沒什么不好的呀。
劉遠真覺得很有道理。她看了一下手機,說,已經(jīng)快九點半了,怎么還不來?
你看看,現(xiàn)在還惦記上她了。當(dāng)初你怎么說來著?哈哈哈……姚娜娜笑得有些魔性,說,不讓人往家?guī)В@話誰說的?。?0歲以后輕易不交朋友,這話誰說的?誰說的呀????
天啊,水恐怕都要煮爛了!劉遠真從床上跳下來,往客廳跑。姚娜娜什么都好,就這點不好——總喜歡揪著一些事。她當(dāng)然知道對方是在討功勞,她也不否認這些功勞??扇司褪沁@樣,功勞讓人記在心里橫豎便是功勞,讓人明說在嘴上討便像過了一把缺斤短兩的秤,輕了。
跟鄭美芬認識之前,劉遠真確實有很長時間不交朋友了。人到中年,交朋友特別費時間,還費精力。費得越多,有可能受到的傷害也越大。她在朋友的事情上受過一次大內(nèi)傷。多年前,她經(jīng)常接濟一個經(jīng)濟相對困難的好姐妹。對方說要做個小生意,她借出去2萬元,對方說要買個車跑運輸,她又借出去5萬。五年十年下來,對方別說還錢,就連還錢的一點意思都沒有。剛離婚那段時間,對方又開口要借錢買房,她沒答應(yīng),說自己離婚了,正打算買房子。換成別人,趕緊把錢多少還過來。結(jié)果不是,對方自此消失,還到處說她不仁義。她真是涼了心:你以為知根知底,人家把你連根拔起。也是,交情交情,你得先把自己交出去才有情。既然有這樣的風(fēng)險,那索性就不交朋友,不輕易跟人有交情。大家公事公辦,辦完就一拍兩散。沒有情感的投入,什么樣的成本都高不到哪里去。
沒錯,也就8個月前吧。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4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劉遠真約茶,梁玉疆要去花鳥市場買花買草買春風(fēng),姚娜娜說,那我?guī)€舊同事過去吧。她以為姚娜娜在開玩笑,回了個捂臉笑的表情。她們都知道她不喜歡陌生人來家里。之前她們有另外一個閨蜜群,群里除了她們仨,還有一個是她的學(xué)姐。剛離婚那兒,學(xué)姐一番好意每天在群里約這個約那個來陪她,說的凈是安慰的話,聽得她極度不適。她在群里重點表明兩層意思:離婚是我的主動選擇,離婚的幸福在于凡事不用跟人商量也不會被人捆綁;時間是最大的成本,我沒有時間浪費在沒意義的人和事上。梁玉疆表示完全同意,姚娜娜不僅表示完全理解,還友情注解:她的時間只跟掙錢和花錢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哦??上W(xué)姐聽不懂人話,即使另外兩個不陪也繼續(xù)來繼續(xù)各種勸導(dǎo),說什么“沒有男人的家哪里還是家”,說什么“女人再強大也是女人,需要有依靠”。敷衍成了一種很大的負累。有一回,學(xué)姐帶一個男同事來。一泡茶剛沖了三遍,學(xué)姐說家里有事要先走,讓男同事多坐一會兒。學(xué)姐剛走,男人就跟她表白,一聽她說并沒有再婚的考慮,男人就酸了,你不會是看不上我吧?那話外大概是:“我這條件能看上你已經(jīng)是你莫大的榮幸了,你還挑剔?”她也不客氣了,說,我是看不上男人,所有的。這話一出,男人跑得比電梯還快。學(xué)姐很執(zhí)著,還是經(jīng)常在群里說要來。她索性就說不在家,今天不在,明天不在,后天依然不在,然后跟另外兩個私聊吐槽。第四次在客廳說自己不在家的那個晚上,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另外組了個玩物不喪志獨身者群。自此,閨蜜群里再無學(xué)姐。
門打開的時候,姚娜娜身后跟著個矮胖的女人。劉遠真的心咯噔了一下,就像視頻播放過程中卡頓轉(zhuǎn)圈。人已經(jīng)一只腳進了門,趕人走顯然不可能了。劉遠真點頭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對方很是親切地喚道,真姐好!真姐好有氣質(zhì)!如此自然,好像她們真是多年老姐妹。姚娜娜把女人往前一推,跟她介紹說,這是我以前中介公司的同事,小鄭,鄭美芬,也住你們小區(qū),說了幾次想來你這兒喝茶。她把客人讓進屋,轉(zhuǎn)身拿了拖鞋遞過去。女人很圓,上下左右都圓,一身“歌中歌”短款連衣裙幾乎讓她穿出中長裙的效果。女人三十七八歲,妝容精致,一臉膠原蛋白在晃動。非常明顯的敗筆也在臉上:又黑又粗的一字眉橫開,像是在撲著厚白粉的大餅?zāi)樕蠑[下兩塊黑案臺,圓潤便多出了兇神惡煞的氣息。唯一可圈可點的純天然,恐怕就只剩下脖子上和手上藏不住的白和嫩了。那么白那么嫩的手腕上戴一個那么鮮艷的綠花鐲子,那鐲子那雙手那一字眉她之前應(yīng)該在哪里見過?對了,那次去智能蜂巢取快遞,物業(yè)辦公室圍了一群人,一字眉和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安成了主角。她身體前傾,左手插在褲兜里,綠花鐲子亮在褲兜口,右手在空中忽上忽下,配合著她嘴巴的頻率戳戳點點。她投訴樓下的住戶中午1點彈琴吵得她睡不了午覺,投訴樓上的住戶晚上12點還在挪椅子拖地板,害得她老公心律失常,投訴每個月交那么多物業(yè)費,物業(yè)在管什么?她的嘴巴可真是一只大鳥籠,裝著各種各樣的鳥,發(fā)出各種尖銳嘈雜的聲響。嘴巴里像是趴著一只烏龜?shù)谋0埠貌蝗菀着莱鲆痪浣忉專B籠里的千萬只鳥就沖上去啄它咬它,將它碎尸萬段。
鞋子進腳的時候,姚娜娜又補了一小句,小鄭很懂茶的。鄭美芬哈哈大笑道,我哪里懂茶呀,我就是跟娜娜來蹭茶呢。娜娜說了,真姐家最不缺的就是翡翠和茶。姚娜娜招呼她往里走,到客廳。她一眼就看到陽臺茶桌上的炭爐,說,泡茶還弄炭燒水?多麻煩!
這個你就不懂了哈!姚娜娜瞟了一眼劉遠真說,遠真怎么說來著?對,對,燒水壺?zé)鰜淼乃疅崞]熱骨,沒有情感。就像男人天天把“我愛你”掛嘴上一樣,也是沒有情感的呀。
水還有情感?鄭美芬搖頭做出發(fā)抖樣,說,這也太能吹了吧。說著,她的目光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落在劉遠真的屁股上,又來了一句,真姐這么翹的屁股該不是穿臀托吧?
一個典型的把自己的無知當(dāng)天真的女人。劉遠真心頭好一陣不舒服,她咧一下嘴角沒有應(yīng)答。遠真這蜜桃臀可是絕對真皮的呀,如假包換!姚娜娜拍了拍她的屁股跟著往陽臺走,鄭美芬卻嚴重偏離指定路線,如入無人之地般這走走那瞧瞧,還不時進行點評。先是說客廳墻中央這個《秋居圖》秋天的景象蕭條沒有生氣,接著又說餐廳“天心月圓 華枝春滿”這幾個字寫得太潦草了,讓人看不大懂??吹阶呃缺M頭處的小柜子上擺一小幅《石來運轉(zhuǎn)》圖,她又咋呼起來,這個“石”字是不是寫錯了?看到主臥床頭墻上掛著的花鳥工筆,又生出一臉嫌棄來,說什么放一只鳥在頭頂不吉利,仿佛睡在那床上的不是別人是她自己。一圈下來,除了夸一句蝴蝶蘭,基本沒有什么好話。好不容易在茶桌前坐下,鄭美芬馬上掏出手機要求加微信。劉遠真又不舒服了一下,但還是點開二維碼伸過去。鄭美芬說,你加我你加我。一看,鄭美芬點開的也是二維碼。她老大不情愿地退出,點開掃一掃,又繼續(xù)燙她的茶。鄭美芬等了幾秒沒看她發(fā)送好友申請,又把二維碼伸過來說,沒加上呢,再掃一掃,你要點那個“申請加為好友”啊。到了這份上,再沒有辦法了。這年頭,交友方式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朋友”的概念被模糊了。因為一個軟件,前一秒還是陌生人,后一秒便成為朋友了,還是主動的,有一種被綁架的感覺。鄭美芬滿意地通過她的申請,從大LV包里拿出一泡茶說,金駿眉!一泡6000元呢!劉遠真接過茶看了一眼,隨手放下,從小柜子里拿出小茶簍,取出一袋茶。她把袋口一剪,外袋一脫,展開內(nèi)袋把茶葉往蓋甌里倒。溪子韻?鄭美芬念著外袋上的字眼,有些好奇地拿起來翻看。突然,她把外袋一丟,聳肩做出顫抖狀,說,不行不行,我不能喝這個鐵觀音,喝了睡不著。上午喝中午睡不著,下午喝晚上睡不著,比什么提神藥都管用。你不知道啊,網(wǎng)絡(luò)上說……
那你是沒喝對鐵觀音茶。劉遠真提起小泥壺往蓋甌里沖水。水流迅疾,像它的主人柔軟而有力度,卻沒能攔住鄭美芬焦急的嘴。她不管不顧繼續(xù)說,喝過,我都喝過,什么清香啊,濃香啊,一泡上千元的我都喝過,真不行,怎么喝怎么失眠。你不知道啊……
水流急急收住,小泥壺停在空中。劉遠真瞟了鄭美芬一眼,姚娜娜看到了,相互使了下眼色。鄭美芬沒品出這二人目光交接中的意味,倒像是得到了鼓勵,說得更起勁了,你不知道啊,有一回我就喝了一杯,就那么……“你不知道”像是一塊狗皮膏藥黏著她說的每句話,那兩塊扎眼的黑案臺被它頻繁地抬上去又放下來,黑案臺下的大眼睛也頻繁地放出亮光。劉遠真把小泥壺往炭爐上重重一放,臉一板,不客氣地說,是啊,我們是不知道。鄭美芬這才住了嘴。對方這一停,她卻不急著往下說了。安靜地倒出第一遍的茶水,又往蓋甌里沖了水,蓋住。這才說,這個是重發(fā)酵的茶,清香型的,不影響睡眠。我以前喝茶也會失眠,但喝這個不會。真不會。我試過很多次,茶杯一放,往床上一躺就能睡。姚娜娜表示認同,對,我也是這樣的呀,秒睡。鄭美芬把二郎腿一蹺,身子往后一靠,腳一抖一抖,說,真有那么神奇嗎?我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喝清香型的還能助睡眠的。那表情就跟聽說烏龜會飛一樣,只差在臉上寫下“呵呵呵”了。
果然,劉遠真剛把茶水加上,鄭美芬身子往前一靠,左手指搭在桌面上,右手指著茶杯,像在指認一個犯罪現(xiàn)場。你們看你們看,你們肯定被騙了!茶湯這么濃,這怎么會是清香的?這不就濃香的嗎?我喝過,一樣會失眠。你不知道啊,失眠太難受了……
劉遠真盯著桌上的那只手看了一眼。手背那么白,手掌那么厚,手腕上的鐲子那么透,花那么綠。抬眼的時候不咸不淡地說,這是重發(fā)酵的清香,沒有焙過二次火,睡不著你找我。
鄭美芬并不買賬,繼續(xù)說,你不知道啊,這肯定是傳統(tǒng)炭焙茶,就是濃香的。她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說,這茶應(yīng)該只要兩三百元一斤吧?粗粗澀澀的,口感很一般嘛。
這是口糧茶,不是品鑒茶。劉遠真按壓著蓋甌里的茶葉說。她一直跟兩個閨蜜分享這款溪子韻,每次都是兩簍三簍地送,她們從來不問價格。這樣很好,感情不需要價格來衡量。她不想再多說。跟眼前這個胖女人一般見識的話,每一分鐘每一句話都是在浪費??舌嵜婪也贿@么認為,她有千言萬語正在嘴邊排隊,說,你不知道啊,茶一定要喝好的……
好了呀,別在我們茶博士面前講茶啦!姚娜娜拍拍鄭美芬,做了個打住的動作,你是只選貴的不選對的,我們茶博士正好相反,只選對的不選貴的。改天讓她給你好好上一課哈。
劉遠真可沒有這份閑心思。所有人都是在自己的認知范圍內(nèi)看待問題,多說是負累。她拿起手機,開始刷微信。溪子剛剛發(fā)了一張圖,圖片中一個正炒著菜的鍋,灶臺旁大寶抱著她的大腿抬頭巴巴看,眼里滿是淚水,小寶躺在她身前的地上玩鬧。配的一行文字是:這兩個撓人心的別人家老公,讓你煩,也讓你疼。劉遠真的心頭跟著顫了一下。
劉遠真把點開的圖片放大。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小寶身上。那一兩歲的小寶不是在玩鬧打滾,而是蜷縮著在睡覺。他的眼睛閉得緊緊的,小手松松地握著,額角上有個銅錢大的紅色胎記。姚娜娜探過身來問,什么好看的,看得那么認真?她把手機伸過去,三言兩語講了溪子的事,說,二十幾歲的小年輕,公婆早亡,夫妻倆賣茶養(yǎng)家還要照顧兩個小孩和一個瞎眼阿公,真是太難了!姚娜娜也說可憐。鄭美芬瞄了一眼,很是不以為然。你們千萬別上當(dāng),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一看就是在賣慘,博同情,好讓你買她的茶葉。你不知道啊……兩塊黑案臺上下躥著跳著,非常繁忙。
劉遠真只覺得鳥籠里的鳥又黑壓壓成群地飛出來。一個多小時里,她起了五次身。先是去晾了一下洗衣機里的衣服,接著又去房間里打了一個比較長的電話,然后下樓取了一個根本就不著急的快遞,后來又去洗了櫻桃,隨即上了趟衛(wèi)生間。重新回到茶桌前,也就安靜地泡茶,安靜地刷手機,安靜地聽對面兩個人聊她們的前同事,聊她們前男同事前女同事的家長里短。像是一只瓶子被打碎,一地碎碴子。又像眼見屋子里有一只蒼蠅在飛,幾次瞄準、出手卻總是讓它逃脫??偹惆涯谴痱E眉也泡過五沖,總算有人打了鄭美芬的電話,總算看她好不容易起身,看她把LV包往脖子上一套,手一伸,像斜背一個菜籃往外走。門剛合上,劉遠真就很不客氣地說,以后少把這種人往我這兒帶。
你不會是外貌協(xié)會的吧?人家還是有很多優(yōu)點的呀,天然本真,出手大方,樂于助人,很重情義……先不管這些啦,姚娜娜岔開話題,一手搭在劉遠真肩上,笑問,說吧,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她手上那個鐲子啊。我看你少說也看了兩三次。到底怎么樣?
這種種水,這種綠花,要是真的,少說上百萬。誰會把一個上百萬的東西隨便這么戴著?!不是重要場合,基本都會讓它待在保險柜里。劉遠真突然悟出了什么,轉(zhuǎn)而問道,原來你帶她來就純粹是為了讓我看這個?你也太無聊了吧?!
是是,我是無聊。我就說嘛,她怎么可能戴得起這么好的手鐲嘛!姚娜娜瞬間輕松得意起來,不過幾秒又發(fā)現(xiàn)了新問題。不對不對,她說買了10萬,怎么可能花10萬買個假的呀?
她肯定不知道是假的。還有一種可能性,她說的是假話。
那不會,這個人不會說假話。你剛才也看到了,說話直,以前在單位也這樣,常常得罪人。也是奇怪啊,以前在我們公司打雜,她最經(jīng)常說我不懂。讓她去整個excel表格,我不懂。讓她去住建局拿個材料,我不懂。你看看她現(xiàn)在,動不動就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說她怎么突然間就什么都知道了呀?幾年不見,也不知道發(fā)的什么財。以前的同事介紹她買房子,她一下子買了兩大套呢。你見過買房子用大麻袋裝現(xiàn)金的嗎?人家就那么干了呀。
她不會是做那個的吧?
哪個?你說的是盤哥呀?那不可能。他那個技術(shù)員老公老實得半死,她的膽子也小。以前有一次兩人騎摩托車沒戴頭盔被抓,男的嚇得差點尿褲子,女的給我打電話聲音都是抖的。不過,前一段倒是咨詢過我們家姓王的一些有關(guān)網(wǎng)絡(luò)的事。具體什么問題,我也懶得問。
是懶得問,還是不想知道?劉遠真表示了疑問,說,反正以后你少把她往我這兒帶。
你還怕錢多?。磕闶稚喜皇怯袔讉€貨頭還沒走?走給她呀。你有雞蛋吃就好了,管他哪只雞下的怎么下的?。慷几阏f了不用怕,給她一萬個膽她也不敢做什么盤。做碟子都不敢。
不管她做什么,反正你少把她往這兒帶。我不喜歡。有錢我也不喜歡。
好,好,我遵命就是了呀。
姚娜娜果真沒有再帶鄭美芬來過。因為從那以后,鄭美芬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第二天一早,她就登門了。說是家里正好有一盒鐵觀音茶,帶過來請劉遠真鑒定一下。劉遠真當(dāng)然沒那么傻,會相信這樣的鬼話。女人跟男人不一樣,男人間的交往可以像直線那么簡單,女人不可以。沒有姚娜娜在的現(xiàn)場,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說話客氣了,神情也安穩(wěn)下來。像是昨天有人給她搭了一個很高的戲臺,她穿上戲服唱的是一出。今天,這高戲臺被拆了,沒穿戲服的她唱的是另外一出。沒有加速度的作用,不再高調(diào)唱戲的這個人其實也沒那么讓人討厭。她沒有把那個冰種的綠鐲子戴在手上,而是裝在一個小盒子里。同時帶來的還有另外幾件翡翠,三個鐲子,兩個掛件,一個蛋面戒指。劉遠真借助專用手電筒初步判斷,一個紫羅蘭手鐲其實是玉髓,一個高冰如意掛墜是B貨,一個陽綠鑲金掛墜買的主要是金子不是翡翠,一個冬瓜綠冰種手鐲更直接就是酸處理加填充的C貨。她當(dāng)然不信,說這個是找哪個親戚的朋友拿的,那個是找哪個朋友的朋友買的。劉遠真話不多說,索性帶她去了一趟古玩城鑒定中心,這一來,好了,不但一一驗證,還多鑒定出了蛋面的酸處理。這下,她不得不服了,直接把劉遠真抱了起來大叫,真姐,你可真是火眼金睛??!
那之后,鄭美芬有事沒事經(jīng)常往劉遠真家里跑。當(dāng)然,每次都不會空手。有時是路過花店順手帶來的一束桔梗,有時是自己昨晚剛熬制出來的阿膠膏,有時是親戚剛送來的一盒燕窩。你可以主動遠離一個人的不懷好意,但你永遠無法拒絕一個人滿心歡喜地奔向你,就像天再黑也無法阻止太陽照常升起。問她為什么那么主動,她一樂,你不知道啊,真姐從側(cè)面看過去特別特別像董卿,每次見到她就跟見到董卿一樣。真姐對翡翠對茶都那么有研究,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很多時候人跟物共通,遠看是一回事,近看是另外一回事。她還是習(xí)慣左一句“你不知道”,右一句“你不知道”。兩塊黑案臺還是照舊跟著這幾個字往上抬再往下跳,可怎么看都有幾分可愛的歡喜。你不知道啊,你微信里發(fā)的那些圖,寫的那些像詩一樣的文字,我都看得很認真呢。你不知道啊,我以前就喜歡班上一個會寫詩的。你不知道啊,我們小時候最羨慕在政府工作的人了。你不辭職的話,現(xiàn)在也還是政府干部啊。你不知道啊,你說的那個選茶四段論太有道理了,確實是這樣子,香不香鼻子知道,好不好喝嘴巴知道,喝下去舒服不舒服胃腸知道,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睡眠知道。嘴巴和鼻子可能撒謊,胃腸和睡眠絕對不會撒謊。你不知道啊,我穿的都是正品名牌,可總有人以為我穿的是高仿的。真姐你正好相反,隨便穿個T恤搭個牛仔褲,看過去都感覺是什么大牌。聽到這兒,劉遠真只能抬起右手,晃一晃腕上的滿綠鐲子說,其實人家只看到這個,一個好鐲子在手,其他都跟著它走。衣服會過時,好鐲子只會增值。她雙手一拍,給劉遠真豎起大拇指說,精辟!
眼前,姚娜娜隔著桌子也伸過來大拇指。還是你牛!你說當(dāng)初你不理她,她怎么還就稀罕你?你越不理她,她還越是熱乎勁?這話里話外很有些酸酸的味道。也是,鄭美芬跟劉遠真才認識幾個月,卻似乎已經(jīng)遠遠超過姚娜娜跟她們?nèi)魏我环絼虞m認識十幾二十年的交情了。鄭美芬頻頻主動約飯,酒店、私房菜、會所,中餐、西餐,海鮮、土菜,只要劉遠真答應(yīng)參加,她都各種張羅各種安排??墒怯惺裁崔k法呢?我就是忍不住喜歡她要對她好!兩塊黑案臺一抬,鄭美芬一臉笑,真姐手上有我愛的寶貝,你們手上又沒有!要不怎么說翡翠有毒呢!她前前后后找劉遠真買了七八樣?xùn)|西,有些是給自己買的,有些是替小姑子買的,加起來已經(jīng)接近30萬元。這些過手的翡翠,劉遠真從不瞞姚娜娜。上個月,劉遠真特意送了塊翡翠掛墜給姚娜娜,一只魚的造型,寓意年年有余,兩萬多元的價值。
你就當(dāng)我們蜜月期的新鮮勁還沒過唄。劉遠真自我解嘲道。有些話她并不想多說,也不能說多。再好的關(guān)系也擋不住女人愛嫉妒的天性。姚娜娜的嘴里有一條看不見的全自動生產(chǎn)線,具備超強的生產(chǎn)力。哪怕投進去的明明只是簡單的白米,一圈過后出來的卻是又香又辣又膨的米花酥。如此一來,敘述的主體便遠離原始故事的本意了。劉遠真領(lǐng)教過這條生產(chǎn)線的威力。姚娜娜說話也直,但這種有知的直和鄭美芬無知的直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剛搬來筼筜湖景不久,有一次兩個人聊起梁玉疆的前夫。用姚娜娜的話說,這年紀,大城市一所完中的副校長,那相當(dāng)厲害了呀。梁玉疆離婚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孩子剛出生幾個月,丈夫幾次在屋子里抽煙。她說,別抽了,孩子那么小,不好。他不干了。在家里連抽個煙的自由都沒有,那要家干什么?她更來氣了。連為女兒戒掉煙癮都做不到,我要這樣的男人干什么?她屢說他屢犯,他越犯她越說。既然改不了,那就離。這一離,孩子都已經(jīng)上高中了。姚娜娜說的時候,劉遠真惋惜了一句,哎呀,你說當(dāng)年為一個抽煙的問題就離婚,這好像也不太值啊。這句話到了梁玉疆耳朵里不知成了什么樣的版本,梁玉疆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一句:離婚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權(quán)利。一開始,她還覺得奇怪,幾天下來,見梁玉疆對她都愛理不理,她才感覺出了問題。主動一問,再解釋,她講述的重心在于年輕時容易放大缺點這個原因,而姚娜娜講述的重心在于錯過校長這個結(jié)果。理解是另一條生產(chǎn)線,總能生產(chǎn)出差異和距離。
茶剛泡上,姚娜娜看了幾次手機。她坐不住了,在群里@了另外兩個人。梁玉疆很快就回復(fù)說,等紅燈,拐個彎就到了。鄭美芬沒有回。姚娜娜給她撥了微信語音電話,沒接。再打手機,還是沒接。姚娜娜莫名有些緊張起來,不會出什么事兒吧?
她能出什么事兒?一早不還在群里問好?
不是她。我是說她小姑子。
你不是問過你老公?不是說那都是正經(jīng)生意?那就對了,你還擔(dān)心什么?劉遠真的嘴上這么說,其實只是在心里給自己打氣。擔(dān)心像是一團烏云在頭頂集聚。姚娜娜老公的話其實也未必那么可信。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她的老公已經(jīng)是前夫。她的離婚像跟著劇本在走。一開始,懷揣律師證的老公在區(qū)司法局工作,煮飯、帶孩子,一個人都包了。她嫌他沒出息,七年前找了各種關(guān)系把他提拔到街道辦事處當(dāng)了個副主任。這一去,山也不高皇帝也不遠,卻像魚入海鳥翔天空,沒半年,被轄區(qū)里的企業(yè)家?guī)ベ€場玩上了賭博,背著她到處借錢。畢竟跟律師朝夕相處久了,在債主上門之前,她早早跟他把離婚手續(xù)辦了,這才保住了票子、房子、車子。雖然還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看起來還是夫妻,但“前任”畢竟靠“前”不“任”了,幫不幫你是人情已經(jīng)不是義務(wù)。人家怎么幫你?人家說了是灰色關(guān)聯(lián)產(chǎn)業(yè),怎么理解讓你自由想象。鄭美芬多次講過小姑子一家子的事,什么懷孕八九個月的小姑子把吃了兩口的燕窩偷偷倒掉,跑去燒烤攤一個人喝掉五瓶啤酒干掉15串肉串,什么12歲的侄子破解家里電腦密碼半夜偷玩游戲,什么小姑子的老公花了50萬請人給家里看風(fēng)水……講的都是奇葩事,都是有錢人的那些小煩惱。梁玉疆好奇了,咦,他們都做什么工作,那么有錢?鄭美芬有時說的是開超市,有時說的是賣手機,再往下問,國外的錢那么好掙?她馬上把孩子拿出來說事,哎喲,差點忘了,嘉嘉讓我買肯德基呢!小凱讓我送球鞋去學(xué)校呢!其實,很多問題像是航行線上若隱若現(xiàn)的礁石,大家輕輕一拐就繞了過去。但它一直存在,就在那里。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很多時候,劉遠真覺得自己比梁玉疆和姚娜娜都幸運。都在婚姻里待過,也都是主動走出墳?zāi)沟娜恕K幕橐鲎哌^了16年。倒計時的那兩年,她逐漸意識到躺在身邊的是個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炸開。她也理解他。為了生個兒子,一起從體制內(nèi)辭職后,同樣在他姐夫的公司里上班,她是一個子公司的劉總,他掛總公司的一個閑職,心理肯定不平衡。從小被寵壞了,沒多少能力,又不甘心就當(dāng)她背后的男人,特想證明自己,所以就愛折騰。好好的閑職也辭了,先是炒股,把幾年的積蓄全都炒進去。后來,跟著人家收藏普洱茶,這邊剛買進,那邊就死命往下掉價。再后來,背著她把別墅拿去抵押貸了400萬放在同學(xué)那兒,說是要錢生錢利滾利。她一聽他當(dāng)成戰(zhàn)果的炫耀,當(dāng)天晚上跑去同學(xué)家把錢要回來,他不干,連續(xù)幾個晚上不回家。盡管事實證明她是對的,沒一兩個月,他同學(xué)卷錢跑路,可他還是不低頭。他不低頭,她只能帶著幾百萬掉頭。兒子是她離婚最大的成本。
劉遠真離婚后,三個閨蜜結(jié)成了更加穩(wěn)固的單身戰(zhàn)線聯(lián)盟,相約在健康優(yōu)雅變老的道路上共同致富。不高興的時候一起吐吐男人的槽,高興的時候一起喝茶聊天看花賞月。高高大大的梁玉疆兼具文藝與漢子于一身,畫畫、插花、做手工、烘焙等細活不在話下,搬花運土扛石頭搬魚缸等各種粗活也是手到擒來;時間上最自由的劉遠真喜歡運動,三四天一次游泳,一周一次打球,每晚300下跳繩,都在漂亮的馬甲線和渾圓的手臂上顯現(xiàn);珠一般圓玉一般潤的姚娜娜自詡屬烏龜?shù)?,不像梁玉疆那么愛動手,也不像劉遠真那么愛動腳,但她愛動腦,分析起保險、股票來,像水龍頭失靈的自來水一般關(guān)都關(guān)不住。她隔一段日子就會給劉遠真這邊一張截圖那邊一張截圖,都按那些截圖在發(fā)展,她理應(yīng)早是億萬富翁。但事實似乎并非如此。她最近關(guān)注幾只高科技股和軟件股,預(yù)判往下兩周內(nèi)肯定會走一大波,讓劉遠真周一建個基本倉位,抓準時機做幾輪T。劉遠真基本玩的是長線,不喜歡這種頻繁進出的操作,但她不會這么說。她又是“嗯”又是“好”地應(yīng)承著,提前去開了門虛掩著,又上了趟衛(wèi)生間。洗手出來,梁玉疆已經(jīng)進了屋。她把幾份材料往客廳桌上一扔,整個人往沙發(fā)上一歪,說,累死我了,總算搶到了兩個名額。怎么美芬還沒到?不是約的9點?
姚娜娜拿起材料一看,誰要去新加坡訪學(xué)?這年頭還有人敢出國?
新加坡應(yīng)該還好。歐美不行,大家都不敢去,就因為這個,今年新加坡才搶手啊。梁玉疆坐正身子,說,你忘啦?我女兒不是想去新加坡留學(xué)?美芬聽說我要讓孩子暑假先去訪學(xué),也想讓她兒子和侄子去感受一下外國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希望影響一下兩個孩子,激發(fā)他們的動力。
就那兩個熊孩子?哼——姚娜娜大聲笑了出來,說,真是有錢人什么都敢想?。?/p>
暑假的一個周日,梁玉疆烘焙了蛋糕,邀請她們吃早茶。梁玉疆住劉遠真樓下,三樓,客廳落地門出去就是一個四五十平方米的大露臺。很早以前,梁玉疆在松柏小學(xué)附近租的房子也有這么一個露臺。那時,她剛開始辦畫室,劉遠真和姚娜娜正在給上小學(xué)的女兒、兒子找興趣班。一看到那個露臺花園,劉遠真就邁不開腿了。孩子上了初中后,陸續(xù)把課停了。剛離婚那段時間,劉遠真四處找不到滿意的房子。因為外甥想學(xué)畫畫,這才重新聯(lián)系上梁玉疆。約了姚娜娜到新畫室一看,小區(qū)環(huán)境好,湖景高層,雙梯三戶,周邊教育醫(yī)療體育配套齊全。姚娜娜說,我看就這兒了,你也不用再找了。幾個月后,真就買到了她樓上15層的二手房。
幾個中學(xué)生正在上素描課,那天要畫的是靜物:盤子里兩個蘋果,邊上一串繡球花。梁玉疆把學(xué)生交代給助理,自己招呼她們?nèi)ヂ杜_坐。招助理是劉遠真給她出的主意。很長時間,她都是一個人辦班,姚娜娜笑她是“校長兼敲鐘”,收的多是小學(xué)生,上的主要是水彩和素描的基礎(chǔ)課。成本是低,賺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的。劉遠真給她算了一筆賬,請一個美院學(xué)生當(dāng)助理,不但可以把有意向往美術(shù)專業(yè)發(fā)展的中學(xué)生的錢也賺一遍,更可以培養(yǎng)真正屬于“疆域畫室”的嫡系學(xué)生,不再為別人作嫁衣裳。雖然要多付出去一份工資,但收入和社會影響絕對翻番。面試助理的時候,她請劉遠真一起當(dāng)考官。來了兩個。女孩相當(dāng)靈光,眼睛里都是水,穿著時尚,一看家境就不錯。男孩憨憨的,有些木訥。梁玉疆對女孩印象特別好,城里的孩子省去許多麻煩。劉遠真幫她分析說,你沒看那女孩目光都是朝上的?人家就是來玩一玩,打發(fā)一下無聊的時光,你是打算給人提供實習(xí)基地陪她玩一玩?當(dāng)然不是。不是就好。男孩是沒她活絡(luò),但人實在,肯定重感情,會用心盡力做事,即便將來考上什么學(xué)校去教書,也還會來兼職。你是要不斷地招實習(xí)生,還是要招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合作伙伴?考慮清楚后,梁玉疆最終留下了男孩。半年下來,學(xué)生多了不少,她卻輕松了許多,有更多時間把小花園打造成學(xué)生寫生創(chuàng)作基地。小花園里種著各種花草,一棵五彩、一棵紫紅色的三角梅樹開得異常熱烈,香水檸檬樹上掛著密密麻麻的果,繡球花開出一串又一串的藍紫,月季更是不甘寂寞,黃的紅的白的粉的。蠟梅和日本海棠已經(jīng)結(jié)出三三兩兩的花骨朵……早茶擺在露臺小花園里,一張?zhí)倬巿A桌,四把藤編靠椅,兩塊方木凳,四個咖啡杯。顯然還有其他人。正疑惑,梁玉疆說,一會兒美芬?guī)齼鹤雍椭蹲舆^來。
十幾分鐘后,鄭美芬到了,身后跟著兩個孩子。長得高高壯壯、燙一頭卷發(fā)的是她馬上升初三的兒子小凱,瘦小得跟豆苗一樣的是她剛小學(xué)畢業(yè)的侄子嘉嘉。兩個孩子沒有按照梁玉疆安排的位置坐下,他們把方木凳往邊上搬出兩三米,背對著大人。幾個大人熱烈地討論美術(shù)教育的重要性,兩個孩子低頭玩他們的手機,好像她們談的是跟他們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話題。姚娜娜忍不住問鄭美芬,你怎么讓他們一直玩手機?
哎呀,周末嘛,讓他們放松一下。鄭美芬托腮望向兒子,一臉幸福地說,你不知道啊,我那個兒子可懂事了。以前不是沒錢嗎?他就把過年的壓歲錢存起來,說要給我買生日禮物。我那侄子小時候也可愛,非跟著我兒子喊我“媽”不可。青春期的孩子,現(xiàn)在不好弄。
那也不能這么放任自由啊,玩手機容易上癮。姚娜娜說。
沒事,他們平時在學(xué)校都不玩的。一會兒上課手機就收起來了。鄭美芬收回目光,望著梁玉疆說,以前沒時間管,現(xiàn)在有時間管不來。在學(xué)校還眼不見心不煩,現(xiàn)在待家里我簡直受不了。我把他們交給你了,只要能安靜下來就可以。
試一下吧,關(guān)鍵要他們有興趣。梁玉疆站起來說,我?guī)麄冞M去看看再說。
孩子的教育,你該請教我們真姐啊,她女兒,中國人民大學(xué),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又乖巧懂事。姚娜娜打趣道,讓她給你放兩招!
是嗎?鄭美芬跟著起身,招呼兩個孩子過來。兩個孩子像是沒聽到,屁股黏在木凳上一動不動。她只好走過去,伸手要拿小凱的手機,小凱把身子一扭閃過身去。她又伸手去拿嘉嘉的手機,嘉嘉抬起手臂擋了擋,看一眼她,又低頭玩了幾下,這才極不情愿地把手機往她的方向一伸,頭沒抬。她接了手機又去拉嘉嘉,嘉嘉歪過身子往小凱的身上靠,眼睛被小凱的手機牢牢吸住。鄭美芬一把搶過小凱的手機,小凱騰地站起來。高高壯壯的小凱怒目圓瞪,俯瞰著面前只到他腋窩下的鄭美芬,儼然一只豎起雞冠要干架的大公雞。鄭美芬仰視了自己兒子兩秒,目光跟隨著話語一起軟了下來,說,上完課再玩,我先幫你收著???如果說上半句還有點要求的意思,末了的那聲“啊”就幾乎是哀求了。嘉嘉仰著脖子看看小凱,又看看鄭美芬,終于讓屁股剝離那張凳子,懶懶地站起來,拿手肘捅了捅小凱。小凱把頭別開,肢體跟著松了下來。
四個人一起進了屋。幾分鐘后,兩個大人出來。梁玉疆現(xiàn)磨了咖啡豆沖泡了咖啡,又切了蛋糕,幾個人正吃著,屋子里突然傳出來一聲喊叫。鄭美芬第一個沖了進去,其他三個人跟著追進去。畫室已經(jīng)亂作一團,畫架散落一地,小凱和嘉嘉跟兩個男孩扭打在一起,其他幾個孩子遠遠躲到一邊。助理在拉架。孩子們顯然不聽他的。
謝喻凱!鄭美芬指著小凱大叫一聲,你給我住手!
這幾乎破了嗓的尖叫很管用,男孩們掄起的拳頭都停住了。鄭美芬一手抓住兒子,一手抓住侄子,把他們往外拉。小凱僵直著身子站住,嘉嘉指著一個男孩投訴說,他笑我們連畫筆都不懂得拿。是他們先取笑我們的。
助理趕緊湊過來解釋說,我跟他們說了,不懂沒關(guān)系啊,每個人都是從不懂開始的。梁玉疆也說,是啊,是啊,每個人都是從不懂開始的。
鄭美芬放開侄子的手,雙手去拉小凱,小凱像雕塑一般堅強地站立。她用了更大的力氣去拉,小凱更巍峨得像泰山一般凜立。她索性放了手,指著他喊,謝喻凱!你走不走?你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你要繼續(xù)丟人是不是?好,你不走!嘉嘉,咱們走!說著,拉著嘉嘉往外走。嘉嘉半杵著身子不情愿地跟著,走的時候沒忘了拉住小凱的手。小凱不再堅持,晃蕩著身子跟著走。經(jīng)過道具桌的時候,他抓起盤子里的東西往地上摔,一個蘋果,又一個蘋果,然后是繡球花,邊摔邊罵,我為什么要學(xué)這種破畫?畫什么破蘋果!畫什么破花!
鄭美芬低著頭,大闊步地走出門。像是犯錯誤的是她,不是他們。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鄭美芬都沒有再出現(xiàn)。偶爾在群里露臉,多是發(fā)發(fā)孩子的牢騷。劉遠真說青春期的男孩子荷爾蒙超級旺盛,建議她帶他們?nèi)ミ\動,打球、跑步、游泳都可以。她說好。幾天后再問,說是好說歹說,各種獎勵刺激,就去了兩次三次,不去了,嫌累嫌沒意思。劉遠真說,那他們總有覺得有意思的事吧?她說,有啊,打游戲。好吧,群里的對話只能到此為止。她的朋友圈倒是保持著更新的高頻率,不是“今天小凱去學(xué)薩克斯了”,就是“今天嘉嘉敲架子鼓呢”,再有就是“小伙子換造型了”“小伙子說我很卡哇伊,你們知道卡哇伊是什么意思嗎”??傊⒆觽冊谒呐笥讶锢^續(xù)著陽光、帥氣、慬事、上進和文藝,他們美好著她的生活。
再次見到鄭美芬是國慶節(jié)后不久。她主動在群里約大家吃飯,訂的是海邊漫島1號餐廳,自己卻晚到了。餐廳裝修豪華,四周環(huán)境很好,推窗即海景。窗外海風(fēng)徐徐,海浪聲輕輕柔柔,與現(xiàn)場彈奏的鋼琴曲纏綿在一起。三個人正猶豫要不要先點菜,鄭美芬出現(xiàn)了,手上抱著個男孩,特別胖,看過去哪哪都是肉,眼睛幾乎被臉頰聳起的兩大坨肉給遮住了,手臂和腿都跟特大號蓮藕似的,一節(jié)節(jié)又白又嫩又肥圓,節(jié)與節(jié)之間幾乎是沒有縫隙直接相連,大塊脂肪在那堆著擠著。男孩很沉,她在門口換了一次手,進了門又換了一次手說,點,愛吃什么點什么。
才不,什么貴點什么。姚娜娜說著,揮手示意服務(wù)生過來,菜譜也不看,直接就是三道菜:養(yǎng)顏燕窩每人來一盅,海參燕麥粥每人來一碗,深海大蝦每人來一只……
這手下得有點黑啊。劉遠真說,梁玉疆也附和說是。
她錢那么多,花錢也是挺煩惱的一件事。姚娜娜學(xué)著王菲說“太出名了”的煩惱時皺眉甩頭捏發(fā)的小動作,對著劉遠真連眨幾下眼說,這種煩惱還是讓我們承受吧,讓這樣的煩惱來得更猛烈些吧。說完狂笑不止。
點,點,隨便點。鄭美芬趕緊找位置坐下,笑說,千萬不要為我省錢!這年頭凡是錢能解決的都是小事!
果然是小事。跟鄭美芬小姑子馬上要辦的周歲宴相比,這一頓飯簡直不用錢。男孩是小凱的弟弟,在香港出生,一直在國外生活,昨天剛剛回國,兩天后要回鄉(xiāng)下過周歲生日。小姑子特意請了廈門大廚回鄉(xiāng)下辦酒席,席開三天上百桌,每桌菜金5500元,洋酒出的是軒尼斯XO,白酒用的是茅臺,葡萄酒用的是皇家禮炮。辦過周歲宴,小姑子很快又要出國,下午已經(jīng)去廣州辦簽證。孩子暫時寄在鄭美芬家,等明年秋天可以入托了再帶出國,小姑子已經(jīng)在朋友開的家政公司預(yù)訂了一個專職保姆幫忙照看,過兩天就會到位。講著講著,孩子睡著了,鄭美芬的問題來了,孩子周歲生日,你們說我送個什么禮物給他呢?金項鏈?金手鏈?或者是翡翠?有什么合適的掛件?
那肯定要送翡翠啊,金器太俗了!姚娜娜馬上就幫她出起主意來,說,男戴觀音女戴佛,我看就送個大觀音,多好!遠真那邊應(yīng)該有很多種水好的觀音掛件。
我覺得還是戴個平安扣吧。梁玉疆說,那么小的孩子戴個觀音好像很奇怪吧?
平安扣都太便宜了,不行。那還不如戴個竹節(jié),寓意好,節(jié)節(jié)高!姚娜娜說,或者戴個福瓜,也挺好。挑個料頭大,滿綠的。
你說呢?鄭美芬問劉遠真。
戴個如意吧。
他的小名就叫祥祥,如意挺好。
你那些如意也就三五千元,太寒磣了吧?姚娜娜說,不行不行,起碼要送個三五萬的。
手頭正好收一個陽綠的如意,種水達不到冰種,算糯冰種的,料頭不小,你要的話,3.5萬,我舅舅說市面上隨便都可以賣到5萬以上,當(dāng)時跟一批手鐲同一塊料子的。
咦,我怎么沒見過呢?你最近剛得的?姚娜娜連續(xù)幾個發(fā)問,跟哪一批鐲子同塊料?
劉遠真還沒回答,鄭美芬就先說上了,好,那就要這個如意,吃完飯咱就上你家拿去。看得出來,她最近的心情相當(dāng)不錯。兩個大男孩正在學(xué)視頻編輯,將來都想去考動漫專業(yè);小姑子考慮在廈門買個大別墅,是單門獨棟的那種別墅,不是幾套合一棟的那種疊墅;明年一開春他們在鄉(xiāng)下的老房子要翻建八層帶電梯樓房,設(shè)計圖紙已經(jīng)出來,翻建手續(xù)正在申請,當(dāng)然錢都是小姑子出的……所有的日子都冒著滾燙的熱氣。
劉遠真給桌對面的兩個人都倒了茶,又往炭爐里加了炭,往小泥壺里加了水。三個人對坐,各自看手機,劉遠真和梁玉疆偶爾交流一下蝴蝶蘭的換盆長根,月季和日本海棠的防蟲治蟲。好一會兒,鄭美芬還是沒有回復(fù)任何信息。姚娜娜坐累了,半躺到客廳沙發(fā)上抖著腿,抖著,抖著,她突然坐了起來,問梁玉疆,奇怪,美芬不是在,怎么沒跟你一起去?
前天跟她說了,說好昨天一起去,昨天下午不是說起不來嘛,昨天晚上又說有事。改約了早上8點,她昨晚又說起不了這么早,就委托我一起代辦。梁玉疆抬了一眼,又低頭看手機。我反正沒差,辦一個也是辦,辦三個也是辦啊。
不少錢呢?
兩個人需要五六萬,她讓我先出,說是今天給我。
老實說,那個機構(gòu)給了你多少回扣?姚娜娜重新坐到梁玉疆邊上,碰了碰她的身子。
哪有什么回扣?。繘]有。梁玉疆側(cè)過身子一再聲明,真沒有。
不可能沒有的。
真沒有什么回扣,他就是給我女兒的費用優(yōu)惠了幾千塊錢吧。
你看,被我說中了吧?姚娜娜指著梁玉疆,望向劉遠真說,這還不是回扣?
這是優(yōu)惠——不算吧?梁玉疆也望向劉遠真。劉遠真笑了笑,不說話。姚娜娜拉了拉梁玉疆說,趁著大財主還沒到,你不打算先看一下那些寶貝?你一定會喜歡。
不用看。我又不買。
不買也可以看啊??匆豢从植挥缅X,不看白不看。
看了也白看,不如不看。
白看也要看。再說了,萬一貨頭賣出好價錢,說不定遠真就跳樓價賣一個給你呢。
跳樓價我也買不起啊??隙ㄒ脦兹f呢。梁玉疆摸著手腕上的鐲子說,再說我都有一個了,這個已經(jīng)很好了。
那就白菜價,白菜價一個給你,給你女兒當(dāng)嫁妝也可以。姚娜娜拉起梁玉疆的手伸給劉遠真說,給咱們疆老師的手也整一個?你看她手上這個,有點小家子氣了不是?咱們這次同塊料子的一定要人手一個,三個閨蜜三只手伸出去,這才叫完美!
只要貨頭走掉,很簡單。劉遠真不想把話說死。她知道姚娜娜這句話里的深意——如果她真賣給梁玉疆白菜價,那姚娜娜也會把她贈送的鐲子當(dāng)白菜,那她欠下的人情就得差著數(shù)。這不是她想要的。眼前的兩個人都喜歡翡翠,但她們的喜歡是不一樣的。姚娜娜的喜歡是只要不花錢這個也好那個也想要,梁玉疆的喜歡是純粹的我只要有一個好的就可以了,就像她們的衣柜里一個是多得裝不下,一個是任什么季節(jié)永遠只有簡單的幾件。她有意識地看了一下手機,哎喲,都快10點了,美芬怎么還沒到?不會出什么事吧?
這提醒了姚娜娜。她又打了語音電話,還是沒接。再打手機,她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聲叫道,關(guān)機?居然關(guān)機?怎么會關(guān)機?她的手機怎么可能關(guān)機?她不信,連撥了幾次,結(jié)果都一樣。這下,梁玉疆也急了,趕緊撥打鄭美芬的微信語音,仍是無人接聽。她不會真出什么事吧?梁玉疆剛問,又立馬自我安慰道,可能是手機沒電了,一定是手機沒電了。
不行,我們得去看看!梁玉疆抓起手包往外走,見劉遠真還坐著不動,便說,劉董卿小姐你還坐得住?你那可是一兩百萬呢!是,是,東西是在你手上,可還有誰買得動150萬呀?
是是是,要急也該是我急,你干嗎那么著急呢?劉遠真笑著把小泥壺拿下來放茶桌上,又拿茶巾擦拭幾下滴在桌上的茶水,這才起身。
我怎么能不著急?她小姑子不是要買別墅嗎?她托我們以前的同事幫她看,就是幫她介紹買湖景這邊房子的那個同事。前幾天,那同事說有個別墅非常好,價格也合適,她人還在香港,讓我?guī)退?,我一看還真是不錯,2000萬的價格也合理。對方要求先付50萬定金,后來一直商量商量,談到30萬,我同事說手上錢不夠,讓我?guī)兔|付20萬,說成交后的30萬提成會分給我10萬。美芬也說一回來馬上給我,也就幾天?,F(xiàn)在慘了,我的20萬啊。
不要想得那么悲觀嘛,不會有事的。劉遠真拍拍姚娜娜的手臂,三個人一起坐電梯下樓。出電梯門,往B棟走的路上,公司財務(wù)打來電話,說是5天后市里有個競標項目,需要500萬保證金,合伙人讓她負責(zé)解決200萬。剛才還松著的心突然就緊了。
鄭美芬住的是B棟2502層,門沒關(guān)。入門處像是什么作案現(xiàn)場,橫七豎八堆著各種運動鞋、高跟鞋,以及不成雙不配對的拖鞋——它們本該結(jié)對待在鞋柜里。她們好不容易才每人湊了雙拖鞋換上,小心地往里走。高出地面十幾厘米的小茶室空間做成開放的酒品陳列室,原木酒架上立著斜著長瓶短瓶胖瓶瘦瓶單瓶雙瓶進口國產(chǎn)洋酒白酒葡萄酒等各種酒,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高的矮的玻璃的水晶的透明的霧化的等各式酒杯,地上擺著兩箱未開封的軒尼斯XO,一箱德國啤酒一半空瓶一半酒。小四方桌上立著三個精致的禮品袋,七八個莫桑鉆首飾盒、四五個SK-Ⅱ禮盒,大大小小十來個國際品牌香水禮盒,所有東西都散著亂著。兩個孩子都在,小凱抱著iPad蜷成一團窩在單人座上,嘉嘉捧著手機躺平在三人座上。他們都在玩游戲,這邊“砰”的是炸彈,那邊“鏘鏘鏘”的是刀槍。她們平時都不是很喜歡來她家??臻g其實很大,小區(qū)內(nèi)最大的戶型,180平方米。裝修也豪華,地上鋪的、墻上貼的都是進口石板材,客廳、餐廳、臥室擺的都是全套花梨木家具。各種家用電器也是一步到位,全套家庭影院、洗燙一體的洗衣機、洗碗機……但就是亂,味道也不好。她跟著劉遠真買了很多蝴蝶蘭,但養(yǎng)一盆死一盆,不是水太多爛根就是沒澆水干掉,隔一兩周就要再買一撥;她跟著梁玉疆種了很多盆栽綠植,不會開花的金錢樹、發(fā)財樹,會開花的大葉惠蘭、君子蘭、各色月季,多肉口紅、觀音蓮、碧玉蓮、紅寶石,同樣是種一盆死一盆,陽臺上堆著大大小小十幾二十個裝土的盆;她跟著姚娜娜買了一本又一本的股票基金指南,很多連外面的塑膜都還沒有撕開。她跟著劉遠真整了瑜伽墊、練功服、啞鈴、拉力繩等,跟著姚娜娜買了破壁機,買了燕麥、小米、黑米,跟著梁玉疆買了烤箱、烤架、料理機,它們本應(yīng)歸整在不同區(qū)域。但現(xiàn)在,這些東西在目光可及的客廳、餐廳,桌上、地上、椅子上自由自在,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成為儲物空間。放錯了地方,再好的東西都可以成為垃圾。真應(yīng)了劉遠真說的那句話,表面的物質(zhì)可以模仿,但真正的生活模仿不來。
姚娜娜叫了兩聲小凱,小凱懶懶地抬了一眼。
你媽呢?姚娜娜問。
不知道。小凱懶懶地回答,又埋頭玩游戲。
不知道?她是你媽你不知道?姚娜娜抬高了音量,繼續(xù)說,她早上不是還在家嗎?
小凱不說話,嘉嘉抬起頭來說話了。剛剛警察帶走了。他說得很輕松,就像警察帶走的只是家里的一張紙一片葉,甚至只是一陣風(fēng)而已。小凱狠狠瞪了他一眼。
警察帶走了?怎么會警察帶走?梁玉疆問劉遠真,她的眼里滿是驚慌。
先是舅媽下去,然后警察跟她一起上來,然后他們進了房間,然后她就跟警察走了。就這樣。嘉嘉聳聳肩膀說。
因為什么事?姚娜娜問。
不知道。
你舅舅呢?
不知道。
阿姨呢?劉遠真問。
不知道。
小弟弟呢?梁玉疆問。
不知道。
你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們都知道什么?姚娜娜幾乎是咆哮起來。
不知道。嘉嘉噘了一下嘴。他覺得無趣,又低頭玩他的手機。
我們代付的那些錢怎么辦?梁玉疆焦急地問,姚娜娜極不耐煩地回了句,你問我我問誰?她還想往里屋走,被劉遠真拉住了,只能不情愿地往外走,跺著腳說,看來真要被這個鄭美芬害死了!這不是訛我們嗎?出了事好歹跟我們說一聲呀!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嗎?怎么兩個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呢?她……電梯門開了,劉遠真說,要不上樓看看?保姆會不會在她小姑子家?她們走樓梯上了27層,2703的房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封條,蓋著公安局的章。三個人相互看了幾眼,什么都不用說了。很多東西都關(guān)聯(lián)起來。這回,姚娜娜更急了,馬上給姓王的前夫打電話,疑問句一句緊接一句:她整天都在廈門,怎么做盤?不做盤也會被抓?洗錢?!那意思她小姑子肯定先被抓了?不是省里來抓的?山東?那怎么辦?
掛斷電話,梁玉疆剛要開口問,姚娜娜就噼噼啪啪先說了,估計是幫她小姑子洗錢了。什么是洗錢你不知道?把見不得光的黑錢洗成白的,還不懂?怎么洗?沒工夫跟你解釋。幾個月前出事的香港太陽城知道嗎?很多錢都是從那邊取出來的,就那么過一下手,手續(xù)費就要20%-30%,一個億就可以抽走兩三千萬。她小姑子從香港那邊過來的錢肯定通過她的戶頭走,或者直接送過來由她接收,這種一查一個準,跑不了了。慘了慘了,這次賠大了!咱們?nèi)齻€都跟著遭殃了!不行不行,我得趁那個同事還不知道趕緊把錢要回來!要不回來就慘了,那么大的房子能賣給誰?她開始給同事發(fā)微信,見梁玉疆一副沒回過神來的樣子,說,你發(fā)什么呆呀,趕緊去把那五六萬給要回來呀。找個好一點的理由,就是虧個三五千元也得趕緊要回來哈。咱們不像遠真,三五萬元很大的呢。她把目光和話題都引到劉遠真身上,要我說啊遠真,不要想著你那好東西會增值,砸手里不動那也就是幾塊石頭而已的呀。
劉遠真默默按了電梯下行鍵。她能不急嗎?她能不后悔嗎?168萬不是個小數(shù)??墒羌庇杏脝幔亢蠡谟杏脝??第一次整手拿高貨,舅舅一再提醒她要預(yù)收訂金??赡菚r候,鄭美芬人在澳門,揭陽那邊又好幾個人等著下手,她想著保險穩(wěn)當(dāng)就先做決斷,哪想成了禍端。舅舅幫忙肯定可以找到買家,但短時間內(nèi)急著出手,虧錢在所難免。真是煩!進電梯的時候,微信提示音響了。她點開一看,溪子發(fā)的,簡單的一句話:就是這個大禮包。接著是一張圖片:床上躺著一個小孩,穿著紙尿褲抱著奶瓶踢著雙腿。看來那條被她刪掉的評論溪子早就看到了。不是二寶嗎?怎么成了大禮包了?正疑惑著,溪子的微信又來了:這運氣真是太衰了!以前,他哥他嫂有錢的時候,我們可以拒絕錢?,F(xiàn)在,他們沒錢又管不了孩子的時候,我們拒絕不了孩子。劉遠真沒看明白。這孩子不是二寶?是她老公大哥的孩子?她把鏡頭拉大,拉近,確實不是二寶,孩子的額角上沒有紅色胎記。臉上兩大坨肉,幾乎遮住他的眼睛。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塊很大的掛墜,很綠很綠,是塊滿綠的如意。她失口喊了出來——天??!
姚娜娜和梁玉疆都把頭湊了過來。三個人反復(fù)辨認幾番揣摩,孩子確實是嘉嘉的那個胖弟弟無誤。姚娜娜半是疑惑半是取笑地說,這意思是,她大伯大嫂有錢的時候,她沒得人家半點好?還是她主動不要的?現(xiàn)在好了,他們進去了,他們的孩子她想養(yǎng)也得養(yǎng),不想養(yǎng)也得養(yǎng)?!姚娜娜搖著頭直嘆氣,世間怎么還有這么傻的人呢?!錢都送到手上了還不要?!
可是,她要不傻,也像美芬一樣幫著洗錢——梁玉疆小心地問,這回是不是也進去了?
也是哈。姚娜娜突然間雙手一拍,對了,你們說美芬有沒有可能把錢藏在她家里?看來她是一點都不傻,她們都不傻,真正傻的是我們哈。人家畢竟是自己人,咱們跟人家什么都不是,現(xiàn)在好了,都成了背鍋俠了。咱們怎么這么傻呢?
咱們其實不是傻。劉遠真說。
不是傻是什么?
你不知道?劉遠真看到鄭美芬就站在跟前,兩塊黑案臺往上抬起落下。她的目光越過姚娜娜,電梯門縫外,不時有橫線在上升,上升。許久,她對著電梯輕輕地說出一個詞:可憐。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