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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種燈芯草的另一端是北方的延續(xù),在孩子的嘴里是大河尚未被剪斷的臍帶。這個小孩已在這個世間看過七次春秋的更迭,他像河邊黃了又綠的燈芯草,正處于一生之中最無憂的時刻。
他住在一棟可以眺望河邊的房子里,每天開窗望去,河邊的船帆像白鴿的翅膀在他面前展翼高飛,艄公的號子吹散了天邊席卷的朝霞,水里的游魚將河水戳出一個個圓圈,就像一個高明的裁縫在給大河縫補(bǔ)避免它發(fā)大水的紐扣。小孩清澈的眼睛倒映著他無法觸及的美景,好在雙瞳可以代替手腳,讓他能飽覽斑斕的世間。他每天早上準(zhǔn)時從床上醒來,推窗把河水映入自己心田,讓昨天褪色的大河能在今天繼續(xù)奔涌。
這個小孩渴慕大自然,可大自然卻會讓他生病,他七年來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就是從母親的肚里來到這個世界,此外,他哪都沒去過。醫(yī)生說他得了一種怪病,一生只能待在家里,春風(fēng)夏雨、秋霜冬雪,都只能透過那扇小小的窗戶瀏覽。那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結(jié)滿蛛網(wǎng)的窗戶,是他的第三雙眼睛,為了不讓蛛網(wǎng)蒙住世間的顏色,他會用掃帚清理蛛網(wǎng)。蛛網(wǎng)酷似他的簸箕狀指紋,垂掛在窗邊,經(jīng)過一宿無人理會,第二天將會裝滿落葉與過路蚊蟲。他把清理蛛網(wǎng)的掃帚靠在墻頭,繼續(xù)托腮眺望所能目視的一切,區(qū)分南北方的燈芯草長滿南岸,帆船從中穿梭,帶來了一天勞作的開始。
一場始料不及的大雨遮蔽了他的視線,他聽到驟雨在沖擊自己脆弱的心臟。一眨眼的工夫,河水漫岸決堤,帆船在河里像被折斷的筷子,依稀只能看到被撕爛的風(fēng)帆漂浮在水面。他還不想關(guān)窗,在過去的七年里,他沒有一刻看過大自然發(fā)怒,他以為大自然永遠(yuǎn)脾氣溫和。雨澆打著窗欞,卷來了遠(yuǎn)處的污穢,他看到窗下漂滿了垃圾,他看到了這個世界最丑陋的一面。這些垃圾原是他和家人吃進(jìn)嘴里的食物,然后變成讓他作嘔的垃圾,被父母丟到無人覺察的隱秘角落,接著一場大雨又硬生生撕開了它們的遮羞布。大雨未來之前,他覺得窗外潔凈如洗,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電視所言非虛——在他不能眺窗的夜半時分,他總會通過看電視打發(fā)時間——據(jù)說地球資源已然耗竭,號召人們要節(jié)省水電,而且隨著資源的耗盡,地球上的景物也會相應(yīng)減少,其速堪比過去的渡渡鳥滅絕。在不久的將來,人們甚至?xí)匦曼c(diǎn)上煤油燈,照亮同桌吃飯的幾副凝重面龐。雨越下越大,他只好把窗戶關(guān)上。
在他閉門不出的第七年,他終于決定要想辦法走出去看一看,哪怕真會有生命危險也不怕。關(guān)窗之前,澄明的大河已泛濫,好像全世界都已污水橫流。只有高聳的燈芯草始終屹立不倒,終將給他帶去不日遠(yuǎn)游的勇氣。
當(dāng)晚,父親坐在飯桌前心事重重,母親也一句話不說,他們多年來對他堅持的耳提面命,終于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里,被大雨所帶來的重壓遺忘了。
“爸爸媽媽放心,我不會偷偷跑出去?!彼鲃影参克麄?。
父母相視一笑。他覺得燈火暗了許多,遮住了父母倦容上的皺紋。
“我來洗碗吧?!彼状纬袚?dān)洗碗的任務(wù),沒像父母一樣,把廚余垃圾倒到屋后,而是用垃圾袋裝了,準(zhǔn)備趁明天出門時一起帶走,把它丟到遙遠(yuǎn)的地方,這樣哪怕雨水再大,也無法再把它沖到他的面前。
他躺在床上睡不著覺,起床把電視機(jī)看得飄滿雪花仍睡意全無。雨水敲擊著每一片瓦,他害怕有某一片或某幾片薄弱的瓦片被大雨洞穿。整個屋頂匍匐在夜色里,而夜色被雨水扎破,他感到頭頂不安跳動的瓦片似乎隨時要離家出走。午夜時分,響聲驚擾了他脆弱的夢境,他披衣起來,看到窗外有片瓦墜落,屋頂上傳來小動物的腳步聲。
這是守夜的夜游神,奶奶還在世的時候跟他說過,夜游神只在晚上出來工作。有時她又會把最讓她擔(dān)心的小叔說成是夜游神,因?yàn)樾∈迥赀^三十仍舊孑然一身,每天游蕩在鎮(zhèn)上的麻將館,十天半個月才會回家一趟,一回來就朝奶奶伸手要錢。奶奶月末剛?cè)〉酿B(yǎng)老金轉(zhuǎn)眼就到了小叔手上,但依然填不滿小叔的貪得無厭,她只好跟父親要錢,填補(bǔ)小叔在麻將桌上落下的虧空。父親得知此事后,不再給奶奶一分錢,而小叔在老母親身上無法再榨出最后一滴血后,從此不再踏進(jìn)這個家門一步。臨走前,他對著臨窗眺望的侄子說:“下來,我?guī)愠鋈ネ妗!毙『[擺手說:“不行,外面很危險?!毙∈孱^也不回地走了,小孩看到披著旭日遠(yuǎn)走高飛的小叔,在心里掛上了一幅足跡遍布各地的世界地圖。小叔走后,奶奶每天都會出門打聽他的下落,她最后沒有回來,有人說她掉進(jìn)了河里,被河水帶到了大海。父親在岸邊給奶奶挖了個衣冠冢,對前來奔喪的親戚說:“回去吧,她也算因禍得福了?!焙髞戆哆呴L滿了越割越多的燈芯草。
小孩打開窗戶,看到屋檐下垂掛了一只尖嘴蝙蝠,霧水打濕了它的脊背,看上去就像荷葉上收留的一片露珠。窗外依然朦朧一片,看不清晝夜不歇的河水,岸邊長勢葳蕤的燈芯草也蹤跡全無,不過水到底是退了。在小孩看不到的屋頂上,仍然還有許多動物停留,窗外那棵旅人蕉在他出生之時栽下,經(jīng)過七個春夏秋冬的野蠻生長,如今夏天可以給整個屋檐帶去一片陰涼,秋天可以給屋檐下住的一家三口遮風(fēng)擋雨。許多從遙遠(yuǎn)的南方以南飛來的候鳥喜歡經(jīng)停此處,稍作休息。但自從電視上說大自然被破壞后,他就沒再看過那些羽毛鮮亮的候鳥,那里成了流浪貓的地盤,流浪貓每天不停追逐老鼠,不知踩壞了多少瓦。父親夜里睡覺前,走到二樓發(fā)現(xiàn)月光透瓦,便知道又要去修屋頂了。過幾天他搬來一個梯子,架到小孩的窗前,小孩只能看到窗外的幾節(jié)梯子,上下部分全被墻壁遮住了,他可以憑空看到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窗前,父親爬梯子時腦袋先在他面前浮現(xiàn)出來,父親下梯子時雙腳先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發(fā)現(xiàn)父親的腦門上多出了許多白發(fā),但父親腳上還是穿的那雙縫縫補(bǔ)補(bǔ)的解放鞋。父親在他頭頂安新瓦,他聽到屋頂上傳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透過那幾塊缺失瓦片的空隙,他能看到父親與天齊的頭顱。父親把破瓦丟到地上,然后屋頂便在他面前出現(xiàn)一扇長方形的窄窗,隨著父親加快揭破瓦的動作,屋頂將會出現(xiàn)更多的長方形。他透過這些湛藍(lán)的方形空洞,看到了天空一角,就像把天空挖出了一塊可以吃的藍(lán)莓冰棍。隨后出現(xiàn)在窄窗里的天空就會變成紅色或者灰色,那是天空在一天之內(nèi)變幻的幾種顏色之一。有時他還能看到有鳥從父親寬大的背上飛過。當(dāng)父親用新瓦補(bǔ)好屋頂,他就知道始于這個涼爽早晨的“俄羅斯方塊”,終將會止于這個炎熱的晌午。父親爬下梯子,他先看到父親的雙腳,再看到父親的腰身,最后看到的是父親的腦袋。先后順序的不同,注定了頭頂這片瓦也變得不同了。父親在樓下喊他:“喂,下來吃飯了。”晚上父親上二樓睡覺時,看到嚴(yán)絲合縫的屋頂擋住了灼人的月光,滿意地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跟母親說:“往里讓讓,睡覺別霸床?!?/p>
修好的屋頂本來可以保持半年,但流浪貓的增多,讓屋頂半個月就要修補(bǔ)一次。那棵旅人蕉上還多出了許多形跡可疑的巢穴,父親再次看到千瘡百孔的屋頂,終于明白那些流浪貓不是罪魁禍?zhǔn)?,那棵旅人蕉才是。它給它們在屋頂肆無忌憚地提供了一個絕佳場地。
父親決定砍樹。
父親的決定從春天推遲到夏天,又從夏天推遲到秋天,最后拿上斧頭時,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了。這個春天剛被大水漫過,一切都像新生的樣子,大河里被打翻的船帆向東流到了大海,燈芯草根根豎立,遍插南岸。小孩在砍樹聲中醒來,昨晚窗戶沒關(guān),給他的床畔帶來了早晨第一縷微風(fēng),旭日在風(fēng)中照耀到他臉上。他睜開眼睛用手擋住這些耀眼的光芒,耳邊聽到窗外父親的嘿喲聲。
他跑到窗外,看到那棵籠罩在晨霧中的旅人蕉,它向陽生長的頭顱超過房屋的高度后,又像路燈一樣垂掛到屋頂上。他看不到屋頂上的累累青蕉,但能想象它們摞在一起的樣子——一座座寶相莊嚴(yán)的佛塔。春天時它和草木顏色相仿,等到秋天它又會全身煥發(fā)金光,不過成熟則意味著死亡。不出一天,不是被父親全部摘下,就是被過路人用石頭投擲得所剩無幾。現(xiàn)在,旅人蕉還未成熟,卻要死于父親的斧頭之下。父親很有力量,他渾身的肌肉就是證明,他的力量源于持之以恒的肩挑手提。父親身上緊繃的線條讓他可以輕易提起任何重物。他看到父親赤膊上陣,寬闊的脊背上已有汗水漫延。
那棵旅人蕉即將被砍倒,幾個路過去河對岸上學(xué)的孩子停下蹦蹦跳跳的腳步,走到父親面前問:“叔叔,你為什么要砍樹?”父親沒有理他們,停下來等他們過去后再繼續(xù),因?yàn)樗ε碌袈渲︻^的青蕉砸到他們。這群小孩子又抬頭看了窗戶一眼,看到了窗邊這個不用上學(xué)的同齡人。
他們沖著他喊道:“真是太羨慕你了?!彼麤]有跟他們說:“其實(shí)我也很羨慕你們?!边@群上學(xué)的孩子在他五歲時開始每天出沒于窗下,時隔兩年,他們長高了,肩上背的書包也重了,笑聲一年年變?nèi)酰_步聲也一年年變慢。等到這個清晨,再次與他們不期而遇時,他們眼里充滿了對上學(xué)的恐懼,而他剛好相反,時刻憧憬著書聲瑯瑯的課堂。他們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學(xué)校走去,剛剛還彌漫四周的晨霧,轉(zhuǎn)眼便消散如煙,他能清晰地看到他們走到橋邊,沒有看河水一眼便邁過了那座橋。沒有人知道被他們忽視的這條河是他每天都想去的地方。他收回視線,重新放到父親身上,父親在彎腰把地上的青蕉抱走,以防撂倒過客騎的自行車。
旅人蕉上的巢穴在這個早上感受到了危險,從不同的巢穴里先是飛出金環(huán)蜂,這種小蜜蜂長得跟電視里的美猴王一樣漂亮,但當(dāng)它們蜇到身上時就會變得像九九八十一難一樣險象環(huán)生。只見這群金環(huán)蜂傾巢而出,很快遮蔽了方圓五里之內(nèi)的視線。這是一群游動的污漬,時而涂污藍(lán)天白云,時而讓河水變成一團(tuán)再也無法刷碗的鋼絲球。但它們只盤旋在大河以南,它們無法適應(yīng)北方,只能繼續(xù)在這里尋找下一個筑巢之地。它們飛過叢林,又飛過二分之一河流,對岸邊的燈芯草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濺起的河水又讓它們旋即飛離燈芯草。它們飛回來了,飛回到了那棵旅人蕉陰影下的房屋面前,正在一邊扇動翅膀,一邊觀察爬滿黃金葛的墻上有沒有合適的洞穴。小孩立即把窗戶關(guān)上,把它們的振翅聲擋在外面,他怕它們再蜇他。等他再也聽不到振翅聲后,他才敢把窗戶重新打開,金環(huán)蜂果然沒再出現(xiàn)在他視野周遭,它們應(yīng)該在墻上找到了合適的家。就在這個當(dāng)兒,他突然聽到整個屋子都在輕微震動,房屋儼然成了一個巨大的蜂巢,那群蜜蜂已在里面辛勤地釀蜜。
緊接著,他又看到旅人蕉上的另一個巢穴里飛出幾只堂前燕,它們本該把燕巢搭在屋檐下,可父親嫌它們吵,而它們又好巧不巧,總把燕巢筑在大門頂端,父親每次進(jìn)出家門,都會踩一腳燕糞。不堪其擾的父親只好用竹竿把燕巢捅下來,安到幾步之外的旅人蕉上?,F(xiàn)在,燕子又居無定所了,它們從巢里飛出來后,繞著前方的田野飛翔了很久,但它們也不敢飛過河流,去到那個高樓大廈扎堆的對岸。燈火通明的建筑物讓它們沒有安全感,總覺得那些經(jīng)久不滅的電燈是一個個能把它們燒死的火把。它們最后也打上了墻壁的主意,好在墻上的洞穴應(yīng)有盡有,它們有的是時間甄別哪些洞穴里已有住客,哪些洞穴里還空無一物,就等著它們進(jìn)去陳蕃下榻了。
那個早上,砍樹的父親用斧刃晃動了旅人蕉上的所有巢穴,以金環(huán)蜂為首的昆蟲開啟逃亡之旅后,那群春燕也在墻上找到了安樂窩,后來還有烏鴉、麻雀也先后在墻上定居下來,甚或還有壁虎、蜈蚣,以及最會讓小孩冒雞皮疙瘩的蟾蜍,也次第把家搬到了墻上。一個上午的工夫,小孩的家里便成了動物園,成了節(jié)肢動物、脊椎動物和爬行動物的天堂。小孩雖然無法再看到它們的身影,但通過輕微震動的墻壁,便能知道它們正在打掃新家。金環(huán)蜂把洞穴里的蛇蛻清理出去,那條透明的蛇蛻已無法辨認(rèn)究竟是哪種蛇褪下的殼。春燕把枯稻草用喙叼出去,稻草上鋪滿了老鼠屎,它們不想與老鼠同席共枕。烏鴉和麻雀都在奮力把洞口啄寬一點(diǎn),屋檐下卷起一股灰塵,猶如沙漠之中突然吹起的風(fēng)沙。壁虎、蜈蚣和蟾蜍沒這么多事,它們甚至共享一洞,哪怕擠得喘不過氣也不愿再挪窩。在這堵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墻壁上,也像電視里說的動物世界那樣,具備了等級森嚴(yán)的食物鏈:金環(huán)蜂和春燕在最頂端,烏鴉、麻雀居中,壁虎、蜈蚣和蟾蜍則在最下面。
小孩沒有告訴父親他們的家里多出了許多不速之客,因?yàn)楦赣H還沒砍完那棵旅人蕉,不是因?yàn)樗麤]有力氣,而是他幾乎每掄一斧,就有東西從頭頂?shù)袈?。先是那些沒成熟的青蕉,它們有的直接砸到他頭上,有的則掉到屋頂上砸壞瓦片后又滾落到地上,清理青蕉和心疼瓦片占用了他很長時間。后來又是各種巢穴從眼前墜落,父親敢直接清理那些青蕉,但不敢用手去觸碰那些充滿未知的巢穴,在他看來,未知意味著危險。他用他的經(jīng)驗(yàn)獲悉這些巢穴里有蜜蜂,有蜈蚣,還有蟾蜍,尤其是迷宮狀的蜂巢,更是阻止了他涉險的沖動。有了這些令人膽寒的巢穴,春燕、麻雀和烏鴉那些純良無害的巢穴他也只能用一根燒火棍把它們夾到廚房燒了。做完這些,到中午了,再看那棵旅人蕉,剛砍到一半,豁口就像小孩學(xué)的銳角三角形。
父親把斧子丟到地上,拍著身上的灰塵回屋吃午飯,他的上身沒有穿衣服,汗水像從笊籬里漏出的清湯。他走到門口的水井旁,壓滿一桶水把自己澆干凈。中午的太陽照出了父親的男子漢氣概,站在二樓目睹這一切的小孩巴望著將來有一天也能像父親這樣強(qiáng)壯。
父親仰頭朝小孩笑,笑容里充滿了旅人蕉的清香。父親的笑容在見到小孩那一刻有些異樣,敏感的孩子第一時間就發(fā)覺了。小孩把頭背過去,看到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吃飯才不待的房間,真想跟樓下的父親說:“爸爸,我想出去玩。不讓我出去,我就從樓上跳下去?!彼澜Y(jié)果還是會像上幾回一樣,父親把眼一瞪回道:“不行,你要敢出去,我就把你綁起來,跟綁年豬一樣?!闭f完這句話,父親就會放下一切,坐在能看到小孩窗戶的位置,看他敢不敢從上面跳下來。這回小孩換了一個策略,他對樓下的父親說:“爸爸,下午讓我來幫你砍樹好不好?”父親這回沒瞪眼,可說出的仍是拒絕他的話:“不行,趕緊下來吃飯,飯要涼了。”
小孩噘著嘴來到樓下,看到父親幫他盛好了飯,但媽媽卻不在飯桌上,桌上也沒有給她預(yù)留的飯菜。“媽媽呢?”小孩問。父親用手指了指屋外,小孩心領(lǐng)神會,媽媽又端著飯碗去鄰居家“抖跳蚤”了(意指串門)。吃飯的時候,小孩嘴里塞滿了飯粒,他在嘴里塞滿飯粒的同時,也把出游的計劃塞滿了大腦,等他把米飯咽下肚,他腦海中的想法仍然一團(tuán)亂麻。他找不到合適的機(jī)會跑出去。他試探性地問父親:“爸爸,你下午還砍樹嗎?”父親正在收拾飯碗,聽到小孩的話說:“砍,下午不單要砍樹,還要修屋頂?!备赣H一天都在家,小孩只能在心里不情愿地把出游計劃無限期擱置。
小孩吃完飯,躺在床上午休。在他用手枕著后腦勺休息的時候,墻壁里那些動物卻沒有休息,它們剛搬了新家水土不服,有的用嘴發(fā)出喧嘩,有的用翅膀扇出騷動,還有的在用牙齒試圖拓寬洞穴。小孩被這些大大小小的噪音吵醒了,他從床上起來,走到墻邊,墻壁外面可以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洞穴,就像無數(shù)黑洞洞的槍口。但在里面,墻壁依然完好無損,好像墻壁里澆筑的仍舊是結(jié)實(shí)的泥土。小孩把耳朵湊到墻上,就像在聆聽掌心的春生萬物。窗外,父親又在砍那棵旅人蕉,許是午后天涼的緣故,這回他穿了上衣,把袖子卷起來。那棵旅人蕉已在午后的風(fēng)中搖搖欲墜,父親只掄了一斧,它就倒下來了。它沒有往屋子的方向倒去,否則會把整個屋頂砸壞,它倒在了那條可以直接通往大橋的路上。旅人蕉倒下來后,小孩的感受不是視線變寬了,而是籠罩在他頭頂之上的屋頂變得更炎熱了,雖然還沒到夏天。他看到屋頂上的漏洞更多了,猶如夜空下出現(xiàn)無數(shù)明亮的星辰。父親把旅人蕉砍成五段,搬到屋檐下壘好,底下插了一塊殘磚,以防它們滾到路上,讓走夜路的人摔個狗啃泥。
屋檐下堆了很多瓦片,但父親卻沒挑選出幾片好瓦,大部分瓦片都被屋頂上流竄的流浪貓弄壞了。它們在屋頂上追逐老鼠時,會把屋頂上的瓦片刨下來,因此屋檐下的瓦片是被屋頂上的瓦片砸壞的。父親眉頭緊鎖,沒有瓦片修屋頂,遇到下雨天,二樓睡覺的房間就會水流成河,雨水會澆濕他們的被褥。假如雨水很大,夜里睡在二樓的一家三口甚至?xí)凰B人帶床沖到樓下。父親把這些破瓦用來填雨后會變得泥濘的馬路。他的雙腳把破瓦踩實(shí),然后在一陣帶有魚腥味的風(fēng)中看到了岸邊茂密生長的燈芯草。
他仰起頭對兒子說:“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待著,哪都不許去?!毙『⒑芗?,但盡量不讓準(zhǔn)備外出的父親看出來,他表現(xiàn)出不舍的樣子回道:“爸爸,你要快點(diǎn)回來。”父親往腰里插了一把鐮刀出發(fā)了,小孩看到父親插在腰后的鐮刀,像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熨在了父親寬大的后背。
待父親走后,小孩像一根被擦亮的火柴,立馬著了。他從床下拖出準(zhǔn)備多時的書包,這個幾年前父親買給他的書包,最后沒能裝上課本和文具盒,裝上的是一些即將遠(yuǎn)走高飛的干糧。小孩把書包背在身上,學(xué)著那些經(jīng)過門前去上學(xué)的同齡人那樣,用雙手把書包晃了晃。他沒聽到書包里的知識互相打架的聲音,聽到的是食物互相糾纏的摩擦聲。
小孩滿意地下樓了,走到樓下時,突然聽到樓梯上奶奶在喊他:“乖孫子,回來?!毙『⑥D(zhuǎn)身沒能看到奶奶的身影,只有那個長長的樓梯,一端承載著他七年閉門不出的艱難困苦,另一端卻寄托著他重獲自由的興高采烈。出門之前,他時刻在心里擘畫這一天到來之后的義無反顧,但等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的步履卻沒有想象中的迫不及待。叔叔站在大門口沖他招手,朝他吹響了象征自由世界的口哨,可他只要再往前走幾步,奶奶在身后的聲音又會再次響起:“快回來,快回來,外面很危險。”叔叔仍在他面前對外面的世界添油加醋:“外面的世界非常精彩,作為一個男人,就要勇敢點(diǎn),快,只要踏出這個門檻,從今以后你就是男子漢了?!毙『⒙牭绞迨宓母姓?,不顧奶奶在身后一再苦口婆心相勸,一心要出門去闖世界。
“你背書包干嗎去?”父親抱著一捆燈芯草回來了。
“我給爸爸帶吃的?!毙『㈧`機(jī)一動。他立即把書包從身上摘下,慌忙把里面的干糧拿給父親看。
父親把燈芯草放到屋檐下,他沒有把它們攤開來晾曬,因?yàn)榘阉鼈冧伒轿蓓斏蠒r,自然會被太陽曬干。他指著那個跟孩子小腿一樣高的門檻,讓他把腳踏回去,別再踏出來。這個門檻像一條晨昏線,割開了小孩的兩重世界。哪怕關(guān)上了門,小孩也能看到門外究竟是晴天還是陰天。父親把梯子搬來架到屋檐下,那捆還未喪失水分的燈芯草被他夾在胳膊上,讓他登梯的速度慢了許多。小孩不敢踏出門檻,他跑回二樓,還沒摘下書包,便從窗口看到父親的胸膛,那捆被父親夾在胳膊里的燈芯草,就像螃蟹鉗中的獵物,已無處可逃。小孩把書包放回床下,仰頭看到殘破的屋頂被鋪展開來的燈芯草補(bǔ)好了。小孩把頭從窗口探出去,對屋頂上的父親喊道:“爸,我不能出去,我能上去嗎?”他渴望遠(yuǎn)處,也渴望高處。
父親在屋頂上想了想,他考慮的時間很長,小孩以為沒戲了,但父親卻把雙手伸了下來。小孩激動地抓住父親的大手,由父親引領(lǐng)踩到梯子上,很快爬上了屋頂。屋頂上剛鋪滿燈芯草,這些一直出現(xiàn)在他臨窗遠(yuǎn)眺里的植物,如今能夠近距離接觸,對他而言不啻遠(yuǎn)行成功了。
那群小孩放學(xué)了,他們在橋的另一端等紅綠燈,那個擁有紅黃綠三種顏色的路燈,決定了誰先走誰后走。綠燈亮起,小孩排隊(duì)走到橋上,屋頂上的小孩看到大橋晃了晃。這群小孩走過大橋,把夕陽拋到看不到的屁股后面,等他們走到他家門口時,有一個小孩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因?yàn)槟酀舻穆访娼Y(jié)實(shí)了,眼前也寬敞了,而且,原先栽旅人蕉的地方像被掰掉的牙齒,空了。
其中有一個小女孩指著墻壁喊道:“快看,墻中槍了?!逼渌⒆涌吹綁Ρ谏蠞M是拳頭大小的洞穴,不禁把好奇的身子靠過去。那些動物經(jīng)過一天疲累,已在洞里睡著了,因此這些小孩什么也沒看到。他們又從墻壁邊走開,走到可以仰望高處的地方,問那個在修屋頂?shù)哪腥耍骸笆迨?,你在干什么呀?”這個男人回道:“我在給自己的屋子動手術(shù)。”他們覺得很奇怪,因?yàn)橹挥胁∪瞬拍軇邮中g(shù),從來沒聽說屋子也會生病。
那個小女孩繼續(xù)問道:“叔叔,你的屋子得了什么病???”
“感冒流鼻涕?!蹦腥苏f。
這個小女孩恍然大悟,撫著兩根辮子跟同伴說:“今天課堂上老師說地球病了我還不信,現(xiàn)在一看真是這么回事,因?yàn)橹挥械厍虿×耍孔硬艜??!?/p>
另一個小孩問:“為什么地球會生病呢?”
小女孩回道:“因?yàn)榈厍蛏想姛籼亮?,把地球都照得發(fā)病了?!?/p>
這個小孩繼續(xù)問:“可地球不是總照太陽嗎?以前怎么沒有生?。俊?/p>
小女孩想了想說:“因?yàn)樘柌皇敲刻於汲鰜?,有時會陰天,可電燈卻日夜發(fā)光,而且沒有人會記得關(guān)燈。”
這個小孩說:“我懂了,只有關(guān)了燈地球才能痊愈?!?/p>
小女孩朝這個男人喊道:“叔叔,老師說今天是地球停電日。今晚千萬別用電哦,一定要記得,就像記得除夕晚上不能關(guān)燈一樣?!?/p>
小女孩說完跟同伴雀躍地走開了,留下這個男人在屋頂上一臉疑惑。他看到兒子本來站在自己身旁,現(xiàn)在卻慢慢往屋檐邊走去,眼看就快掉下去了,忙開口大喊:“喂,站住,你待在這別動?!毙『⒖吹礁赣H拋下他沿梯而下,匆匆走進(jìn)客廳,他聽到父親在開燈。
電燈沒有按鈕,用的是一根繩子,握住這根繩子往下一拉,整個客廳就會發(fā)光發(fā)亮,再拉一下,整個客廳又會重現(xiàn)深不見底的黑暗。父親把繩子往下拉了幾下,始終沒看到客廳有燈光孵化??蛷d自始至終都是夜幕來臨之前的昏黃。
父親從客廳跑出來,對屋頂上的小孩說:“糟了,停電了?!彼研『⒔酉聛?,讓他去房間老實(shí)待著,他去去就回。臨走前,父親還把小孩的房間上鎖了,同時鎖住的還有在小孩面前急劇擴(kuò)散的黑暗。
那個傍晚,父親跟每次吃飯都要去串門的母親一樣,把自己的腳踩進(jìn)了別人家里。這些人打開電燈開關(guān),指著依然一片黑暗的屋子說:“我們家也停電了。”在父親到來之前,他們檢查過保險絲,也檢查過電燈泡,發(fā)現(xiàn)都沒問題,于是他們就知道真的停電了。他們搶在父親面前,買光了店里的蠟燭。等父親從這些人家里出來后,店主在窗外照射進(jìn)來的夕陽里不好意思地跟他說:“抱歉,蠟燭賣光了,火柴也賣完了?!备赣H把腳踏出店門,一出來就發(fā)現(xiàn)門里門外都黑了,身后的店主馬上擦亮火柴,點(diǎn)燃了三根蠟燭,店里頓時亮堂一片,店主開始在光明中做晚飯。父親把頭轉(zhuǎn)回來,看到很多屋子里都冒出螢火之光,只有自己的家漆黑一片。站在二樓窗戶里的兒子,面容也逐漸被黑暗吞噬,最后父親只能憑借記憶在黑暗里走回家。
小孩自父親離開后,一直站在窗邊,他親眼看著天慢慢黑下來,就像一個老人漸漸閉上了沉重的眼皮。他沉浸在黑夜里,其他白天能夠自由行動的人也浸泡在黑夜里,他覺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寸步難行了。他享受這種與他人同病相憐的時刻,唯有父親回來后又出門了。父親手里握了一個手電筒,小孩看到光在哪里,便知道父親就在哪里。光最后照亮了河邊還沒被父親割盡的燈芯草。
父親回來時,左手拿著那個越來越暗的手電筒,右手捏著三四根二十厘米左右的燈芯草。父親仰頭叫小孩下來,但怕沒有光會讓他從樓梯上滾下來,便自己上樓去。手電筒在樓梯里更暗了,父親看著模糊的樓梯,幾次像踩在水里。他被困在樓梯中央,不知道是該繼續(xù)向上,還是扭頭往下。這個樓梯他每天都要上上下下,了解它僅次于了解自己的妻兒,現(xiàn)在不過是沒有燈火,他就在自己的家里迷路了。就在這時,他的腳下突然出現(xiàn)一團(tuán)渾圓的光芒,他立即把腳踩到光中,每往上跨一步,光也會往前一步,他低著頭盯著光,生怕來之不易的光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等他終于走完這段漫長的樓梯時,這才發(fā)現(xiàn)光明使者竟是自己的兒子。他壓制住內(nèi)心的喜悅,質(zhì)問小孩:“快說,手電筒哪來的?”
小孩慌忙捂住手電筒,霎時整個屋子又回到了黑暗里,黑暗同時捂住了小孩做錯事驚慌失措的臉。父親收繳了小孩的手電筒,還去把小孩床下的書包拽出來,發(fā)現(xiàn)書包里都是這幾年家里突然消失的物件。除了那個手電筒,居然還有他的刮胡刀。
“你這么小,用得著刮胡刀嗎?”父親哭笑不得。
“我終有一天會長大?!毙『⒍⒅赣H的眼睛。
“這事以后再找你算賬,幫我拿好手電筒?!备赣H說。
“爸,你要把手電筒還給我嗎?”小孩問。
“不,我是要把我們失去的光明都找回來?!备赣H說。
二樓有個儲物間,里面放置了許多閑置不用的物品。早些年讓小孩沉迷其中的竹蜻蜓、陀螺、發(fā)條青蛙和四驅(qū)車等玩具都在里面。父親讓小孩把手電筒照到他面前,別去照那些如今狗都嫌的玩具。小孩調(diào)整手電筒的方向,父親在光中摸出一個銹跡斑斑的煤油燈,燈芯像燃盡的蠟頭,只剩短短一截。
父親捏掉燈芯,用雙手揉搓其中一根燈芯草,然后揭開煤油燈,把燈芯草浸入剩余的半瓶油中,一頭露在外,最后從兜里摸出一個打火機(jī),點(diǎn)燃煤油燈,輕輕用手捻亮。
立時整個屋子一片光亮,父親看到了小孩激動萬分的臉,小孩也看到了父親十分得意的臉。父子兩人在彼此的眼中都收獲了光失而復(fù)得的驚喜。父親拿上煤油燈,小孩跟在其后,關(guān)閉手電筒。父親所經(jīng)之處,光明像水流淌一片。父子兩人一前一后走下來,最后把煤油燈放到飯桌上,照亮了客廳里的桌椅板凳和墻上掛的日歷。
父親提前撕了一張日歷,說:“新的一天到來了?!?/p>
小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可是我和爸爸還沒吃晚飯呢?!?/p>
父親看了看漆黑的門外,說:“你媽怎么還沒回來?”
父親的話剛說完,就看到妻子出現(xiàn)在了門邊。她摸黑回來,摔了幾跤,衣服都被弄臟了,但她在見到家里的一豆燈火時轉(zhuǎn)怒為喜了。
“沒想到我們家也能闊綽一回,看,我們家的燈比其他家的都亮。”她指著身后四鄰的屋子驕傲地說道。
下 編
電停了三天,那四根燈芯草相繼變成燈芯,最后在煤油耗盡之前率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第四天,電在小孩躺在床上神游四方時突然出現(xiàn),他頭上本來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光明的到來讓他看到燈芯草在屋頂發(fā)了芽,嫩芽從縫隙中延伸到了小孩能夠一目了然的天花板。小孩的房間成了培育燈芯草的花盆。他從床上起來,推開窗戶讓雨絲飄進(jìn)來。在停電的日子里,又開始下起了雨,下了三天的雨水讓河水變濁了,家門前的路也難走了。小孩的屋子在雨中越來越脆弱,不是大雨澆壞了他的房子,而是那些棲息在墻壁上的飛鳥蛇蟲使壞。它們在這段時間用各種方式開拓了墻上的洞穴,它們的巢穴是寬敞舒適了,但這家人的房子卻出現(xiàn)了問題。沒停電之前,父親只需修好屋頂,停電以后,那些斜下的雨水又會通過墻上的洞穴浸濕室內(nèi),有些洞穴幾乎貫穿墻壁內(nèi)外,所以這家人好幾次早上醒來時,都會看到房間和客廳里憑空出現(xiàn)的一大攤水。
父親用緊皺眉頭表達(dá)對大雨的不滿,但他更不滿的是那些鳩占鵲巢的不善來者。他同時在等待供電和雨停,最后電恢復(fù)了,雨還沒停止。雨讓父親白天也要開燈,他坐在電燈下,頭上籠罩著一層光暈,屋外飄灑的雨水模糊了萬物。小孩依舊站在二樓的窗邊,雨的到來一再推遲他的外出,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外出的決心已不像當(dāng)初。他聽到墻壁里的小動物在叫喚,它們無法阻止雨水破壞它們的洞穴,只能蜷縮一團(tuán),等待太陽出來。那些把洞穴貫穿內(nèi)外的壁虎與蜈蚣,則公然躲到室內(nèi)。小孩有一次踩到了一只蜈蚣,他的驚慌失措引來了父親??吹绞覂?nèi)都已被這些動物侵略,父親覺得不能再等待,他決定做些什么。
父親穿起雨衣,戴上斗笠,手里拿著菜刀,走到屋外。他先撿起石頭塞住墻上的洞穴,發(fā)現(xiàn)有的石頭過大,有的石頭又過小,與墻壁上的洞穴無法完全做到嚴(yán)絲合縫,便拿起刀,把屋檐下堆放的旅人蕉砍成與墻壁厚度差不多的長度,然后直插進(jìn)洞穴。有的剛好合適,旅人蕉在墻壁上像畫了一個圓;有的卻插不進(jìn)去,哪怕使勁推,還是推不進(jìn)去;有的一插進(jìn)去就從室內(nèi)滑出來了,父親只好喊小孩幫忙把旅人蕉從里面的洞穴里推出來。通過這次對墻體的查缺補(bǔ)漏,父親發(fā)現(xiàn)墻壁同時遭受三種不同程度的毀壞,之后他會著重處理第三種也就是洞穴貫穿墻體這個問題。
幾天后,雨還是照下,父親差不多把墻上的洞穴都補(bǔ)得差不多了,只剩寥寥幾處。他先在室內(nèi)把可疑的洞用水泥封住,然后出去繼續(xù)用旅人蕉插好。旅人蕉的橫截面有七圈,倒放著小孩從現(xiàn)在到過去的七年時光。在父親封住洞穴的時候,小孩卻在擔(dān)心那些小動物的下場。他曾一度央求父親,封洞之前,能否先用煙把它們熏出來,放它們一條生路。
父親沒有同意。
修好墻壁后,夜晚吃飯的時候,一家三口頭上的燈光不再從洞中溢出屋外,所有光線都牢牢照在客廳。以防有光從門縫和窗邊逃逸,父親還用報紙把門縫和窗戶塞住了。小孩端著飯碗沒有胃口,他在擔(dān)心那些被困在洞中的小動物。他跟父親持不同看法,父親認(rèn)為那些小動物都死了,小孩卻認(rèn)為它們還活著。動物對困難的韌勁高出人類,電視早就確鑿無疑地指明了這一點(diǎn):每次干旱到來,缺食的動物總會跋涉數(shù)萬里,最終會找到下一個水草豐茂處。即便是被困在懸崖上的獵豹,也不會輕言放棄,總能拖著殘缺的肢體化險為夷,更不用說那些誤入沼澤里的老虎,只需一塊朽木,便能成功逃生。動物在數(shù)億萬年的進(jìn)化中,早就進(jìn)化出了能與大自然和睦相處的秘訣?;蛘呖梢赃@么說,大自然就像一個良師益友,教會了動物賴以生存的各項(xiàng)絕技,而動物又反過來促使大自然改善了自己的獎懲機(jī)制。因此,父親補(bǔ)洞的舉動,非但不能殺死洞中的動物,或許還會讓它們進(jìn)化出可掘墻求生的超能力。
小孩突然說:“爸爸,我怕我們的家會變成一個巨大的動物樂園,到時所有的動物都會來我們家做客。”
父親問:“傻孩子,那些動物才不是客人,它們來了我們就遭殃了。它們要敢來,我就把它們?nèi)繗⑺?。?/p>
小孩說:“爸爸,我們就不能好好招待它們嗎?就像好酒好菜招待上門的親戚一樣?!?/p>
父親說:“因?yàn)槟切┒际莿游铮覀兪侨?。我們有智慧,它們沒有。而且它們不是會咬人,就是會下毒,因此人與動物永遠(yuǎn)勢同水火,這也是為什么人會從非洲大草原走出來的原因,就是為了遠(yuǎn)離那些兇禽猛獸。”
小孩說:“可是爸爸,電視上說過我們?nèi)祟愐拼齽游?,善待大自然?!?/p>
父親說:“你不聽爸爸的話,只聽電視的話,罰你以后不許再看電視。”
小孩說:“不管是電視的話,還是爸爸的話,只要是對的話我就聽,不對的話我就不聽?!?/p>
主持人在客廳的電視機(jī)里說:“人,這種長有四肢、雙足著地、直立行走的動物,難以確定他們出現(xiàn)在地球上的時間,也無法說清他們是怎樣降臨于大地之上的。一部分人深信自己是由一個萬能的神——上帝,依照自己的模樣用泥捏造出來的;還有一些人運(yùn)用他們那超越其他動物許多的思維能力,冥思苦想,最后推斷出人是在一個相當(dāng)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由最聰明的猴子變成的?!?/p>
小孩好像對這檔節(jié)目很熟悉,只見他接下去說道:“終將有所有的動物都沖破關(guān)住它們的樊籠、奔向自然的一天,這一天將是野生動物的盛大節(jié)目?!?/p>
父親不滿地說道:“把電視關(guān)了,吃飯?!?/p>
父親在孩子的話中擔(dān)心起了看似補(bǔ)好的墻壁,他知道墻壁表面看上去仍然完好如初,但里面早已殘缺不全??粗驖M補(bǔ)丁的墻壁,父親搖了搖頭,他沒有錢另蓋一屋。他用手挨個敲擊那些補(bǔ)丁,就像別人在剛裝修好的新房檢查空鼓一樣。他發(fā)現(xiàn)四面墻體都空了,里面早已被那些動物完全侵占,甚至在他補(bǔ)洞的時候,那些動物把洞穴從內(nèi)部完全相連到了一起,很有可能還把出口放到了墻腳或者煙囪。父親沿梯爬上屋頂,小心地踩在鋪就的燈芯草上,慢慢地來到煙囪前,俯身往下看,卻什么也沒看到。他走到小孩房間所在的那片屋頂,掀開發(fā)芽的燈芯草,看到小孩又在整理那個書包,地板上放滿了從書包里倒出來的物品。
父親喝道:“你在干什么?”
小孩聽到父親的聲音從耳邊響起,趕緊把書包推到床下,然后一激靈躺回床上。父親喊他后,并未走進(jìn)來,小孩左等右等不見父親出現(xiàn),又緩慢地從床上起來。等他準(zhǔn)備鉆進(jìn)床底把書包拽出來時,父親的話又出現(xiàn)了。這回小孩才知道父親的聲音從天上來,他抬頭看到父親的臉出現(xiàn)在屋頂上,生氣地說道:“爸爸,你這么大人了,別這么幼稚好不好?有什么事到我耳邊說就行,別爬到屋頂上嚇我?!备赣H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他首先跟孩子道歉,說他不是有意的,隨后又質(zhì)問他為什么老藏著那個書包,是不是想去上學(xué),最后話鋒一轉(zhuǎn),讓他快去廚房生一把火。
父親說了好幾句話,但小孩只記住了第二句,他仰頭回道:“爸爸,我不能去上學(xué),就不能讓我看看書包過過癮嗎?”父親覺得孩子說的有道理,他確實(shí)不應(yīng)該剝奪他這僅剩不多的愛好。見孩子沒記住自己的吩咐,父親又換了一種臉色:“你現(xiàn)在忘性是越來越大了,對我的話是越來越不當(dāng)回事了,干脆你做我老子,我做你兒子好了?!毙『⑷耘f昂著頭說:“爸爸,你別蠻不講理,哪怕我同意把我們的位置換過來,不出一天,你一定又會仗著比我高大強(qiáng)壯欺負(fù)我?!备赣H咧開嘴笑道:“你這小兔崽子倒挺聰明,快去廚房生火,等下讓你看好戲?!?/p>
在小孩去廚房生火的時候,父親立馬從屋頂下來。他要檢查四處的墻腳,確保那些動物最后不會從墻腳逃生。墻腳沒有可疑的洞穴,只有不知名的花挨著墻腳盛開:在向陽處野花長得過分美麗,在背陰處,野花則萎靡不振。父親看到大雨初歇的天上冒出了炊煙,再次登上屋頂。
小孩生完火跑到二樓房間,把頭探出窗外朝屋頂上的父親喊道:“爸爸,我把火生起來了,可鍋里什么也沒有啊,快把油放下去,把菜倒下去啊,不能干燒啊,等下媽媽回來又要罵了。”父親沒聽到小孩的話,他在仔細(xì)觀察從煙囪里升起的炊煙。這是一個雨后天晴的上午,許多因雨滯留在家的人先后走到野外,對多日不見的野草和微風(fēng)產(chǎn)生了不同以往的感覺。退卻的河水裸露出一片潔白的沙灘,有許多跟他兒子一樣大的小孩在河邊撿貝殼、戲水游泳。小孩同樣在窗邊看到了河岸的人頭攢動,沙灘上留下一串串讓他垂涎的腳印,他抬頭跟父親說:“爸爸,我們出去玩好不好?就一次。”父親沒有說話,他在考慮帶孩子出去玩將會帶來的風(fēng)險,最后他不顧小孩充滿期待的臉回道:“不行,外面很危險,別看那些人現(xiàn)在玩得歡,到時要溺了水可就有的哭了?!?/p>
小孩沒再說話,他所渴望的沙灘很快被炊煙遮蓋,徜徉在炊煙里的孩童猶如沐浴著晨霧,不斷為自己的心花怒放添磚加瓦。
“上來?!备赣H再一次把他拉上屋頂。
小孩站在屋頂上,看到河岸邊有許多次第撐開的遮陽傘,那些從河對岸過來的游人都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有的夫妻兩人走在身后,任由孩子在前面的沙灘上狂奔。有的把小孩提在中間,左邊是父親,右邊是母親。有的父親把孩子馱到肩上,一旁的母親用手仔細(xì)呵護(hù),生怕孩子掉下來。炊煙里的畫面讓屋頂上的小孩濕了眼眶,他看著限制自己出門的父親,第一回感到自己的爸爸沒有別人的爸爸好。橋面上都是往來穿梭的汽車,開窗通風(fēng)的車?yán)锏娜艘哺惺艿搅撕影兜南矏?,紛紛把車開到河岸,從封閉的車廂下來,享受空曠無垠的大河兩岸。被父親割稀的燈芯草已在幾天的風(fēng)雨中重新長出來了,游客爭先恐后地站在燈芯草邊拍照。小孩沒有拍過照,也沒有可拍照的手機(jī),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閉門不出的日子里,用自己的眼睛盡量聚焦于戶外,把目視的一切儲存在大腦深處,等到夜深人靜時再拿出來仔細(xì)重溫。
“快看?!备赣H的提醒讓小孩發(fā)現(xiàn)煙囪不一樣了,開始從里面噴出的是灰黑色的炊煙,現(xiàn)在從里面冒出的是彩色的羽毛。小孩下意識地靠近煙囪,準(zhǔn)備俯身往下望,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驕傲地說道:“這是我給你準(zhǔn)備的煙花,漂亮嗎?”父親眼里的煙火在小孩眼里是殘酷的代名詞,他知道這些顏色都是用依附在墻內(nèi)的動物生命當(dāng)作代價的。
“我要下去把火給滅了?!毙『⒄f完獨(dú)自爬梯而下,父親及時把他攔住,以防他踩空梯子摔下去。小孩兩手扶著梯子,沖父親說:“我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一去把火滅了,二去把墻上封的洞給揭了,不然我就從這里跳下去?!笨粗⒆右荒槆?yán)肅,父親有些忍俊不禁,可又不敢不聽,于是他說:“好,我聽你的,等下就去把火滅了。”小孩一刻都不想等,他要父親馬上下去滅火,因?yàn)樗辉傧嘈鸥赣H的話。
父親說:“你為什么這么心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知道嗎?”
小孩說:“因?yàn)榘职终f話不算數(shù)?!?/p>
父親說:“胡說,爸爸一向很誠實(shí)?!?/p>
小孩說:“醫(yī)生說我不能出家門一步,但爸爸卻幾次拉我上屋頂。你今天老實(shí)跟我說,我到底是真的不能出門,還是你不想讓我出門?”
父親想了一會兒說:“醫(yī)生的確說過你不能出家門,但我認(rèn)為上屋頂不能算離開家。而且我認(rèn)為只要我們家有屋影的地方,都算家,都算沒出家門一步?!?/p>
小孩看了看接近中午的陽光,這是一天之內(nèi)最短的陽光,房屋、樹木和人都會被陽光無限壓縮,但只要一到傍晚,陽光又會把房屋、樹木和人拉長許多,因此小孩馬上脫口而出:“爸爸的意思是,白天跟傍晚我的自由也有所區(qū)別,白天我不能走多遠(yuǎn),傍晚我就可以多走幾步,只要還在房子的影子里,我就算沒有走出過家門?!?/p>
父親看了看正午之前有些灼燒的陽光,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孩在父親的話中如蒙大赦,他催促父親快去滅火,可父親卻把兩手一攤說道:“來不及了,墻壁里的那些動物都被熏死了。”小孩立即回到屋頂,走到煙囪邊,隱約聞到烤肉的香味。春燕的花衣裳在煙霧中燒焦了,變成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灰燼躥到空中,而后又被來自遠(yuǎn)方的春風(fēng)吹到大河兩岸,直到再也不見。壁虎的尾巴像一截小木棍,突然升到空中,最后砸到門口,在屋頂蟄伏許久的流浪貓見狀,飛快地跳下去,叼起尾巴奪路而逃。蜈蚣的腿則升到空中,像小學(xué)生在黑板上寫的潦草字體。
小孩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看到父親像被踩到尾巴一樣迅速爬下梯子。他鉆進(jìn)廚房,很快又滿臉烏黑跑出來,對屋頂上的小孩喊道:“快下來,廚房著火了。”當(dāng)小孩從屋頂上心驚膽戰(zhàn)下來后,父親已經(jīng)在提桶打水滅火了。小孩沒有理會父親的咎由自取,他徑直走到墻邊,趁父親無暇他顧,立馬把封洞的旅人蕉給揭了。起初那些重見天日的洞穴毫無動靜,后來便在小孩的面前如漏水的水管,涌出一大群小動物。這些小動物有的逃向藍(lán)天,有的鉆進(jìn)草叢,還有的往路上飛奔。自此,它們終于從哪來回哪去了。
大河兩岸無人知曉這座房子發(fā)生的一切,只有幾個小孩看到屋子里長出的蘑菇云,他們稍微中斷了嬉戲的樂趣,不過很快又繼續(xù)沉浸在綿軟的沙中和清涼的水里。
父親還在廚房滅火,他提著一桶又一桶的水澆進(jìn)廚房,直到廚房的門口流出污水。污水里夾帶著飯粒和木柴,還有個螞蟻窩。螞蟻困在流動的窩中慌不擇路,有些不幸落水被沖到屋前的溝渠里。小孩不敢走進(jìn)污水橫流的廚房,只能等待父親提桶出來。廚房里都是滅火之后燃起的濃煙,小孩聽到父親在濃煙里咳嗽,等他看到父親踉踉蹌蹌出來后,已經(jīng)不認(rèn)識這個每天都愛講衛(wèi)生的父親了。
父親的衣服、頭發(fā)和眉毛都被火燒沒了,衣服只剩一件內(nèi)褲,頭發(fā)像割掉的韭菜,至于眉毛,則全然看不見了。大火把父親身上所有能燒的都燒得一干二凈,只剩他依舊挺拔的胸膛和照樣健碩的四肢。
父親在屋前洗澡,當(dāng)幾桶井水潑到他身上后,他身上的污漬全部被洗干凈了。井水把那個潔凈的父親還給了小孩,只是容貌跟往日有所差別。小孩看著無發(fā)無眉的父親,掩嘴笑道:“爸爸,你現(xiàn)在就像一個和尚,奶奶常去的寺廟里有很多你的師兄弟?!备赣H把身體擦干凈,檢查完身體,長出一口氣:“好險,幸虧沒燒到肉?!毙『⑼蝗粋辛?,他的話中帶出了生死不明的奶奶,他仿佛又看到奶奶站在門檻邊,手上挽著一個裝滿香燭的竹籃,對他說:“乖,你在家好好待著,我去寺里燒個香,給你小叔祈福?!闭f完奶奶就一邊嘆氣一邊走了。小孩對父親說:“爸爸,我想奶奶了?!?/p>
父親眼睛一紅,剛才的大火都沒讓他落淚,但下落不明的奶奶卻讓他紅了眼眶——這對母子身上仍維系著那根即便死亡也無法中斷的臍帶。
父親抑制著傷心把廚房收拾干凈,小孩坐在井邊——陽光剛好照在了井沿,木桶里還有水剩下,小孩把頭探到桶里,看到自己的臉在水里有些難過。他揭開井蓋,把頭探到井邊,井水里出現(xiàn)的那張臉難過得更加明顯。井壁有許多蕨類植物,這些嗜陰的植物在沒有陽光的照射下也能葳蕤生長,有幾株鹿角蕨的葉梢無限彎曲成一個令小孩垂涎不已的棒棒糖。井底漂浮著幾只四肢伸展的蟾蜍,背部似乎被夜晚的星星燙傷了,留下幾個迥異于黝黑的斑點(diǎn)。井水無風(fēng)自動,卷起的波紋數(shù)不清到底有多少圈,只知道像百年老樹鋸斷的橫截面,年輪依次往回數(shù)總共有一百圈。這口深井儼然是一棵不是向陽生長而是掘地求生的大樹,深不見底的地心和至高無上的天空同樣能夠給樹木提供足夠的生長空間。小孩在夢里才到過低處,夢中的他無數(shù)次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往下拽,又會在他即將墜底的時候突然驚醒。看著自己滿身是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夢中趕路也會大汗淋漓。從此他明白,哪怕他白天哪也沒去,晚上仍會在夢里把該走的路都走上一遍。小孩看著深邃的井底一動不動,井蓋的揭開,讓井水有了一次直面太陽的機(jī)會,也給了小孩一次看清井底世界的機(jī)會。
父親收拾完廚房出來,沒能第一時間看到趴在井口的孩子,他習(xí)慣性地以為孩子仍在二樓房間。當(dāng)他在二樓房間沒有看到小孩后,心里的慌張比妻子對年齡的慌張更甚。他前后把這座兩層的房子找了好幾遍,可孩子既沒出現(xiàn)在儲物間,也沒躲在樓梯間。儲物間凌亂的物品拼湊不出小孩那張憂心忡忡的臉,樓梯間那些三十度斜放的樓梯也還原不出小孩那雙躍躍欲試的腿腳。父親在最熟悉的家里丟失了自己的心肝寶貝,他坐在小孩每晚睡覺的床上以淚洗面,看到墻壁上的洞穴不知何時已被全部騰空,他可以直接透過這些洞穴看到外面的世界。他看到了那條馬路,馬路呈現(xiàn)的橢圓形限制了他雙眼的一覽無遺,隨后橢圓形的大河也讓他的視線只能往回收縮——他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比從前窄了很多。他起身來到客廳,看了看一望無垠的天際,猜不準(zhǔn)下午會不會落雨,只好穿上雨衣,戴上斗笠,出門去尋找自己的孩子。妻子每日攬鏡自照的鏡子出現(xiàn)在案上,鏡面的灰塵跟每日清理完仍會出現(xiàn)的蛛網(wǎng)一樣。他把鏡面用袖角擦干凈,很快在鏡中看到了一個陌生人。此人無眉無發(fā),但他的一顰一笑卻格外熟悉:憂時眉間皺紋像縫補(bǔ)的扣子,樂時嘴角笑容則像敞開的拉鏈。他根據(jù)這些熟悉的憂喜,辨認(rèn)出了鏡中人。他沖鏡子里的人打招呼:“你好,你這些年感到累了嗎?”他自顧自回道:“雖然有時會累,但想想明天就不累了?!彼^續(xù)問鏡中人:“你現(xiàn)在實(shí)現(xiàn)了年少時的夢了嗎?”他看了一眼略顯破落的客廳,回道:“夢畢竟是夢?!备赣H被鏡中人吸引了注意力,全然忘了他還要出門去尋子,等他身后出現(xiàn)一聲響亮的“爸爸”時,他瞬間淚眼模糊地跟鏡中人說道:“我雖然沒能實(shí)現(xiàn)年少時的夢,但我有一個比夢想更美好的孩子。”說完他棄鏡奔到門邊,一把抱起兒子,充滿慈愛地說:“兒子,爸爸好想你?!?/p>
“爸爸,我也好想你。”小孩在父親的懷里聞到了井水的味道。父親把小孩抱上房間,給他鋪被子,讓他在自己面前安枕入睡。待小孩睡著后,父親來到客廳,摘下身上的雨衣和頭上的斗笠。門外的天空有烏云麇集,父親出門去收拾屋檐下的一片狼藉。墻壁上的那些洞穴如今像一把篩子,里面那些小動物像篩出的米粒一樣所剩無幾。父親望著這些洞穴,不知那些小動物如今去了哪里,他扭頭往外看了一眼,它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那些樹上和草叢里重新安了家。
父親再次封住洞穴,封住洞穴意味著縫補(bǔ)自己的漏屋。在他做這些的時候,小孩在二樓的睡夢中首次沒有懸空墜落,也終于停止了在夢里的長途跋涉。父親這回沒用旅人蕉直接塞住洞穴,也沒用水泥澆灌洞穴,而是用稻草把洞口填補(bǔ)。稻草里即將盛放一個動物世界的萬千美夢。
小孩的睡夢里有許多動物陪伴,這些都是他的夢境繁殖出的動物。在這些幻想動物身上,他看到野豬有翅膀,鳥兒可潛水,蛇能立地伸直……他騎在豬背上,看到潛水的群鳥在追逐魚群,大魚把大海像被子一樣掀開,裸露出海洋之心,直立行走的蛇首次接近天空,遠(yuǎn)離大地。小孩的夢中還有百花盛開,不過沒有人會去采摘一朵沾上露珠的玫瑰,也沒有人會去嗅聞百花叢中的怡人芬芳,因?yàn)榛ㄏ愠溆恳粋€角落,只有嗅覺不好的人才聞不到撲鼻香。
父親的舉動不像在補(bǔ)洞,倒像在縫補(bǔ)孩子殘缺的夢境。他把小孩漏水的夢境用自己的巨細(xì)無遺補(bǔ)好后,發(fā)現(xiàn)孩子終于不在夢里踢被子,也不在夢里翻身頻頻。小孩也終于學(xué)會用靠近心臟的那一側(cè)睡覺。
天空中的烏云終于揉碎了大雨,豆大的雨點(diǎn)落在以這座房子為圓心的四周,尤以這座房子遭到的雨點(diǎn)最多。父親利用屋檐躲雨,墻壁上用稻草填充的空洞很快被雨水濺濕,沒有空洞的墻壁上也很快被雨水抓花臉。此刻父親覺得雨水跟陰影是同義詞,都是一種對陽光的強(qiáng)力拒絕。他回到客廳,看著懸掛的日歷,最上面一頁預(yù)示著春日將盡,夏日已至,在這個春天的最后一天,屋外的風(fēng)雨卻把墻上的日歷直接翻到了歲末——時光在疾風(fēng)驟雨下飛逝,略過了接下來的盛夏與晚秋,一下子來到了數(shù)九寒天的隆冬。父親前去與風(fēng)雨博弈,極力讓墻上的時間按照正常速度流逝,他把被風(fēng)雨卷成一團(tuán)的日歷往回翻,一頁頁地往回翻,就像把自己逝去的韶華翻找回來。他把這副日歷又翻回到了春天的最后一天,然后繼續(xù)往回翻,他翻到了自己的青春年華,看到了兒子剛出生的時候,然后又看到了自己結(jié)婚時的模樣,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笑容永遠(yuǎn)鐫刻在相框里,誰也無法合上他的唇齒。隨后他看到了那個長大后嗜賭如命的弟弟,跟在母親身后,前方是那座煙霧繚繞的寺廟,那時的大河比現(xiàn)在的寬,橋卻比現(xiàn)在的窄,母親走過顫抖的橋,來到對岸那座隱藏在大山深處的寺廟,跪在佛像前為全家人祈福。時間在這一剎那成了永恒,父親看著幼時的自己,無法再看到更早之前的歲月,因?yàn)閺倪@一刻起他開始真正記事,往前的事情他一無所知,往后的歲月他同樣無從知曉?,F(xiàn)在年逾四旬,才了然記事之初的這段時光。在這段時光里,有太多記憶的灰塵落在了上面,猶如他的笑容永遠(yuǎn)印在相框里一樣,這些灰塵同樣亙古不變。
“爸爸,你在干什么?”孩子不知何時下來了。他站在樓梯口看了父親許久,時間跟父親盯著墻上的日歷一樣久。父親轉(zhuǎn)過身,看到孩子的臉色被熟睡照顧得很好,讓他回房間,繼續(xù)睡一會兒,假如惹到此刻門口的雨打風(fēng)吹,說不定就會感冒。小孩沒有聽話,他要跟父親待在一起。父親只好關(guān)上一半大門,讓另一半大門敞開,使他們依然還能待在白天帶來的微光里。
父子兩人坐在一條長凳上,這條長凳橫放在門口,那半片關(guān)起來的大門就像長凳的牙齒,另一半沒關(guān)的大門則像被打落的門牙。他們坐在門口這個殘破的口腔里,望著門外被雨水洗皺的世界。河的對岸是許多人開著汽車回家,河的這邊是許多人在雨中徒步回家。一條大河把世界分割成兩種不同的形態(tài),就像古人來到了現(xiàn)在,或者今人回到了古代,時空帶來的錯覺讓大河兩岸的人都有些恍惚。
小孩在雨中想起了奶奶,每次他在家里待煩時,奶奶就會跟他講兔、馬、象三獸渡河的故事:“這三種動物由于體型和個頭的關(guān)系,過河的方式極為不同,兔子過河是浮在水面,馬過河時馬蹄有時能觸底,有時不能觸底,只有大象過河盡皆觸底?!毙『⒒氐溃骸拔铱措娨暽虾芏嗳诉^河,直接坐船?!蹦棠棠樣袘C色,說道:“別打岔,佛是用這三種動物過河的方式告訴人們兔馬過河不可取,我們要像大象過河一樣腳踏實(shí)地?!蹦棠痰谝淮沃v起這個故事時是歲暮,那時寒風(fēng)呼嘯,衰草轉(zhuǎn)枯,林空無果,他們也如現(xiàn)在這般坐在這條長凳上,門外是衰草連天的殘冬,一切顏色皆被寒冷涂成灰白。起初小孩還會認(rèn)真思考奶奶的話,后來在電視上看到動物遷徙時各有不同,終于明白萬物有靈,沒有高低之分,造物主恩賜了每種動物最合適的生存法則,一切都是人類的過度解讀。從那以后,小孩就不愿再聽奶奶的信口雌黃,而她也逐漸看出孫子的漫不經(jīng)心,從此閉上那張極欲與人說話的嘴,往寺廟跑得更勤了。后來的結(jié)果證明,求神拜佛沒用,起碼對奶奶沒用,因?yàn)樗男鹤诱瓷狭速€癮。
“爸爸,奶奶真的永遠(yuǎn)不回來了嗎?”小孩的突然發(fā)問令父親措手不及。父親不知該如何回答兒子,但不回答又會讓他此后都會被這個問題糾纏。“奶奶去了天邊。以后我們也去天邊的時候就能跟她團(tuán)聚了?!备赣H的回答讓小孩此刻看到了天邊的具體形狀:一個漏水的水龍頭,正不斷往他們面前潑水。
“那小叔去哪了呢?也去天邊了嗎?”小孩對小叔還有印象,他仍記得小叔最后一次走出家門時,嘴里叼著一根牙簽沖他招手:“喂,小鬼,敢不敢跟我出去闖一闖?”小孩沒有去,他依舊待在了這座畫地為牢的房子里,他看到小叔出走時的背影。那天的太陽很大,好像要把小叔融化一般。從那以后,這個家里沒有了奶奶與小叔,就像口腔里缺少了兩個牙齒。在父親看來,這兩個牙齒對咀嚼功能無礙,是可有可無的智齒。但對小孩卻很重要,缺少了這兩個牙齒,他變得不愛笑了,好像缺失了兩個最關(guān)鍵的門牙,一笑就會丑態(tài)畢露一樣。
“沒人管他的死活,你以后千萬別跟他學(xué)?!备赣H說完這句話后,天又慢慢黑下來了。他讓小孩前去把電燈打開。小孩跳下長凳,去到墻邊拉了拉開關(guān),沒看到電燈泡發(fā)光,大聲對父親說道:“爸爸,又停電了,快點(diǎn)燈?!?/p>
父親搖搖頭說:“煤油燈用完了。”
天空好像知道要停電似的,在小孩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也把瓢潑大雨給停了。室內(nèi)昏暗如晝,門外卻明亮如鏡。小孩用上樓磕破膝蓋提醒父親光明的重要性,父親聽到樓梯間傳來的磕碰聲,跑到樓梯口關(guān)切地問:“小心點(diǎn),沒事吧?”父親看不到近在眼前的兒子,小孩也看不到幾步之遙的父親。父子倆猶如遠(yuǎn)在天邊。小孩坐在黑暗的樓梯里,以為父親很快也會走上來拉住他那雙沒有依靠的手,可聽聲音父親卻走出去了,走到了那個剛下過雨的大門外。
小孩迅速把二樓的窗戶打開,借助霞光,他看到父親正要架梯爬屋頂。小孩沖父親大喊:“爸爸,現(xiàn)在開了窗有光了,你又上屋頂干什么?”父親正在爬梯子,聽到孩子的話,加快了爬梯的動作,很快整張臉都出現(xiàn)在了窗邊:“現(xiàn)在是還有光,但很快光就會消失,因?yàn)榭斓酵砩狭??!备赣H沒有告訴他自己上屋頂?shù)挠靡猓s在夜晚到來之前來到屋頂。小孩看到父親的臉離自己遠(yuǎn)去,很快那雙強(qiáng)壯的腿也不見了,最后只剩下梯子的中間部分,在窗前呈現(xiàn)一個陌生的“目”字。
小孩在房間里看著光日益流失,轉(zhuǎn)瞬之間,窗外也全被黑暗浸染。小孩破天荒站在沒有光的房間,看到夜空中點(diǎn)亮了星月,好像高居天上的人也要掌燈照明。星月的光輝像別人家的燈火,甚至連他的窗前都懶得停留。小孩為了捕捉到星光,不惜把自己的手伸出窗外,可縈繞掌心的光又像一只飛走的螢火蟲。小孩看到墻壁上此刻填充稻草的洞穴,摸黑從儲物間找到半截竹竿,依次疏通那些洞穴。很快,墻壁就像六棱形鉆石,折射出了窗外的星光熠熠和月光如銀。
父親也在屋頂上清理枯萎的燈芯草,當(dāng)他把鋪滿屋頂?shù)臒粜静菀话严频魰r,重新見到了屋頂上布滿的傷痕,這些由破瓦制造出來的傷疤,在照耀到月光的那刻,就如真正的傷口涂上了膏藥,瞬間令這座坐南朝北的房子徹底得到了治愈。看著月光從破瓦中灑到室內(nèi),父親不由得在屋頂上手舞足蹈,小孩也在漏滿星光的房間里興高采烈,不過父子倆很快又在為誰給屋子帶來了光明而爭執(zhí)。
小孩說:“是我把光從墻上的洞穴里引進(jìn)來的。”
父親說:“明明是老子讓月光從屋頂照到了房間。”
小孩說:“爸爸欺負(fù)人?!?/p>
父親說:“我是你爸爸,欺負(fù)一下你怎么了?”接著又說:“好了好了,都別爭了,是我們父子倆共同的功勞好吧。”
小孩說:“這還差不多?!?/p>
星月之光讓整座房子光彩十足,宛如這座房子成了一個身上扎滿光耀的刺猬。
小孩抬頭對父親說:“爸爸,我們的家像不像電視里原始人的洞穴,點(diǎn)了篝火就能睡好覺的暖洞?”
父親說:“臭小子,你還別說,還真有點(diǎn)像,沒想到我們越活越回去了,直接變回了原始人?!?/p>
小孩說:“今晚那些迷路的動物看見我們的光,應(yīng)該會回來吧?”
父親說:“有可能你的奶奶和小叔也會回來。爸爸答應(yīng)你,如果它們回來了,我再也不把它們趕出去了。”
小孩說:“真的嗎?謝謝爸爸。”
父親說:“好兒子,想不想上來讓月光摸一摸你的小臉蛋?”
小孩高興地說道:“好?!?/p>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林為攀,福建上杭人,90后青年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當(dāng)一朵云撞見一張紙》等。有小說見于《中國作家》《福建文學(xué)》《西湖》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