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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兔子

2023-05-30 22:19:57冶進海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桃花島虛擬世界兔子

父親離開的時候,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的異常。

母親點贊,給她比畫了一個大拇指,夸她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滑雪水平快超過她父親了。她抿嘴一笑,心底也這么認(rèn)為。父親在滑雪場像一只獵豹,揮杖馳騁,東奔西突,快如閃電,動力十足;而自己則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快活中不失優(yōu)雅,身子一屈一伸之間,滑雪杖左右擺動,腳下長長的滑雪板如兩只翅膀,輕盈地在雪花中飄飛。

山峰甩到了身后,白云跟隨起舞,風(fēng)在耳邊呼嘯,卷起的雪花拍打著臉頰,她雙目熠熠,渾身像干草樣燃燒、鹵湯樣沸騰、宇宙樣膨脹。她太喜歡這種自由馳騁的感覺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地任逍遙,天地一沙鷗……不管怎么想,滑雪、沖浪、跳傘、越野……每次全家人一道出游,她就請求去玩這種放飛自我的運動。冰天雪地,銀裝素裹,清涼的空氣伴隨著甜甜的后味,每張臉上都洋溢著生命的活力。就連不喜歡運動的母親,摔倒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摔得四仰八叉,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但依然樂此不疲,齜牙咧嘴地笑著,翻轉(zhuǎn)身子,使勁兒站起來,拄著滑雪杖,蹣跚著,挪動著,手腳并用,往坡頂爬行,像只笨拙的大熊貓,不時又滾了下來,卷起紛紛揚揚的雪花,大喊大叫著讓攢動的人流避開。看著可逗了!

滑雪場在一座美輪美奐的北方公園里,有各種冰雕、細(xì)長的橋梁和一排排戴著雪冠的參天大樹,宛若童話王國?;┱婧?!滑雪場就是一張白色光滑的綢緞,任由你在上面摸爬、翻滾、跳躍,大喊大叫,張牙舞爪,把一切聒碎的心情傾灑出來。不管有多少不開心,它依然無限寬厚地容著你,等你帶著被掏空的身體,回到家里,重新生活。

意外往往發(fā)生在歡喜間,猝然降臨。她父親在前面沖,她在后面追。全場人為他倆側(cè)目。她父親縱身一躍,跳上一個滑雪獨木過道,舒展著雙臂,借力凌空飛翔,在空中一個大翻轉(zhuǎn)后,著地時出了意外,一只鳥飛過,干擾了他的視線,他后腦勺著地,伴隨一聲鈍響,她父親滾出了十幾米。她以最快的速度滑過去。她父親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爸爸不行了,爸爸不想離開你,但沒辦法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得忍受命運施加給你的痛擊,你答應(yīng)爸爸,要堅強地活下去?!?/p>

她淚眼婆娑,點著頭,想哭喊,卻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管理處派車把她父親緊急送往附近醫(yī)院。醫(yī)生說人已經(jīng)沒了,可能在急劇運動中,引發(fā)了冠心病,心源性猝死。

雖然醫(yī)生對父親猝死給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曹秀娥憑自己在虛擬世界“桃花島”中的經(jīng)驗,知道父親的猝死,不是那么簡單。一般而言,一個人在虛擬世界中要么沒錢了,付不起費,最后期限一到,會突然間以猝死的形式離去;要么腦機接口的連接在現(xiàn)實物理世界中突然間被人掐斷了,這樣也會暴斃;真正在虛擬世界中被消滅肉體的可能性很小。這也意味著,她父親在現(xiàn)實物理世界中遇到了極大的麻煩,才不得不這樣死去。還有一種可能,是父親厭倦了這個虛擬世界“桃花島”里的一切,自我做了了斷。問題是,這幾天,她們一家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問題的苗頭。

父親離去得如此決絕,讓曹秀娥不知所措,或者說,一下子進入窒息的狀態(tài)。

腦袋里如鹵湯在撲哧撲哧沸騰,滾燙無比,似要噴薄而出。

身上卻冷得像一團冰。心似乎也凍僵了,聽不到任何跳動。

她母親使勁抱住她,讓她不要傷心。她俯在母親懷里,聽到母親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哭得更加難受。她睜大眼問母親,為什么是父親猝死?父親還能回來嗎?

她母親搖搖頭,無限愛憐地望著她,一字一字從牙縫里迸出來一樣說:“孩子,這個世界上的殘酷,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沒遇到,說明你命好。如果遇到了,那你一定要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就是這么活的,像只螞蟻,或者像只蚯蚓、飛蛾、屎殼郎,反正就是活著而已。沒有了父親,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嗎?”

她母親似乎恨不得把空氣撕碎,又萬念俱灰,感覺這話是在給自己打氣。

曹秀娥關(guān)閉腦機接口,回到現(xiàn)實物理世界,望了望眼前陰暗、空蕩、雜亂的房間,繼續(xù)閉上眼,賴在床上,陷入了對虛擬世界“桃花島”的回憶中。

昨天、前天、大前天……在虛擬世界生活的每一天,她們一家人相約著,做一些開心的事。昨天是去郊游了。當(dāng)時她左邊是父親,右邊是母親,她挽著父母的手臂,在桃花山的小石徑中一跳一跳,像只快樂的猴子。大片大片的桃花綻放在身旁,風(fēng)一吹,花瓣紛紛揚揚,飄滿了全身,如在仙境。

“爸爸,我們?nèi)フ葺?,山坡上有好多草莓。我們做一罐草莓醬。”

“好,爸爸帶你去摘?!?/p>

山坡上的草莓,大多掩藏在嫩綠扁長的草葉下面,這兒一顆,那兒幾顆,星星點點,不好尋找。她父親跪在這塊像綠地毯一樣的草坡上,摘了一顆又一顆,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顆大草莓,趕緊喊:“娥兒,快來,這里有一顆草莓,紅艷艷的,可大了?!币吧牟葺话愀∧粗割^那么大,曹秀娥跑過去,發(fā)現(xiàn)了草叢中有一顆草莓,快趕上鵪鶉蛋那么大了。她歡呼一聲,小心翼翼地扒開兩邊細(xì)長的青草,從根部輕輕一挑,揪斷藤蔓,說:“爸爸,這一顆你發(fā)現(xiàn)的,你來吃?!?/p>

父親說:“你媽在給咱們準(zhǔn)備野營的飯菜呢,最辛苦了,咱們把這一顆裝在盒子里,帶過去,讓你媽吃,好不好?”

“好,那我給你再找一顆又大又紅的草莓?!辈苄愣鹄事晳?yīng)道。

一片烏云飄過來,天空淅淅瀝瀝地掉下不少雨點,打在臉上,冰涼冰涼的。

“呀,下雨了,咱們快下去,到帳篷里?!彼赣H拉她。

曹秀娥的母親在山坡根的小泉邊上,搭起了一個結(jié)實又好看的五彩帳篷。曹秀娥鉆進去時,一股鮮美的味道撲鼻而來。母親正在用汽鍋爐燉魚湯。幾條小魚也是剛才在小溪里釣到的。一見曹秀娥進來了,母親拉過毛巾,幾下把她頭上臉上的雨點擦干,說快來喝口熱湯,驅(qū)驅(qū)寒,不然會著涼的。

“我不會著涼的,我不怕著涼。媽媽,你先吃顆草莓,最大的這一顆,這是我爸在山坡上的一個旮旯兒里找到的,那塊地方的青草可真茂盛,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荼■花,要不是我爸眼尖,這顆草莓就找不到了?!辈苄愣鹬裢驳苟棺影汩_心地說。

“你爸真棒。”母親攬過她,親了親她的額頭,“等會兒讓你爸吃魚頭。”

這時候,父親也進來了,從車?yán)锾醽砹艘粔K只需要加熱一下的披薩,還有一包蠟燭,說咱們今晚在這里吃頓燭光草莓大餐。

外面雷電交加,片刻又轉(zhuǎn)為斜風(fēng)細(xì)雨,帳篷內(nèi)溫暖如春。三人吃完飯,曹秀娥感覺睡意上來了。她頭枕在父親的大腿上,小腿搭在母親的大腿上,吃著零食,看著全息動畫電影,不時透過帳篷的天窗,望著天空中閃爍的繁星,對父母說:“明天我們?nèi)セ┖脝???/p>

“好啊,我知道有家滑雪場,在‘夢幻冰雪王國里,仿照丹麥童話搭建,買了門票就可以穿越進去?!?/p>

早上醒來,媽媽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三杯熱牛奶、三塊夾心面包、三個荷包蛋、三碟開胃菜。吃完后,父親說:“準(zhǔn)備好去滑雪了嗎?”

“早好啦!”她撒嬌說,“我和媽媽就等你說出發(fā)呢。”

“馬上出發(fā)!”父親大手一揮。

“桃花島”與“夢幻冰雪王國”處于不同的虛擬世界,就像兩個星球一樣。關(guān)鍵詞一設(shè)定,費用一繳清,系統(tǒng)自動切換到趕往“冰雪王國”的路上。一路上,稠密的雪花片片掉下,有勁到像從天往地上扯。車輛自動駕駛,一家三口在寬大的旅行車內(nèi)玩紙牌游戲。她輸了,給父母唱了一首《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父母一起鼓掌。父母后來輸了,各唱了一首老歌,音調(diào)舒緩,讓她倍感愜意。中間還玩了真心話大冒險。曹秀娥問父親:“我跟媽媽游泳時掉到海里了,你先救誰?”她父親想都沒想說:“救你?!辈苄愣鹫f:“誰更危險救誰,我會游泳呢?!?/p>

到了滑雪場,天朗氣清,父親帶著她選滑雪板,給她穿滑雪服、戴頭盔,告知她注意事項,顯得那么有耐心,沒有絲毫的異常。

那,父親為何猝死呢?

她在夢中驚厥,緩過來后虛汗淋漓,耳鬢濕透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來,顯示歸屬地為她所就讀大學(xué)的那座城市。她心里一驚,又出什么問題了?期末考試沒過?年終考勤不達標(biāo)?或者日復(fù)一日的各種健康表格調(diào)查?還是當(dāng)?shù)氐臓I銷團隊推銷房產(chǎn)?手機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像催命鬼一般。她“社恐”又犯了,頭痛如錐子扎、刀子刻。她躲在被窩里哭泣,不敢看手機,覺得那是條嘶嘶鳴叫著的毒蛇。

奶奶做好了早餐,像往常一樣,端到了她的房間,放在那張老舊的八仙桌上。

“囡囡,起床了!”

她蒙頭不回話。

“囡囡,吃飯嘍!”

她繼續(xù)沉默,黑暗的被子里,聽到自己心臟在嗵嗵跳動。

“囡囡,出去走走嘍!”

她屏住呼吸,汗水涔涔,每根神經(jīng)像琴弦一樣繃得緊緊的。

“囡囡,奶奶出去干活兒了,飯在鍋里,你熱熱吃!”

奶奶每天早上就對她說幾句話。有時她會“嗯嗯”回復(fù),有時當(dāng)作沒聽到,不發(fā)只言片語。她“嗯”的時候,有時語氣比較重,有時語氣比較輕。她跟奶奶也沒有多余的話說。說多了,她自己覺得煩。有時候,不應(yīng)一聲呢,又覺得對不起奶奶,更煩。奶奶七十多歲了,苦了一輩子,長年地勞作,腰彎了,腿瘸了,累了一身病,還給她端吃端喝端屎端尿。奶奶的淋巴腫瘤瘋長成了一個葡萄狀體,像個大口袋樣吊在胸前,甩來甩去。奶奶每天佝僂著身子,用碘酒在胸前的大口袋上擦拭,等待著破裂。可事實上,這個東西還在不斷化膿和腐爛。一屋子爛菜葉混雜下水道的味道就是從奶奶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彌漫到每個角落,連老鼠洞都沒放過。老鼠一只一只逃離了這個快要窒息的房間。奶奶是活一天算一天。但這怪誰呢?誰讓她生出那么一個活寶兒子?!曹秀娥內(nèi)疚之意,往往跟這個山村的小雪一樣,一閃而過,更多的是無邊無際的陰霾,像黑漆漆的液體一樣浸泡著她。

奶奶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孫女到底怎么啦,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被鬼迷了心竅?這種魔障一陣接一陣的,時好時壞,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盡頭。奶奶只能小心翼翼地看孫女的臉色來照顧她。奶奶聽不懂醫(yī)生說出的那些關(guān)于疾病各種癥狀的解釋術(shù)語,只能早晚暗中念經(jīng),祈求菩薩和各路神仙保佑,讓孫女早日痊愈。

奶奶離開房間半天后,曹秀娥慢慢睜開了眼。她看到灰暗的天花板,幾縷蛛網(wǎng)甩來蕩去。她意識到自己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她家在南山半坡上,她住在二層閣樓。從窗外望出去,會看到大片大片的竹林、綿延的山巒,以及大清早氤氳升騰的霧氣。雞鳴狗吠,牛哞羊叫,青翠滿目,花香襲人,山區(qū)的鄉(xiāng)村是無比美麗的。但曹秀娥心思不在這里。她掃了一眼環(huán)繞自己周邊的破舊家具,再看看院子里正佝僂著身軀侍弄一畦小白菜的奶奶,咳嗽聲像帶血的旗幟,被撕成一塊一塊,不由得生出幾許涼意。

她滿腦子還是“桃花島”里的那個父親。

那個父親,在曹秀娥看來,是全世界最好的父親,像影片里的不少男主人公,健談而風(fēng)趣,睿智而能干,溫柔而細(xì)心,最關(guān)鍵的是,幾乎能滿足她的各種愿望。

但說沒就沒了,她上哪兒再找這么好的一個父親?她心里冰涼冰涼的,這時,手機又響了。

她驚恐地看了半天屏幕,才發(fā)現(xiàn)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爸爸——曹一德打來的電話。她接通了,曹一德著急地說:“娃兒,你在干嗎?”

“我剛睡醒,你啥子事?”

“沒啥事,就問你睡得好不好?身體沒啥子問題吧?”曹一德的聲音火急火燎,似乎后面有人追趕著。

“好不好還不得過日子哦。”

她不喜歡這個現(xiàn)實里的爸爸,不想跟他說話,甚至仇恨,有一股報復(fù)的沖動。要不是她平時要通過腦機接口聯(lián)網(wǎng)到“桃花島”虛擬世界里,充值續(xù)費得找這個爸爸要錢,她寧愿一輩子不跟他聯(lián)系。她希望生命中沒有他,如果時間能倒流,要是換個爸爸會怎么樣?她怔怔地望著遠(yuǎn)方。想起這些天在“桃花島”虛擬世界里度過的幸福時光,她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曹一德問她哪兒不舒服?她不回答,反問:“你在哪兒哦,這么吵!”

“在業(yè)主家里裝窗戶,搞電焊呢,啥子事?”曹一德這些年獨自在城市里打拼,先后學(xué)了幾門手藝,需要泥瓦工時當(dāng)泥瓦工,需要電焊工時當(dāng)電焊工,需要淘下水道時當(dāng)清潔工,每年能賺個幾萬塊,準(zhǔn)備湊個三四十萬的首付,在城里買套房。

“我要買一個學(xué)習(xí)軟件,需要兩千塊?!?/p>

“啥子軟件哦,恁個貴!你曉得爸爸一天干活兒辛苦不?”

“曉得曉得。其他同學(xué)都買了,就我沒買?!?/p>

“行嘍,大家都買了,你就買。我最近接了點私活兒,賺了點錢。下班了我去銀行給你卡上打錢,我給你多打點,你節(jié)省著花,曉得不?奶奶身體好點沒?”

“好不了,你記得打錢哦。”

掛了電話,曹秀娥一陣內(nèi)疚。她爸爸打工很辛苦,不容易,自己不該這么花錢,虛擬世界是假的,就是資本騙你錢的,現(xiàn)實世界才是真的!但這時候,有一個聲音在她腦海里回蕩:我為什么會這樣?我為什么會比同齡人苦?我活在這個世界要干什么?這些問題一想起來,她腦袋里就跟一團蜜蜂飛舞一樣,嗡嗡嗡嗡的,沉重?zé)o比。

她要不斷給自己“桃花島”的賬號充值,才能體驗這個虛擬世界帶來的真實感,沉浸在其中,享受近乎完美的生活。虛擬世界因為技術(shù)加持后可觸可感,一草一木一舉一動幾乎亂真,現(xiàn)實中人體五官能感受到的,里面的人物幾乎都能感受到,同時可根據(jù)現(xiàn)實世界的個人形象或想象設(shè)定虛擬形象。“桃花島”里,不同人物之間,相互能摸到對方的皮膚,聽聞對方的呼吸和氣味,甚至還可以在親吻中感覺到對方的口水。當(dāng)然,這樣美妙的虛擬世界不會白白搭建,進入這里的門票就是錢,這個到哪兒都需要的家伙。有錢人在虛擬世界里繼續(xù)快活,窮光蛋會被虛擬世界清理出來。一旦她賬號里的余額不足,就會在“桃花島”里得上某種重病,提示她趕緊充值;一旦余額徹底為零,她會突然死去,在虛擬世界中徹底沒了呼吸。要是那樣,“桃花島”中的父母會急壞的?,F(xiàn)在看來,“桃花島”中的父親,先她一步,突然離開了虛擬世界,很可能跟賬戶中的余額不足有關(guān)。

“桃花島”里的父親,博學(xué)多才,睿智能干,在現(xiàn)實物理世界中,應(yīng)該不差錢才是。

當(dāng)然,“桃花島”里的父親,肯定不是AI智能體合成出來的虛擬粒子人。如果是AI智能體制造出來的一個虛擬體,她父親不可能暴斃。畢竟,她一直給“桃花島”虛擬世界付費。媒介平臺為的是盈利,有必要讓虛擬父親活著,以便從她身上賺取更多的費用。最關(guān)鍵的是,智能體的形象再怎么真實,那眼神中的溫情與愛意,也是很難計算出來并予以呈現(xiàn)的。

“桃花島”里,是不允許虛擬人互相打聽對方底細(xì)的。隨機組合成各種關(guān)系之后,你只能做好自己設(shè)定的角色。無所不在的系統(tǒng),對相互打聽現(xiàn)實生活中的信息非常敏感,如果你告知另一個人,你在現(xiàn)實物理空間中是哪國人、家住哪兒、多大歲數(shù)、家中有誰等,這些信息會被系統(tǒng)自動識別,一旦證據(jù)確鑿,這個人會立即被趕出“桃花島”。另外,一個ID,只能在一個虛擬世界里有一個虛擬人物形象,不能重復(fù)使用。如果這個ID在這個虛擬世界中死亡了,就意味著被徹底注銷了,下次登錄,還得申請注冊后,用另一個ID進來,這樣,就變成了一個新的虛擬人,得重新建立新的社會關(guān)系。過去的一切,不可能存在,你也再難建立起。所以“桃花島”中的每一個人不能死,一旦死去,就意味著虛擬世界中你已經(jīng)死了。死了,就跟現(xiàn)實世界中一樣,消亡于無形之中。

這明擺著是“全景式監(jiān)獄”,但“桃花島”太迷人了,進來的人,任由系統(tǒng)對其監(jiān)控,只要不泄露隱私就可以了。

這也是曹秀娥一直沒敢打聽“桃花島”的父母在現(xiàn)實中到底在哪兒、干什么的原因。

“桃花島”中猝死的父親,要么是沒錢繳費而被系統(tǒng)設(shè)定為猝死、強行注銷賬號了;要么是他自己不想在虛擬世界中跟其他人繼續(xù)生活了,自行注銷了賬號;還有一種可能,他的系統(tǒng)連接出現(xiàn)了巨大的故障,需要申請修復(fù)。

曹秀娥盼望是最后一種,但又覺得,這種可能性挺小的。

這個問題像一個可怕的怪獸,張開血盆大口,想要吞噬了她。她聽到火車轟隆轟隆疾馳的聲音。她覺得渾身的血液在凝結(jié),接著又重新沸騰。她知道自己該吃藥了,不然,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會像漫無邊際的黑暗一樣,撲面壓過來。她不敢回憶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在轟隆隆的火車聲中,她會自殘,或者殘害別人。這一點,她控制不住。她得趕緊吃藥。

奶奶一聲嘶啞的鈍叫:“囡囡——”

她聽見了,但不想費力氣,就沒回應(yīng)。她大睜雙眼,毫無神采,像是靈魂出竅后留下的空洞。她腦海中有一團霧氣在漸漸飄散。

她慢慢清醒過來,看到奶奶瘦小佝僂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門,隨之,有兩個老太太跟著奶奶進了院子。

院子的北墻根,有一個鋼架做成的兔籠。三個老太太圍著兔籠指指點點,還不忘朝閣樓上瞅幾眼。

她后來才知道,兔籠里養(yǎng)著的兩只白白胖胖的兔子消失不見了。那是自己非常喜愛的兩只兔子,奶奶曾說要宰了過節(jié)吃,她差點跟奶奶翻臉。

院墻不高,成年人可以輕松翻進來。但偷兩只兔子,目的是什么?偷去吃,還是偷去賣錢?兩只兔子也就值一百來塊,為何不偷一些比如手機、電視機等更值錢的東西?

“囡囡,囡囡,你的兔子不見了!”奶奶專門到閣樓上,告訴她這件事。

“咋不見了的?”

“被人偷的?!蹦棠滩虐l(fā)現(xiàn),孫女的臉色跟地窖里的土豆長出來的從沒見過陽光的新芽那樣異常蒼白。她知道這兩只兔子是孫女相依為命的寶貝,有些話,只跟兔子說。沒了兔子,就跟失去了自己的手臂一樣。

“誰偷的呢?”

“昨晚前半夜我身子痛,犯病了,吃了止痛片,睡得死死的,沒聽見響動?!?/p>

奶奶答不出來,有些愧疚。她看到孫女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把菜刀。因為沒開燈,早上她沒注意到。這時候,發(fā)現(xiàn)菜刀在光線下幽幽訴說什么。奶奶過去一把拿過菜刀,驚恐地看了一眼孫女,下樓了。曹秀娥后來發(fā)現(xiàn),房間內(nèi)所有的刀具斧具鋤具什么的,都不知藏到哪兒去了。

奶奶一如既往地佝僂著身子,沉默得像堵墻,去田里鋤草去了。

曹秀娥起床后,到兔籠前仔細(xì)觀察了一番。她發(fā)現(xiàn)籠子完好無損,兔子卻看不見了。很有可能是有人翻墻進來,把兔子提走,然后把籠子反鎖上的。這是誰干的呢?偷兩只兔子,能偷到幾個錢呢?村里這兩年很少聽到小偷小摸的事了。

吃完早餐,她繼續(xù)睡覺。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她看了會兒電視,瀏覽了一會兒自己的朋友圈,看到樓下的小狗獨自在舔舐自己的小腿、屁股和身下,便用手機拍了幾張圖片,上傳到朋友圈。奶奶回來了,不知什么時候做好的晚飯,端到了房間里。她扒拉了幾口,躺在床上,啟動身體內(nèi)植入的芯片設(shè)備,腦機接口一連接,她進入了“桃花島”。

在“桃花島”里,她永遠(yuǎn)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虛擬世界的父母,幾乎她提出任何一個請求,只要在合理范圍內(nèi),就會竭盡全力滿足她;滿足不了的,就會講道理。她是一個喜歡聽道理的小孩。講道理,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小孩,而是一個大人。實際上,她明知道自己是個大人,但她很享受當(dāng)小孩的感覺。

最近一段時間,她提過不少要求,比如去爬冰瀑,她不知道從哪兒看到這個新詞,父親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并為此購買了設(shè)備,做了充分準(zhǔn)備。瀑布在深山溝里,系統(tǒng)通過AI技術(shù)、3D動畫技術(shù)加遙感測繪技術(shù)等,制作出了這樣一座巍然聳立的帶有冰瀑的山巒來。冰瀑掛在山澗,像一大塊白絲綢吊掛在半山腰,更像是傾倒堆積后形成的鹽山,亮晶晶的,蔚然壯觀。父親說,攀冰瀑,最好要用冰爪。父親戴好冰抓,幾下子爬上去,從瀑布頂端上,望著白花花的陽光,讓她上來。她戴上冰爪,開始攀冰,她手臂力小,冰爪抓在冰上,只在表層上,抓不牢,一遍又一遍,她攀到一半,又掉了下去。她希望父親拉她上去。父親笑笑說,攀冰就是考驗意志,這時候,考驗來了,加油!她意識到父親不會幫她,只能靠自己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小小的身軀內(nèi)蘊藏著極大的能量。她用力敲擊冰瀑表面,一下下、一步步,抓牢了,竟然爬上去了。爬到峰頂,陽光普照,一覽眾山小不說,那四面的美景,綠的綠,紅的紅,藍的藍,色彩繽紛,美輪美奐,幾乎是仙境了。她才意識到,哪怕是寒風(fēng)凜冽,峰頂?shù)拿?,永遠(yuǎn)是說不出的,只有親身經(jīng)歷了才能體會到。父親很欣慰,摟著她說:“這么一條冰瀑,對你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來說,爬上爬下其實不算什么,就看你有沒有膽量,去挑戰(zhàn)它,戰(zhàn)勝它。”

“桃花島”里的父親鼓勵她戰(zhàn)勝一切。

她不敢去原始森林,她父母特意帶她去,而且陪她露營。天快黑了,她去找燃篝火的木柴時,碰上了一只大狗熊。那是一只比她父親還高、還壯,齜著牙咧著嘴,喉嚨里還吼叫著的大狗熊。她聽說過,見了狗熊不能跑,狗熊跑起來比人還快,能從后面追上來,一巴掌會把人拍扁。這里怎么會有這種可怕的大怪獸呢?她嚇得幾乎把手里的木柴插入自己的胸膛。但事實上,極度的恐懼和求生欲望,讓她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她像一尊石雕,靜靜地與狗熊對峙。這是母親給她講故事書時講到過的,見到狗熊,一定不要跑;熊奔跑的速度很快,連奧運冠軍博爾特都甘敗下風(fēng)。最好就是靜止不動,或躺下裝死,然后看狗熊的動靜。這只狗熊來到她前面,呼著氣,耳朵后翻,背頸上的毛豎了起來。她驚惶萬分,避免和熊正眼相對,同時又飄動眼神,尋找逃離途徑。這時候,遠(yuǎn)處傳來一陣動靜。熊轉(zhuǎn)過頭察看后方。她慢慢倒退。約莫五分鐘后,大狗熊掉頭尋聲離開。她這才聽到遠(yuǎn)方父母在大喊。她撲到父母懷里,號啕大哭。父親表揚她,說她做得好,面對極度危險時,想辦法自己解決問題,不要一味指望別人來解救你。她淚眼婆娑,想不通虛擬世界中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動物。

父親還帶著她穿過一次沙漠,訓(xùn)練她的體能和毅力。沙漠里沒水,徒步到沙漠深處,他倆走迷路了。水喝完了,為了不致渴死,各自喝尿求生。第二天醒來后,他們昏昏沉沉地走,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棵小草芽。父親說,這里有水,要挖下去。她心想這么一根剛露出點頭的小草下面怎能有水呢?趕緊找出路要緊。但父親堅持往下挖。她就在旁邊看,她沒想到,沙漠里一棵草的根須有那么深。父親用手臂掏呀掏,差不多掏了一米深,把草根全挖出來了。草根上有點濕意,父親讓她全吃下去。再后來,又掏深了些許,能感覺出沙子有點濕,再掏了一米多,沙子捏住后,能滲出一些水滴。就這樣,一滴滴的水,滴進水壺里,讓她喝了下去。她看著曬得黝黑的父親,嘴皮一片片干裂了,忍不住抱著父親痛哭起來。關(guān)鍵時刻,父親把一切能生還下去的機會讓給了她。她心想,這個世界上,只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是無私給予的。父親讓她保持水分,不要哭,想辦法求救。在系統(tǒng)探測到危險后,救援直升機來了,父親奄奄一息,拉著她的手說:“這個世界,總會給你一次出其不意的痛擊,爸爸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永遠(yuǎn)陪你,你要堅強地活下去。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完美,沒有誰一直開心到最后,但天無絕人之路,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對生的希望?!?/p>

沒想到,這樣一個好父親,卻在滑雪的過程中意外猝死。

她本來不想再踏入“桃花島”的,可抑制不住,還是連接進入了“桃花島”,想看看奇跡會不會發(fā)生,父親是否死而復(fù)生,一家人能否跟以前一樣歡聚。但是沒有,里面只有悲悲戚戚的母親。父親已經(jīng)被火化了,骨灰倒入了大海之中。母親站在院子里,穿一身唐裝,高綰著發(fā)髻,失魂落魄,孤魂野鬼似的,茫然地看著“桃花島”里一家三口散養(yǎng)的兩只兔子,愣怔著,似乎不認(rèn)識一樣。

這兩只兔子是她母親買來給曹秀娥養(yǎng)的。曹秀娥沒把兔子圈在籠子里,而是讓兔子滿院子隨意跑動,有時還跑到房間里來。她的虛擬父親在時,經(jīng)常陪她一起給兔子喂胡蘿卜,逗兔子玩耍。當(dāng)然,有機器管家在,兔子是跑不遠(yuǎn)的。

看到曹秀娥出現(xiàn)了,母親回過神來,嘆了口氣,開始給兔子喂料。

“我還要約你去跳傘呢,我還要和你去沖浪呢——”曹秀娥在父親的臥室里哭得聲嘶力竭、天地顫動。黑云起,大風(fēng)漫灌,“桃花島”里天昏地暗,花瓣紛紛飄落。

虛擬父親的猝死,讓曹秀娥徹底陷入了混亂。她覺得,當(dāng)年現(xiàn)實世界中,父母離婚的那段經(jīng)歷,又重演了。

她站到高處,就想往下跳;看到湖面,就想往深處走;看到一塊大石頭,就想用腦袋撞;看到刀子,就想能不能割腕;看到日落,就想到無窮無盡的黑暗要到來了……

但“桃花島”里的父親說過,任何困難,都是對你的考驗,你唯有堅強,困難才會給你讓路,你才會看到一條光明大道。

“桃花島”里的父親猝死,難道是對自己的考驗嗎?

自己該怎么堅強地活著呢?

她六歲的時候,父母成天吵架,從早吵到晚,一見面就吵。她躲進房間,堵上耳朵,依然覺得四周都在摔盤子砸鍋碗瓢盆,嗡嗡嗡嗡吵個不休。她忍受不了,偷偷離家出走。沒想到,出了村口,走了一陣子,又渴又餓,一個人坐在路邊啼哭。她爸爸把她抱回來后,她只說了一句:“你倆要是再吵,我還要離家出走?!?/p>

離家出走是她從電視上學(xué)的。她爸媽十分驚奇,憤恨不已地瞪著對方。

她爸媽表面上不吵了,但冷戰(zhàn)如海面下的堅冰,堅硬到不可想象。沒過幾年,實在過不下去了,她爸媽暗中離了婚,先后出去打工,到了不同的城市。

她就跟爺爺奶奶過。

不到兩年,爺爺在一場疾病中身亡。爺爺是高血壓導(dǎo)致的血管爆裂,有些人說是氣死的,當(dāng)然給爺爺受氣的,也就只有她爸爸。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十二歲了。她爸媽趕回來時,她已經(jīng)哭暈了幾次。親友們都說這孩子孝順、重情。

喪禮過后,人去樓空,家里冷清異常。奶奶變得沉默寡言,一日三餐給她做好,就一個人干活兒,像個機器人一樣,不讓自己歇息一會兒。她不知道爸媽已經(jīng)離婚了,還想著讓爸媽多陪陪她。但她爸媽以各自的理由很快離開了村子。好幾個春節(jié),她想一家人吃個團圓飯,但她爸媽沒有回來,只是通過郵局寄了些錢和禮物來。村里好多人家的爸媽都是這樣,她并沒有覺得異常。

到了高一,有一天,同年級一個男生見到她,突兀地說:“我媽媽不想嫁給你爸,因為你是個拖油瓶。還有你奶奶,老不死的拖油瓶?!?/p>

她當(dāng)時張大嘴,沒能理解這個瘦高的臉上長滿疙里疙瘩的青春痘的男生到底想說什么,回到家后,她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在她哭訴逼問之下,她奶奶、她爸媽承認(rèn)了離婚,而且已經(jīng)離了五年多。

全家人,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本想等她考上大學(xué)之后再告知這件事的。

不僅如此,后來,在一次課間休息時的跑動中,她不小心撞上了一位女同學(xué)。這位女同學(xué)滿臉不高興,和她廝打起來,還罵她是有爹養(yǎng)沒娘教的野種!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曹秀娥。班里面,單親家庭的學(xué)生不少,但公然如此被辱罵的卻只有她一個。她平素是高傲的,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骨子里帶的那股勁,一摸就知道多尖銳。曹秀娥掄起胳膊扇對方臉龐,對方狠狠還擊。一時之間,在一片哄鬧聲中,兩個女生你撕我扯,在樓道里翻來滾去,打得驚心動魄。旁邊的同學(xué)勸了好長時間,才將她倆分開。

曹秀娥回到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腦海里翻來覆去就是“有爹養(yǎng)沒娘教的野種”這一句話,像千萬條鞭子,無休止地抽打在她心上。她奶奶回來了,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以為她感冒了,摸摸額頭,又不像發(fā)燒的樣子,于是做好飯菜,叫她吃飯。她迷迷瞪瞪站起來,跟丟了魂似的,米飯一筷子一筷子撥到碗外面了,她根本沒意識到。她奶奶沉下滿臉皺褶的臉,說:“我一個老婆子,累一天了,回到家,還要給你做飯,洗這洗那的,你還這副臉色,給誰使臉色呢?我做的飯不好吃,你叫你娘來給你做??!你那個娘,只生不養(yǎng),也虧了她,還打電話來說想你想得睡不著呢……”

曹秀娥突然將碗扣在飯桌上,站起身,一腳踢倒了凳子,掉頭沖出門外。她奶奶目瞪口呆,無可奈何的尬笑里,有一種痙攣般的疼痛。

曹秀娥半夜從江邊回來,生病發(fā)燒達四十?dāng)z氏度,胡話連連,病情兇險。

她奶奶以為孩子遇上不干凈的東西了,折騰了一宿。第二天,曹秀娥繼續(xù)昏睡,叫她去醫(yī)院,她也不去。后來用過各種方法,燒是退下去了,但這個孩子被燒啞了一樣,什么話都不說。直接的變化就是暴飲暴食,身體明顯肥胖了許多,像一個不斷充氣的大皮球,連翻身都變得有些困難。

高中女生這個樣子,走大街上會不會被別人笑話?她心里沒底,更擔(dān)心被男生們嘲笑,不僅會嘲笑她的外貌,還會嘲笑她家庭的解體。她請假在家,每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吃飯都沒了心思,翻來覆去想,為何會這樣。她頭疼腦漲,感覺鉆進了什么東西。這種感覺以前也有,去醫(yī)院做腦部CT,沒看出什么來。醫(yī)生給她把脈,翻開眼瞼,用手電筒照射瞳孔,讓她咳嗽,用聽診器檢查她胸腔的聲音。一番操作下來,醫(yī)生診斷說,她是重度抑郁雙相情感障礙。這種病一旦得上,就不好根治。只有百分之十的患者,會通過自我人格完善來治愈。更多的患者,通過藥物來維持自己的病情,不要更加嚴(yán)重而已。她沮喪地意識到自己病了,明白自己的病需要通過心理層面的克服與完善。為了不在無意識中自殘或傷人,她在醫(yī)生囑托下,口服一種叫西比靈的藥,也叫氟桂利嗪膠囊,吃下去,有一定效果,比如睡眠好一些了,頭不疼了,但情緒依然如風(fēng)中飄搖的一片葉子,混雜著各種冷意。

她把自己浸泡在苦澀中。

她像一只刺猬,隨時會奓開身子;更多的時候,像一只透明的蟲子,稍微一觸碰,就會把自己包裹在殼里,不言不語。

在她剛發(fā)病時,她爸爸進了監(jiān)獄,在高墻里待了三年。雖然多年之后,她爸爸說起來,要謝謝抓他進去的警察們,到監(jiān)獄里還學(xué)了些技能,要不然,說不定早就躺在地上了,那些年打打殺殺的??伤南耄侨?,她多需要爸爸陪在身邊??!她覺得自己能夠活下來,十分不容易了。

她學(xué)習(xí)成績一落千丈。靠著以前的底子,她勉強考上了大學(xué),二本,被一個她并不喜歡的專業(yè)錄取了。

大學(xué)里,她在心理篩查中被認(rèn)定為一級心理關(guān)注對象。老師、同學(xué)們經(jīng)常勸告她,對生活要充滿激情,充滿希望,積極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但她不能。她那么喜歡幸福,卻怎么也抓不到幸福,就跟抓不到自己的影子一樣。一離開藥物的支持,她就立即想離開這個世界。

她覺得特別自卑,覺得自己是多余的。世界崩塌了,自己掉入了深淵。她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其實不算最差的,還有那些孤兒呢,那些智障孩子呢,那些飽受饑餓的孩子們呢,自己的爸爸媽媽只不過是離婚了!但她看到的是黑暗,黑暗,漫無邊際的黑暗。她想從這樣的黑暗中走出來,為此嘗試了多種方法,但困難重重。

她爸爸四處打工。她奶奶起早貪黑,忙家里的莊稼。她媽媽,過一段時間,會過來看看她,給她帶來一堆好吃的,臨走時,還給她塞不少零花錢。

就這樣過了幾年。

大二時,戀愛表白被拒后,她情緒一度崩潰。加上自己平時吃的藥,老家那邊沒有及時寄過來,她的精神疾病復(fù)發(fā),出現(xiàn)了自殘和傷人的行為。雖然她覺得自己好端端的,可事實上,她把所有的微信好友刪除了,她把室友的暖瓶扔到了窗外,還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湖邊,隨時有掉下去的可能??伤X得自己什么都沒做。但微信里空空的好友名錄,還有那個男孩見到她時的表情,讓她疑心自己是做了一些什么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同學(xué)們議論說她精神有問題,她心想,現(xiàn)代人哪一個或多或少沒有精神問題呢?尼采、貝多芬、梵高、牛頓、海明威,這些天才們,誰沒有一些精神方面的問題?話雖如此,她還是被輔導(dǎo)員和另外一名女同學(xué)護送回家了。她爸爸半路來接,她媽媽在家里做好飯等待。她爸媽陪了她半年后,各自去打拼自己的生活。她又和奶奶一起生活。

整個村子里,能聊的,也就是高中同學(xué)齊宇軒了。齊宇軒沒考上大學(xué),在村子里承包了一個魚塘,養(yǎng)魚。他隔三岔五會給她送來一兩條鮮魚,說是剛打上來的。他也會陪她聊聊天,說些生活的艱辛,同時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未來會努力,成為什么樣的人。他挺羨慕她大學(xué)生身份的,同時他希望她能自強,休養(yǎng)好身心,抓緊把大學(xué)讀完。從他目光中,她感覺到,他對自己有那么點意思,不僅僅是討好,還有點想親近。

有一天,她去給齊宇軒送一本小說《罪與罰》,到他家門口時,聽到他父親提著鐵锨正怒氣沖沖地責(zé)罵齊宇軒:“你這個孽障,整天跑去看一個神經(jīng)病,我看你瓜娃子就是神經(jīng)病!”

她心灰意冷?;氐郊遥深^睡了一覺,再也不理齊宇軒了。齊宇軒送來的魚,被她直接扔到大門口,任流浪貓叼走。幾次過后,齊宇軒也不來了。她繼續(xù)跟奶奶一起生活。這時候,隨著元宇宙等平臺的搭建,她發(fā)現(xiàn)了“桃花島”這方虛擬世界。在虛擬世界中,找到了讓她難以忘懷的虛擬家人。

她精神好多了,白天晚上泡在虛擬世界里。

在“桃花島”生活后,她在現(xiàn)實世界里,哪怕不吃藥,也能平靜地度過一天。

虛擬世界太快樂了。那個世界里,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都有人幫你打理,一切處在祥和潔凈的氛圍中,沒那么多腌臜齷齪的事情,不需要鉤心斗角,更不需要勞心勞力?!疤一◢u”里的父親是那么博學(xué),那么親切,那么喜歡和她玩,每天都想著給她提供不一樣的驚喜。她覺得如果有一臺機器,能在現(xiàn)實物理世界里,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她身體上所需要的營養(yǎng),讓她大腦一直生活在真實感無比強烈的“桃花島”里,她一定會樂意的,會一直沉浸在那里,忘記現(xiàn)實世界。

但“桃花島”的父親說,你怎么知道虛擬世界是假的,現(xiàn)實世界是真的呢?說不定現(xiàn)實世界也是龐大的巨型量子計算機造出來的呢?真真假假,就看你怎么看了。

“桃花島”的父親離開的第二天,她現(xiàn)實物理世界里的媽媽趕來了。一進門,給她堆了一桌子的零食。她對零食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她更希望獨自靜一會兒,但她又害怕一個人的世界,怕往自己手腕處割上一刀,或者試探中弄瞎自己的雙眼,沖到山崖上一跳了之。她媽媽也怕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各種噓寒問暖,同時又各種警惕,來保護她的安全。她微微感動,媽媽居然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趕來了,在她最無助的時刻。

她見到媽媽走進房間。她眼神漸漸清亮過來,似乎送了一個魔鬼遠(yuǎn)去。她問媽媽,你怎么來了,有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你了?

我好著呢。

好什么好?你看你這臉色,跟片白紙差不多。

你別管我。

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不管你,誰來管你?

你放心,死不了。

你這兩天沒吃藥嗎?

沒吃,我覺得我這段時間好了。

曹秀娥說完,不作聲了。這個病,她也清楚,犯的時候自己不知道,而且覺得自己一直好著呢。

她媽媽問她想吃點什么。她搖搖頭,一點胃口都沒有。她媽媽說,要不要出去旅游,比如到三亞的海邊吹吹風(fēng),放松一下心情?

她哪兒都不想去,仿佛全身的筋被抽走了一樣,人懶得不想動。

媽媽給她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有她愛吃的手撕包菜、麻婆豆腐、鯽魚湯、魚香茄子等。她沒有多少胃口,吃了幾口,就扔下筷子。她媽媽和她奶奶憐愛地看著她,不知道怎么勸慰好,說多了,怕她煩,不斷給她搛菜,也怕她煩,只好悶著頭吃了幾口菜,便收拾了鍋碗瓢盆,說帶她去看龍舟?!斑^幾天有賽龍舟的比賽,咱們?nèi)タ纯礋狒[。”

她搖搖頭,低語說不去。

她上了自己的閣樓,望著窗外,發(fā)了半天呆。村子的廣場上,好多小孩在打籃球、踢足球、玩滑板。她多么羨慕那些開心歡笑的孩子,那些幸福成長的孩子,那些在爸爸媽媽懷里撒嬌的孩子,雖然每個孩子會有每個孩子的煩惱和憂愁,但肯定沒她的濃重。對她而言,眼前立有一堵墻,她穿不過去,又擔(dān)心倒下來,把她壓在下面,壓成肉餅。

她蒙頭睡覺,做各種夢。但所有的夢境都是那么混亂、可怕。她想讓自己稍微輕松一些。但在睡夢中也不能夠,感覺有一只兔子在她腦海里,安靜地蜷縮著,突然被驚嚇了,奔跑起來,左沖右突,不斷拉扯她的神經(jīng)。

她虛汗淋漓。

她媽媽坐在床頭,摸著她的頭發(fā),捂著她的額頭說:“囡囡,媽媽對不起你。”

“你早干嗎去了?”她閉著眼睛懟了一句。

她媽媽握著她的手啜泣,自語說:“囡囡,你要好過來?!?/p>

曹秀娥說:“我咋了嗎?”

她媽媽說:“囡囡乖,咱們跟奶奶到田里拔蘿卜去?!?/p>

她一肚子火說:“我還有那么多作業(yè)還沒做呢?!?/p>

“那你做吧,我不打擾你了。”

她媽媽出了房間。她睡了一陣,睡不著,坐起來,拿了一本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里面的男女主人公哭哭啼啼的,她看得頭昏腦漲,不由得發(fā)起呆來。

夕陽西下,天漸漸暗下來,一切影影綽綽的,她下意識地連通腦機接口,進入“桃花島”虛擬世界里。

這片虛擬世界的天還沒亮,明月高照,萬籟俱寂。她在自家的別墅臥室里起床,發(fā)現(xiàn)虛擬的母親還在睡覺。她簡單梳洗,在“桃花島”上轉(zhuǎn)了一圈,忍不住來到海邊。海風(fēng)強勁,海潮轟鳴,她眺望遠(yuǎn)方,閃爍的星火隱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難以找到一個明晰的方向。

人生如此不堪,到虛擬時空,也充滿各種莫測,那么到底哪兒才有完美的世界?難道,接受不完美就是人活著的真諦?

她在海邊一直等著天際放亮,等一切人和物活泛起來后,慢慢折回家?!疤一◢u”上有上百戶人家,有各種生活和娛樂設(shè)施。他們在“桃花島”購買了一棟歐式的小別墅,門前有高大的銀杏樹,大片的草坪被修剪得無比齊整。他們一家三口經(jīng)常在草坪上開party,周圍好多鄰居都來過。這里的鄰居們特別和善,老遠(yuǎn)就開心地咧嘴打招呼。往日的畫面充塞腦海,她幾次有一種錯覺:父親沒有離開,等一下會看到他起床后揮動剪刀修整草坪的身影。

進了別墅,還好,她母親醒來了,見了她,惺忪的眼神里透露著某種不耐煩。

“你怎么來了?你來做什么?”

“我準(zhǔn)備給父親過個頭七,過完,我就不再來這里了。”

“有沒有你父親,這里還是你的家,如果你覺得需要的話,”她母親頓了頓,認(rèn)真地看了她半晌說,“認(rèn)清吧,現(xiàn)實和虛擬世界都有不如意的事,這或許不是什么壞事,如果你早點認(rèn)清的話。”

這話似乎是給自己說的,那么無力、悲哀。

“不,我想過開心的日子,不管在哪里。”曹秀娥盯著她母親。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你好好紀(jì)念吧。如果你要離開這個家,我也得離開了?!彼赣H如霜打的茄子樣,蔫蔫的??吹贸?,她也不想讓這個虛擬的家庭破散。

她在每一個房間待了許久。里面有太多自己和父親、母親的回憶。她在這兒躺躺,那兒摸摸,母親叫她來吃飯,她也置若罔聞。不知不覺中,一天過去了,天快要黑了,她得睡覺了,得返回現(xiàn)實世界了。

這時候,她聽到窗外兔子在扒拉著窗臺。兔子可能在找吃的。父親一離開,她和母親陷于沉痛之中,沒有給兔子喂吃的。這是兩只體形上不會長大的兔子,紅紅的眼睛,圓圓的眼球,豎立的耳朵,似乎總防備著什么似的,擔(dān)心世界對她有所傷害。這兩只兔子是她母親給她買的,后來熟了,見到家里人來,還會站起來打招呼。它倆喜歡吃胡蘿卜、苜蓿草、燕麥草、南瓜、菠菜、白菜等。她給兔子在地窖里屯了不少,每天會取出來放到它倆的食槽里。這幾天忘記喂了??礃幼铀€得來“桃花島”,還要不間斷地給它倆喂香蕉、蘋果、草莓等水果。每天吃不到水果,兔子也會著急地扒窗戶,鬧騰著讓她出來呢。

她走進地窖,把剩下的胡蘿卜、苜蓿草等抱出來,塞進了兔籠里,心想是不是把這兩只兔子送給鄰居家,從此跟這個虛擬世界一了百了呢?她舍不得這兩只兔子,恨不能把它們帶到現(xiàn)實物理世界里。但想想人各有命,兔子也應(yīng)該有兔子的命,心里舒服了一些。

“媽,你是AI,還是線下的活人?”她跟母親告別時突然問。這樣的問話,很容易被系統(tǒng)察覺,注銷她賬號的。她不在乎,這次離開后,她再也不愿意登陸這個“桃花島”的虛擬空間了。如果她母親在現(xiàn)實世界有肉身,她想的是:現(xiàn)實世界里我來給你做女兒吧,我給你養(yǎng)老送終!

“孩子,如果我們有緣,不管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我們還會再見的?!彼赣H心神不定,答非所問,感覺比她還要凄惶。

“我不想來這個地方了?!彼龘]手作別,開始奔跑,一口氣往海邊跑。海水阻攔著她的跑動,她一頭扎了進去,任由身體像一塊石頭沉了下去。咸咸的海水灌進了她的口耳,她不在乎,繼續(xù)憋著氣往下沉。她感覺到自己嘴里涌進了很多海水,像泥鰍一樣往喉嚨里鉆。她吐不出去,只好嗆喝了幾大口水,剛閉上嘴,一個浪把她打到更深處。海水從四面八方向耳鼻口中逼壓進去。她心里輕輕說了聲,再見了,桃花島!這時,海水咕隆咕隆涌進肚子里。她沒辦法呼吸,快要窒息了,這種感覺特別難受,她掙扎著,扭動著身軀,想擺脫這種感覺。隱約中,她母親潛到了海底,拼命拉她。還有幾個人也跟著潛了下來,像抓犯人一樣,抓牢了她的雙臂,挾持著,把她提上了岸。她暈過去了。

她似乎看到“桃花島”的父親籠罩著光芒,出現(xiàn)在眼前,嚴(yán)肅地對她說:“生即是死,死也是生,死后的世界你一無所知,你在虛擬世界里死了,現(xiàn)實世界里活著;你在現(xiàn)實世界里死了,還說不定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活著。沒必要刻意去死,要想想怎么活著?!?/p>

去媽媽再婚的家里博取同情,還是去爸爸打工的城市里體驗生活?她權(quán)衡后發(fā)現(xiàn)都差不多,不過都是看人臉色。她媽媽已經(jīng)再婚了,再婚丈夫是個雜貨店老板,生意還不錯,生了一個小弟弟,胖墩墩的,有六歲多。她媽媽經(jīng)常在朋友圈發(fā)布這個弟弟的視頻,一個活潑的、可愛的、幸福的孩子。有時候,孩子的爸爸也在視頻里出現(xiàn),腦袋大,瞇瞇眼,看上去憨厚、老實,是樂于為家庭付出的那種人。在陪她的日子里,媽媽經(jīng)常跟那個弟弟視頻通話。媽媽接通那個胖弟弟的視頻后,從頭到腳,每個細(xì)胞都透露著喜悅和開心。為了避免她看到這一幕后受到刺激,媽媽常到另一房間去視頻。她從隱約傳來的聲音中,能聽得出她媽媽對弟弟有多關(guān)心。

這時候,她去媽媽的新家里,算什么?分一杯母愛之羹?

還是去爸爸那兒吧。畢竟爸爸只有一個女兒。

在媽媽的攛掇下,曹秀娥踏上了尋父之旅。媽媽決定陪她一起去找打工的爸爸。坐的是火車軟臥,硬臥沒買到票,臥鋪車廂里就她們母女倆。路上閑聊,她媽媽認(rèn)真地告訴她,為何當(dāng)時要離婚,離婚后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

那時候,曹秀娥母親叫王紅麗,二十歲生日剛過,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的丈夫曹一德卻在外面花天酒地,夜夜不歸。她一閨密私下里說,她的豬玀丈夫帶著另外一個女子,在縣城的歌廳里鬼混呢。那女的妖里妖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王紅麗聽了憋氣,忍不住,不聽公公婆婆的勸,挺個大肚子去找。找到之后又能怎樣,她根本沒想過。

王紅麗跟曹一德是打工中相識的。當(dāng)時,她們幾個姐妹從美容美發(fā)廳里出來,相約在一餐廳聚餐,嘻嘻哈哈的,歡快說笑。旁邊幾個男顧客不時往她們這邊瞟過來,交頭接耳。后來,有一個膽大的,過來找她們要電話號碼,約她們?nèi)TV唱歌。她當(dāng)時想,我們這邊人多著呢,光天化日之下,又能咋的?于是一伙人浩浩蕩蕩進了KTV,聲嘶力竭地唱歌,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在游戲的驅(qū)使下有意無意地了解對方,乃至暗送秋波??傮w上說,那天玩得十分盡興。

后來多次回想起來,王紅麗非常確定,她當(dāng)時看上的不是他后來的丈夫。曹一德個頭不高,眼睛老瞇著,鼻子不高,長得不怎么樣,頭發(fā)還弄得挺長,痞里痞氣中有點蠢笨的感覺。但不知道為什么,后來群魔亂舞,一對一、面對面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下手遲了,看順眼的,基本上都讓姐妹們搶光了。姐妹們挑剩下的,她看不上。一曲下來,她想回到租住的房間里。曹一德殷勤地說,我送你去。她掃了一眼周圍,沒有姐妹關(guān)心她,大家玩得特別開心,根本不接她不愉快的茬兒。深更半夜的,出去還得注意點。沒辦法,她只好讓他送她回去。沒想到,一路上,這個人熱情萬分,怕她著涼,脫下外套給她,怕她被車剮蹭,自己走在里面,見到路邊小攤上的小吃,給她買這個買那個。她開懷大笑的時候,這個人無恥地抱住她,重重親了她一口。

她愣了,又羞又氣,黑乎乎的大街上,打呢?罵呢?還是讓他滾呢?好些人看著她,以為他倆是熱戀中的情侶。

那時候她剛到城里來打工,不曉得遇事要報警,更不知被突襲之后如何反應(yīng)。她愣了片刻,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個人賭氣往前走。他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還舉著兩串冰糖葫蘆。她沒回頭,可感覺到后面那雙細(xì)小的眼睛中,發(fā)出來的光亮一直聚焦在她身上。她走了一陣子,有點迷路,找不到租住的地方。她想打車走,又心疼錢,畢竟打車,當(dāng)時對她而言,還是偶爾的奢侈。這時候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面前。他跑過來,給她拉開了車門,讓她坐進去,然后又跟著坐上來,給司機師傅說,去新南門。她剛才跟他說過她住的地方。當(dāng)著生人的面,她不好發(fā)脾氣。她別過頭,看著窗外的夜色、闌珊的燈火,心里一陣陣不痛快,又有一些新奇,心想:這家伙接下來怎么涎著臉賠禮道歉呢。他倆到了地方,他付了錢,送她上了樓,邊走邊說:“我再也不敢了。你一個人敢睡不?要不要我陪你等她們回來?”她心想,到了自己的房間了,還害怕什么,于是進了門,“嗵”地關(guān)上門。

等那幫姐妹們又唱又跳著回來時,他在門口等得睡著了。大家問他為什么不進去坐,他說進去不方便。大家問他干嗎守在門口,他說他擔(dān)心她一個人害怕。這把大家給說笑了。說她膽子大著呢,沒把你吃了,你應(yīng)該感到幸運才是。

就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地,大家開始撮合起他倆了。都覺得他人不錯,她應(yīng)該考慮考慮。曹一德也來得勤,動不動就給她送來一些小禮物,明擺著是在追求她。她不答應(yīng),因為沒有看上。但一個大姑娘家的,有人關(guān)心,又拒絕不了,只好在竊喜中接受這份好感。就這樣糾纏著,有一個晚上,其他人出去看電影了,她來大姨媽了,不舒服,待在家里。他剛好送了幾斤新上市的荔枝,一看她臉色那么差,三下五除二,給她做了頓熱飯,燉了幾塊雞肉。一起吃完喝完后,她面色稍緩。他提出了要跟她結(jié)婚的打算,并說要給多少多少彩禮等。她覺得這個人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自量力。但又不好直接打擊他,就說不可能,家里不同意,兩家在不同省份,離得太遠(yuǎn)了。沒想到這個人不氣餒,有韌勁,想繼續(xù)跟她磨,還動不動親一下或摸一下。她惱怒萬分,但不知怎的,還是沒有斷絕這份關(guān)系。后來,她喜歡上了一個高大帥氣又有錢的男人。這個男人是她所在的美容美發(fā)店的顧客,從她手里辦了一張三萬塊的貴賓卡,她提成三千塊。那個男人不時約她出來吃大餐,很快,在一次醉酒之后,帶她到賓館開了房,跟她有了關(guān)系。當(dāng)然這注定是沒有結(jié)果的戀情,如果算是戀情的話。因為那個男的后來說有家室,她可以做“小三”。她不同意,那男人毫不客氣地拋棄了她,連一分錢的補償都沒有。她失戀后,得了一場病,整天發(fā)燒,譫語不斷。這時候,曹一德聽說了,又來細(xì)心照顧。終于有一天,他倆單獨相處時,她覺得他也怪可憐的,也挺好的,就把身子給了他,并同意結(jié)婚。

回想起來,她走的路,和當(dāng)時眾多年輕打工女子走的路一樣,上當(dāng)受騙后,割斷了對城里貌似優(yōu)秀的男人們不切實際的幻想,然后同意嫁給農(nóng)村出來的打工男子。

婚后不久,就有了曹秀娥。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在家生養(yǎng)孩子。她有點不甘心,又聽說他在鬼混,一氣之下去找他,并打算離婚。

那時候的年輕人,結(jié)婚快不說,動不動提出離婚,有點趕時髦。想起來,那么多年輕人,一下?lián)砣氤抢铮谒枷肷?,有不少的波動與狂躁,更多的是孤獨與失落,回了家,結(jié)了婚,又發(fā)現(xiàn)城市里那些大街小巷充斥著夢想與欲望,像街邊的路燈在招搖。

考慮到女兒,王紅麗一忍再忍,但多年之后發(fā)現(xiàn),不離婚,這一條道就走不下去??紤]到女兒的感受,她選擇偷偷離婚。女兒只知道父母跟其他同村孩子的父母一樣,出去打工了,并不知道父母已經(jīng)分道揚鑣??商煜聸]有不透風(fēng)的墻,等曹秀娥發(fā)現(xiàn)父母離婚后,她莫名地哭泣,摔東西,家里的鍋碗瓢盆,說砸就砸,跟瘋了一樣,大喊大叫,狂躁不已。疲乏了,要么沉沉睡去,要么一個勁兒地痙攣。這是令人驚異的事。瓶瓶罐罐全砸完了,沒砸光的,擔(dān)心她被玻璃碴兒割傷,她奶奶一個個收起來了。家里的塑料杯子,軟塌塌的,她砸著沒勁,就想割腕,自殘?;蛘哂妙^撞墻,掀桌子踢凳子,眼前所見,似乎皆是仇敵。

沒辦法,就往醫(yī)院送??h城醫(yī)院認(rèn)為,這孩子精神出了問題,得往精神病醫(yī)院送。省城的一家三級乙等安康??漆t(yī)院,有全省著名的身心科。這個名稱聽著好聽,其實就是精神病科。奶奶帶她到這個醫(yī)院里一檢查,發(fā)現(xiàn)是雙相情感障礙,非常嚴(yán)重。抑郁與狂躁并存,交替發(fā)作。曹秀娥那時其實挺懂事,清醒時說:“奶奶別怕,我就是精神分裂,我腦子里會有一些幻覺,就是鄉(xiāng)親們說的,我被鬼迷上了,等我把鬼趕走,沒什么大不了的?!钡t(yī)生不這么看。醫(yī)生說孩子這個樣子,有割腕的傾向,自己渾然不覺,這是在抑郁期。無端發(fā)脾氣,打砸東西,破壞行為明顯,說明是轉(zhuǎn)入了躁狂期。一定要嚴(yán)加看管。醫(yī)生隱晦地指出,必要時,把手腳捆綁上。

奶奶打量著這座醫(yī)院。鐵門緊鎖的住院部里,陰森森的,似乎隨時可能從里面逃竄出一群不可一世的魔鬼。另一面的開放區(qū)里,有許多穿著病號服的病人和來往走動的醫(yī)護人員。奶奶想到孩子要住進這樣的地方,還不許家屬陪護,心里一抽一抽的。這里的每個人看上去稀奇古怪的,連大夫都跟其他醫(yī)院里看到的大夫不一樣,眼神里透露出一種“我啥都知道”的高高在上的感覺。大夫說:“這里有些病人,都住了十幾年了,一點兒事都沒有,你放心回去吧?!蹦棠叹o緊地?fù)ё×藢O女,說:“放心不下這個娃,我陪著這個娃住院。”

醫(yī)院當(dāng)然不同意。奶奶便把曹秀娥帶回了家。曹秀娥病情加重,幻覺一個接一個,有人拿刀逼著她搶劫,有人要用火燒她的頭發(fā),有人在偷她心愛的發(fā)卡,有人要殺掉她全家等。奶奶憂傷地看著孫女,恨極了那個鬧著離了婚的兒媳婦。為了不讓孩子被這些可怕的幻覺吞噬,奶奶給她喂了不少四處開來的藥。這些藥里有抗抑郁藥,也有助眠藥,還有調(diào)理身體的藥物。曹秀娥大把大把地吃,完全不按醫(yī)囑來。奶奶每次發(fā)現(xiàn)藥少了那么多,淚流滿面。但病情似乎得到了控制,曹秀娥除了面目有些呆滯外,情緒還算正常。奶奶好吃好喝地伺候,生怕孩子哪兒不舒服,又犯了病。

曹秀娥父母先后趕回來陪她。曹秀娥母親后來說,她當(dāng)時想了許多,懷疑自己離婚是否離錯了,為了自己的女兒,該不該一輩子忍辱偷生?

初春的鄉(xiāng)村月夜清涼,樹木們也有一些蜷縮的意味。曹秀娥母親有些寡薄的身影,在村子里繞了一圈又一圈,孤魂野鬼似的,最后落寞地回到家里。前夫還在睡覺,睡得挺香,鼾聲像打雷一樣。她真想推醒他,又想鉆到他的被窩里,一覺睡過去,醒來原諒了一切。但她隨即對這個念頭吃了一驚,簡直有些鄙夷自己,同時有些厭惡地看了看他,心想這么一個男人,自己當(dāng)年為啥看上了呢?要不是造了孽,干嗎會有今天呢?她很想輕輕推開女兒的房門,抱著女兒睡覺。女兒那時憨憨的、肉肉的,睡夢中眉頭緊鎖,似乎在進行巨大的思想斗爭。她知道,女兒“犯病”是毫無征兆和規(guī)律的?;蛟S,她心中跟地震前一樣有了震感,但她自己搞不清楚。這段時間,女兒只有打游戲時,才會面目猙獰,把喜怒哀樂表現(xiàn)出來。跟父母或其他親人相處,她展現(xiàn)出的往往是“隨便”“你們看著辦”“我無所謂”的架勢。

她想這樣陪著女兒過一輩子。可不能夠。她已經(jīng)重組家庭了,并生下一個小男孩。這段時間,那邊的小家伙氣管發(fā)炎,一直在咳嗽,怎么也看不好。夫家催她回家,說孩子只要媽媽??伤瑢嵲诓蝗绦碾x開女兒。她想把女兒帶回現(xiàn)在的這個家里,但婆婆不答應(yīng)。

曹秀娥媽媽不敢當(dāng)面告訴女兒,她又要離開她。

思前想后,她決定不告而別,狠心離開。三更天,她爬起來,趕往鎮(zhèn)上坐大巴。月光下,鄉(xiāng)村道路上,一只兔子躥出來了。它可能要橫穿土路,到對面的田里去。但因為看到了她,被嚇了一跳,雙耳直豎,靜靜地伏在路中間,盯著她的下一步行動。她突然想起,曹秀娥有幾次跟她提過,想養(yǎng)一對兔子。當(dāng)時她覺得家里沒地方養(yǎng)?,F(xiàn)在這只兔子的出現(xiàn),讓她隱隱約約覺得有些注定。她往兔子的右邊跳過去,實際上,這是虛晃一槍,她的重心在自己的右邊,也就是兔子正縱身逃竄的左邊。她的右手快速伸出去,準(zhǔn)確無誤地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兔子想把耳朵縮回去,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雙腿亂蹬。她右手提起兔子耳朵,兔子身子跟著吊起來。她左手適時地托住了兔子的屁股,往上一抬。兔子一下子明白了似的,安靜地臥在她手心里,望著她。這是一只小兔子,看人的眼神,有點斜視一樣。她把它抱在懷里,心想,要不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她舍不得把這個小家伙帶離它的家園?;蛟S它父母在等著它呢。她心里有些不忍,可終歸是自己的孩子占了上風(fēng)。她決定讓自己的孩子養(yǎng)著玩一段時間,沒興趣了,就送回這里來。

把兔子帶回家,放進兔窩里,曹秀娥媽媽王紅麗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半路上,又想到一只兔子孤單,女兒看到后觸景生情,于是等到鎮(zhèn)上農(nóng)貿(mào)市場熱鬧起來,在里面轉(zhuǎn)悠了一圈后,發(fā)現(xiàn)有人在賣兔子,她精挑細(xì)選了一只跟那只小兔子差不多大的,專門送回了家。她給女兒說:“這兩只兔子送給你做生日禮物,你的小弟弟生病了,媽媽得回家去看看。”

女兒似乎沒聽到她所說的話,蒙上頭自己睡覺。

曹一德在鄰省省城里,先是給一家酒店當(dāng)保安,后來學(xué)了點手藝活,焊接、泥瓦、電器維修等,在一家物業(yè)公司里做維修人員,主要負(fù)責(zé)就近四個小區(qū)里零零碎碎的維修事務(wù),比如誰家下水道不通了,燈泡不亮了,洗手臺砸爛了,煤氣灶打不著了,臥床的螺絲松動了等,從工種上來講,算是技術(shù)工。

一大早下了火車,打電話給她爸爸曹一德,無人接聽。她母女倆趕到物業(yè)公司,本想給她父親一個驚喜,誰知道,物業(yè)公司的工作人員一聽說找老曹,有點惱火,說:“老曹這個人,做事就是粗心馬虎,你們說,他哪兒又做錯了?”

工作人員把她倆當(dāng)成業(yè)主了。母女倆趕緊表明身份,是來探親的。

工作人員臉上一驚,說:“老曹今天去一個業(yè)主家里維修下水管道了,手機應(yīng)該在身上,但我們公司的人,干活兒忙起來,就顧不上接電話,你倆要不在公司里等等,要不直接去業(yè)主家看看,反正離得也不遠(yuǎn)?!?/p>

母女倆面面相覷,找到業(yè)主家里,去了陪著干活兒呢,還是影響干活兒呢?

“要不,你倆就去老曹屋子里待一會兒,老曹房門上那鎖,輕輕一拽,就拽開了,那是糊弄外人的,平時呢,沒啥人去那個地方,小偷進去了,也沒啥可偷的,就在地下車庫。我手頭還有些活兒沒干完,不能陪你們下去了。你們從這里乘電梯,下到負(fù)二層,右拐,走兩個路口,再左拐,直直走,一直走到盡頭,迎面就是房門?!?/p>

“好的,謝謝,我們到他屋子里等他?!?/p>

物業(yè)公司的人員是個四十多歲的精瘦中年人,想了想,皺了皺眉說:“他那個房子啊,經(jīng)常不打掃,要不你們就在這兒等算了,這個老曹啊,就知道上網(wǎng),在虛頭巴腦的世界里消磨時光,自己住的狗窩,沒想過好好拾掇拾掇。”

母女倆對望一眼,告別了這個人,摸索著,找到了曹一德所住的地方。

這是地下車庫西北角的一個角落。要不是有個別車輛來這邊停放,感覺這里壓根兒不會有人來。陰暗、潮濕、發(fā)霉,墻壁中還滲著水,在車庫的地上漫了一層。人要走到角落,必須從水中蹚過去才行。

走到門口,門上掛了把鎖,輕輕一拽,鎖就打開了。解下鎖,走進房內(nèi),里面凌亂不堪,地上被各種撿來的垃圾,如紙箱、塑料桶之類的堆滿了,間隙中塞滿了東一只西一只亂扔的鞋子,和幾張大小不一的凳子,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一張鋼絲床上,堆了幾條被子,都沒疊,跟蛻皮的蟒蛇一樣卷成一團。那枕頭的顏色,仔細(xì)看過去,不知有多少年沒洗了,上面的頭油,似乎可以刮下幾層來。因為是車庫改裝的,沒有窗戶,依稀能看到角落里還有一張桌子,上面擺滿了鍋碗瓢盆,也是亂七八糟的。曹秀娥不小心推倒了什么東西,有不少飛蛾撲到了臉上,還有不少臭蟲,似乎在惱火地瞪著這兩個不速之客。這樣的地方,要不是親眼見到,不敢相信能住人。

關(guān)鍵還是里面酸腐的臭味,混合著幽暗中混沌的氣息,直撲人的口鼻。曹秀娥還沒來得及把行李放到床上,喉嚨里有一股熱流酸辣辣地翻上來,捂著嘴吸氣壓了幾次沒壓下去,一張口,跟噴泉一般,吐在了幾個疊放的紙箱上。一開吐,就跟打開的閘口一樣,口中洪水奔涌,怎么也止不住。

她差點把苦膽吐出來。

沒辦法,母女倆只好出來,在附近填了點肚子,又逛回小區(qū),根據(jù)樓號,有意無意地走到了剛才物業(yè)公司工作人員所說的,曹一德正在干活兒的那家人單元門口。

拐到樓側(cè),老遠(yuǎn)看到一個人,背了一大捆木床拆下來的木板走過來。捆起來的木板像一座山壓在那個人身上。那個人穿了件破背心,彎著腰,挽著褲管,低頭看著路面,用脊背扛著木板,一步步往前走。曹秀娥發(fā)現(xiàn)那人穿著紅色的有幾個破洞的背心,前胸濕了一大片。她突然明白了汗流浹背幾個字的意思。母女倆等著那個人背著木板走過去了,才互相張望著,確認(rèn)是不是她爸爸曹一德。曹秀娥希望得到媽媽一個否定的回答,結(jié)果是沉重地點點頭。曹秀娥想起剛擦身而過時,他那額頭上掉落在地上的汗滴,砸成了幾瓣,不由得惶恐起來:在家鄉(xiāng),看上去流里流氣的爸爸,甚至有些桀驁不馴的爸爸,在這個城市里,干的就是這樣的苦力活兒嗎?

這一年多來,自己每個月,可是向爸爸要四五千塊零花錢呢,光連接虛擬世界“桃花島”所消耗的流量,每月不下三千塊吧,爸爸需要收多少破爛兒或維修多少個下水管道掙來呢?這么辛苦。自己每個月卻消費掉了父親大半的收入。

自己在虛擬世界“桃花島”里快一年多了,這一年多來是不是花光了爸爸所有的積蓄?他還供她伙食費,給她學(xué)費。

她突然想喊住爸爸,可媽媽王紅麗的眼神制止了她,似乎告訴她,這時候喊住不合適。

母女倆心情沉重,朝小區(qū)門口走去。大街上車流如織,曹秀娥感覺腦袋里一團蠕蟲在蠕動。她有點不想見爸爸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對爸爸。她說:“我們?nèi)ス涔渖虉霭?,給爸爸買點衣服鞋子什么的,大老遠(yuǎn)地來,就家鄉(xiāng)那點土特產(chǎn)也不好吧,買點像樣的禮物?!?/p>

這時候,曹一德給前妻回了電話,問她有事嗎?王紅麗說沒事,就問問你在哪兒?曹一德說正在上班,囡囡好嗎?王紅麗說囡囡想來看看你。曹一德說,好好在家養(yǎng)著,我過段時間回去。說完,就掛了電話。

一圈商場逛下來,母女倆給曹一德買了一件T恤和大短褲,天已經(jīng)擦黑了。坐了公交車,趕回物業(yè)公司,這里工作人員已經(jīng)下班了,卷簾門是鎖著的。她倆從小區(qū)進入,找了一個單元門下了地下車庫,彎彎繞繞,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曹一德的住處。

門是開著的,曹一德的鼾聲遠(yuǎn)遠(yuǎn)傳出,在地下車庫中產(chǎn)生巨大的回響。她倆走進去,發(fā)現(xiàn)屋子里有一個發(fā)亮的東西——手機,正在充電。曹秀娥掃了一眼手機屏幕,發(fā)現(xiàn)這款帶有全息影像功能的手機,正處于運行之中,應(yīng)該是連接了腦機接口,手機上方的全息屏幕上,正在呈現(xiàn)曹一德在虛擬世界活動的影像。曹秀娥一看畫面,心里“咯噔”一下,像掉入了深淵。曹一德所在的虛擬世界居然是“桃花島”,關(guān)鍵是,他在虛擬世界的形象,居然是一個女的,而且,身份是她的母親。

在虛擬世界“桃花島”的歐洲風(fēng)情別墅里,與她相處了五個多月的母親,居然是現(xiàn)實里的爸爸曹一德!

自己居然沒看出來。

她爸爸干嗎要這樣?虛擬世界中的父親到底是誰呢?

王紅麗在黑漆漆的屋里摸到了電燈開關(guān),摁開了燈。曹秀娥仔細(xì)地看了看眼前這個睡著的男人。因為在夢中連接了虛擬世界,他對現(xiàn)實世界幾乎沒有反應(yīng)。他的腦袋還那么大,鼻子還那么塌,眼睛看不出大小,手臂上文了一個字,曹秀娥一看傻眼了,是一個青黑色的“娥”字。這個“娥”,應(yīng)該是她的名字。不知道誰給刺的青,歪歪扭扭的,一點也不好看。從小,家里人都喊她“囡囡”。這個刺青,冷冰冰的,又泛著光澤。這讓她又怕又痛。

王紅麗苦笑了一下,拉了一張凳子讓曹秀娥坐下。曹秀娥還是盯著她爸爸曹一德的手機屏幕,看他在虛擬世界里到底在干嗎。她媽媽突然說:“不用看了,在‘桃花島,他就是你母親!”

“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怎么是我的母親呢,你騙人吧?”曹秀娥疑惑地看著王紅麗。

“我不騙你。你休學(xué)回家,迷上了虛擬世界。你爸爸知道了你的ID,跟著你進了‘桃花島,根據(jù)你的需求,跟你組合成一個家庭,本來他是要給你扮演爸爸的,誰知道,那時你已經(jīng)選定了一個爸爸,他只好給你扮演媽媽,以防你在‘桃花島有個意外?!?/p>

“他一開始的虛擬形象怎么是女的?”

“他是用我的身份信息注冊的,進去之后,作為一個女的,想著跟你溝通起來,會方便一些?!蓖跫t麗的眼神有些閃爍,不敢正視曹秀娥。

“騙人!”曹秀娥知道,媽媽沒有完全說實話。

“不騙你,孩子,你爸爸每天會給我講,給你做了什么飯,帶你去哪兒玩了,給你買了什么衣服,陪你在做什么游戲,看著你睡著了,陪你學(xué)習(xí)、畫畫、跳繩,給你做點心……幾乎你的每一天,我倆在聊天中都有聊到?!?/p>

“你們對我這么好,當(dāng)年為什么離婚呢?為什么狠心拋下我呢?”

“年輕的時候做事,有些沖動和草率,我們非常后悔,不后悔有了你,是后悔我們沒能早點看清生活,沒有陪伴你成長?!?/p>

“那‘桃花島里的爸爸是誰?”

“我,我不清楚。但我替你爸爸進入過‘桃花島很多次。我還問過呢。”王紅麗目光有些躲閃,一看就想隱瞞什么。

“怎么可能?你們那么親密?!?/p>

“那是給你看的,實際上,‘桃花島里,各有各的生活,為了你,他倆才表現(xiàn)出來那么恩愛?,F(xiàn)實中的很多夫妻,也是為了孩子,表現(xiàn)出足夠恩愛的?!?/p>

“那何必要孩子呢?”

“激情嘛,就跟坐火車一樣,剛開始有新鮮感,后來會變得乏味,一對年輕人,白頭容易,但始終保持激情,那是特例。我和你爸爸,特別是你爸爸,在我懷孕后,對我失去了新鮮感,就找別人去了。我倆就過不下去了。”

曹秀娥不再說話。

她決定去“桃花島”跟她的“母親”問個究竟。

她迅速接通了腦機接口,意識立即進入了虛擬世界“桃花島”。她大腦里立即注入了虛擬世界中有關(guān)她的信息。她跳海自殺,快溺亡時被救上來,一直被機器管家看護著。這兩天身體有了好轉(zhuǎn)。她望著窗外,看到她的“母親”正在若有所思地觀察桃花島上養(yǎng)的那兩只兔子。這是一個大好陽光的清晨,光線暖暖地照在這片土地上,兔子正在籠子里吃草,一看有人走過來了,耳朵豎起來,兩只前爪繃著勁兒,靈敏地打量著周圍。這兩只兔子,系統(tǒng)通過全方位立體建模后瞬間傳送呈現(xiàn)在虛擬時空中,一舉一動都是量子計算下的AI操控。曹秀娥知道現(xiàn)實世界里,他爸爸是不喜歡兔子的。可在虛擬世界里,他爸爸所“活”成的“母親”,居然愛屋及烏,非常喜歡兔子,還經(jīng)常帶她去拔青草、胡蘿卜,來喂給小兔子吃。曹秀娥記得,有時候,一家人會在草坪上追著兔子跑。兔子跑動起來很快,也有力,蹦蹦跳跳,關(guān)鍵時疾如閃電,他們?nèi)齻€人追不上。不過,在桃花島,還有機器人管家,兔子是跑不過機器人管家的,跑遠(yuǎn)了就會被逮回來。

“我倆要是不在‘桃花島上住了,這兩只兔子可怎么辦?”她走出來,問她“母親”。

“怎么會不在這里住了,這里多好啊……”“母親”驚奇地看了一眼說,“我老死也要住在這里?!?/p>

“你應(yīng)該明白,我們不屬于這個世界。”曹秀娥發(fā)現(xiàn),這幾天,因為主人們無暇顧及,兔子可能生病了,耳朵軟塌塌貼在腦袋上,四肢無力,趴在地上,那雙瞪得圓溜溜的眼睛和無可奈何的狀態(tài),和“母親”內(nèi)心的驚惶一樣一覽無余。

“哪一個世界,有區(qū)別嗎?”看著“母親”迷蒙的雙眼,看看眼前美好的田園景象,再想想現(xiàn)實中“母親”蝸居的地下車庫,曹秀娥不由得鼻子一酸,心尖像是被針刺一般,抽疼了好一陣子。

“你不會迷上了這個世界了吧?你可是有自制力和判斷力的大人啊?!?/p>

“孩子,我不想跟你分開,我也不想離開這里。大人怎么啦?大人難道不該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嗎?”曹一德突然抱著曹秀娥,在虛擬世界里號啕大哭起來,哭得稀里嘩啦。

在現(xiàn)實物理世界中,曹一德對她往往橫眉冷對,總覺得她矯情或者不夠強大。

“媽,我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情況,你是曹一德,是我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爸爸,我知道你喜歡這個虛擬的家庭,我也喜歡,但是,我也知道這是虛擬的,我們回家吧,我們回家,回到現(xiàn)實之中的家里。我給你做飯,我出去工作,我掙錢養(yǎng)你。我再也不要讓你養(yǎng)我了……”曹秀娥哭得撕心裂肺。

“你知道了也罷,不知道也罷,我就要在桃花島里生活,這里不會吵、不會鬧、不會不開心……”曹一德深情地望著“桃花島”里的一切說,“囡囡,你這里的父親死了,咱們再找一個。我們不能在這里沒有家。”

兔子靜靜地趴在院子的草坪上,兩只耳朵耷拉著,像是死去了許久,又像是認(rèn)真地在理解他們的對話。

天亮了。曹秀娥喪氣地斷開了腦機接口。曹一德也跟著斷開了。

曹一德見到母女倆,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狀態(tài)??此齻z擠坐在房間里,便給每人倒了一杯水,自己點上了一根煙,不做解釋。

對曹一德來說,“桃花島”里的那個家,才像個家。在那個家里,不管他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生活其中,是甘之如飴,處于一種享受狀態(tài)。曹一德完全陶醉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對他的危害性。一年多下來,他逐漸發(fā)現(xiàn),他比女兒曹秀娥更需要這個虛擬世界。虛擬丈夫的離開,對他而言,遭受的打擊,其實更甚于女兒。為此,他有些赧顏。他通過抽煙來掩飾這一點。但半天之后,還是說了句:“狗日的,要是一輩子在‘桃花島里多好。”

“那是用錢堆出來的。你應(yīng)該清楚,你打算買房子的那點積蓄,恐怕快用完了?!辈苄愣鹉赣H輕聲說了一句,“有什么吃的?我來做早飯?!?/p>

“我早不生火了,這里也不像個生火的樣子。”曹一德對前妻冷冷地說,一字一句,像鯽魚吐泡。

這時候,外面有一個婆姨在門口張望了一眼,一看人多,嚇了一跳,沒有進來,但也沒有離去,而是到旁邊的垃圾桶里撿垃圾,邊撿垃圾邊罵:“你還看得緊,沒給老娘留一張紙片片!光知道喝馬尿,怎么不給老娘省省心,跟了你這么長時間,還舍不得送一個手機。”

不知道她和父親是什么關(guān)系,但很明顯,該女子是沖著父親來的。這個拾地下車庫垃圾的女人,披頭散發(fā),衣著邋遢,乍一看形象猙獰,從口氣上,有點像父親的情人。曹一德從母女二人疑慮的表情上,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什么,發(fā)現(xiàn)那女人還在絮絮叨叨,頓時怒火沖天,拍掌而起,沖出去,提起門口的掃帚把,呵斥著沖過去。那女子見曹一德這個樣子,也不敢多嘴,罵罵咧咧地抱頭鼠竄了。

或許不是情人。

曹一德趕走女子后,順便從外面買來早飯。三個人吃過飯,曹一德說要去上班,曹秀娥媽媽說:“你請一天假吧,咱們陪囡囡逛逛。你也休息休息?!?/p>

曹一德點頭說好。

到物業(yè)公司請假時,負(fù)責(zé)人卻很不客氣。他兇狠地沖曹一德說:“老曹,你成天不好好上班,今天這個事,明天那個事,說白了,還不是偷偷去網(wǎng)上的另一個世界里享樂,打游戲,刷屏,你以為公司是你家開的???”

“對不起,主管,今天我女兒和前妻來看我了,我陪她們?nèi)ス涔??!?/p>

“現(xiàn)在是工作時間,周末放假去?!?/p>

曹秀娥母女站在公司的門口,里面的對話卻聽得一清二楚。曹秀娥忍不住了,沖進去,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主管說:“對不起,主管,我是曹一德的女兒,曹一德已經(jīng)兩年沒回家了,每年春節(jié)都在公司加班,現(xiàn)在我們不遠(yuǎn)千里來探親,想請一天假,難道不在情理之中?如果曹一德平時不好好上班,你們可以警告甚至開除,如果沒有,說明他依然是一個合格的工作人員,這時候,沒有緊急任務(wù),你們不給他準(zhǔn)假,是不是違反了《勞動法》呢?再說了,明天就是五一勞動節(jié),你們不放假,知道什么叫國家法定節(jié)日嗎?”

曹秀娥嗓門兒大,語速快。她其實是挺能講的,高中時演講比賽還拿過名次。主管聽了她的話,一愣,臉色沉下來,死盯著她:“你意思是我們可以開除曹一德?”這讓她一激靈,想起虛擬世界中曾經(jīng)碰到的那只熊,只要她一動,就會拍死她,但她最終一點也沒有動。這時候,主管就有點像那只大熊。她迎著對方不快甚至有些兇狠的眼神懟了過去:“要開除,得有證據(jù)!”曹秀娥心想,就這樣的工作條件,父親不應(yīng)該在這里干?!澳銈儧]證據(jù),又不給請假,我就要告你們!”曹秀娥作勢要給勞動和社會保障局打電話。

沒想到,對方突然軟了下來,眼神柔和了,臉上帶著笑意:“老曹,你這個女兒好厲害,嘴巴子利落,來,說得對,給老曹今天放假一天。其實,老曹還是能吃苦的?!?/p>

曹一德和王紅麗露出驚喜的表情,沒想到,女兒一反萎靡之態(tài),能理直氣壯地跟人爭了。

出了公司,曹一德問曹秀娥:“你想去哪兒?”曹秀娥想了想,說哪兒都不想去,跟你們待著就好。曹一德說,還是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好。一家三口商量了一番,決定去動物園。這個城市有全國聞名的動物園。

要不是在動物園里看到那幾只兔子,曹秀娥也不會想起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情。動物園里有一只兔子,不知道是生病了,還是乏累了,吃了曹秀娥送過去的胡蘿卜,用嘴巴舔著曹秀娥的手,依依不舍的樣子。王紅麗開心地說,這只兔子,說不定上輩子見過囡囡。曹秀娥突然一怔,再仔細(xì)看,確實跟當(dāng)年媽媽離婚后不辭而別的那個晚上送給她的那只兔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她突然想起來,那些日子里,她一想起媽媽,整日整夜就陪在兔子身邊,蹲在兔窩邊,怎么也不離開,甚至把兔籠子提到床邊,把兔子抱出來,讓兔子陪著睡覺。她覺得,兔子是自己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她什么話都可以跟兔子說。她對其他人不理不睬,包括對奶奶。有一天夜晚,奶奶忍無可忍,提了把菜刀沖下來,不顧曹秀娥的哭勸,手伸進籠子里,幾刀下去,兩只小兔子被砍得血肉模糊,趴在籠子里軟塌塌的,耳朵耷拉下來,遮住了大半個眼睛,一動不動了。當(dāng)時一縷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兔子圓鼓鼓的眼仁似乎動了一下。那一刻,曹秀娥眼前一黑,兩耳轟鳴,感覺腦海里某根弦斷了,一時茫茫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醒過來,籠子里有六只兔子了。她問原來的兔子呢,奶奶說是跑走了,沒追上,只好又一口氣給買來了六只兔子。奶奶一臉的愧疚,賠禮道歉也是支支吾吾。曹秀娥想不起來剛才發(fā)生的一幕,于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新的六只兔子,分別取名,成天喂養(yǎng)。在養(yǎng)兔子的過程中,她被兔子抓傷過,還治療過一段時間。不過,家里的兔子開始繁衍生息,越養(yǎng)越多,后來在搭建的兔窩里生到了三十多只。這些兔子學(xué)會打洞了,從兔窩里打了一個洞,直接到了院墻背后的南瓜地里,然后一個個從出口開溜。還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有兩只小兔子還沒來得及逃走,于是被關(guān)到兔籠里養(yǎng)起來了。

現(xiàn)在在動物園看到這只兔子,曹秀娥突然想起來,奶奶當(dāng)時拿菜刀砍兔子的樣子非常兇狠,皺褶縱橫的臉龐上充滿陣陣殺氣。她不寒而栗,突然覺得無比可怕。

可憐的奶奶,也是一個可怕的奶奶。在照顧她的過程中,承受了多少事,淤積了多少情感,壓住了多少憤怒。她才是需要被照顧和看護的。

再乖巧的兔子,在籠子里,終歸是要靠人來喂養(yǎng)的。

曹秀娥頓時意識到,自己不是小兔子,再也不需要人照顧了。

其實這個想法,她早就有了。“桃花島”里的父親,就一直在給她灌輸這樣的想法。不管是堅強,還是勇敢面對,都必須靠她自己。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家里的兩只兔子,也是自己扔掉的。有一晚她從“桃花島”下線后,因為沒找到虛擬父親,她心里空落落的。下去想跟兔子談心,打開兔籠,看著月光下的兔子那么恬靜,突然覺得自己不該把兔子圈在籠子里,靠自己照顧生存。她把兔子提出去扔到了院后的南瓜地里,心想這個世界上誰照顧誰?。客米右约簩W(xué)會照顧自己,天地那么大,不會活不下去的。

她做完這些,繼續(xù)睡覺,睡醒之后,想不起來做過的事。她奶奶發(fā)現(xiàn)兔子不見了,一直以為被人偷走了,還在院墻上搭了許多白刺,怕有人翻墻來偷東西。

現(xiàn)在一切都想起來了,她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人似的,破繭成蝶了。

“‘桃花島里那個父親到底是誰?”曹秀娥盯著她媽媽。她興奮的腦袋里,像被潑進一勺燃燒的汽油。她覺得,自己想清楚這一切,還是來自“桃花島”父親的教育。這個父親精心做了這么多,不會是偶然發(fā)生的。天下不會有那么多巧合的人和事,虛擬世界里也是一樣。很多事,她沒想明白或沒想起來,終究是有其因果的。

王紅麗看著曹秀娥容光煥發(fā),雙目熠熠,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股暖流涌進她心房。她擦了擦臉上的皺紋,竭力想讓自己輕松一些。

“我請的一位大學(xué)老師,是一位精神科的大夫推薦的,學(xué)心理學(xué)的,彬彬有禮,了解了你的病情后,也想幫助你,但收費挺高的,前兩天,我無力支付費用,他就徹底離開了‘桃花島。維護‘桃花島的工作人員,包括策劃、軟件、技術(shù)人員等共計206個人,‘桃花島上有240戶人家,780個人,每個IP需要每年出5萬元,所以每年我要花5萬塊去充值,讓這位大學(xué)老師進入‘虛擬世界中生活,我除了給他賬號充值外,還要給治療費,一年10萬,我和你小弟的爸爸,兩個人,這些年開百貨店,總共存了二十來萬,不到一年快花光了,錢不夠了,教授就說,你精神應(yīng)該恢復(fù)過來了,會接受線下的世界了,他要離開了。所以我就讓他離開了。囡囡,你放心,如果我有錢了,我再去請他,我們可以再建一個‘桃花島?!?/p>

曹秀娥沉默了。完美的虛擬世界還是由錢來支撐的。但世界上不可能人人都有錢。所以虛擬世界也注定不是完美的?!疤一◢u”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電視劇里的劇情,大多選擇了人們愛看的那一種,現(xiàn)實生活中則不然,人們最不想看到的,往往會發(fā)生。她想起媽媽送給她的那兩只兔子,一開始見到人,紅紅的眼睛里一片驚惶,后來見到她,主動圍攏過來,吃她手里的菜葉、胡蘿卜,到最后,能在她的懷里閉上眼睛睡覺,那么安靜,似乎世界上不會有傷害它們的人和事。她下決心要照顧它們,不能讓貓抓住,或者被其他動物叼去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兩只找不到家的小兔子,事實上,她現(xiàn)在才意識到,“桃花島”的父親,其實不是讓她看到了一個理想的父親,不是讓她成為一只被照顧的小兔子,而是在潛移默化中,教會了她勇敢、堅強、不屈等正確的人生態(tài)度。

“桃花島”的父親曾說過,智者善于利用環(huán)境,只要你認(rèn)準(zhǔn)了經(jīng)營的地方,那就是家,哪怕是殘破乃至殘敗。

她媽媽看她不說話,挽起她胳膊說:“囡囡,爸爸和媽媽對不起你?!?/p>

她看了媽媽一眼,皺紋不少,鬢角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再看看爸爸,正望著兔子有些失魂落魄,應(yīng)該是回想起了“桃花島”。她不由得挽起父親的胳膊,像在“桃花島”里一樣,親昵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我們出去吃飯嘍。我們一家人,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吃完飯,爸爸,我也跟你在這個城市里打工,掙夠?qū)W費,我再去復(fù)學(xué)上課?!?/p>

曹一德看她爽朗的微笑、滿目的自信,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部表情一下子放松了,愧疚中夾雜著贊許,微笑著回應(yīng)了一句:“囡囡長大了?!?/p>

一家三口,以從未有過的親近,走在這座城市里。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張爍

【作者簡介】冶進海,男,1978年生,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目前為北方民族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教師。先后在《光明日報》《文藝報》《民族文學(xué)》《花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出版長篇小說《狀元之?!贰⒅卸唐≌f集《長大成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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