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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華爾茲 (中篇小說)

2023-05-30 18:20:06王彤羽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1

周一例會上,唐露拿出了剛拍攝完的一組名為《花季》的照片。素材靈感來自她所居住的小區(qū)發(fā)生的一次意外——?一個花季少女從二十層樓的窗戶失足墜樓。至于失足原因有多種猜測,卻無從得知。唐露在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她不是新聞記者,她來并不是為了拍攝現(xiàn)場,而是為翻拍這一組照片尋找更充足的理由。經(jīng)過職業(yè)判斷,她覺得這個事件可以大做文章,讀者也一定會買賬。但是,照片一定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樣,必須加進更多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元素,才能給人更大的視覺沖擊力和情緒波動。唐露在拿捏讀者心理這塊向來頗為準確,她天生就是吃這一行飯的。她選擇翻拍的視角并不是少女的死亡現(xiàn)場,而是擺拍了少女爬出窗戶準備往下跳的瞬間。照片一共拍了兩張,由唐露親自上陣,扮演墜樓少女。她化著夸張的妝容,看起來既無辜又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與疲態(tài),穿一套桃紅睡衣,蹲坐窗臺,雙手擱在膝蓋上,往前平伸。她扭過頭來看著鏡頭,眼神空洞,玫瑰紅唇微微張開。另一張是她的雙手一高一低抓住兩邊的玻璃窗,一條腿彎曲著跪坐在屁股下面,另一條腿極力地往前伸,紅色高跟鞋懸掛在趾間,隨時會掉落的樣子。她的兩條腿張開成八字形,大腿因為使勁而繃緊,顯示出年輕而有活力的肌膚。

這類片子林妮向來不會拍,因為涉及死亡,死亡題材一直是她的禁忌。而這種風格也遠不是林妮的,她的片子素得似一張黑白照片,靜得如空無一物。

聶全在看這組照片時,林妮也在看他。他習慣微皺眉頭,讓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林妮是從他看照片的動作上判斷他的態(tài)度的,如果他對照片有看法,會翻來覆去地看,動作的幅度比較大,呼吸聲會突然加重。唐露的這組照片實在是太搶眼了,連林妮看了都有點兒不好意思,特別是那叉開的大腿,洋溢著青春活力的一襲紅色,盡管是死亡題材,也令人心生遐想。林妮略感不自在,仿佛他看的不是唐露,而是林妮的身體。又或者正因為那是唐露的身體,會更引起他的注意,天知道他倆是不是僅僅為上下級關(guān)系。不可否認,那是一個熱力蓬勃的肉體。

照片中的人物沒有任何表情,這是聶全的要求。聶全是部門負責人,他一再和手下的攝影師強調(diào),照片中的人物要盡量避免出現(xiàn)表情,說不想讀者被人物情緒所引導,先入為主,失去對事件最原始的判斷,他希望照片中人的冷漠與疏離感更能激發(fā)讀者的真實情感。

他們部門的工作有一個時髦的名字——閃拍。就是提取生活中的某些素材,在第一現(xiàn)場的基礎(chǔ)上重新創(chuàng)作后再重新擺拍。當然,演員都是業(yè)余的,大多是志愿者。照片出來后,會根據(jù)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和他所想表達的內(nèi)涵形成一個個性化文案。公司經(jīng)營著一個網(wǎng)站,其中一個叫“亦真亦假”的版塊由他們部門負責。這個版塊向來以非傳統(tǒng)模式來呈現(xiàn)藝術(shù),會根據(jù)攝影師的審美和偏好,對事件和人物進行另類解讀,從一個新鮮的角度去喚起大眾對作品的關(guān)注與思考?!耙嗾嬉嗉佟鞭k得很火,與聶全不無關(guān)系。他的直覺敏銳,對藝術(shù)的解讀精準而又異于大眾化,給攝影師的建議到位。由于他的把關(guān),片子的藝術(shù)感把握得恰到好處,得到了讀者的青睞。而不久前,“亦真亦假”剛獲得秦氏集團贊助的一個片展機會,將展出三百六十五張翻拍照片,題材均來自這座城市,是能夠反映與代表大多數(shù)群體精神現(xiàn)狀的片子。用聶全的話來說,就是不要求宏大,不需要大人物,拍好身邊的小人物小事件,讓片子出故事,讓它有張嘴說話的能力。片展準備選出一組金照片,這組照片必須來自“亦真亦假”其中一位攝影師的創(chuàng)意。于是,公司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唐露和林妮身上,熱心又八卦地議論,等待著兩個月后看花落誰家。而這一次片展,仿佛變成了一場她倆之間實力的較量。

聶全放下了照片,林妮跟著舒出了一口氣,偷瞄一眼他的臉,和以往一樣的面無表情。以前林妮對他的面無表情說不出的失望,而現(xiàn)在,倒是毫無理由地暗自高興起來。接下來,林妮也展示了自己的最新作品,那是上周擺拍的兩張照片,標題是《奄奄一息的獨居老人和他的童話世界》。拍攝的是屋子一角,一張鋪著灰色床單的木架床上,躺著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盯著天花板,伸出枯槁的手,指著上面幾個大紅大紫的氣球。還有一張是陽光灑落進屋子,穿透天花板上的彩色氣球,炫麗極了,而老人仰面向上,雙目緊閉,仿佛在沉睡。部門里的兩位男士黃英杰和小湯也交了兩組分別命名為《帶上愛犬一起去尋找詩和遠方》和《跳海救人者反被眾人救》的照片。

看完片子后,聶全說林妮的片子一如既往的細膩、溫暖、憂傷,像一首詩。而唐露的片子依舊是畫面充滿了沖擊力,有撕裂和破壞感。說她倆剛好是兩個極端,一個是永遠零差錯的平行線,另一個是大風大浪的波浪線,或許可以向?qū)Ψ浇咏稽c兒。他想了想又對林妮說她的片子品質(zhì)都很高,有內(nèi)涵,但太追求完美反倒是顯得過于謹慎,少了一點兒突如其來的驚艷感。片子如攝影師,不妨偶爾給自己換一張臉,也許會發(fā)現(xiàn)不同的自己,有意外的表現(xiàn)。

散會后,黃英杰和小湯一唱一和地搭上了嘴。黃英杰說:“我掐指一算,露姐和妮姐還有撒手锏沒使出來呢?!毙镁┣豢鋸埖貑査悄恼袃?,且說來我洗耳恭聽。黃英杰在唐露面前搖頭晃腦一番說:“觀面相,有殺氣,百步之內(nèi)寸草不生,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唐露聽了哈哈大笑起來,邊看他倆?;顚?,邊吐出一煙圈兒說:“你這大師可不大靈光,這回我看好妮兒?!绷帜葜t虛地笑了笑說:“老大剛還批評了我,露姐你這安慰獎就別發(fā)給我了?!碧坡墩f:“老大說得對也不對?!秉S英杰說:“哪兒對哪兒不對?”唐露不理會黃英杰,摁滅了煙屁股,背上她那個超級大的休閑背包,準備離開。包包的帶子放得老長,都掉膝蓋那塊兒去了。唐露穿一條繡著大朵玉蘭花的藏藍色吊帶長裙,外搭鏤空米色針織衫,趿一雙綴著紫色流蘇的人字拖鞋,染成棕色的大波浪長發(fā)隨意用發(fā)夾盤起。唐露的打扮總是隨性而又不失性感,這恰好是林妮做不到的。林妮幾乎是一成不變的職業(yè)套裙,優(yōu)雅得體,略顯呆板和嚴肅。“換一身衣裳,不穿內(nèi)衣試試。”走過林妮身邊時,唐露對林妮狡黠地眨眨眼,在她耳邊輕聲說??粗坡稙t灑離去的背影,林妮羞澀中出現(xiàn)了一絲挫敗感,仿佛被唐露看破了一點兒什么,又或是被無情地嘲笑了。

2

傍晚時分,林妮回到了珠海路老街一幢兩層半的老騎樓里。父親去世后,她和母親一直生活在這里,一晃就是二十七年。這條街是這座城里唯一不變的地方,同樣的老,同樣的沒有更老。每次穿過陰暗狹窄的通道進到里屋,再走上這個木制樓梯時,林妮總感到一絲不安。這種不安是小時候就有了的,那時,她害怕看見哭泣的母親,而現(xiàn)在,她害怕看見微笑著的母親。在林妮的童年記憶里,不管是哭泣的還是微笑的母親,都十分的陌生,她早已習慣那個強悍的母親。長大后,母親變了,微笑似乎成了她唯一的表情,那如一條平靜的大河,阻隔著母女倆的彼此靠近。

木梯微微晃動,林妮走了上去。如無意外,母親的笑臉會馬上出現(xiàn)在她眼前,仿佛每次都是數(shù)著她上樓的腳步聲,早早等候在了那里一樣。這樣的情景沒任何特別之處,也許在別的母女之間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可在林妮心里,總覺得有點兒不自在,好像母親在刻意討好她,而她并不習慣對方這樣謙卑地存在。這種陌生的親密感,是在她成年之后突然闖入的,在她童年時并不存在,那讓人感到陌生且可疑。但每次看見母親努力展現(xiàn)的笑臉時,林妮也不自覺地報以同樣的微笑,一模一樣的微笑,仿佛相同的兩個面具戴在了兩個不同人的臉上。為此,林妮時常想起自己擺拍過的一組照片,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一個小孩兒,小孩兒的臉上是各種表情,驚奇、高興、沮喪、哭泣,而年輕的母親只有一副面孔——面無表情。她在拍攝中給那位母親戴上了一個白色的面具,并把這個作品命名為《遙遠的母親》。

然而今天有點兒意外,母親的笑臉并沒有出現(xiàn)在二層的樓梯口。屋里傳來了說話聲,有客人在。騎樓里沒有進行改造裝修,保持了原有的模樣,中間的房間是沒有窗戶的,只有一扇小窗開在樓頂,沒有開燈,房間里很暗,從外面走進去,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只聽見母親愉快的聲音傳來——妮妮回來啦。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后,林妮看見了兩張酷似的臉。一張是符姨的,另一張是她兒子袁洋剛的。他倆長得出奇得像,都有一對大大的水泡眼和很深的法令紋。其實他倆并不是親生母子,是五年前袁洋剛來到這座城市工作時認識的,覺得很投緣,便認了母子。林妮是袁洋剛干媽相中的,于是林妮在他干媽和自己母親的安排下相了親。這事兒林妮母親舉雙手贊成,用母親的話來說袁洋剛是公務(wù)員,工作體面,有房,有前途,人也老實。林妮說不上有多喜歡袁洋剛,但也說不上他哪里不好,于是就順理成章地處了下來,而這一處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每次約會后,林妮才回到家里沒多久,電話就跟著來了,是符姨的。她會詳細地詢問林妮約會的具體情況,從去了哪里,做過什么事情,一直問到兩人說過什么話,洋剛的表情反應(yīng)等。電話通常一打就一個時辰,令林妮異常苦惱。每次談話結(jié)束,符姨都會夸林妮是個懂事的孩子,于是這個懂事的孩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向她匯報約會的情況。而每次林妮有說得不到位的地方,符姨便會提醒說哪點哪點洋剛已經(jīng)都告訴過她了。林妮為顯示自己的知無不言,便又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細節(jié),向符姨全盤托出。等到符姨覺得再也問不出什么來了的時候,才滿足地掛了電話。

有一晚,林妮從袁洋剛家看完電影回到家,大約過了半個鐘頭,林妮剛剛開始慶幸今晚躲過一劫時,符姨的電話就來了。她笑著問林妮今晚的約會怎么樣。林妮說挺好。她問洋剛今晚的表現(xiàn)怎樣。林妮說挺好。她停了兩秒說:“你被這小子給騙了,他剛剛給我打電話了?!绷帜菡f怎么了?符姨一本正經(jīng)地說:“洋剛在男女事情上很單純,從沒真正談過戀愛,他希望他未來的妻子也和他一樣,是一張白紙,可他說你好像在男女事情上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你老實告訴符姨,你們做什么了?”林妮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響了,他倆做什么了?不就做了一些男女朋友之間該做的事情嗎。比如擁抱、接吻,還有在合適的場所適合的時候,他數(shù)次把手伸進了她的衣領(lǐng)里,她沒有拒絕,雖然她略感羞澀,但為了表示對他的認可與接納,她表現(xiàn)出了該有的熱情。

當然,林妮沒有把這些告訴符姨,她難以啟齒??煞陶f:“你不說我也知道,洋剛?cè)嬖V我了。妮妮,符姨是過來人,知道男女之間始終要突破這道防線,可這小子認死理,以后你和他在一起要學精明一點兒,要學會拒絕,你越拒絕他越高興,要把防線筑牢,把底線抬高。符姨是站你這邊的,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兒,你都要告訴符姨,符姨一定會幫你的,你可不能有任何事情瞞著符姨啊。你告訴符姨,在和洋剛好之前,你和別人做過那事兒嗎?你要是做過那事兒就告訴符姨,你是符姨選中的人,符姨不想洋剛為這事兒記恨我,如果你有過就一定要告訴我,符姨會幫你想辦法的?!?/p>

從那次開始,林妮就有意無意地疏遠袁洋剛,雖然她自問不是前衛(wèi)的女子,但萬不能接受一個有處女情結(jié)的男人,況且,她和他之間還夾著一個符姨。林妮不希望有一個外人對他們未來的生活指手畫腳,對他們的床笫之事噓寒問暖、了如指掌,哪怕是出于好心也不行。

數(shù)數(shù)也有半個月不聯(lián)系了吧,原以為就這么不了了之,沒承想袁洋剛竟然來了林妮家,還帶來了符姨。

符姨笑瞇瞇地開了口:“妮妮,洋剛說很久不見你了,你總說忙,這不,他特意推掉了應(yīng)酬過來看你。我從沒見過他這么消沉,原先一百六十斤的體重,現(xiàn)在變成了一百五十四斤,腰圍變小,內(nèi)褲都松掉了。我剛說給他買新的,這小子不愿意,說要等妮妮來幫他換。他這都是想你想出的毛病啊,可見有多惦記你,這樣下去可不得了,遲早變成個‘老婆奴?!闭f完掩嘴呵呵地笑,林妮的母親也跟著笑。

林妮本想說我倆不合適,可符姨像知道了她想說什么一樣,一只手按壓過來,蓋在她手上,抹了厚厚潤手霜的滑膩的手掌摩挲著她的手,說:“年輕人之間哪兒有不鬧意見的,我當初和他爸結(jié)婚前還三天兩頭地鬧呢,你瞧,這一過就幾十年了,想一想,哪兒有什么大事哦,過了就過了的。剛剛我還和你媽說,趁我倆現(xiàn)在還不算太老,你倆趕緊把好事給辦了,生了娃你媽帶也行,給我?guī)б残?,你倆就過你們的二人世界去?!闭f完使勁地捏了一把林妮的手,把林妮的話給活生生捏回了肚子里。

林妮看一眼袁洋剛,袁洋剛也在看她。兩人對視一眼又飛快地移開目光,都不作聲。

符姨是個明白人,她呵呵笑著站起身來,挽起林妮母親的手臂朝門口走去,說:“我們?nèi)ス浣?,留點空間給孩子們相處吧,我年輕談戀愛的時候,多一只蚊子都嫌礙事兒呢?!闭f完就嘎嘎地笑,聲音啞啞的,直到消失在樓梯下面。

屋里只剩下林妮和袁洋剛。

林妮把臉轉(zhuǎn)向別處,故意不看他。屋里很安靜,袁洋剛說話的熱情空前地暴發(fā)了出來,像一臺上了發(fā)條的機器,開始不斷地嘮叨。大意是他覺得自己很委屈,是林妮不對,但他痛定思痛,打算原諒她。林妮東張西望,這屋里實在是太陰暗太潮濕了點兒,連空氣都夾帶著濃重的水汽,在黑暗里汩汩地流動,快要淹沒了她。林妮很快地站起,走到墻邊角落里,啪地摁亮了燈泡。燈泡上沾滿了灰塵,瓦數(shù)不高,點亮后的屋子顯得更陰暗和破敗了。林妮又啪的一聲把燈關(guān)上。袁洋剛還在不停地說,不停地說,已經(jīng)上升到了道德的高度。林妮覺得有無數(shù)只螞蟻爬上了她的腿,爬滿了全身,在用力地撕咬她。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變得僵硬,不停地摁下電燈開關(guān),開關(guān)的聲音適時地撫慰了她。袁洋剛的臉在時明時暗中顯得浮腫、呆滯,像街市上水煮過的動物腦袋。一個念頭闖入林妮的腦子,像黑暗角落里閃出一道銀色火花,她在心里怪笑一聲,近乎粗魯?shù)卮驍嗔嗽髣偟泥┼┎恍荨?/p>

“晚上我去找你吧,在家等我。”

袁洋剛委屈的控訴聲終于消停了下來。

3

林妮在母親回家之前出了門。初秋的天氣,剛?cè)胍?,有點兒涼。林妮的住處離公司并不太遠,走出她所居住的珠海路老街,穿過馬路,右拐,再往北面海岸走大約六百米,就到了。業(yè)務(wù)部在一樓,燈亮著,他們部門加班是常有的事。林妮所在的部門在二樓,燈黑著,每個辦公室的門都關(guān)著,顯然沒人在。他們部門除了周一上午熱鬧,其余時間大多冷清,大家不是去抓拍新聞事件,就是出外景進行后期拍攝了。公司只有一個攝影棚,用處有限,許多拍攝需要用到外景,就只能攝影師自己去尋找合適的場景了。包括參與拍攝的演員,都是業(yè)余的,公司沒有請專業(yè)演員,也沒設(shè)這筆經(jīng)費,攝影師可以請同事或朋友來客串,甚至是攝影師親自上陣。唐露就是其中的身體力行者。

會議室的門敞開著,作為下一期“亦真亦假”要主推的內(nèi)容,今天唐露在例會上展示的照片被放大了貼在一個玻璃白板上。如無意外,這兩張照片將會在三日之內(nèi)發(fā)布到網(wǎng)上,再配上唐露式的文案。文案的內(nèi)容同事間并不會提前知曉,而是由聶全把關(guān),一般情況下聶全不會干涉攝影師文案里面的各種奇思妙想,除非他對此有更為獨特的想法。看著照片里的唐露,林妮想,這一期的反響會怎樣呢?不管怎樣,這具軀體本身就很受歡迎吧?林妮認為唐露有以身體作為誘餌吸引讀者的嫌疑,攝影師客串人物角色在她看來是一種噱頭,甚至意味著某種意義上的墮落。雖然林妮不至于清高,但也絕不屑于那樣干??墒峭瑫r,林妮不得不承認她被那個肉體迷住了。

她的食指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唐露的照片上,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走,摩挲在唐露的皮膚上。指尖傳來一絲異樣感,酥酥麻麻的。異樣感旋即傳到了手臂、四肢。林妮的胸膛微微地起伏,脖子往上極力地舒展,仿佛撫摸的是她自己的身體。唐露的臉上毫無表情,而此刻的面無表情剛好成全了她恰到好處的嫵媚。唐露細長的眼睛正盯著林妮,紅唇微啟,意味深長。林妮想起早上唐露對她說的一句話——脫掉內(nèi)衣。唐露怎么可以那樣對她說話?那樣的居高臨下、胸有成竹,充滿了不可抗拒的誘惑。對方早就看透了她對吧?看透了她正兒八經(jīng)的西服套裝下那具蠢蠢欲動的軀體里暗自渴望著什么。

會議室里有點兒悶熱,林妮的臉龐輕微發(fā)燙起來,手心沁出了汗絲。她四顧無人,便脫掉了西裝小外套,蹬掉高跟鞋,猶豫了一下,雙手伸進無袖小背心里,繞到后面,解開了內(nèi)衣扣子。當內(nèi)衣從小背心底下抽出來時,林妮深深地呼出了一大口氣,身體頓時變得輕盈了許多。她仍然站在那兩張照片跟前,視線依舊徘徊在唐露豐腴的身體上,并感到那具吸收了空氣中水分的肉體在極力膨脹,并散發(fā)出一陣奇怪的味道。林妮使勁嗅了嗅,那味兒好像更為濃烈了,像來自眼前的唐露,又似來自林妮自己的身體。她蠕動了一下雙腿,褲襪絲滑冰涼,曖昧地緊貼她的大腿。她想起了今天聶全看照片時的表情,猛然打了個哆嗦,仿佛他看的正是她林妮的身體。林妮的手猶豫著撫上了自己的身體,并發(fā)出一聲虛弱的呻吟,她暈眩在那一片異常的氣息中。

一陣關(guān)門聲把她從暈眩中驚醒,她迅速回首,望向門口。什么人也沒有。她光著雙腳跑到大廳,只見廳里燈火通明。明明剛才進來時燈是關(guān)著的,林妮確定有人進來過??墒牵瑫钦l呢?她低頭看一眼狼狽的自己,撫一把發(fā)燙的臉孔,可并不覺過于驚慌。

走出公司大門時,已是滿天星辰,時間來到了晚上九點。

林妮想起了和袁洋剛的約會。

4

袁洋剛住在公務(wù)員小區(qū),一套他剛分到的兩居室里。對于自己的工作,他向來有著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林妮有一次和袁洋剛外出,遇上他的同事,在介紹林妮的時候,他特意謊稱林妮是一名老師,仿佛只有老師這個職業(yè)才能與他公務(wù)員的身份相匹配,而林妮作為網(wǎng)站攝影師的職業(yè)在他眼里是拿不出手的。

袁洋剛住在二樓,林妮去過兩次。他一個人住,可他一再強調(diào)讓林妮說話務(wù)必小聲,說是樓層低,怕被樓下的人聽見影響不好。林妮不知道他說的影響不好指的是什么,但她習慣于聽從他的指令。因為他干媽反復叮囑過她,一定要順從洋剛,說他沒有多少和女性相處的經(jīng)驗,讓林妮多讓讓他多包容他。這不,一讓就一直讓了下來,仿佛沒談過戀愛倒變成了他所向披靡的武器一樣。

說來也怪,兩人幾次單獨相處,本可以把關(guān)系再提升一個檔次的,而林妮和袁洋剛最親密的舉動只到了身體初步接觸這一關(guān),每次他都適可而止。林妮雖說不上有多渴望,但每次關(guān)鍵時刻的戛然而止總難免讓人有所不適,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今晚的袁洋剛和以往并無不同,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關(guān)燈,看電影,牽手,擁抱,親吻,然后他再次把手輕輕地伸進林妮的衣領(lǐng)里。所有的一切在鬼鬼祟祟地進行著,起碼給林妮的是這種感覺,并不熱烈,近似于試探,仿佛林妮是一個易碎品,或者是他希望林妮表現(xiàn)得像一個易碎品,會驚慌、羞澀、緊張,或是哭泣,那將大大地滿足他對她的期待??墒菦]有,他定定地盯著林妮的臉看。林妮大大方方地讓他看,既沒有羞澀,也沒有驚慌,鎮(zhèn)定無比。袁洋剛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以林妮對他的了解,袁洋剛應(yīng)該準備要罷戰(zhàn)了。但這一次,林妮不打算再放過他。她無視對方驚訝且充滿疑惑的眼神,開始主動脫衣服。外套、小背心、內(nèi)衣、包裙,然后微笑地看著他。林妮無法形容袁洋剛當時的表情,既疑慮重重又平靜得令人難以置信,仿若一個旁觀者。但林妮鐵了心,今天夜里,只要是袁洋剛抗拒的,她偏要做。她一定要打破一點兒什么,而至于那是點兒什么,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林妮粗魯?shù)赝伦е澮m,這會兒她挺感謝絲襪的彈性的,讓她在使勁扒拉中又堅定了自己的決心。最后,林妮抬眼沖他狡黠地笑了笑,把最后的防御也卸了下來。

林妮不知道這是不是袁洋剛的第一次,因為從頭到尾都是她在唱獨角戲,她無從判斷他對此事的經(jīng)驗有多少,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幫幫我,你幫幫我。十分鐘不到,數(shù)不清他到底說了多少次你幫幫我。林妮從這句話里判斷出兩層意思,一個是也許他真的沒經(jīng)驗,另一個是,他就是一個可憐的自私鬼,只懂索取而不會付出,哪怕是在床上。林妮想起了符姨,不懂袁洋剛是否在諸多事情上常常請求她幫幫他,處處示弱,沒完沒了。一個依賴的干兒子,似乎更能滿足一個渴望被強烈需要的母親,或不僅僅是母親,還有更多其他隱蔽的成分。比如在某個深夜,面對那個巨嬰兒子的各種奇怪訴求,符姨用自己并不堅挺的胸懷接納了他,然后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箍住她,帶著她一起沉落水底。年輕的干兒子那蓬勃的氣息成了她在水底呼吸的最佳氧氣,她需要這種被箍緊的感覺。他倆互相需要,更勝于林妮和她兒子之間的需要,以及符姨和她丈夫之間的需要。她還名正言順地把這一切歸類為一個母親對兒子毫無保留的愛,只是不知那種愛里某種不健康的汁液在暗流涌動。

林妮想起符姨之前給她的一個好心建議,在符姨判斷出她不是處女后,教給了她一個方法來欺騙袁洋剛。符姨讓林妮在和袁洋剛第一次做那事的時候,帶上一瓶紅藥水,事后偷偷地倒在床單上,然后假裝驚慌失措或是楚楚可憐的樣子。而林妮并不打算那樣干,袁洋剛不值得她為他撒謊。

林妮調(diào)動了自己在兩性之事上的所有經(jīng)驗,不管是親身經(jīng)歷的,還是電影里看到的,再加上自己強迫式的獨創(chuàng)。她到底在做什么呢?像打了一場不允許失敗的仗,那么力不從心和心煩意亂。林妮想的更多的是,這一次后,她便不再欠他的了,雖然她從沒欠過他什么,她不過是稀里糊涂地被那母子倆無辜地推到了被告席上,而她又傻乎乎地配合著演出了一段被告的戲份。夠了,這次之后,該兩清了。不管這次她是出于對袁洋剛的戲弄還是獻祭,都可以兩清了。她希望從此退出這母子倆的視線,哪怕落下一個蕩婦的罵名。

然而,事情并不像林妮所希望的那樣,完事后,袁洋剛就開始檢查床單。林妮知道他在干什么,冷冷地看著他。袁洋剛的臉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紅,像一條被踢了一腳哼哼直叫的狗,哭喪著臉說為什么。林妮一動不動,光著身子,直挺挺地躺著,仰望著天花板。他又問了一句為什么。林妮轉(zhuǎn)頭看向他,他正跪坐在床邊,滿臉委屈地看著林妮。林妮伸手撫摸了一下他白得透青的小腿,那里有濃密健康的毛發(fā),可這似乎和他白皙的身體以及哭喪的臉并不匹配。他開始哭泣,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惡作劇,而他是受害者。

林妮不想解釋,在這個哭泣的男人身上,任何的解釋都顯得蒼白與可笑。她的身體略感疲憊,精神倒是充沛的,疲憊的身軀讓她更意識到當下發(fā)生了什么,一組畫面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一張床上,兩個裸體男女,男人跪在床尾哭泣,女人直挺挺地躺著,手里緊握一小瓶打開了蓋子的紅藥水。林妮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一骨碌從床上彈起,不顧還在哭泣的袁洋剛,飛快地穿好衣服,離開之前,甚至沒再看他一眼。

回到那幢熟悉的騎樓前,站在樓底通道的陰影里,林妮把手伸進背包,手指觸及那件脫下來的內(nèi)衣,才意識到她從袁洋剛家里出來時并沒有穿上,只是胡亂地塞進了包里。林妮抓出一大串鑰匙,嘩啦嘩啦地打開了門。

剛踏上木梯,林妮母親提高了八度的聲音就從上頭急急傳來,說符姨打了一百個電話過來,讓你回到家馬上給她回電話。林妮微笑著告訴母親,她以后再也不會給符姨打電話了。想了想又說:“如果你是真正關(guān)心女兒,你該選擇和我站在一邊?!毙θ菽淘谒赣H臉上,她像看陌生人那樣瞪著林妮。林妮又笑了一笑,她覺得這時候的母親挺像母親的。

洗了澡,躺在床上。林妮開始構(gòu)思即將要拍的那組照片,題目思索了很久,一開始想命名為《欺騙》,覺得過于直白,最后定為《蛻變》。雖然這題目有被用濫了的嫌疑,但也找不到比它更能說明問題的了。為著這個題目,她寫了長長的文案,最終又刪掉了一大半。就如聶全說的,不用過多地引導,讀者并不傻,你的文字模棱兩可更能刺激他們的想象力,但林妮還是在文案里強調(diào)了此蛻變更多是指精神困境上的掙脫以及對未知和未來的探索。手機振動了幾下。打開。除了符姨的十幾個未接來電外,還有一條陌生人的信息,上面寫著:我今晚看到了另一個你,是否該讓那個你繼續(xù)存在?你作品真正的力量也許隱藏在你的真實里。沒有署名。

林妮按號碼打了過去。

沒人接。

林妮發(fā)送了一條信息:你是誰?

對方并不回應(yīng)。

5

一周后,林妮拍攝的《蛻變》登上了“亦真亦假”,反響異常火爆,她的人氣一下蓋過了唐露。照片一共兩張,一張是床上仰面躺著的雙目緊閉的女子,身上半掩蓋著白色被單,裸露出肩膀和小腿,右手緊握著一個紅色瓶子,還有一旁哭喪著臉半裸的男子。另一張是女子神情狡黠,紅色液體灑落在白色床單上,一旁的男子似笑非笑地注視著紅色床單??催@組照片的時候,聶全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他只提出了個疑問,人物的表情是否可以省略掉。林妮堅持了這種表達方式,她認為捎帶引導的闡釋更為直觀與合理。她隨即發(fā)現(xiàn)聶全看她的眼神和往常有點兒不大一樣,具體也說不上是哪兒不一樣,也許不過是看她的時間比往常多了不確定的零點一秒。而這零點一秒,足以讓林妮聯(lián)想到更多。會不會那天夜里在會議室窺見了她的人正是聶全呢?林妮覺得這個可能性極大,從之前聶全給她的建議,到陌生信息中的話語,這一切似乎都有跡可循。

對于林妮急漲的人氣,唐露似乎并沒有多在意,在同事面前她會對林妮說一些“干得不錯”之類的話。接下來的兩周,林妮在公司里很少看見她,聽說她正深入城市某個隱蔽骯臟的角落,為提取素材而潛伏。至于她想拍的是什么,無人知曉,只是從小湯嘴里探知她此舉有一定的風險,而當林妮裝作毫不在意地隨便一問時,小湯又閉上了嘴巴。林妮猜測聶全知道唐露的行蹤,因為每次同事談?wù)撎坡?,聶全總是緊皺眉頭,眼睛微眨,那不像他的作風,他向來是不動聲色的。

手機里有一條林妮幾天前收到的信息,是那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蛻變》不錯,和你以往完全不同的風格,是否可以作為一個女性專題,探索更多可能性。林妮看著站在窗前的聶全,他的手里正拿著一個手機。這個號碼會是他的其中一個嗎?林妮有瞬間沖動,想當面回撥這個神秘號碼。才按了三個數(shù)字,她又放棄了。拆穿了身份后,游戲還能繼續(xù)嗎?她早已習慣了這個游戲,她能從中感受到某種默契和關(guān)心。就如小時候,她故意假裝消失,躲進一間小黑屋的衣柜里。那是她父親生前住過的屋子,里面還保留著父親用過的床鋪和衣柜。她有時躲進矮矮的衣柜里,有時躺在遍布灰塵只剩床板的木架床上,有時甚至哪兒也沒躲,就拉一個小板凳,坐在屋子中央。母親的腳步聲一遍遍地從門口走過,呼喚一聲急過一聲,可她從不會走進來看一眼,她大概以為膽小的林妮是不敢走進這間小黑屋的吧?母親是多么不了解她啊。林妮在黑暗里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她喜歡母親為她著急,為她哭泣,不是那種自怨自艾的哭泣,是因為害怕失去她而產(chǎn)生的絕望和恐懼。她等待著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時刻的到來,等待著母親推開門走進來,把她攬入懷里,身體因失而復得發(fā)出激烈的顫抖??墒菦]有,她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后來,小黑屋被上了一把鎖,她連享受這個游戲的快樂都被剝奪了。而現(xiàn)在,小時候的游戲又出現(xiàn)了,她同樣在小黑屋里坐著,聶全在外面來回地走動,他知道她在注視著他嗎?她希望聶全知道。知道,又假裝不知道,這才是游戲的最高境界,是參與者之間最好的默契。她喜歡這個游戲。

6

《蛻變》出來后沒多久,林妮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想大哭一場,卻欲哭無淚。人生不可能重來,更無法做到像照片一樣可以進行后期的修補。

林妮獨自去了醫(yī)院。

她戴著口罩,茫然地瞪大眼睛,蜷縮在角落的長椅上。椅子上坐滿了人,成雙成對的,無一例外地臉色蠟黃,表情呆滯。只有她是獨自一人。此時此刻,獨自一人待在這種地方仿佛是件極其可恥的事情??闪帜轃o暇顧及太多了,肚子在隱隱作痛,因為之前按醫(yī)囑吃了一顆藥,下體已開始出血。她像一塊化石癱在長椅上,頭仰起,斜靠墻上。沒人注意到她,她不過是眾多化石里不起眼的一個。

長時間的排隊等候,時間似乎凝固了。直到護士大聲地喊出她的名字,她才從夢中驚醒,噌地站起。所有的化石都抬起頭來看她。她假裝鎮(zhèn)定,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進了那扇淺綠色舊舊的門。

手術(shù)室里挺熱鬧的,有好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麻醉師,在說著和手術(shù)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話題。屋子中間有兩張手術(shù)床,其中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光著下體正在熟睡的女人??看暗牡胤竭€有一張床,上面剛剛還躺著的女人正緩慢地下床,穿褲子,然后在護士的攙扶下朝門口走去。護士在門口大聲地喊著她家屬的名字。

護士對林妮說:“把褲子脫掉,躺到床上,雙腿張開,衣服拉高到胸口?!?/p>

林妮照做。低下頭,慢慢地脫,留給自己充足的時間來適應(yīng)這份突如其來的尷尬。

林妮的口罩被示意摘了下來,換上了氧氣罩。一位男醫(yī)生給她扎針。對方戴著口罩,林妮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他眼睫毛密密長長的,眼睛深邃,鼻子高挺,應(yīng)該是個長相不錯的年輕男性。林妮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此刻,她只希望他倆從未見過,不單是他,手術(shù)室里所有的人都未曾見過。林妮把臉轉(zhuǎn)向別處,感覺到下體涼颼颼的,她閉上眼睛,等待著麻藥快點打進來。

屋里有點兒冷,林妮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聽見了氧氣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聽見了金屬撞擊盤子發(fā)出的巨大的聲響。

她睡了過去。

又醒了過來。

渾身軟得像根面條,睜開眼時,林妮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挪到靠窗的那張床上。褲子還沒穿回到身上,她仍然光著下體,可林妮已慢慢地習慣了這樣的暴露,慢慢地變得沒有了羞澀感。她剛剛躺過的手術(shù)床上正躺著另一個熟睡的女孩兒。她的臉側(cè)向林妮,睡著的樣子真甜美啊。她的衣服被撩到了腹部上面,露出光潔平坦的腹部,一位女醫(yī)生正站在女孩兒叉開的雙腿中間,旁邊的護士遞給她一把亮晃晃的器械,她把它插進了女孩兒的下體。女孩兒仍在熟睡,一動不動。林妮從側(cè)面看著女孩兒那具蒼白而又蓬勃的軀體,冰冷的手術(shù)室頓時變得生機勃勃起來。林妮突然覺得自己很猥瑣,不只是她,所有注視或觸碰過女孩兒的人都同樣的猥瑣與值得羞愧。那些目光大概是具有殺傷力的吧,在它們的注視下,一具鮮活的女孩兒肉體正迅速地變成一具蒼白褶皺的婦人肉體。那一刻,林妮有流淚的沖動。

林妮想起剛剛做的一個夢,夢里有許多戴著面具的人,穿著白袍,在圍著她跳舞。那是天堂呢還是地獄?林妮輕笑出聲。她前面那位剛剛給她打麻藥的男醫(yī)生回頭看了她一眼。林妮沖他笑了笑。

當護士扶著林妮走出那扇淺綠色舊舊的房門時,林妮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神奇的地方——裸露下身的女孩兒,蓬勃而又腐敗的肉體,熟睡中甜美的臉蛋兒,旁邊戴著白色面具穿著白袍手里拿著明晃晃手術(shù)器械的人,或者,不是人,是鬼魅。他們正在偷走女孩兒生命中一件寶貴的東西。他們圍著她起舞,以慶賀獲得。而旁邊不遠處站著一個同樣光著下體的女孩兒,她的臉上也戴著一個面具,黑色的,一個笑意吟吟的面具。

林妮想起之前來自陌生信息的建議,靈光一閃,也許對方說得對,繼《蛻變》后,她可以繼續(xù)創(chuàng)作一系列女性主題作品,比如方才在手術(shù)室里的那一幕——女孩兒、肉體、面具,鬼魅……不如,這組片子的名字就叫《涅槃》吧。她覺得潛伏在身體里的某個幽暗角落一下得到了太陽的普照,開始生根發(fā)芽,初顯了生命的原始特征與活力。她為此感到既忐忑又興奮。

剛走出手術(shù)室,身體還虛弱著,林妮靠在刷成上面白下面綠的墻壁上,迫不及待地向陌生號碼發(fā)送了一條信息:我終于明白,如果說成長有捷徑,那便是通往深淵的,那里有未知的驚險和不為人知的快樂。她隨手把那個號碼備注為“聶全”,并會心一笑。

對方很久才回復了她——警惕另一個你并不熟悉的自己,和深淵保持距離吧。

林妮回了三個字——試試看。

7

在唐露失蹤了兩周后,林妮在公司的攝影棚里看見了她。她戴著一頂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在和化妝的女演員說著拍攝要求。聲音沙啞、疲倦、猶豫,不時停頓,似乎連她自己都沒想好人物該怎么表現(xiàn)。女演員大大的眼睛,厚厚的嘴唇,艷俗的妝容,是林妮沒見過的陌生面孔。臉上的皮膚干燥粗糙,厚厚的粉浮在上面,長長的假睫毛撲閃著,表情明顯的不耐煩,不時翻一個白眼兒,或劇烈地抖動雙腿。除了女子,還有一個中年男人,是那種你哪怕看過十遍也記不住的大眾臉龐。林妮不知道唐露從哪里請來的演員,公司經(jīng)費有限,請演員往往需要攝影師各顯神通,大家只看見定期有片子出來,卻從不知道演員的來歷。

攝影棚里的燈光調(diào)得很柔和,只在一張床上四十五度角的斜上方有一盞燈。唐露開始清場,把圍觀的人全部往外趕。林妮正打算離開的時候,唐露卻叫住了她,說請她留下。林妮感到詫異,但也沒有拒絕。

拍攝進行得并不順利,請來的女演員顯然達不到唐露對動作的要求。唐露讓她擺的姿勢她連一半的感覺都擺不出來,這讓唐露異常懊惱。幾次后唐露就發(fā)了火,說不拍了,請她離開,工資只付一半。女演員直翻白眼兒,拿起衣服就往外走,還嘀咕著說:“拿跳廣場舞的錢想請專業(yè)練瑜伽的,腦子有病?!碧坡稕_她背影叫了聲滾,靠墻上猛吸煙。

“連婊子都他媽的比這種人有職業(yè)道德?!碧坡兑а狼旋X地說。林妮笑了笑說這種事兒她也沒少遇見過。唐露猶豫了一下說:“妮兒,我有個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林妮說:“你說?!碧坡墩f:“這組片子我想讓你來拍,我來當演員?!?/p>

林妮愣了一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一般攝影師都是各自尋找素材,組織拍攝和后期文案,自己的創(chuàng)意自己獨立完成,她倆從未合作過。

唐露接著說,這組照片該怎么拍,想要突出一個怎樣的主題,她還沒想好,她唯一能確定的是,想把它拍出強烈的疼痛感。畫面里的兩個人,不管他們當下的身份如何卑微,他們有著各自的故事,過往、現(xiàn)在和未來。他們都曾經(jīng)犯下過錯誤,在某個特殊的時間里,他們相遇,并對各自的生命產(chǎn)生了強烈的疼痛感。

林妮看著鴨舌帽下的唐露,如果她沒有猜錯,外面的傳聞并非無中生有,看來前段時間,唐露是到情色場所去蹲點了。而她經(jīng)歷了什么,林妮無從得知。這么一來,從聶全之前的反應(yīng)不難理解,他應(yīng)該是知情的。那么,關(guān)于這組作品他到底是持何種態(tài)度?面對唐露深入虎穴的執(zhí)意而為,他是贊成還是反對呢?在這場她和唐露的暗自較量中,他到底站在誰的一邊?林妮想起那個信息——和深淵保持距離。這是一種關(guān)心嗎?他是想讓她停下目前剛剛爆發(fā)的創(chuàng)作勢頭,放棄這場角逐?噢,不不不,這才剛剛開始呢。

林妮裝作很隨意地問聶全對唐露這組作品的看法。唐露說他只強調(diào)了兩點,一個是畫面干凈,主體物突出,并且不需要故作姿態(tài)的情緒引導;另一個是平靜的疼痛,看似來自肉體,實質(zhì)是一種精神表達,讓猛烈的疼痛感在平靜中迸發(fā),并在痛苦中和自己達成和解與寬恕。

唐露在談?wù)撀櫲臅r候,讓林妮覺得有點兒不舒服。她從沒和聶全就作品有過如此深刻的探討,甚至沒和他單獨好好地相處過,盡管林妮從不反感聶全以任何形式接近她,可他從來沒有。聶全在她面前,總是一副高深莫測讓她無法接近的樣子。而林妮從唐露的語氣中,捕捉到了兩人之間的某種微妙氣息,她似乎能斷定,這種微妙的東西是在她和聶全之間沒有的。只有在和那個陌生號碼進行交流時,她才能在字里行間捕捉到一點兒她想要的小情緒,但每次只要她想往前再進一步,對方就會又回到原先的軌道上。

唐露說關(guān)于這場拍攝她有一個想法,一個她之前就有過的構(gòu)思,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精神母體,剛剛突然想通了它和這次拍攝之間共通的含義。林妮看向她,等著她往下說。

唐露說她需要得到林妮的幫助,并需要一些小道具。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小湯,請他去幫忙買一些東西,然后對林妮扮了個鬼臉說希望她不要被嚇到。不懂唐露和中年男人說了些什么,他很快就離開了攝影棚。唐露沖林妮笑笑說一個人也能完成這個作品。

過了一陣子,小湯就把唐露需要的東西送了過來。小湯離開后,唐露開始脫衣服。她脫得很快,直到一絲不掛。

唐露的身體比之前消瘦,林妮飛快地掃她一眼,為了避免尷尬,她開始不停地走動,調(diào)整燈光和反光板的位置。

唐露拿著小湯幫買的東西坐到了鋪著米色床單的床上,解開包裝,有一瓶酒精、一瓶固體膠、幾根紅頭繩和一些紅色小圖釘。林妮把酒精瓶子擰開,把圖釘一個一個地扔進去泡著,然后向林妮招手。林妮疑惑地走近。唐露讓林妮背對著自己坐下,手指按上了她的背部,在四個地方分別用力按了一下,問林妮記住位置了嗎。林妮點點頭。唐露說:“一會兒你把四枚圖釘分別從這四個位置刺進我的身體,把紅線的一頭固定,讓紅線在我的背部走成一個長方形,如果紅線無法固定拉直,可以用一點兒固體膠,最頂端右邊的線頭留長一點兒,長到我可以伸手繞到后面牽著?!彼龁柫帜萋犆靼琢藛幔帜菽X子里還在消化唐露的話,機械地嗯了一聲,唐露便示意林妮動手。

林妮愣住了,才明白過來唐露讓她干些什么,她拿著圖釘?shù)氖治⑽l(fā)軟。

唐露說:“動手,別■?!?/p>

林妮硬著頭皮把圖釘往肉里輕輕按了一下,想著如果唐露喊疼就停下。可唐露說:“很好,用力,你就想著那是一塊豬皮,哈哈。”

林妮摁著圖釘帽的拇指猶豫著加大了力度,她好像聽見了釘子扎破皮膚發(fā)出清脆的“?!钡囊宦?。唐露哈哈大笑了兩聲,說再來。

有了第一次,下面就容易了一點兒,林妮在唐露的背部比畫著方位,往下找到一個點,圖釘再次猶豫著摁了下去。唐露又哈哈兩聲怪笑。林妮咬著嘴唇問唐露可要繼續(xù)。唐露“嗯”了一聲。

林妮覺得唐露的呼吸聲比之前沉重了許多,身體變得有點兒僵硬,當?shù)谒拿秷D釘扎下去時,唐露的身體猛地戰(zhàn)栗了一下。第一枚圖釘?shù)牡胤介_始有血往下滴,順著紅線,像一個紅色小蟲在慢慢地往下爬行。林妮怔了一下,她到底干了些什么?不由得她細想,唐露開始催促她開始拍攝。林妮在唐露背部兩米處來回移動,尋找著最佳角度。

此時的唐露也進入了某種狀態(tài),一動不動的,像在做一個極限瑜伽動作——頭往前低垂,與肩膀呈九十度角,從后面看不見頭顱,肩胛骨和頸椎骨微微凸起。從側(cè)面看,身體團起,頭和雙手埋在雙腿中間,頭發(fā)低垂,擋住了臉。林妮稍稍蹲低,從她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唐露除了背部以外的所有肢體,只有微凸的肩胛骨,真切的皮膚紋理,還有觸目驚心的圖釘與紅線,只有中間那一豎排間隔有序凹凸分明的脊椎骨在提醒這原來是一個人的軀體。

唐露的聲音像從地底下貿(mào)然鉆出,她說:“妮兒,幫我把上面那根線頭拿起來放到我手里?!比缓笠恢簧n白的手慢慢地從肩膀上面伸出,繞到后面。林妮把線頭放在她的拇指與食指之間,觸碰到的唐露的手異常冰涼。

鏡頭里的是這么一個畫面:一具沒有頭顱的軀體背部,用圖釘與紅線勾勒出一個長方形,一只手高高地彎曲在肩膀上空,緊拽著一截線頭。在林妮把這一組片子拍得差不多的時候,唐露突然拉動了手中的紅線,圖釘?shù)袈淞艘幻?,背部的長方形被破壞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圖形,而圖釘和紅線在離開了原先的位置后,圖釘刺過的地方呈現(xiàn)出了一個小小的血孔,滴落的血跡就暴露了出來。唐露沒有說話,拽住紅線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林妮飛快地對焦,摁下快門兒,抓拍了下來。

拍攝完成后,唐露讓林妮把酒精澆在她的背部。她蒼白著臉,顫抖著手指,長時間只顧著吸煙。兩人都不說話。在林妮拔出她背部的第二枚圖釘時,唐露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她說:“妮兒,你有沒有過那么一個時候,你不像你,又似曾相識,而那個不像你的你,越來越像你?!?/p>

林妮想起了醫(yī)院里,站在女孩兒雙腿中間的那位醫(yī)生,把明晃晃的金屬器械慢慢地插進了女孩兒的下體。她深吸一口氣,把唐露背部最后一枚圖釘也拔了出來。唐露的肩膀又猛地抖動了一下。

唐露把這組照片取名為《無臉》,她說無臉比肉體的疼更疼。

8

手術(shù)過后一周,林妮的下體還在出血,她不確定哪里出了狀況,只覺得身體很虛弱。她躺在床上,左手舉起鏡子,手略略發(fā)抖,連握緊的力氣都沒有。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神暗淡,拉開眼瞼,沒有一點兒血色。她使勁扯住下眼瞼,直到眼睛干澀冰涼,淚水上涌。她閉上眼睛,身體軟綿綿的,像飄在空中,又像漂在水里。風用力地鼓動舊窗戶,從縫隙里鉆入,嗚嗚作響。要起臺風了嗎?林妮抓緊床沿,床好像漂移了起來,四周皆是海水,不斷地拍打著她的床鋪。漸漸地,海浪翻滾,濤聲喧嘩,一如十七年前的那個黃昏——

血色黃昏。天空、大地、海面、沙灘,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紅色。一個小女孩兒跪坐在沙灘上,旁邊同樣跪著的是她的母親。母親正趴在前方仰面躺著的那個人身上號啕大哭。那人的臉上身上蓋著衣服,露出的部分肢體浮腫變形。躺著的人是小女孩兒的父親,小女孩兒一想到這里,就使勁兒地哭上一陣子。才哭一會兒,她又被旁邊某個有趣的地方吸引了注意力,定定地看著發(fā)起愣來。也許在她那個年齡,并沒有很好地理解“死亡”二字。她有幾次想伸出手,揭開蓋在父親臉龐上的衣服,看一看那人到底是不是她的父親。她僥幸地認為,也許大人們都搞錯了,如果躺著的人不是她的父親,她就可以和母親回家了,不用繼續(xù)跪在這滿是貝殼碎片的沙灘上,那實在是讓她疼痛難忍。父親說不定正在遠處海面上的哪艘漁船上焦急返航,他不久將回到家里,給她帶回各種貝類小玩意兒。這樣想著,她又伸出了手,心里拼命地祈禱著。手將要觸及那件衣服時,被母親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小腦袋一下被按在了沙灘上,才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許多年過去了,這幅畫面非但不曾褪色,反倒變得愈加豐富瑰麗起來。那天的晚霞,逐漸長成了一塊滿是鮮花的紅毯,覆蓋著整個天空。鮮花還在不斷地生長綻放,開出一朵又一朵碩大的紅花,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以至于天空變得越來越低,低到她觸手可及。海面上波濤翻滾,海浪伸出巨舌,一下又一下地朝她們母女舔來。海水漫上了她們的身體,可母親還在哭泣,周圍的人都離開了,他們好意地提醒她母親說:“快帶孩子回去吧,再哭人也回不來了——臺風又要來了,出海的漁船還沒返航,不知又有誰要遭罪了?!毙∨河谑窍蜻h方海面看去,幾艘漁船像紙片一樣夾在紅色的天空與黑色的海水中間,時隱時現(xiàn),可能隨時被壓扁擠碎。這個畫面像一個毒瘤長在了林妮的腦子里,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大,大到快要占滿她整個腦子。父親去世后,她經(jīng)常夢見自己掉進海里,每次都是大喊大叫著從夢中醒來。這樣的夢做得多了,即使是在夢里,她也知道那不過是一個夢,然后她使勁地喊叫掙扎清醒過來。她不斷地做夢,醒來,做夢,醒來。那夢仿佛和她較上勁了,沒完沒了。后來,她在夢里不再掙扎,異常鎮(zhèn)定,告訴自己那不過是一個游戲,一個類似于密室逃脫的游戲。她嘗試各種辦法逃脫,雖然每次還是會被水淹沒而驚醒,但她相信總有一天能順利逃脫,而那一天,快到來了吧。最近,再做這個夢時,她已完全感覺不到恐懼,反倒是渴望能再次進入夢境,每次都離成功只差一點點,那一點點的距離讓她興奮無比,仿佛只要再堅持一次便可成功。為了一次又一次地快速地進入夢境,她開始吃起了安眠藥。

今夜里下起了雨,騎樓頂仍然是舊時的瓦片,雨滴敲打在上面,叮叮當當十分悅耳。吃了安眠藥的林妮感覺自己離那片海更近了,連空氣都是咸濕的,她伸手在空中抓了幾把,手心里冰涼滑膩,像抓到了海藻的感覺。肚子突然一陣痛,林妮光著腳跑進浴室,褲子退到腳踝處,坐在馬桶上。有點兒暈,她仰起頭,閉上眼睛。滴滴答答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屋頂?shù)挠?、下體的血、洶涌的海。站起身來,她按下抽水馬桶開關(guān),涌出紅色漩渦。她一次又一次地坐上馬桶,一次又一次地起身,沖水。馬桶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紅色漩渦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帶回那個血色黃昏。她離那天是如此的接近,是不曾有過的接近。那一刻,她甚至渴望身體里流出更多的血,伴隨著馬桶產(chǎn)生的巨大漩渦,將這個平靜的雨夜摧毀,撕碎。最好是能驚動母親,讓母親看見此刻的她,也讓她看見此刻的母親,那該是兩張多么相似的臉,那么真實,真實到像一對母女。

林妮坐在馬桶上,翻看起了手機。手機記錄了長長的未接來電,是符姨的。在她打了無數(shù)通電話,終于接受了林妮不會再接她電話的事實后,她給林妮發(fā)來了幾條長長的信息。林妮機械地一一刪除,只瞄了一眼最后一條——你傷害了洋剛,我做鬼也不會原諒你。林妮蒼白著臉怪笑了一聲,站起身,使勁兒按下馬桶開關(guān),馬桶嘩嘩作響,像藏了一個妖怪在里頭。她給袁洋剛發(fā)去一個短信,她說:“你知道處女在床上是什么樣子嗎?就像一具尸體?!比缓笏中α藥茁?。

此時的林妮越來越清醒了起來,吃下的安眠藥看來是一點兒也沒起作用,精神異常地亢奮著,許多稀奇古怪的念頭一股腦兒地涌了出來。她想起了許多有趣的事情,比如在上大學時某個周末的夜晚,她去參加學校的周末舞會。那是一個籃球場,外圍站滿了學生,盛夏的天氣,球場里悶熱得很,幾臺大電扇發(fā)出巨大的噪聲。林妮穿著淺色長裙,羞澀而又熱烈地站在人堆中,緊張地等待著男生前來邀請。主動權(quán)往往掌握在男生手里,女生們哪怕有心儀的舞伴,也是不會主動去邀請對方的。每次舞曲才剛響起,就會有男生過來邀請林妮,遇上了長相俊朗或舞技高超的,就像中了彩票一樣的興奮。如果是太矮或長相難看的男生,第一次出于禮貌也不會拒絕,但第二次如果對方還來,必然是要堅定拒絕的。畢竟,那樣親密的距離,肢體的接觸、皮膚的摩擦,混雜著汗液和呼吸,如果不是有好感的男生,心里是大不愿意的吧。那天夜里,林妮就遇上了一個她愿意的男生。男生是音樂系的,那晚的音樂由他們樂隊調(diào)控。男生拿著麥克風說這是一個僅屬于華爾茲的夜晚,是一個讓你停不下旋轉(zhuǎn)的夜晚。那一夜,全場都沸騰了,大家逆時針地在籃球場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他成了林妮的專屬舞伴,帶著她跳了一曲又一曲的華爾茲。她暈眩在那醉人的旋律里。舞會結(jié)束后,他倆仍然停不下來,他帶林妮去了學校的操場,沿著四百米跑道,跳起了華爾茲,直到兩人累得不能再動彈,躺倒在草地上。林妮從沒覺得那樣痛快過,仿佛生命中的某扇窗子被打開了,一屋子的陽光灑落了進來。她張開四肢,大口地呼吸夜色里的空氣。男生說:“你知道我為什么特喜歡華爾茲嗎?”林妮說:“為什么?”他說:“華爾茲既高貴又邪惡,當你完全領(lǐng)悟它的內(nèi)涵時就會被俘虜,像有一個魔鬼掌控了你的思想和身體,讓你無所畏懼,會一直旋轉(zhuǎn),直到死亡。那類似于一種獻祭,向著自己內(nèi)心的圣歌,音樂不停,旋轉(zhuǎn)不止?!绷帜萋牭靡汇兑汇兜?,搖搖頭說她不懂。他神秘一笑,說:“總有一天你會懂的。”林妮說:“也有可能我永遠不會懂?!彼器镆恍φf:“你會,信我?!?/p>

林妮給那個備注著“聶全”的號碼發(fā)去了一條信息:音樂不停,旋轉(zhuǎn)不止,人們時常在等待身體里那個惡魔的出現(xiàn)。她最近喜歡不時地把自己當下的心情與感悟和對方交流。

對方?jīng)]有回復。

林妮繼續(xù)發(fā)去信息,說我知道你是聶全,那晚在會議室外面的人是你,對嗎?其實我很早就認識你,大學里華爾茲的那一夜還記得嗎?你帶人在操場上放煙花,煙花把草叢里的我和音樂系男生嚇跑了。等男生離開后,你特地過來警告我讓我遠離他。你說一年前有一個女生剛為他殉情,就在校園北面的荷花池里。你說那一季的荷花開得真艷啊,全是紅色,就如發(fā)現(xiàn)她的那天早晨的池水那般的紅。那時,你大四,我大一,半個月后你就畢業(yè)了。你不知道我,而我一直記得你。后來我聽說,你就是那個女孩兒的前男友,為著女孩的死,你還和音樂系男生打了一架,差點兒被學校開除。后來陰差陽錯地,我來到“亦真亦假”,我認出了你,而你仍然對我一無所知。

對方還是沒有回復。

腦袋異常的清醒,林妮又吞了兩顆安眠藥,這回藥力來得很快,四肢變得軟綿綿的。外面打起了雷,模模糊糊地聽得不真切,像隔著厚厚的絨帽子。這雨,該下大了吧?林妮打開房門,來到了二層的曬臺上。隔壁母親的房門虛掩著,聽見了電視的嘈雜聲,時間還早,這會兒她應(yīng)該是在看電視劇。

雨還沒下大,倒是天空變成奇異的橙色,能看見遠處從天而降的閃電,像有一把銀斧子把黑夜剖成了兩半。雷聲依舊沉沉悶悶的,響得一點兒也不痛快。雨滴在臉上,麻麻的。眼皮變得沉重了起來,林妮拼命地睜眼,可是沒有用,眼皮被什么粘住了似的。四肢發(fā)軟,兩條腿死沉死沉的,連走回屋里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坐在地面上,坐在了積水里,屁股連接地面處也是麻麻的,一點兒也不真實。林妮懷疑是在夢里,可是手軟綿綿的,連掐一把自己的力氣都沒有。林妮干脆躺了下來,仰面對著天空。天空怎么一下子變得全黑了,一絲光也沒有。好困啊,這樣睡著也不算太壞。只是,有點兒冷。

不知過了多久,林妮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房間地上,母親一邊哭,一邊用尖尖的發(fā)夾刺她的人中。看見她醒來,母親哭出了嗷嗷聲,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她安靜地看著哭泣的母親,想起了多年前跪在沙灘上同樣哭泣著的那個母親,兩者好像不大一樣。母親哭著哭著就拍了她幾巴掌,一開始是輕輕地,接著就越來越重。如在她讀高中時的某個傍晚,聽說沙灘上死了一個人,她便和同學一起去看死尸?;氐郊視r天已全黑,母親像一頭獸那樣向她撲來,一下一下地打她,用巴掌打。林妮不哭,也不躲,圓睜著眼,冷冷地瞪著母親。母親打了好一會兒,打到了手抽搐,突然就跪在了林妮跟前,嗷嗷地哭出了聲。那次后,母親再也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芍澳敲葱┠臧さ陌驼?,重重疊疊地印在了林妮的腦子里,怎么也抹不去、趕不走,以至于現(xiàn)在母親再怎么對她努力微笑,她記住的,仍然是那些深深淺淺的巴掌。

而現(xiàn)在,母親的巴掌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她的身上,所有的記憶全活了過來。林妮像小時候那樣瞪著她,脫口而出一句話——我爸是怎么死的?

方才還哭泣與撕打著林妮的母親一下住了手,她在凌亂的頭發(fā)中仰起臉,茫然地看著林妮,聽不懂她的話似的。林妮輕笑了一聲,看著她母親說:“我爸不是海難死的,他是被我和你害死的?!绷帜菽赣H的臉一下失去了血色,瞪著林妮的眼神變得恐懼,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林妮,而是一個陌生人。林妮并不打算住嘴,她接著說:“你不是一個好妻子,你脾氣暴躁,我從小就見識了你脾氣的刁鉆古怪,你對所有的一切不滿,包括對我爸,你總是用最惡毒的話來咒罵他,可他從不會反抗你。我惱恨他的懦弱,惱恨他為什么還對你千依百順,我希望他反抗你,甚至希望他哪天出海不再回來,離開我們,這樣你就沒法兒再折磨他。然后,他就真的離開了我們,我所祈禱的應(yīng)驗了。是我倆害死了他,我們倆是罪人。”林妮微笑著看著她母親。

房門沒關(guān),風一陣一陣地刮進來,桌子上一本攤開的書被吹得嘩嘩作響。林妮的母親早已停止了哭泣,她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一晃一晃的,像那些紙片兒,隨時會被風撕裂,墜落。然后她搖晃著站了起來,佝僂著背慢慢地朝門口走去,如一幢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一道閃電落在屋前不遠處,曬臺如白晝一樣的明亮,能清楚地看見林妮母親被風揚起的凌亂的頭發(fā),半遮住了臉。她并沒有伸手整理頭發(fā),只是側(cè)身輕輕地帶上了門。屋里一片寂靜。

手機叮叮兩聲響,是袁洋剛發(fā)來的信息。他傳來一張照片,是他和一個年輕女孩兒的合影。照片像是剛拍的,就在袁洋剛的家里,林妮認得他倆身后的窗簾。相片只拍到肩膀,可以判斷出兩人是裸著上身的。袁洋剛笑得很得意,林妮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接著,袁洋剛又發(fā)來了一條信息——她比你干凈,更比你好。

林妮的小腹一陣劇痛,五臟六腑被擰成了一團似的,身體軟綿綿的。她脫掉濕透的衣服,裸著身子站在空蕩蕩的屋里,想起了唐露說的那句話——不穿內(nèi)衣試試。想起了那一夜,她在會議室里脫掉內(nèi)衣,而聶全從門口經(jīng)過。大概正是從那一夜開始吧,一切都和以前不大一樣了。他說讓她和深淵保持距離,他到底了解她有幾分?可音樂已經(jīng)響起,她還能停下來嗎?她需要有人來拉她一把,而那個人,會是聶全嗎?

林妮急急地套上外套、雨衣、雨鞋,朝門外走去。

她要去見聶全,她要當面告訴他,她就是當年那個跳華爾茲的女生,還有,她知道他是誰。

9

聶全住在城西的冠山海公寓里,背靠著這城里唯一的一座山,前面是七星江,再過去就是入??凇!耙嗾嬉嗉佟钡耐露既ミ^聶全家,那次聶全獲得了全國攝影大賽金獎,大家去他家慶祝。林妮還記得他家里的裝修風格,無論是墻壁、窗簾、家具、床上用品等,一律是灰藍色。聶全偏愛灰藍色,就連他的襯衣也近似于那個顏色。

小區(qū)很大,林妮記得一直往右拐的盡頭就是七星江了。她沒去過那邊,只在聶全家客廳的陽臺上看到過那條江。因為臨近入海口,那片水域的水是咸的,沿岸一帶長滿了紅樹林,這是一種在咸水里也能活的植物。

聶全住在頂層18樓,靠南的那戶是聶全家。樓道里很暗,是聲控燈,林妮捂住嘴巴輕輕地咳嗽一聲,燈沒亮。她拿出手機照明,沿著通道一直走到了聶全家的門口。

門口擺著一雙拖鞋,是女士鞋。林妮蹲下,借手機的光打量著拖鞋。是一雙人字拖,上面綴著一捧紫色流蘇。林妮對這雙拖鞋并不陌生,唐露就有一雙一模一樣的,自從她上次從日本回來后,就常常穿著它出入公司。唐露對拖鞋情有獨鐘,每去一個城市都要去淘自己沒見過的拖鞋,別的女人家里是各種各樣的高跟鞋,而她的,是風格不同的拖鞋。哪怕她穿的是職業(yè)套裝,也能找到合適的一雙拖鞋來搭配。

難道這是唐露的鞋子?唐露正在聶全的屋子里?

手機燈熄滅了,林妮一動不動地蹲著,不知蹲了多久,腿有點兒發(fā)麻。手機突然就掉到了地上,發(fā)出一聲巨響。林妮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聶全家的門口。樓道里刮起一陣風,是從側(cè)邊的窗子吹進來的,窗子沒關(guān),能看見外面暗紅色的天空。林妮走到窗邊,向遠處眺望。前方黑壓壓的一大片,借著偶爾的閃電,依稀能辨認出是一條江。

雨下得更大了點兒,飄了進來,打在林妮身上。林妮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此時,聶全家的門被打開了,有說話聲傳來。

林妮躲進旁邊的消防通道。

她聽見聶全說:“我送你去拿車吧?!比缓笠粋€熟悉的女聲嘻嘻笑著說“好啊”——正是唐露的聲音,喑啞中帶著嫵媚。

林妮一路尾隨,在他們身后約十米開外。聶全一手撐傘,一手摟著唐露的肩膀。唐露抱著他的腰。林妮突然想打一個電話給聶全,當著唐露的面,告訴他自己就在他的小區(qū)里,看他如何回答。她翻出手機,找到備注為“聶全”的號碼撥了過去。

一首喧嘩的曲子穿過雨絲傳了過來——可是,怎么會是唐露的手機?

唐露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和聶全說了點兒什么,又放回了口袋。

鈴聲一直在響,一直在響。

林妮突然意識到她給那個陌生號碼備注的名字正是“聶全”,而她對聶全手機號的備注是——聶大。她本該撥打“聶大”的號碼,卻打了“聶全”的??蛇@些都不重要,問題在于,這個號碼怎會是唐露的?難道說一直和她信息來往的人不是聶全,而是唐露?

一道閃電落在七星江的方向,空中炸響一聲暴雷。林妮雙腿發(fā)軟,嚇得差點兒沒坐在地上。她隔著雨衣?lián)嶂呐K的位置,那里空落落的、冷冰冰的,雨水一股腦兒全往那里灌似的。

聶全返回時,從林妮身邊走過。林妮穿著雨衣,低著頭,他沒認出來,只在經(jīng)過她身邊時稍稍放慢了一點兒腳步。也許在他眼里,林妮不過是個陌路人,不知身份,不明來路,不值得他為之停留。

看著聶全離去的背影,林妮茫然四顧,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她機械地拿出手機,撥通了唐露的電話,她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說:“我現(xiàn)在在聶全家的小區(qū)里,我在七星江邊等你……”

雨下得更大了,江邊沒有路燈,黑漆漆的夜連同密布的雨絲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匣子,林妮就站在匣子中央。雨衣被打得啪啪作響,雨水隔著薄薄的衣服沖擊著她的身體,林妮方才有了一點兒真實的存在感。她像尊雕塑站在黑暗里,站在漫天的雨水中,直到一束強光照到她身上。她聽見了汽車開動的聲音,猜測著是唐露過來了。那束光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忽然想飛奔過去,把自己狠狠地砸進那束光里,然后發(fā)出“嘭”的一聲巨響,還有一聲尖叫,為黑夜增添一點兒生動的色彩??伤裁匆矝]做,只是安靜地站在光束里,任由它刺痛自己的雙眼,直到有溫熱的液體流下。當液體遇上雨水,變成同樣的冰冷,仿佛它從未出現(xiàn)過。

燈光熄滅了,還給了世界一片黑暗,只有嘩嘩的雨聲,提醒著林妮正在做著的事情。

一個人影朝她走來,對方打開了手機照明,一雙綴著紫色流蘇的人字拖蹚著雨水,出現(xiàn)在了前方。

唐露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人還沒到跟前就嚷嚷了起來:“妮兒,你怎么會在這兒?”

是啊,我怎么會在這兒?林妮也覺得奇怪,她似乎已忘記自己是怎么來的此地,只記得另一個更為重要的事情。

林妮拿出手機,找到那個備注為“聶全”的號碼,撥號。唐露的手機傳出刺耳的鈴聲。

唐露不說話,也不動,任由它響著。兩人仿佛都化為了石膏,就那樣面對面地站著,站在突兀的鈴聲里,直到它戛然而止。

雨聲嘩嘩作響,周圍卻顯得死一般的沉寂。

唐露的聲音夾著濃重的水汽傳來:“那天夜里你的確給了我一種驚艷的感覺,我當時沒想太多,只想說出我的看法。妮兒,我認為你能做得更好,真的,你做到了。”

“這事兒聶全知道嗎?”林妮打斷她。

“我后來才告訴了他?!?/p>

“你倆一直在背后議論我,看我笑話?”

“不是那樣的,我和他談?wù)摳嗟氖亲髌罚髌返娘L格和攝影師的氣質(zhì)是相通的,聶全從你最近的作品看出了你的變化。”

“他看出了什么?”

“他說你在解剖你自己?!?/p>

“和深淵保持距離——是他的意見?”

“是的,我和他在這點上意見相反,你最近的作品很真實,我覺得你可以做更多的嘗試,但他不贊成。”

“哦?他為何不贊成?”

“他說當一個人面對真實的自己后,會更痛苦?!?/p>

林妮哈哈笑出了聲。

唐露說:“你知道袁洋剛這個人吧?他和他媽媽在不久前到過公司,說要找老總檢舉你生活不檢點。是聶全幫你攔下的,袁洋剛說你勾引他,說你是個瘋子。如果不是聶全,你的事情公司上上下下早就傳遍了。”

“這么說來我是要感謝他嘍?”林妮輕笑。

林妮覺得一切都明朗了起來,原來從游戲的一開始,她就輸了。

地面上的積水越來越高,江水拍打著堤岸,天邊的紅色越加濃烈,黑色的云彩壓得越來越低。林妮又想起了那個血色黃昏,還有躺在沙灘上的那個男人——他真是自己的父親嗎?為什么她連揭開看一眼都不被允許?她寧愿相信父親并沒有死去,那不過是母親的一個謊言,一個拙劣的謊言。也許是她把父親藏了起來,又或者父親借出海的機會永遠地離開了她們,是他和母親一起編造了這個謊言?,F(xiàn)在,她不愿意繼續(xù)被欺騙,她在無數(shù)個被水淹沒的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潛入水底去尋找另一個自己更愿意相信的真相。她覺得自己離答案只有一步之遙了。

又一個閃電落在離林妮和唐露不遠處的江面,林妮看見了黑傘下唐露那張蒼白的臉,想起了她背后那滴沿著紅線往下緩緩爬行的血。

10

第二天是周一,早上的例會唐露沒來。林妮神色疲憊,一夜沒睡似的。開會之前,黃英杰打電話給唐露,可唐露關(guān)機了。開會的時候,聶全顯得有點兒心神不寧。林妮安靜地看著他,目光大膽而又清冷。聶全不看林妮,卻又在林妮不看他的時候匆匆掃她一眼。輪到林妮發(fā)言時,她說她今天將為自己最近跟的主題拍攝最后一組照片,但一個人無法完成,需要聶大的協(xié)助。

聶全看一眼林妮,不置可否。

林妮笑笑,繼續(xù)說:“這是一個自我解剖者終于剔除了病灶,重獲新生的終結(jié)版。我想把拍攝地放在聶大的小區(qū)里,那里有七星江,還有紅樹林,有一段的水域比較淺,適合拍攝。聶大,你認為呢?”

聶全想了想,唔了一聲。

林妮說:“我還需要一個男演員,扮演死者?!?/p>

黃英杰率先驚呼了起來:“妮姐你大轉(zhuǎn)變啊,以往你可是打死不拍死亡主題的噢?!?/p>

林妮說:“人是會變的,當然,除了一個男死者,還有一個女死者,女的就由我來扮演吧。”

林妮在說這些話時一直是微笑著的,她突然理解了母親掛在臉上的那種笑,也許在某個時候,笑容是最忠實的伙伴。當她也能收放自如地這么笑著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害怕或顧忌的了。

林妮說:“照片計劃要拍兩組,分別是一名男死者和一名女死者仰面漂在江面上。而死者必須是全裸的,但他們身上蓋著衣裳,看不見臉,也看不見身體的關(guān)鍵部位,甚至無法準確判斷性別?!?/p>

拍攝選在黃昏時間進行,在聶全家所在的冠山海小區(qū)里。七星江往東臨近入海口那一帶沒什么人,沿岸是大片的紅樹林,有一段水域不深,大概齊腰。先是拍一組男死者的片子,由林妮來拍攝。對男演員沒有特別的要求,只需要往江面上一躺,衣服再從頭蓋到大腿就算是完成了。照片看著平淡無奇。

完成了第一組,只剩下了聶全和林妮。林妮把照相機遞到聶全的手上,變了個人似的沖他莞爾一笑說:“我要脫衣服咯,你可不許偷看?!?/p>

聶全像沒聽見,面無表情地擺弄著照相機,轉(zhuǎn)身對著矮矮的紅樹林和水面調(diào)試鏡頭。

林妮掩嘴撲哧一笑,稍稍轉(zhuǎn)身,開始脫衣服。然后蹚進江水里,來到那片紅樹林底下,仰面躺了下去,并把一件長長的襯衣從頭蓋到大腿處。在臉被擋住之前,她看了一眼頭頂那枝血紅的木欖。林妮在衣服底下閉上眼睛,放緩了呼吸,讓自己處于半憋氣狀態(tài)。她感覺到了輕微的暈眩感,身體像隨著微瀾漂流和旋轉(zhuǎn)起來。她想起了那個音樂系男生,之后他又數(shù)次來找她,仍然是帶她到操場上跳華爾茲,終于在一個沒有煙花燃放的夜里,他倆再次滾進了學校操場的草叢里。事后,男生很鎮(zhèn)定,在路過荷塘的時候,把臟了的內(nèi)褲包著石頭丟了進去。從此,那一片荷塘在林妮的記憶中,總是一片濃稠的血色,并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腥臊味。她甚至不敢再看那荷塘一眼,路過總是遠遠地避開。直到《蛻變》的片子出來后,林妮忽然想回到學校再看一眼那片塘??商晾锏乃缫驯环鸥桑挥袃蓚€清潔工在打撈著什么。她不知道當年被扔進塘里的內(nèi)褲是否還在,她坐在塘邊,一看就是一天。她想,這池曾經(jīng)潔白高雅的荷花底下,到底藏了多少人的秘密啊。有聶全的,有音樂系男生的、自殺女孩兒的,還有她的。

林妮在衣服底下睜開眼睛,發(fā)出一聲嘆息,開始自個兒說起話來,她說學校的荷花池前陣子被清理了,撈起了一個玻璃瓶,瓶子是四方形的,里面裝著一些短頭發(fā)。據(jù)說是多年前一個設(shè)計系男生的前女友為另一個男生殉情,喝醉酒后跳了池子,設(shè)計系男生對她念念不忘,把自己的一撮頭發(fā)裝進瓶子沉入池底,并發(fā)誓瓶子不見天日,他便不娶。男生曾經(jīng)有過一幅美術(shù)作品,叫《一池紅荷》。畫的是一池血色荷花的中央,漂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孩兒,女孩兒手里握著一個玻璃瓶子,瓶子里是男生的一撮頭發(fā)。據(jù)說在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的時候,男生怎么都不肯給女孩兒畫上衣服,他對外的說辭是想表現(xiàn)圣潔的肉體,但實質(zhì)上男生心里對女孩兒是既愛又恨,恨她的背叛,他要讓她并不純潔的身體暴露在眾人面前,他以這種方式懲罰那個女孩兒,也懲罰著自己。

蓋在衣服底下的林妮又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無端地想起了頭頂那支血紅的木欖。

周圍異常安靜,捕捉不到任何聶全發(fā)出的聲音。不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林妮微笑起來。

表情可真是一個容易出賣自己的東西啊。比如昨天夜里,在離開了聶全家所在的小區(qū)后,林妮還去了袁洋剛的家里。門口的鞋架上,在一堆男式鞋子中間,擺著一雙女式皮鞋,米色,圓圓的鞋跟,鞋頭有一只可愛的倉鼠。她敲開了他家的門,看見了一臉驚慌的袁洋剛。她對他展露嫵媚的笑容。她還看見了他身后另一張年輕而又單純的圓臉。她笑得就更嫵媚了。她愿意記住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就如她愿意一直記住聶全的面無表情。也許面無表情正是一種最復雜的表情。

11

傍晚時分,林妮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在經(jīng)過老屋旁邊那條長長的巷子時,她看見了母親正站在巷子口等她。母親穿著直條紋的立領(lǐng)襯衫,黑色的闊腿七分褲,剪著短發(fā),兩側(cè)的頭發(fā)攏在耳朵后面,嘴巴有點兒癟。母親沒有笑,只是安靜地看著向她慢慢走近的林妮。林妮發(fā)現(xiàn),隨著年歲的增長,母親長得越來越像外婆了。

夜里,林妮給今天拍的照片寫文案。幾經(jīng)思索,她把這組片子命名為《重生》。她在筆記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一行字——只有殺死他和她,才得以重生。我以為我殺死了他們,其實我殺死的是曾經(jīng)的我。一切不過是虛妄。

責任編輯?張爍?張凡羽

【作者簡介】王彤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6年開始寫小說,作品見于《花城》《十月》《山花》《江南》《作家》《中國作家》《芙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并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曾獲《紅豆》文學新人獎、廣西網(wǎng)絡(luò)文學大賽二等獎、廣西“建黨百年”重點文學創(chuàng)作二等獎。出版小說集《聲色兒》?,F(xiàn)居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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