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河 祖籍河北,現(xiàn)在北京某高校工作,業(yè)余創(chuàng)作發(fā)表文學作品十數(shù)篇。
我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二十年了。我唯一見過他的那一次,他給我買了一樣東西,一支風車。
父親在我尚在襁褓中時離開了我,移居美國。所以我從記事起,身邊就沒有父親。父親后來死于車禍,而過了許多年之后,我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見他的短暫時刻,永遠停留在我7歲的那一年。
那是春節(jié)期間,媽媽帶我到一個每年都會舉辦廟會的公園里。我和媽媽每年都去這里的廟會,一到春節(jié),這個公園就格外歡慶。這一次來到公園后,媽媽突然告訴我,有位叔叔要帶我在公園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我看到一位高大得出奇的男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抬頭望著他,他逆光站著,看不清臉,戴著墨鏡,嘴角似乎微笑著。我便把頭低下。
這位叔叔拉起我的手,我聽媽媽的話,由這個人帶領(lǐng)我。兩個人開始慢慢地在公園里走著逛著。
公園里樹木蕭瑟,但因四處有春節(jié)廟會的布置,熱鬧得很。但因為和一個陌生叔叔一起走,廟會的熱鬧都與我無關(guān)。我格外沉默。
叔叔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我用點頭、搖頭和“嗯”來回應著。
突然一陣“嘎嘎嘎”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順著聲音,我看到了賣風車的小攤,我一下子被風車歡快的聲音和斑斕的顏色吸引了,朝小攤走了過去,叔叔見狀便也跟了過去。風車有不同的種類,吸引我的是那種圓圓的輪子的,可以發(fā)出響聲的。
攤主大爺舉著一串可以嘎嘎作響的風車搖來搖去,風車的輪子由竹子圍成圈做成,十條不同顏色的細長彩紙從輪子不同方位匯總到中間,固定在軸上。風車轉(zhuǎn)起來,帶動軸后面的豎著的木棍轉(zhuǎn)動,木棍不斷敲著風車后面綁著的小鼓,就會發(fā)出“嘎嘎”的聲音。我被這清越的聲音和有趣的構(gòu)造迷住了,盯著風車移不了步子。叔叔見我這么喜愛它們,便問我:“你想要風車?”
我點點頭。
他接著問:“要哪種?”叔叔的聲音溫柔得出奇。
攤主大爺介紹道:“兩個輪子的兩元,三個輪子的三元。”
我聽了便犯了難。兩個輪子的便宜一塊錢,三個輪子的多一個,可是貴一元,怎么選呢?我就在這兩種規(guī)格的風車之間猶豫著。叔叔等著我的猶豫,等了一會兒,他見我無法下決心,便說道:“那要這個三個輪子的好不好?”叔叔的聲音依然溫柔而有耐心。
我點了點頭。
風車拿在手里,一晃起來,輪子一轉(zhuǎn),風車便如約地響起來,我高興得不得了。
我不禁注意到,身邊的叔叔似乎也是開心喜悅的,雖然戴著墨鏡,但臉上浮現(xiàn)的那種笑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后來,媽媽接了一通電話,然后告訴我,那天帶我在公園里逛的叔叔要她轉(zhuǎn)告給我,他希望我能好好學習,學好英語,將來出國可以找他。
我當時不太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要關(guān)心我的學習,和未來的去向。只是對這樣的關(guān)心留了意。
過了一年,媽媽給了我一雙鞋,說是美國寄來的。
又過了兩三年,媽媽給了我一個書包,說是美國寄來的。我都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按照平常物件使用。
后來我才知道,小時候的那些英文課本,是這個人寄來的。鞋和書包也是這個人寄給我的。
童年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十分喜愛這個三個輪子的風車玩具的。我在家里的時候,將風車的柄握住,晃來晃去,聽著風車的歡快響聲,心也跟著歡喜雀躍起來。我尤其喜歡輪子后面的小鼓,仿佛所有神奇的力量都從這個小鼓里敲打出來。只是過了幾年,家里處理了我的玩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風車,也再沒有見過給我買風車的人。
后來,我通過一些蛛絲馬跡猜到了那個人可能是我的父親。我不敢告訴家人,不敢告訴任何人。我感到不解,父親為什么這么多年一直不聯(lián)系我?他真是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為什么在美國不回來看我?我很困惑,父親為什么那年見我卻不告訴我他是我父親呢?我心中有對自己身世經(jīng)歷的憂傷,又有對父親的不滿,甚至憤恨。這種壓抑的情緒在我心里存在了多年,直到再后來,幾年后,媽媽告訴我,父親多年前在美國遭遇車禍去世了。
之前對父親有埋怨和恨意,可當真的知道父親已死,心中頓時彌漫著失落和哀傷。我失落,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再也沒有機會表達我的憤恨不滿,再也沒有機會讓他為自己對我多年置之不理的行為付上代價了。我失落,我再也沒有父親了。以前我還能有盼頭,自己的父親有一天會出現(xiàn)。這至親之間的重逢是再也不可能了。我失落,我再也見不到這個高大、戴著墨鏡的人,聽他溫柔地問我到底買哪個風車。我永遠也不可能,像他所想的那樣,去美國和他重逢相聚了。父親后半生在美國混得并不好,如今就這么去世了,永遠撇下了我,怎能不令我哀傷呢?
如果當時我知道他是我的父親,我會對他說些什么?我不會一直沉默不語。我會問他,你為什么一定要走?我想我會對他說:你這次來看我,就不要走了,不要離開,不要回美國去了。
我不知道他的骨灰葬于何處,墓碑在哪里。我不知道他死前有沒有想起我,他拿著風車的女兒。
那之后的一天,我去一位阿姨家做客,阿姨的孩子4、5歲,是我的表弟,也有風車玩具,只不過材料要比我父親當年買給我的那個高級許多。當表弟自己玩耍起來,粗暴地撕起風車來,被我看見了,立刻去掰他的手,說:“不許撕風車!”邊說邊感到心真切地疼著。我想起了我的風車,唯一一次我和父親見面他買給我的物品。我的心如同表弟的風車一樣被撕扯著。
后來,我真的去了美國,雖然時間短暫。當我踏上我父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土地時,一時百感交集。
我去了佛羅里達州。我到達佛州正是1月,北半球本應是寒冷的時節(jié),可在低緯度的佛州,氣溫暖和如同仲夏,是非常舒適宜人的。到了邁阿密,漫步在海邊,隨處可以看到高高的椰子樹。有專門的施工的人來砍掉樹上的椰子,所以海邊、路旁,盡可以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椰子。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我遇到的一對年長的白人夫婦,丈夫拿著一彎砍刀,他們在地上尋找著什么。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對被砍下來的椰子“下手”。男人用砍刀把椰子從樹枝上砍下來,然后砍出一個小口,方便飲用。
我過去和他們聊了起來,得知他們住在佛州。夫婦倆把砍下來的椰子送給了我,我嘗了一口,冰涼沁甜,每個細胞都覺得舒爽。我不禁感慨,佛州真是人間天堂啊,他們回答,是的。
基韋斯特(Key West)是美國最南端的小鎮(zhèn),也是佛羅里達州最南部的小島,被稱為美國的“天涯海角”,也是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的故鄉(xiāng)。據(jù)說,《喪鐘為誰而鳴》這部著作就誕生于此。這里至今還完好地保存著海明威博物館。
這次來佛州是我第一次看海。坐在邁阿密的海邊,海風迎面吹過來,沁入心底。湛藍的海水拍打著白色的沙灘,沙灘有著柔軟的沙子,有著許多奇形怪狀的貝頭,還有成群的海鳥,它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飛往海面上。向遠處望去,海水和天空合為一體,分不清是水還是天。我明白了海明威為什么能寫出《老人與?!妨?。大海無邊際的藍,能夠給人以啟迪和哲思,引人陷入無限的遐想中。
望著大海,我想到了我的父親。父親曾經(jīng)希望我能去美國找他,如今我終于來了,他人卻已不在。他生前生活在加利福尼亞州,與佛羅里達州分屬美國的西海岸和東海岸。不知道他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像我這樣,沉靜下來欣賞著大海的美。我想如果是父親,他看著異國的海灘,也許會陷入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中。我想起當年那次見父親,他耐心地等著我選擇買哪種風車,又溫柔地問我要不要買三個輪子的風車。我想,父親是愛我的。
在回國的飛機上,我看著座位上的地圖,想到父親就死在這片土地上,我一時悲傷得不能自已,淚流滿面。
從美國回到故鄉(xiāng)后,我去了見過父親的那個公園。我來到了我和父親唯一一次相見的地方來悼念他。多少年過去了,公園發(fā)生了一些改變,不變的是草木蔥郁,孩子們歡快地嬉笑玩耍??稍僖矝]有賣風車的小攤,我的父親也再也不會戴著墨鏡出現(xiàn)了。我走在公園里熟悉的林蔭小路上。古柏參天,樹冠相接,松柏發(fā)出陣陣幽香。天空中飄蕩著各式各樣的風箏,它們顫顫悠悠,互比高低,像一只只自在的小鳥,把蔚藍的天空裝點得像萬花筒。我不記得上次這么認真地看風箏是什么時候了,也許是上小學的時候。在這個公園里面。我回憶著當初見到父親的場景,雖然時間讓記憶模糊了,但買風車的場景卻歷歷在目。
這些年,我有過對父親非常怨恨的時候??墒钱斘一貞浧鹚o我買風車的情景,還有后來從美國寄來的書包、鞋等物品,我開始相信,父親是愛我的。風車和他送給我的其他東西,是他活過的證明,也是愛的證明。這種愛,我曾經(jīng)并不知曉,但并不代表沒有發(fā)生。風車已消失不見,愛卻不只存在于記憶中,愛永遠存在。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