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菊花的幽香

2023-05-30 16:09:23[英]D.H.勞倫斯主萬
關(guān)鍵詞:貝茨伊麗莎白母親

[英]D. H. 勞倫斯 著 主萬 譯

編者按:2003年,《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創(chuàng)辦,為紀念創(chuàng)刊二十年,從本期開始,我們將推出經(jīng)典回顧欄目,將我刊發(fā)表過的優(yōu)秀作品,重新推薦給讀者。我們希望以這種方式,重溫那些在文學(xué)史中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的作家、作品,記錄二十年來我們從無到有、執(zhí)著堅守的文學(xué)之路,銘刻我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以及我們心中永不會消逝的對愛與美的信念。

莫 言 批注、評點

那輛小火車頭,第四號機車,拖著七輛裝滿貨物的貨車,從塞爾斯頓哐啷啷地搖搖晃晃駛來。它轟響著在轉(zhuǎn)彎處出現(xiàn),看來好像全速在駛行,可是待在荊豆叢中被它驚走的那匹小馬慢慢地跑了幾步,就把它拋到了后面,荊豆叢在陰冷的下午仍然蒙眬不清地搖曳著。一個女人沿鐵路線朝“矮樹林”走去,這時往后退進樹籬,把提籃挎在身旁,注視著駛來的機車的踏板。就在她陷入晃動的黑貨車和樹籬之間,很渺小地站在那兒時,那列敞車一節(jié)接一節(jié)緩慢、呆板地隆隆駛過。接下來,列車蜿蜒而去,駛向那片小灌木林,枯萎的橡樹葉在那兒悄然無聲地落下。同時,正在啄食鐵軌旁邊鮮紅的薔薇果的鳥兒,全慌忙竄進已經(jīng)悄悄潛入樹叢的暮色里去。在空曠的地方,機車噴起的黑煙沉了下去,在亂草叢中四散開。田野荒涼、落寞;一片長滿蘆葦?shù)某靥磷匀恍纬梢惶幒苡衅嫒さ牡胤?;在通向池塘前面的那塊沼澤地上,家禽早已不到榿木林里去游逛,全都棲息在涂了柏油的家禽棚里了。礦坑坑口在池塘那面隱隱呈現(xiàn)出來,火焰在下午凝滯的光線里像血紅的創(chuàng)傷那樣舔著灰蒙蒙的四側(cè)。再向前去,高聳著布林斯利煤礦的圓錐形煙囪和粗陋、烏黑的頭架。兩只轉(zhuǎn)輪襯著天空飛快地旋轉(zhuǎn)。卷揚機一陣陣短暫地啪啪響著。礦工們正在走出來。

機車拉響了汽笛,駛進煤礦旁邊那片寬闊的鐵路停車場,一排排敞車停留在那兒。

礦工們獨自一人,一個跟著一個,或者三三五五,像幽靈似的走了過去,分散回家。由煤渣路向下走三步,有一所低矮的小屋坐落在側(cè)軌的肋形平面邊沿。一棵藤蔓像骨頭似的大葡萄藤牢牢地攀在那屋子上,仿佛要一把扯走那個瓦頂似的。幾株寒冬的報春花生長在磚砌的小院子四周。再往前,那片長長的花園傾斜向下,延伸到一條長滿矮樹的溪流旁邊,有一些生滿細枝的蘋果樹、小李樹,以及蔫不唧兒的卷心菜。在小徑旁邊,點綴著一些紛亂的粉紅色菊花,宛如掛在矮樹叢上的粉紅碎布。一個女人從花園中央那個毛氈遮蓋著的家禽棚里彎身走出來,把門關(guān)上,鎖好,然后直起身子,把一些小羽毛從白圍裙上撣去。

她是一個身材修長、神態(tài)高傲的女人,相貌漂亮,生著兩道烏黑的眉毛。光滑的黑發(fā)整齊地分開。有一會兒工夫,她從容地站著,注視著沿鐵路走過的礦工。隨后,她轉(zhuǎn)身朝著那道溪流,臉色平靜、堅定,那張嘴緊緊抿著,露出幻想破滅的神情。過了一會兒,她叫喚道:

“約翰!”沒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后嗓音清晰地說:

“你在哪兒?”

“在這兒!”一個孩子很不樂意的嗓音從矮樹叢中傳了出來。女人透過蒼茫的暮色盡力張望。

“你在小溪邊上嗎?”她嚴厲地問。

孩子作為回答,從皮鞭般豎著的懸鉤子新枝間鉆了出來。他是一個矮小、結(jié)實的五歲男孩,靜靜地、倔強地站在那兒。

“噢!”母親安下心來,說,“我還以為你在下邊那道潮濕的溪水旁邊哩——你總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

孩子既沒有動,也沒有回答。

“來吧,來,回屋里去,”她更溫和地說,“天快黑下來了。你外公的機車都已經(jīng)開來啦!”

孩子帶著怨氣,一語不發(fā),慢吞吞地朝前走來。他穿著褲子和背心,衣服的料子太厚太硬,不適合做這種尺寸的衣服。它們顯然是用大人的衣服改短了的。

他們慢吞吞地朝屋子走去時,孩子扯著一簇簇高高低低的菊花,把花瓣大把大把地沿小路扔下。

“別這么做——看起來太邋遢啦?!彼麐寢屨f。他停住了。媽媽突然神情可憐地折斷了一枝有三四朵蔫了的花兒的細枝,把花兒貼在自己臉上。等母子倆到了小院子里后,她的手游移起來。接著,她沒有把花兒放開,反而把它別在自己的圍裙帶子上。母子倆站在門前三級臺階下,越過那片鐵路停車場,望著紛紛回家的礦工們。輪床似的小火車一下子駛到眼前來。機車突然掠過這所房屋,在大門對面停住了。

火車司機是一個矮個子的男人,蓄著一圈花白胡須。他從女人上面高高的駕駛室里探出身來。

“你有一杯茶嗎?”他興致勃勃、精神抖擻地問。

這是她的父親。她走進屋子,說她這就去沏,不一會兒又回來了。

“我星期日沒有來看你?!被ò缀?、矮小身材的男人開口說。

“我也料到你不會來?!彼畠赫f。

火車司機愣了一下。接著,他重新擺出那副興致勃勃、輕松愉快的態(tài)度說:

“啊,那么你也聽說了?唔,你認為怎么樣——?”

“我認為太快一點兒啦?!彼卮?。

那個身材矮小的人聽到她的簡短的責(zé)難,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連哄帶騙而又冷靜得怕人地說:

“嗐,一個男人怎么辦呢?像個陌生人那樣坐在自己的火爐旁邊,這可不是一個我這歲數(shù)的男人所過的生活。再說,如果我打算再結(jié)婚的話,那么遲結(jié)還不如早結(jié)——這對別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女人沒有答話,轉(zhuǎn)身又走進屋子去。駕駛室里的男人十分執(zhí)拗地站在那兒,直等到她端著一杯茶和一只盛有一片黃油面包的盤子又走回來。她走上那幾級階梯,站在嘶嘶作響的機車踏板旁邊。

“你用不著給我拿黃油面包來,”她父親說,“我只要喝杯茶,”——他津津有味地一口口呷著——“真不錯。”他喝了一會兒,然后又說,“我聽說沃爾特又跟人家一塊兒喝酒去啦?!?/p>

“他多會兒不去喝呢?”女人痛苦地說。

“我在‘納爾遜爵爺’①那兒聽人家講,他在去之前就夸下???,說這回的酒錢由他出——也就是說半英鎊。”

“這是多會兒的事?”女人問。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這話不假?!?/p>

“很可能,”她痛苦地笑了一聲,“他交給我二十三先令?!?/p>

“是呀,一個男人怎么花自己掙的錢都不會,成了一個胡鬧的畜生,這可糟透啦!”花白絡(luò)腮胡須的男人說。女人把臉避開。她父親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把茶杯遞給她。

“是呀,”他抹了抹嘴,嘆息著說,“這就決定了一切,是這樣——”

他把一只手放在控制桿上。那輛小機車緊張呻吟起來,整列火車朝著過軌口隆隆駛?cè)?。女人又朝鐵軌那面望了望。暮色漸漸地降落在鐵路和貨車之間的空地上,礦工們變成一群群陰暗、黝黑的人形,還在回家去。卷揚機急速地轉(zhuǎn)動著,只短暫地歇上一會兒。伊麗莎白·貝茨望望那道沉悶的人流,隨后就走進屋子去了。她丈夫沒有回來。

廚房很小,洋溢著火光?;鸺t的煤塊發(fā)出熊熊的火光,一直堆到煙囪口。這間房里的全部生氣似乎都在那個潔白、溫暖的壁爐里,鋼鐵的爐圍映照出紅彤彤的火光。桌布已經(jīng)鋪好,準備吃茶點了,茶杯在暗處閃閃發(fā)光。廚房后部,樓梯最下幾級伸進里面來的地方,坐著那個男孩兒,正用一柄小刀拼命在削一塊白木②。他幾乎隱藏在黑暗里。那時是四點半。他們等父親一回來就好吃茶點了。母親注視著兒子繃起臉在和那塊木頭進行無聊的拼搏,她從他的沉默與執(zhí)拗中看出了自己的個性,還從孩子只顧自己、不關(guān)心其他一切這一點上看到了他父親的為人。這時,她似乎盡想著她丈夫。他大概已經(jīng)走過自己的家,溜過自己的家門口,讓晚餐擺在這兒白白糟踐掉,自己卻去喝上一回酒才回來。她瞥了大鐘一眼,然后拿起土豆到院子里去把水潷掉。溪流那面的花園和田野全都掩沒在黑暗里。當(dāng)她拿著平底鍋直起身來,聽憑潷出的水在身后的暮色中冒著熱氣時,她看到那條大路上的黃燈全已經(jīng)點亮了。大路越過鐵軌間的空地和那片田野,延伸到遠遠的那座小山上。

這時,她又看著匆匆回家的工人們,現(xiàn)在人越來越少了。

在屋子里,爐火正在逐漸減弱,房里變成了暗紅色。女人把平底鍋放在爐旁的鐵架上,把一塊調(diào)制好的布丁擱在烘箱口附近。接著,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就在這時,輕快的腳步聲令人高興地來到了門口。有人用手握住門閂,停留了一下,隨后一個小女孩兒走了進來,把戶外穿的衣服脫掉,摘下帽子時還把一大簇剛從金黃長成栗色的鬈發(fā)帶下來,披到了她的眼睛上。

母親責(zé)備她放學(xué)回來晚了,又說在陰暗的冬天她將不得不把她留在家中。

“嗨,媽,這會兒其實一點兒也不黑。路燈還沒點上哩,爹也還沒有回家來。”

“是呀,他還沒有回來。不過已經(jīng)四點三刻啦!你曾見到點兒他的影子嗎?”

這孩子變得嚴肅起來,用沉思的大藍眼睛望著母親。

“沒有,媽,我沒有看見他。怎么?他由這兒走過去,上老布林斯利那兒去了嗎?他沒有,媽,因為我并沒有看見他?!?/p>

“這一點他會留神的,”母親怨恨地說,“他會注意著不給你瞧見。不過他管保是坐在‘威爾士親王’③那兒,要不他不會這么晚不回來的?!?/p>

女孩兒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母親。

“我們吃茶點吧,媽,好嗎?”她說。

母親把約翰叫喚到餐桌旁來。她又一次把門拉開,朝著外面黑沉沉的鐵路線那面望去。四下里一片荒涼,她聽不見卷揚機的聲音。

“也許,”她自言自語,“他留下把開采的活兒干掉點兒?!?/p>

他們坐下吃茶點。約翰坐在餐桌靠近門口那頭,幾乎消失在黑暗里。他們彼此都看不清別人的臉。女孩兒蜷著身體靠緊爐圍,把一片很厚的面包在火面前緩緩地移動著。男孩兒坐在那兒望著她,他的臉在昏暗中成了一個模糊的斑痕。女孩兒在熊熊的火光中似乎改變了形象。

“在火光下看,一切的確很美。”那孩子說。

“是嗎?”她母親問,“為什么?”

“火光那么紅彤彤的,而且滿是些小窟窿——感覺也很舒服,簡直可以聞到它啦。”

“馬上就得加煤啦,”母親回答,“到那時,要是你爹回來,他就會埋怨說,人家一身汗水從礦井下面回家來,總是連個火也沒有——小酒店里總是暖暖和和的?!?/p>

房間里靜默了一會兒,后來那個男孩兒抱怨道:“快點兒,好安妮?!?/p>

“唔,我在烤著!我沒法讓火烤得快一些,對不對?”

“她晃動個不停,好烤得慢些。”男孩兒嘀咕說。

“別這樣瞎想,孩子?!蹦赣H回答。

不一會兒,黑暗的房間里只聽見嘎吱嘎吱咬烤脆的面包的聲音。母親吃得很少。她堅定地喝著茶,坐在那兒沉思。等她站起身時,胸中的怒火從嚴肅、挺直的頭部可以明白地看了出來。她望望爐圍里面的布丁,突然發(fā)作道:

“一個男人連回家吃飯都不能做到,這真是一件丟臉的丑事!要是爐火燒得只剩一堆煤灰,我也瞧不出我干嗎要在意。走過自己的家門口,到一家小酒店去。我倒預(yù)備好他的晚飯,坐在這兒等他——”

她走出去。在她把煤一塊塊丟在紅火上時,墻壁上漸漸黑暗下去,到最后房間里幾乎一片漆黑。

“我瞧不見啦?!彪[沒在黑暗中的約翰抱怨說。母親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總知道怎樣把吃的送進嘴去?!彼f,一面把簸箕放到門外。等她像一個幽靈又回到火爐旁邊時,那個男孩兒很不高興地又抱怨了一遍:

“我瞧不見?!?/p>

“我的天!”母親煩躁地嚷起來,“你跟你爹一樣糟,就算黑一點兒又怎么樣!”

雖然如此,她還是從壁爐架上的一束紙捻中取出一枚來,動手去點亮房間中央天花板上懸掛下來的那盞燈。在她伸手去點時,她的身體顯示出她因為懷孕腰身正在粗起來。

“噢,媽——!”女孩兒喊了一聲。

“什么事?”女人說,她正預(yù)備把玻璃燈罩罩在火焰上,這時候一下停住了。銅制的反光器把她的臉很俏麗地映射出來,她站在那兒,舉著胳膊,回臉望著她的女兒。

“您的圍裙上有一朵花!”孩子說,她對這件異常的事情感到有點兒欣喜。

“嗐!”女人喊了一聲,放下心來,“人家會以為是屋子著火啦?!彼巡A粽种匦路藕?,又等了一會兒才把燈芯捻高起來。這時,只看見一個暗淡的影子在地面上模糊不清地移動。

“讓我聞聞!”那孩子仍舊十分欣喜地說,一面走上前去,把臉貼在母親的腰上。

“走開,真傻!”母親說,同時把燈捻亮起來。燈光照出了他們心神不定的神情,因此女人覺得簡直不能容忍了。安妮仍舊彎身對著她的腰。母親煩躁地從腰帶上取下了那枝花。

“啊,媽——別把花兒取出來!”安妮一邊喊著,一邊握住母親的手,想把那截小樹枝重新插進去。

“真胡鬧!”母親把臉避開說。孩子把那枝蔫了的菊花放到唇邊,嘟噥說:

“這些花聞起來多香呀!”

母親短促地笑了一聲。

“不,”她說,“我不覺得香。我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菊花正開著;你生下來的時候,菊花也開著;他們第一次把他送回家來,他喝得爛醉的時候,紐扣眼里也是別著一朵褐色的菊花。”

她望望孩子們。他們的眼睛和張開的小嘴全流露出納悶的神情。母親坐在那兒,默默無語地搖晃了一會兒。接著,她望望大鐘。

“五點四十分啦!”她用一種微含沉痛而漫不經(jīng)意的腔調(diào)繼續(xù)說道,“哼,在人家把他送回來之前,他不會回來了。他會一直逗留在那兒!可是他也不必帶著一身礦坑里的泥灰上這兒來打滾,因為我決不給他洗。他可以躺在地上——噯,我多么傻,多么傻??!我上這兒來,上這個骯臟的老鼠洞里來,就是為了這個,為了好讓他由自己的家門口溜過去。上星期兩次——現(xiàn)在又來啦——”

她管住自己,沒再說下去,一面站起身來收拾餐桌。

接下去有一個多小時,孩子們一直在玩兒游戲,他們約束住自己,專心致志,充滿了想象力,兩人全害怕母親發(fā)怒,又擔(dān)心父親這時候回家來。貝茨太太坐在搖椅上,用厚實的奶油色法蘭絨做一件“背心”,在她把灰色的邊扯下時,它發(fā)出一種遲鈍、破損的聲音。她十分出力地縫制著,一面聽著孩子們玩耍,她發(fā)火也發(fā)得厭煩了,暫時變得心平氣和,她不時睜大眼睛,從容地注視著,耳朵也留神細聽。有時候,這位母親提心吊膽,火氣都嚇跑了,她停下縫紉,傾聽著戶外沿枕木砰砰走來的腳步聲。她總驟然抬起頭來,想要吩咐孩子們“不要作聲”,但是又及時恢復(fù)鎮(zhèn)靜,腳步聲走過了大門,孩子們并沒有從他們玩耍的天地中被攆出去。

不過最后,安妮嘆息了一聲,不玩了。她瞥了自己用拖鞋搭的貨車一眼,對這游戲感到厭惡。她憂郁地轉(zhuǎn)臉望著母親。

“媽!”——可是她又說不下去了。

約翰像一只青蛙似的從沙發(fā)下面爬出來。他母親抬起臉來瞥了一眼。

“這可真不錯,”她說,“瞧瞧你這兩只襯衫袖子!”

男孩兒伸出兩只胳膊來仔細察看,什么話也沒有說。接下來,有人在鐵路線那頭用嘶啞的嗓音叫喚,房間里的人頓時凝神靜聽,直到兩個人談著從外面走了過去。

“是上床睡覺的時候了?!蹦赣H說。

“爹還沒有回來?!卑材輵n郁地哭聲哭氣說。但是她母親卻充滿了勇氣。

“沒關(guān)系。到他想回來的時候,人家會送他來的——醉得像死人一樣?!彼⒉淮蛩愠臭[,“他可以睡在地上,直等到他自己醒過來。我知道,這樣大醉一場之后,他明兒是不會去干活兒的!”

孩子們用一塊絨布把臉和手揩干凈。他們?nèi)馨察o。等他們穿上睡衣之后,他們作了祈禱,男孩兒咕咕噥噥。母親低眼望著他們,望著女孩兒頸背上那一大束纏結(jié)的柔軟蓬松的栗色鬈發(fā),望著男孩兒那一頭黑發(fā)的小腦袋,心頭不禁燃燒著對他們父親的憤怒,因為他使他們?nèi)巳@么悶悶不樂。孩子們?yōu)榱饲蟮冒参?,把臉伏在她的裙子里?/p>

等貝茨太太走下樓來時,房間里顯得異樣地空落落,只有一種緊張期待的氣氛。她拿起活計,埋頭縫了好一會兒。這時候,她的怒氣里又帶有幾分憂慮。

大鐘打響了八點。她兀的一下站起身,把活計扔在座椅上。她走到樓梯腳下那扇門那兒去,拉開門靜聽。接著,她走到外面,把門鎖上。

有個什么在院子里打斗。她吃了一驚,雖然她知道,這只是這地方十分猖獗的老鼠。那天晚上天色很黑,在那一大片停著龐大的敞篷貨車的鐵路停車場上,一絲燈光也沒有,只有在后面遠處,她可以看見礦坑頂上有幾盞黃燈,以及井口出車臺像著火似的把紅光抹在夜空中。她順著鐵軌邊上急匆匆地往前走去,然后越過了會聚在一起的鐵路線,來到了那道白色大門旁邊的階梯前,由那兒走到大道上。這時候,原來推動她向前走的憂慮心情又寬舒了點兒。人們正在朝新布林斯利走去,她看見了房子里的燈光,二十碼前面就是“威爾士親王”的寬大的窗子,溫暖、明亮,鬧哄哄的人聲清晰可聞。她多么傻,竟然想象他遭到了什么事故!他只不過是在“威爾士親王”那兒喝酒。她猶豫起來,她還從來沒有去叫過他,她也決不會去。于是她便繼續(xù)朝空蕩蕩地坐落在大路上的那一長排零亂的房屋走去,她走進住宅之間的一條通道。

“里格利先生嗎?——不錯!你要找他嗎?不,他這會兒不在家?!?/p>

那個瘦削的女人從黑暗的洗碗槽上探出身子,盯視著另一個女人,一道暗淡的光線,從廚房的百葉窗里透出來,照到另一個女人的臉上。

“是貝茨太太嗎?”她問,口氣里帶有尊敬的意味。

“是的。我不知道你們先生回家來沒有。我們的還沒有回來?!?/p>

“還沒有回來!噢,杰克已經(jīng)回家來過,吃了晚飯,又出去啦。他只是在睡覺前出去散上半小時步。你到‘威爾士親王’那兒去瞧過嗎?”

“沒有……”

“是呀,你不愿……!那地方不太好?!绷硪粋€女人十分寬厚。她們之間很尷尬地寂靜了片刻?!敖芸瞬]有說過什么關(guān)于——關(guān)于你們先生的話。”她說。

“是嗎!——我料想他是待在那兒走不了啦!”

伊麗莎白·貝茨沉痛地、有點兒輕率地這么說。她知道院子那面的那個女人正站在門口靜聽,可是她并不在乎。她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里格利太太說:

“待會兒!我這就去問問杰克,他知道不知道什么情況?!?/p>

“噢,不必啦——我不愿意給……”

“不,我這就去,只是請你進屋里來照料著,別讓孩子們下樓來,鬧出什么失火事故?!?/p>

伊麗莎白·貝茨嘴里低聲反對著,走進屋子去。另一個女人為房間里的紛亂情況表示歉意。

她的確需要為廚房里的情況向人家表示歉意。長沙發(fā)和地面上放著小上衣、小褲子和孩子們的內(nèi)衣,四處還亂扔了許多玩具。在那塊黑漆桌布上,有一塊塊面包和蛋糕、面包皮、牛奶和一壺涼茶。

“沒關(guān)系,我們那兒也一樣亂。”伊麗莎白·貝茨說,兩眼望著那個女人,沒有望著房間。里格利太太用一條大圍巾包著頭,匆匆走了出去,同時說:

“我馬上就回來?!?/p>

另一個女人坐下,有點兒不以為然地注視著房間里那一大片不整潔的情景。接下來,她開始去數(shù)散放在地上的各種尺碼的鞋子。一總有十二只。她嘆息了一聲,暗自說:“這也難怪!”一面瞥視著那個混亂場面。院子里傳來兩雙腳擦鞋的聲音,里格利夫婦進來了。伊麗莎白·貝茨連忙站起身。里格利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骨骼很大。他的頭看上去特別顯得盡是骨頭。在一面太陽穴那兒,橫著有一道青疤,是有一次在礦坑里負傷之后留下的,煤屑仍然留在傷疤里,所以像刺的花紋那樣發(fā)青。

“他還沒有回家嗎?”這個男人沒來什么寒暄問候,就這么問,不過話音里卻含有尊敬和同情的意味?!拔艺f不上來他在哪兒——他并不在那兒!”——他把頭一擺,表示他指的是“威爾士親王”。

“他也許上‘水松’④去啦?!崩锔窭f。

又停頓了一會兒,里格利顯然想把一件事從心上排開。

“我撇下他完成一件活兒,”他開口說,“所有的人走了大約十分鐘之后,我們也走啦。我當(dāng)時叫喚說,‘你也走嗎,沃爾特?’他說,‘你們先走吧,我再留一會兒。’所以我們就到了坑底,我和鮑爾斯,我們心想他馬上就會跟著來,乘下一班罐籠上來……”

他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在為人家指控他拋下同伴的罪名答辯似的。伊麗莎白·貝茨這時候又認定是發(fā)生了什么災(zāi)難,連忙安慰他道:

“我料想他是上‘水松’去了,就像你說的那樣,這并不是第一回。以前,我急得發(fā)燒。人家抬著他,他就會回家來啦?!?/p>

“啊,這樣是太不好啦!”另一個女人嘆息說。

“我這就到迪克家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兒?!蹦腥颂嶙h,他既怕顯得驚慌,又怕冒昧失禮。

“哦,我可不能這樣來麻煩你?!币聋惿住へ惔闹Φ卣f,不過他知道她很喜歡這一提議。

在他們趔趔趄趄走上通道時,伊麗莎白·貝茨聽見里格利的妻子奔過院子,把她鄰居的門打開。她聽到這聲音,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下都從心房里流走了。

“當(dāng)心!”里格利叫她留神,“我說過多少次,要把這條通道里的凹槽填平,有人會把腿跌折的。”

她定住了神,跟著這個礦工迅速地走去。

“我很不樂意撇下孩子們睡在床上,屋子里又沒有一個大人。”她說。

“是呀,那是不太好!”他殷勤有禮地回答。他們不一會兒就到了那所小屋的大門口⑤。

“好,我不會去多久的。你這會兒不要急,他沒問題的?!蹦莻€同行礦工說。

“非常謝謝你,里格利先生?!彼卮?。

“甭客氣!”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一面從她身旁走開,“我不會去多久的?!?/p>

屋子里靜悄悄的。伊麗莎白·貝茨摘下帽子,取下圍巾,把爐邊的地毯卷起來。等她把這件活兒辦完之后,她就坐下。那時候是九點過幾分。礦坑那兒卷揚機的急促嚓嚓聲和繩索放下時制動閘的刺耳呼呼聲,全使她心頭感到驚嚇。她又覺得血液令人痛苦地一下子流光。她一手按著肋部,大聲說,“天哪!——這只不過是九點鐘的防護員⑥下礦坑去?!彼@么責(zé)備自己。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傾聽。這樣過了半小時,她疲憊不堪。

“我自己這樣激動,為了什么呢?”她可憐巴巴地對自己說,“我這樣只會傷害到自己?!?/p>

她又取出縫紉的活計來。

九點三刻,外面?zhèn)鱽砟_步聲。只有一個人!她留神看著門被推開,進來的是一個年長的女人,戴著一頂黑帽子,圍著一條黑羊毛圍巾——原來是他的母親。她大約有六十歲,面色蒼白,一雙藍眼睛,滿臉皺紋,還帶有一副悲慟的神情。她把門關(guān)上,很煩惱地轉(zhuǎn)過身來對著她的兒媳婦。

“唉,利齊⑦,我們怎么辦呢,我們怎么辦呢!”她喊著說。

伊麗莎白急驟地退縮了一下。

“什么事,媽?”她問。

年長的女人在沙發(fā)上坐下。

“我不知道,孩子,我沒法告訴你!”——她遲緩地搖搖頭。伊麗莎白坐在那兒注視著她,又焦急又煩惱。

“我不知道,”這位老祖母回答,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的煩惱簡直就沒有完,簡直就沒有完。我所經(jīng)歷的這種種事情,我想這肯定夠受啦——!”她哭泣著,也沒有去擦眼睛,淚水就這么淌了下來。

“可是,媽,”伊麗莎白打斷她的話說,“您這話什么意思?出了什么事?”

老祖母遲緩地擦了擦眼睛。伊麗莎白直截了當(dāng)?shù)脑儐?,倒使她泉涌般的淚水一下止住了。她遲緩地擦擦眼睛。

“可憐的孩子!唉,你這可憐的人兒!”她嗚咽著說,“我不知道我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瞧你眼下這樣——是出了一件事,真?zhèn)€的,是出了一件事!”

伊麗莎白等待著。

“他死了嗎?”她問。聽到這話,她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盡管她對這句極其過分的問話感到羞愧,臉微微有點兒發(fā)熱。她的話使老太太十分驚慌,幾乎使她清醒過來。

“別這么說,伊麗莎白!我們希望還不至于糟到那地步,不,愿主別讓我們遭到那件事,伊麗莎白。我剛坐下,準備在臨睡前喝一杯酒,杰克·里格利就來啦。他說,‘您恐怕得沿鐵路線走上一趟,貝茨太太。沃爾特出了事故啦。也許,您得先去陪著她,等我們把他送回家去。’我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問,他就走啦。我就戴上帽子,直接來了,利齊。我心里念叨著,‘唉,那個可憐的好孩子,要是有誰去,猛孤丁一下告訴她,那真不知她會怎樣?!銢Q不要讓這件事把你的心攪亂,利齊——要不然,你知道會出什么事的。已經(jīng)有多久啦⑧,六個月——還是五個月呢,利齊?唉!”——老女人搖搖頭——“時間過得真快,過得真快!唉!”

伊麗莎白的心里忙著在想別的事。如果他遇難了——她靠了那一小筆撫恤金和自己所能掙到的一點兒錢,能湊合著過嗎?——她快速地計算了一下。如果他受了傷——他們不會送他到醫(yī)院去的——照護他會使人很疲勞!——不過她也許倒能使他擺脫掉喝酒和種種討厭的壞習(xí)慣。她能辦到的——在他養(yǎng)傷的時候。想到那副情景,淚水自動地來到了她的眼睛里。但是她怎么這樣多愁善感起來了?——她轉(zhuǎn)過去考慮起孩子們來。不論怎么說,他們是絕對少不了她的。他們是她的責(zé)任。

“唉!”老女人又說了一遍,“從他第一次把他的工錢帶回家來給我,那似乎不過是一兩星期之前的事。唉——他是個好孩子,伊麗莎白,按他的為人來看,他是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變成這樣一個惹麻煩的人,我真不知道。他在家的時候是個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只不過血氣旺盛??墒?,毫無疑問,他變成一個惹麻煩的人,他是這樣!我希望主會寬恕他,讓他改過自新。我希望是這洋,希望是這樣。你跟著他碰上過不少麻煩,伊麗莎白,真碰上過不少麻煩。不過他早先跟著我的時候倒是個快活有趣的小伙子,是這樣,我可以實實在在地向你說。我不知道怎么會……”

老女人繼續(xù)大聲自言自語,發(fā)出一種單調(diào)的、惱人的聲音。同時,伊麗莎白聚精會神地想著。有一回,當(dāng)她聽見卷揚機快速地嚓嚓作響,制動閘尖叫一聲亂轉(zhuǎn)起來時,她嚇得一怔。隨后,她聽見引擎動得較慢,制動閘沒有聲音了。老女人并沒有在意。伊麗莎白緊張不安地等候著。婆婆繼續(xù)說了下去,中間常常沉默上一會兒。

“但是,他不是你的兒子,利齊,這就不一樣了。不管他怎樣,我總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我漸漸知道怎樣去理解他、原諒他。你也不得不原諒他們……”

已經(jīng)十點半了。老女人在說:“可是,從頭到尾都是麻煩。不管你年紀多大,都要碰上麻煩;不管你年紀多大,都要碰上這個……”這時候,大門砰地一響朝內(nèi)打開,門階上有幾個沉重的腳步聲。

“我去,利齊,讓我去?!崩吓苏酒鹕砗爸f。然而,伊麗莎白已經(jīng)到了門口。原來是一個穿礦工工裝的男人。

“他們這就把他送來,太太?!彼f。伊麗莎白的心好像停了片刻。接著,它又激烈地跳動起來,幾乎使她透不過氣。

“他活——他傷勢重嗎?”她問。

那個人把臉避開,望著黑暗:

“大夫說,他已經(jīng)不在了幾小時啦。他在礦燈房里檢查了一下他。”

老女人站在伊麗莎白的身后,聽到這話,癱坐到一張椅子上,交叉起兩手,哭喊道:“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別大聲!”伊麗莎白說,她的臉急劇地抽搐了一下,皺了起來,“輕一點兒,媽,別把孩子們驚醒。我隨便怎樣也不愿意讓他們下樓來!”

老女人晃動著身體,低聲嗚咽。那個男人正打算抽身離開,伊麗莎白朝前走了一步。

“是怎么回事?”她問。

“唔,我也說不大準,”那個人回答,顯得十分局促,“他在干一件活兒,同事們?nèi)甲呃?,頂上有一大片巖石塌下來?!?/p>

“把他壓死了嗎?”這個寡婦打了一陣寒戰(zhàn),大聲問。

“不是,”那個人說,“它落在他的背后。他待在開采面下面,塌下來的巖石并沒有碰到他,只是把他困在里面啦。他似乎是給悶死的?!?/p>

伊麗莎白嚇得退縮。她聽見身后的老女人哭喊道:

“什么?——他說是怎么搞的?”

那個人把聲音提高了點兒說:“他是給悶死的!”

接下去,老女人大聲慟哭。這倒使伊麗莎白松了一口氣。

“哦,媽,”她說,同時把一只手放在老女人的身上,“別驚醒孩子們,別驚醒孩子們?!?/p>

她不自覺地啜泣著。老母親邊晃動身子,邊嗚咽。伊麗莎白想起,他們就要把他送回家來了,她一定得準備好。“讓他們把他放在起居室里,”她對自己說,有一剎那臉色蒼白,惶惑地站在那兒。

隨后,她點亮了一支蠟燭,走進那間小房間去??諝庥趾溆殖睗瘢撬裏o法生火,因為房里沒有壁爐。她放下蠟燭,四下看看。燭光在玻璃枝形燈架上,在兩只插有一些淡紅色菊花的花瓶上,以及在深色的桃花心木家具上閃閃爍爍。房間里有一種寒森森的、死一般的菊花幽香。伊麗莎白站在那兒,望著那些菊花。她轉(zhuǎn)過臉,估計了一下長沙發(fā)和碗碟櫥之間的地上夠不夠陳放他。她把椅子推開,那地方足夠放下他,還可以繞著他走過去。接著,她取來了那塊舊的紅桌布和另外一塊舊布,把它們在地上鋪開,省得用她那一小塊地毯。她離開起居室,打了一陣寒戰(zhàn)。然后,她從五斗櫥里取出一件干凈襯衫,放在火前面烘烘。這時候,她的婆婆正坐在椅子上,晃動著身子嗚咽。

“您得讓開,媽,”伊麗莎白說,“他們這就要把他抬進來,用搖槽⑨抬來?!?/p>

老母親呆板地站起身,到爐火旁邊坐下,繼續(xù)悲泣。伊麗莎白走到食品室去再取一支蠟燭。那兒,她在那間沒有天花板的小披屋里聽見他們來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食品室門口,靜聽。她聽見他們走過房屋那頭,趔趔趄趄地走下那三級石階,拖沓的腳步聲一片雜亂,還有嘟嘟噥噥的人聲。老女人沉默下去。人們到了院子里。

這時,伊麗莎白聽見礦坑管理人馬修斯說,“你先進去,吉姆。留神!”

門打開了,兩個女人看見一個礦工倒退著走進房來,兩手抬著一只擔(dān)架的一頭。在擔(dān)架上面,她們可以看見死者的礦工釘靴。兩個搬運的人站住了,抬著頭的那人在門楣前面彎下身子。

“你要把他放在哪兒?”管理人問,他是一個身材矮小、蓄著白胡須的人。

伊麗莎白打起精神,從食品室拿著沒有點亮的蠟燭走了過來。

“放在起居室里?!彼f。

“放到那兒去,吉姆!”管理人指點著說。搬運的人退出去,繞進了那間小房。他們在兩個門洞中間笨手笨腳地轉(zhuǎn)動時,遮著尸體的那件上衣滑落下去,女人們于是看見了她們的親人。他光著上身躺在擔(dān)架上,為了干活兒而脫去了衣服。老女人用驚恐的低聲嗚咽起來。

“把擔(dān)架放在邊上,”管理人粗聲粗氣地喊著,“把他放在那兩塊布上?,F(xiàn)在,留神,留神!你們現(xiàn)在得當(dāng)心——!”

有一個人碰翻了一瓶菊花,尷尬地睜大眼睛望望,然后他們把擔(dān)架放下。伊麗莎白沒有去望她的丈夫。她等可以擠進那間房之后,立刻走去把打破的花瓶和菊花拾了起來。

“等一會兒!”她說。

那三個人靜靜地等候著。她用抹布把水擦去。

“哎呀,真?zhèn)€的,出了什么樣的事,出了什么樣的事!”管理人說,一面苦惱而窘困地抹著前額?!拔乙簧袕臎]有碰上過這樣的事,從沒有!他并沒有必要留下。我一生中從沒有碰上過這樣的事!恰巧落到了他的身后,把他困在里面。連四英尺都不到,沒有四英尺的空隙——然而又簡直沒有打傷他。”

他低下頭望望死人。死人臉朝下躺著,赤裸著上身,渾身都沾滿了煤屑。

“大夫說,是窒息死的。這真是我碰上的最可怕的事情啦。就仿佛是存心干下的,恰好落在他的身后,把他困在里面,像個捕鼠籠?!彼咽置偷爻乱粨]。

站在一旁的礦工也把頭絕望地一扭,表示出了他們的意見。

這件可怕的事使他們大家全毛骨悚然。

接下來,他們聽見女孩兒的聲音在樓上尖聲叫道:“媽,媽——是誰呀?媽,是什么人?”

伊麗莎白慌忙走到樓梯腳下,把房門打開。

“快睡覺去!”她嚴厲地吩咐,“你瞎嚷嚷什么?馬上睡覺去——沒有什么事……”

接著,她開始走上樓梯。他們可以聽見她一步步踏在樓梯板上,踏進那間小臥房的灰泥地上。他們可以很清晰地聽見她說:

“怎么回事?——你這傻孩子,你這是怎么回事?”——她的聲音十分激動,帶有一種不真實的溫和腔調(diào)。

“我以為是有人來啦,”那孩子用可憐的聲音說,“他回來了嗎?”

“回來了,他們把他送回來啦。沒有什么要大驚小怪的。現(xiàn)在,快睡覺去,像個好孩子那樣。”

他們可以所見她的聲音到了臥房里,在他們等候著時,她走進去替孩子們把被子蓋好。

“他喝醉了嗎?”女孩兒怯生生地、乏力地問。

“沒有!沒有——他沒有喝醉!他——他睡著了?!?/p>

“他在樓下睡著了嗎?”

“是的——你快別作聲?!?/p>

寂靜了一會兒工夫。隨后,男人們聽見那個吃驚的孩子又問道:

“這是什么聲音?”

“沒什么,我告訴你,你擔(dān)心點兒什么呢?”

那聲音就是祖母的嗚咽。她忘卻了一切,坐在椅子里,邊晃動身子,邊嗚咽。管理人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請她“不要出聲——不要出聲??!”

老女人睜開眼睛望著他。這樣打斷她使她吃了一驚,她似乎感到有點兒詫異。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孩子的可憐、細弱的聲音最后又問了這么一句,她郁郁不快地又打算睡了。

“十點鐘。”母親比較溫和地回答。接著,她一定是彎下身去,親了親孩子們。

馬修斯向工人們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們離開。他們戴上帽子,拿起擔(dān)架,跨過尸體,躡手躡腳走出了屋子。他們離開這些不能入睡的孩子們好遠之后,才開始說話。

等伊麗莎白下樓來時,她發(fā)覺母親獨個兒呆在起居室的地上,俯身對著死人,淚水撲簌簌地落到他的身上。

“我們得來替他準備入殮的事?!逼拮诱f。她把水壺放在火上,然后回來在他腳旁跪下,動手把系好的皮靴帶子解開。房間里只點了一支蠟燭,顯得陰冷、昏暗,因此她不得不把臉幾乎湊到地面上。最后,她把那雙沉重的皮靴脫下,放開。

“您現(xiàn)在得來幫我一下?!彼龑吓诵÷曊f。她們一塊兒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脫去。

等女人們直起身,看到他死后樸實、莊嚴地躺在那兒時,她們都敬畏地站立著。有好一會兒,她們靜靜地待在一旁,朝下看望,老母親抽抽噎噎地哭泣。伊麗莎自感到一切全都完了。她看到他安靜地躺著,多么神圣不可犯??!她和他絲毫無關(guān)。這一點她無法接受,她于是彎下身,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身上,表明她有權(quán)這樣做。他身上還有點兒溫暖,因為礦里他死去的地方很悶熱。母親用兩手抱著他的臉,語無倫次地咕噥訴說。老淚漣漣,像從濕樹葉上滴下的雨水那樣。這位母親并沒有在哭,只是不住地流著眼淚。伊麗莎白用臉蛋兒和嘴唇親遍了丈夫的遺體。她似乎在傾聽、在詢問,試圖取得某種聯(lián)系。然而,她辦不到。她被趕開了。他是無法滲透的。

她站起身,走進廚房,把熱水倒進一只盆里,還取來了肥皂、絨布和一條柔軟的毛巾。

“我一定得替他洗一下?!彼f。

接下來,老母親僵硬地直起身子,凝視著伊麗莎白仔細地洗擦他的臉,仔細地用絨布把兩大撇淡黃色的口髭從他嘴角旁抹開。伊麗莎白懷著無限畏懼的心情感到害怕,所以她才這么侍候他。老女人有點兒嫉妒,說:

“讓我來替他擦!”——她說著便在另一面跪下,在伊麗莎白給他擦洗時緩緩地替他揩干,黑色的大帽子有時候擦著兒媳婦的深色頭發(fā)。她們這樣默默無語地忙了很長一段時間。婆媳倆始終都沒有忘卻這是死亡,接觸這個人的遺體,給了她們種種異樣的情緒,兩個女人的情緒并不一樣。她們兩人全都滿心畏懼,母親感到自己白白養(yǎng)育了一個兒子,只落得一場空;妻子感到人類靈魂的徹底隔絕,她身懷的嬰孩是一個跟她了不相關(guān)的負擔(dān)。

最后,洗完了。他是一個體形好看的人,臉上沒顯出一絲酗酒的跡象,他生著淡黃的頭發(fā),肌肉豐滿,四肢勻稱??墒撬呀?jīng)去了。

“愿上帝賜福給他。”母親小聲說,她一直望著他的臉,完全出于驚恐才這么說?!坝H愛的孩子——愿上帝賜福給他!”她既畏懼又懷著母愛,在迷離恍惚中用咝咝的聲音輕輕地說。

伊麗莎白又癱坐到了地上,把臉貼著他的頸子,哆嗦、顫抖。不過她不得不再次離開。他已經(jīng)死了,她的有生命的肌膚貼著他是不合適的。她給一種莫大的恐懼與疲憊支配著:她如此不中用。她的生活就這樣過去了。

“他白得像牛奶,純潔得像個一周歲的小娃娃,愿上帝賜福給他,這個寶貝!”老母親嘟嘟囔囔,自言自語?!八砩蠜]有一個斑痕,雪白潔凈,美得像初生的嬰孩?!彼茏载摰剜洁煺f。伊麗莎白把自己的臉遮了起來。

“他平平靜靜地去的,利齊——平靜得和睡覺一樣。他這個乖乖,不是挺美嗎?唉——他一定獲得了他的安寧,利齊。也許,他被困在那兒的時候,就獲得了安寧,利齊。他有時間的。要是他沒有獲得安寧,他看上去不會像這樣。乖孩子,親愛的乖乖。哎,可是他從前歡暢地大笑,我真喜歡聽。他從前十分歡暢地大笑,利齊,就像一個孩子……”

伊麗莎白抬起眼來望望,男人的嘴沒閉緊,在口髭的遮掩下微微張開。眼睛半睜半閉,在朦朧的光線下并不顯得呆滯。熱氣騰騰的生命已經(jīng)離開了他,使他跟她生死永隔,完全無關(guān)。她知道他對于自己成了一個多么陌生的人。過去,她曾經(jīng)和這個隔絕開的陌生人結(jié)為一體⑩,共同生活。由于這個人,她現(xiàn)在腹中感到寒冰般的畏懼。難道這就是它的一切意義嗎——熱氣騰騰的生活遮蔽下的絕對的、全然的分離?她在畏懼中把臉避開。這一事實太叫人受不了啦。他們之間什么聯(lián)系也沒有,然而他們曾經(jīng)一再肌膚相親,兩情繾綣。每一次,他和她相好時,他們都是兩個孤立的人,像現(xiàn)在這樣分隔開。他并不比她更有責(zé)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一塊冰。因為在她望著死者時,她的心冰涼、淡漠,很清楚地問道,“我是誰呢?我一直在做些什么?我一直在同一個并不存在的丈夫搏斗。他始終存在著。我做錯了什么事呢?我一直與之生活的那是什么呢?現(xiàn)實,這個男人,就存在于那里。”——這時,她因為懼怕,內(nèi)心猶如死去一般。她知道自己始終就沒有看清他,他也始終沒有看清自己,他們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搏斗,并不知道他們遇見的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和誰搏斗?,F(xiàn)在,她看清了,在看清之后變得沉默起來。因為她一直都錯了。她曾經(jīng)把他說成他實際不是的人,她曾經(jīng)感到跟他很親密。然而,他一直都是同她分開的,好像從未同她一起生活過,從未同她有過一樣的感覺。

她懼怕而羞愧地望著他赤裸裸的身體,過去她對這個身體曾經(jīng)錯誤地自以為很熟悉。而且,他還是她孩子們的父親。她的靈魂從她的身體里給拉扯出去,站在一旁。她望著他赤裸裸的身體,感到很羞愧,仿佛她拒絕接受似的。說到頭,他的身體就是他的身體。在她看來,它似乎很可怕。她望著他的臉,然后把自己的臉轉(zhuǎn)向墻壁。因為他的神氣跟她的并不相同,他的習(xí)慣也不是她的習(xí)慣。她拒不接受真正的他——現(xiàn)在,她看清了。她曾經(jīng)拒絕接受他的真面目?!@就是她的生活,也是他的生活?!龑λ劳龊芨屑?!因為它恢復(fù)了真情。她知道自己并沒有死。

但是這時,她心里對他一直充滿了悲愴與憐憫。他受了些什么罪?這個束手待斃的人經(jīng)歷了多長時間的緊張恐怖??!她極為痛苦,身子發(fā)僵。她沒有能去救他。他受到殘忍的摧殘,這個赤身露體的人,這另一個人,她無法彌補。還有孩子們——但是孩子們是屬于生活的。這個死去的人跟他們毫無關(guān)系。他和她只不過是一種媒介,生命經(jīng)由他們流了過去,生出孩子們來。她是一位母親——可是她現(xiàn)在知道了,做一位妻子多么可怕。而他呢,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他一定感到做一位丈夫多么可怕。她覺得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對于她將是一個陌生人。如果他們在那兒,在那個不可知的世界里相遇,他們只會為以往的事情感到害羞。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原因,孩子們從他們兩人間生了出來,但是孩子們并沒有使他們團結(jié)在一起。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死了,她知道他永久地與她分隔開,永久地不再跟她有任何關(guān)系了。她看到自己生活中的這一插曲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們在生活中彼此拒不接受?,F(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去,她感到莫大的痛苦。那么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早在他去世之前,他們之間就已經(jīng)變得毫無希望了。然而,他曾經(jīng)是她的丈夫,可是多么短暫?。?/p>

“你拿好了他的襯衫嗎,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轉(zhuǎn)過身,沒有回答,雖然她極力想哭,想表現(xiàn)得像婆婆指望的那樣。但是她辦不到,她發(fā)不出聲來。她走進廚房,拿了衣服回來。

“它已經(jīng)烘烤過了?!彼f,一面在那件棉布襯衫上四處捏捏,試試看。她幾乎不好意思去移動他,她或是任何人有什么權(quán)利去抓住他呢,不過她的手去接觸他身體是很謙卑的。替他穿衣服是一件困難的活兒,他那么沉重,那么毫無生氣。這當(dāng)兒,一種可怕的畏懼心情一直抑壓著她:他竟會這么沉重,這么毫無生氣、毫無反應(yīng),同她完全隔絕。他們之間的可怕距離,對她說來簡直受不了——那是一片她必須望過去的無邊無際的峽谷。

最后,衣服全穿好了。她們用一條被單遮蓋著他,讓他躺在那兒,臉全部包扎起來。然后,她把那間小起居室的門鎖上,以免孩子們看見是什么停放在那兒。接下來,她帶著平靜而沉郁的心情,盡力把廚房收拾整齊。她知道自己順從了生活,生活是她的直接主宰。然而,她卻畏懼而羞愧地向后退縮,想躲避開她的最后主宰:死亡。

本文選自《勞倫斯短篇小說集》

①③④ 酒店的字號。

②? 指椴屬、三角葉楊等的木材。

⑤? 指她家的大門口。

⑥? 礦中負責(zé)照料防護設(shè)施的人員。

⑦ 伊麗莎白的愛稱。

⑧ 指她懷孕而言。

⑨? 指采礦用的搖汰槽。

⑩? 指結(jié)為夫婦,參看《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

作者簡介:D.H.勞倫斯(1885~1930),英國小說家、詩人、戲劇家和畫家,生于諾丁漢郡的伊斯特伍德村。父親是煤礦工人,母親當(dāng)過小學(xué)教師。后到諾丁漢大學(xué)學(xué)過植物學(xué)、法律。1911年發(fā)表第一部長篇小說《白孔雀》,一次大戰(zhàn)中發(fā)表長篇《虹》,因觸犯當(dāng)局戰(zhàn)時利益而被禁毀。1928年出版了最有爭議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但英美等國直到60年代初才解除對此書的禁令。1930年3月2日勞倫斯因患肺結(jié)核去世。勞倫斯是20世紀英國文學(xué)史上最獨特、最有爭議的作家,他敢于打破傳統(tǒng)方式,以其獨特的風(fēng)格揭示人性中的本能力量,召喚人們從現(xiàn)代文明的灰燼中重建現(xiàn)代社會。

猜你喜歡
貝茨伊麗莎白母親
伊麗莎白·凱克利
英伊麗莎白女王級航母
軍事文摘(2023年3期)2023-02-21 13:09:34
做真正的自己——伊麗莎白·吉爾伯特
英國大臣因遲到1分鐘辭職獲留任
Woman from Hangzhou in Rio Olympic Torch Relay
文化交流(2016年10期)2016-10-27 03:10:45
給母親的信
我叫伊麗莎白
娃娃畫報(2015年12期)2016-01-16 04:29:37
每次上升一厘米
37°女人(2015年2期)2015-10-31 06:20:22
憨直戰(zhàn)將
悲慘世界
都江堰市| 乐陵市| 嵊州市| 贵定县| 泸定县| 长岛县| 穆棱市| 崇信县| 马鞍山市| 盐津县| 浮山县| 北流市| 昭通市| 江华| 儋州市| 洛浦县| 托克托县| 大庆市| 兰溪市| 新野县| 信阳市| 肇东市| 长白| 江孜县| 广安市| 昌乐县| 泰兴市| 玉田县| 遵义县| 宁阳县| 盐池县| 阜新市| 特克斯县| 湟源县| 长春市| 旬阳县| 苏尼特左旗| 大厂| 清原| 施甸县| 马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