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城市青年懷著對島嶼的溫情幻想,登上了舟山馬廄島,并在那里認識了三個年輕女子——她們是被拐賣到馬廄島的異鄉(xiāng)人。這荒涼的孤島將要上演英雄救美的故事嗎?一起經(jīng)歷了海上風暴的年輕人為何此生不再相見?所謂的城市文明與體面是堅如磐石的信念,還是一擊而潰的假面?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那些驚天動地的傷痛,在別人眼里,不過是隨手拂過的塵埃,或許成年人的孤獨,就是悲喜自渡。
——加西亞·馬爾克斯
李沫是我的朋友,我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見面。記憶中的他,是個沉穩(wěn)的胖子,尤愛紅燒肉。他停在酒店外面的車,被一個冒失鬼撞得面目全非。李沫說,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我陌生地看著他。日本待幾年,給他帶來的變化還是蠻大的,他瘦了很多,而且變成了一個“食草動物”,煙也戒了。我是一只單身老狗,無肉不歡,他只吃草,而且每次只吃一點點。
相聚的歡暢很快過去,我們經(jīng)常陷入長久的停頓與沉默。我知道他著急回上海。在我家客廳的長桌旁,我們喝著加冰的威士忌,聽著李沫送我的日本原版唱碟。他的太太偶爾會打電話過來,聽得出來她是在日本家中。我聽到一聲嫵媚的貓叫。李沫在電話里,常會蹦幾句嘰里呱啦的日語出來。眼前這個矜謹?shù)哪腥?,已然不是往日的李沫。他問我是否還在寫小說,我有些難過,這并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他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一九九七年的七月天,夏日蟬鳴,我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樣東西。
我的兩個朋友,馮禮和朱海波,別說你不認識,我也已經(jīng)幾十年沒見。他們進來的時候,我意外地在一本書的扉頁上,發(fā)現(xiàn)當初買這本書時邂逅某人的記載。他倆是我那里的???,無須我格外照應。我一邊跟他們搭腔,一邊整理東西。兩人以為我一直在參與他倆的交談,實際上我的頭緒多半陷在手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等我整理停當,他們已經(jīng)決定,主要還是朱海波的主意,第二天一早動身去舟山,目的地是一個叫作馬廄的小島。這可是幾個鐘頭前連個影子都沒有的事。你別笑,這便是我們當年的行事風格。我們都才二十出頭,心浮氣盛,裝腔作勢,生活極其蒼白,眼睛里總是閃爍著沖動的光芒,整天想著奇跡的誕生。想走就走,只是那個年紀的魯莽,連勇氣都不需要。朱海波老家在舟山,不知道為什么,他老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家鄉(xiāng)自豪感,已經(jīng)約過我們好幾次。他的一個寫詩的表哥跟他神吹,說馬廄島如何荒蠻,如何民風剽悍,這些在我們年輕的閃閃發(fā)光的腦袋里都是好詞。馬廄島就這樣凸顯在我們的想象里,往往就是這樣,事情一經(jīng)提出,便非去不可了。
那天下午到了舟山沈家門,他表哥請我們吃夜排檔,稱兄道弟了一番,我們不勝酒力,回到旅館后便昏然睡去。朱海波是個急性子,第二天,我和馮禮幾乎是在他絕望的驚呼聲中醒來的。我們匆匆忙忙趕往沈家門民間碼頭,在碼頭對面的一家生煎店坐下來。朱海波把一碗豆腐腦吃得驚心動魄。他自己吃好了,便一直在催,快點啦,船就要開了。
馮禮說他,你怎么弄得像槍斃鬼一樣,著什么急嗎?
馮禮還在那里慢條斯理地吃他的生煎包子,他怕油飆出來,濺到他的襯衣上,那個既要躲開去,又噘著嘴巴去夠包子的架勢,朱海波看了直搖頭。他只好擺弄起他手頭的一架袖珍望遠鏡,不停地觀察碼頭那邊的情況。我去旁邊買煙,找了幾家才找到我要的上海紅雙喜。正在找零的時候,朱海波又在那邊火急火燎地叫我。
到了碼頭那邊,乘客們都堵在一扇鐵門前,實際情形遠沒有朱海波的表現(xiàn)來得緊迫。朱海波看看我,又看看馮禮,他的意思好像是說,咱們的人都齊了吧?
來往于沈家門和各島嶼之間的這條航線,基本上乘客都是與漁業(yè)相關的當?shù)厝恕M馊撕苋菀装盐覀內(nèi)齻€人從他們中間分辨出來,特別是馮禮,滌綸衫、棒球帽、墨鏡、帆布包、可口可樂、機械相機、數(shù)字尋呼機,一副標準的短途旅行的派頭。朱海波背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牛仔行李包,與之不搭的是,他穿了一件他爸剛給他買的一千多塊的夢特嬌。他平常也沒穿這么好,可能是他爸覺得兒子到了該找對象的年紀吧。馮禮說,哇,夢特嬌嘛。顯然有一種輕微的不易被察覺的譏諷口氣在里面。說實話我蠻眼癢,那個美好的夏天才剛剛開始。
碼頭不賣票,說是上船之后有人會來收錢。沒有票,座位也無所謂對號,你得搶。所以朱海波表現(xiàn)出來的急迫,也是有道理的。鐵門一開,乘客大亂,朱海波一看情形不對,立刻百米沖刺,我和馮禮還在后面,他已經(jīng)越過舷梯,光看到他的牛仔包在鐵門邊閃了一下,就消失了。他這是替我們搶座位去了。馮禮跟我說,朱海波這個人,沒出過門還是怎么的?我們無非是來吹吹海風,領略海島風光,怎么被他弄得慌里慌張,像軋公交車一樣。
那艘鐵殼船很小,只有一個統(tǒng)艙。朱海波在船艙里搶了兩個座位,他和牛仔包各占一席,左顧右盼地等待我們的到來。我和馮禮在外面的舷廊上,隔窗看到他。我跟馮禮說,朱海波在里面。馮禮并不著急,他說,很好,我們先去甲板上吹吹風。
風有點大,甲板上的帆布篷砰砰作響,馮禮的中分發(fā)式已經(jīng)大亂。在我看來,他之所以還挺在那里,完全是因為前面有個好看姑娘,白皙,高挑,苗條,時尚,長發(fā)飄飄。此時有人來向我們售票,我正要付錢,馮禮跟那個售票員說,等會兒,我們里面還有一位兄弟。他的意思是朱海波可能已經(jīng)買過了。他倒也不是小氣,而是覺得沒有必要。是否必要是他的行事法則,因為再買也來得及。
我上了趟廁所,折回船艙。朱海波見到我,簡直跟見了親爹一樣,口氣里有那么一點小委屈。他說,你們都到哪里去了?他又說,你幫我占著座位,我去上個廁所,我好像肚子壞掉了。他剛走,前后腳,馮禮像打醉八仙一樣進來了。船波動有點大,他覺得不對,他認為有必要溫習一下救生衣的穿戴方法。他把救生衣從屁股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來,并且向正好經(jīng)過他身旁的一位船員請教,這幕情景真有點感動人。這就是我佩服馮禮的地方,他是對的,盡管看上去很滑稽,滑稽又有什么關系呢?朱海波一直沒有來,看來真是鬧肚子了。我想象他光著屁股抓著蹲坑邊上的扶桿,一邊又抵抗海浪顛簸的悲慘模樣。我這邊也不好受,船艙里濃厚的鐵腥與海腥混雜的餿不拉嘰的味道,讓我備受煎熬。馮禮耷拉著腦袋。后來我們都吐了,那個專用的小鉛桶,本來就挨著馮禮的腳邊,馮禮嫌它惡心,一腳撥拉到旁邊。沒有想到,這會兒我和馮禮卻爭搶著往那只鉛桶里干嘔——如何把肚子里那點貨色準確無誤地吐到那個鉛桶里去,已經(jīng)是我們唯一能做的還稱得上體面的事情了。
船艙里正在放映一部香港警匪片,特別匹配船艙里亂糟糟的氣氛。這點風浪對大部分漁民來說小菜一碟,他們抽著煙,就影片內(nèi)容即興發(fā)表自己的創(chuàng)見,不時哄堂大笑。那些站在舷廊上的人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緊張兮兮地專注劇情的發(fā)展。我和馮禮都沒心思看,半死不活地癱坐在那里,朱海波的牛仔包和我的包都夾在中間,成為彼此的倚靠。馮禮從來包不離手。他的一只腳還擱在對座的扶手上,稍一伸腿就能把那個歪斜著腦袋睡覺的女乘客的臉踩個稀巴爛。這個時候,我看到朱海波踉蹌著摸進艙來,我和馮禮死皮賴臉地在那里裝睡。只見朱海波環(huán)顧四周,這時候哪里還有他的座位,便又無可奈何地往艙外的舷廊走去。望著朱海波踉蹌的背影,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的,但這個不安遠沒有到禮讓的程度,如果沒有他搶的那兩個座位,我和馮禮恐怕是挺不過去的,朱海波一路上總想著給大家謀福利。他是舟山人,漁民的后代,想必能扛得住外面的風浪,老天保佑他。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別人的行李箱碰醒,船好像平穩(wěn)多了,我感覺身體里開始有了一點力氣。馮禮仍在昏睡中,嘴角還淌著口水。一個人在夢中是無法顧及體面的。我把他推醒,馮禮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樣子,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這時候警匪片也結(jié)束了,乘客也都活泛過來,大聲說話、抽煙,打開自己的隨身物品,各處溜達。當時是上午十點半,我從包里摸了一塊面包給馮禮,我說先填填肚皮吧,等會兒吐的時候就有內(nèi)容了。馮禮說好,一邊又嫌棄地看著我的那只被壓扁的面包。他從自己的帆布包外面的隔層里抽了幾張餐巾紙。他的包里永遠不會有面包,但卻帶足了吃面包時用得著的餐巾紙。
當時船正在打轉(zhuǎn),乘客正在往外出。馮禮說,我們是不是到了?
不一會兒,汽笛響了。船轉(zhuǎn)過去以后,看到的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一座島嶼神話一般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而且上面房子的密集程度令我大為吃驚。后來朱海波告訴我,這個地方叫麥倉島??梢韵胍?,麥倉島比我們要去的地方繁華多了。我們?yōu)槭裁瓷岜厩竽┠??不太明白。這條鐵殼船上的乘客幾乎都是麥倉島上的人。幾個青壯漁民眼疾手快,未等船舷靠攏,已從舷欄上飛身而出,奔到船首去接應,把甲板上的貨色挪到碼頭上去。更多的乘客還堵在跳板前的舷廊上,等待隨著一記鐵索聲響,如潮般涌出。
我還在船艙里,朱海波的包還在這里呢。馮禮跟我說了句,我先上去了。船艙里轉(zhuǎn)眼就空了,朱海波碰上一個熟人,正在舷廊上跟人家告別。他進來跟我說,那個人是他的中學同學,鄉(xiāng)宣傳委員。我說,你見到馮禮了嗎?他已經(jīng)下船了。朱海波這才“哎呀”一聲,我們不在這里下船啊。我這才明白過來,船喇叭原來一直在喊:去馬廄島的乘客請不要下船!去馬廄島的乘客請不要下船!我大喊不好,立刻奔到舷欄邊喚馮禮,這時候從麥倉島又上來幾個客人。朱海波眼看著老船工解掉了第一根纜繩,腳下的鐵板開始旋轉(zhuǎn),他的叫喊更是添了一層災難來臨時膽肝俱裂的味道。聽到我們的喊叫,正在跟那個姑娘搭腔的馮禮立刻像澳洲鴕鳥一樣飛奔而來。這時船體已偏離泊位,好在馮禮前面已有一段助跑,他跳過來了,被老船工罵得狗血噴頭。我和朱海波趕緊跟老頭賠笑,馮禮拍遍口袋,拔一支煙遞過去。老頭把煙夾在耳朵上,就像是保留再一次追究我們的權(quán)利。
鐵殼船繼續(xù)向馬廄島進發(fā)。
風浪平息了很多,剩下的人都在甲板上。除了我們?nèi)齻€,還有另外七八個馬廄島人。甲板兩邊各有一把條椅,他們坐在其中的一把條椅上,盯著我們看,想必在猜度我們的身份。他們身邊的所堆之物,都是剛從沈家門進來的貨,主要是蔬菜,土豆、卷心菜、冬瓜、萵苣,當然還有豬肉、黃酒、香煙、腐乳、榨菜、咸齏、飲料、調(diào)味品,再者就是沐浴露、洗滌精之類的日用品。有一個細節(jié),我看到其中一個男人的手腕上,套著兩三個漂亮的發(fā)圈兒,女孩子扎頭發(fā)用的,帶花色飾邊的那種。后來我在女朋友那里看到過,她告訴我,這個東西叫豬大腸發(fā)圈兒。當時,我們坐在另外一把條椅上,和馬廄土著形成奇怪的對峙關系。朱海波試圖用舟山話跟他們搭腔,但沒有一個人理他,他們的目光并沒有回避,依然毫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只有當馮禮舉起相機的時候,馬廄島人才紛紛扭過臉去。他們不習慣在照相機鏡頭前拋頭露面,仿佛因此泄露了他們的隱私。另外還有一個長著兔子臉的人,默立舷邊。他是剛才從麥倉島跳上來的,他戴著眼鏡,這里戴眼鏡的人可不多,他的身份有點不太好判斷。我看到剛才有馬廄島人在跟他搭腔,但他顯然不屬于這個群體。我提醒馮禮注意,我說這個人有可能是鄉(xiāng)政府的人。馮禮看了一眼說,不太像,有點村隊會計的意思。
馬廄島先是一個點,在我們的視野中漸漸放大。隨著鐵殼船的行進,馬廄島在我們的視野中漸漸顯出一些斑駁的內(nèi)容。有關它的一些粗略的印象,全部來自朱海波的那位詩人表哥的三寸不爛之舌。至于它為什么叫馬廄島,他并沒有說清楚,或許跟地形有關,但也不盡然。幾百年里人們因躲避戰(zhàn)亂和饑饉遷徙到此,我想他們來的時候也不一定就是漁民,他們會按自己老家熟悉的物件,來命名這些島嶼,于是便有了蓑衣島、牛軛島、花燭島、稻桶島,等等。剛才我們經(jīng)過的那個大島就叫麥倉島。我從舟山地圖上,還看到一個叫硯瓦島,那顯然出自一個破落文人的臆想。如此,兩天前還在我們想象之中的風景,現(xiàn)在已近在眼前。我當時的感覺還是蠻震驚的。馬廄島地貌,宛若冰河時代遺址,觸目都是巨大的裸巖群,遠遠看去,整個島嶼形同覆掌,岬角為指,關節(jié)如巒,從山岡上俯沖下來,陡然裂開一道溝塹,溝塹里堆疊著鱗次櫛比的石屋,一路挾持過來,又忽然展開,形成一個小小海灣。
這鬼地方真他媽的不錯??!朱海波興奮地在那里指指點點,你們看,馬廄島是不是有點像……他突然低下聲來,在馮禮耳邊嘀咕了一句。馮禮的臉一時曖昧得不行。我猜到他會說什么。當時我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們與當?shù)厝擞卸嗝吹母窀癫蝗?,我們的扮相,我們的乖張,我們的自說自話。身后的馬廄島人都奇怪地看著我們,發(fā)出意味不明的笑聲。但我注意到那個兔子臉的人,他沒有笑,他的兔子臉,天生一副別人欠他三百兩銀子的樣子。他在偷偷觀察我們,當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又立刻把臉扭了過去。
我注意到島上接近山頂?shù)牡胤剑幸淮卑咨鈮Φ乃鄻欠?,與下面溝塹里的那些石頭屋顯然不同。我猜測說,一般來說是公家的房子。
朱海波說,肯定是鄉(xiāng)政府。
馮禮拊掌笑道,這么說,我們找到組織了?
正說著,赫然看到碼頭邊的一塊掛滿漁網(wǎng)的巨石上,寫著幾個已經(jīng)斑駁褪色的紅字:
上島外來人員,請務必到鄉(xiāng)政府登記報備 →
這幾個字顯然有些年份了,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作出這樣的要求。所謂外來人員,無非是那些前來走訪的親戚、下鄉(xiāng)來的縣干部,還有就是游走四方的手藝人、捕蛇者、卜算家,當然還有就是魚販子和那些與馬廄島建立了良好貿(mào)易關系的人,但他們好像都沒有必要去鄉(xiāng)政府報備。像我等游手好閑之輩,倒是非常希望能得到鄉(xiāng)政府的優(yōu)待。
朱海波想起來了,他問馮禮,你名片帶了吧?
馮禮是見習記者,還沒有記者證。他說,名片倒是帶了。
朱海波說,有你馮大記者的名片,起碼住宿不會有什么問題。
他對馮禮道,你想啊,有鄉(xiāng)政府必有招待所。
馮禮大喜過望,說得是?。∨煤眠€能湊上一桌海鮮。
朱海波說,生猛海鮮有什么稀奇?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地方就是出生猛海鮮的,你要吃青菜蘿卜還辦不到!
船已靠岸。那位兔子臉已率先跳了上去,這個人跑起來也像兔子,在海邊公路上疾步如飛。來幫忙接貨的人已經(jīng)等在碼頭上了,場面很熱鬧的樣子。但是上島以后,這個世界又猝然靜寂下來,只剩下風聲和遠處傳來的漁船馬達的聲音。
一條石階,把我們引入島內(nèi)。
路邊堵著一條木船,有個漁民正在那里敲敲打打,近旁散落著與漁業(yè)密切相關的物件,鐵錨、漁網(wǎng)、繩索、浮子。屋弄里堆積著蟹籠和插著浮筒的彩旗,不時有肩馱網(wǎng)具的漁民從旁經(jīng)過。路極窄,我們一路閃讓。越往里走,越是屋高路窄,每一塊石頭都像尚未風干的魚鲞,腥咸而潮濕。這里長年臺風肆虐,生存環(huán)境非常嚴酷,石屋都造得跟碉堡似的,窗開得極小,當?shù)厝诉€用舊漁網(wǎng)把屋頂罩起來,每塊瓦片上都壓上石,用來抵抗風浪的襲擊。這樣一個荒蠻之島,應該沒什么游客吧,萬事都有例外,比如說現(xiàn)在,我們來了。
我們經(jīng)過一家煙酒小店,店門口放著一張破敗不堪的臺球桌,其中一個球袋里還留著一只雙色球,像一個隱喻。它讓我感嘆良多,可以想見這個島上曾經(jīng)也有過年輕人的喧嘩,現(xiàn)在卻變成了店主堆放雜物的地方。聽朱海波的表哥說,這里最鼎盛的時候,有三百多戶,一千多號人。城市化讓這里日漸蕭條,有條件的紛紛在沈家門買房子,島上唯一的小學被撤并,交通船也從一天兩班變成了兩天一班,馬廄島重歸往日的荒蠻。
再往前走,遇到幾個在陰影里閑坐的老頭,他們張著嘴巴驚奇地打量我們,互相打聽這是誰家的親戚。他們沒有找到答案,這個世界落在了他們的經(jīng)驗之外。他們的身后是一道駁墻,駁墻上面又是路,路邊又是石屋,如此繁復,長長的石階路,蜿蜒著穿過密集的石屋群,向著山岡挺進。
我說,我們這是上哪兒,真要去鄉(xiāng)政府報備???
那兩位笑死,馮禮感慨道,真是沒有辦法,別看我們一個個都像叛徒,可骨子里還是挺正規(guī),見到組織都跟親人似的。
我們漸漸走出了石屋群,前面?zhèn)鱽硪宦暯右宦曡徥^的聲音。在一條岔路口,我們見到了一位老石匠,他正在鑿墓碑上的一朵蓮花。老頭沒有注意我們的到來,待他看到眼皮底下的三雙沙灘鞋時,驚訝地抬起頭來。老頭說,你們是不是去水獺洞?
朱海波說,水獺洞?什么水獺洞?水獺洞好不好玩?
老頭對我們打量了一番,不再吭聲。
看樣子,你如果對水獺洞一無所知的話,老頭是懶得跟你搭腔的。
我們選擇繼續(xù)往前走,一只海鳥突然噗嚕嚕從芒草叢中飛出,消失在山坡后面。此時風澄霧開,視野空曠而高遠,繞開那些東倒西歪的裸石,地被植物像草波一樣涌向高處。一只淡粉紅的薄膜袋,猶如《阿甘正傳》里那片飄浮的羽毛,悠悠晃晃地從眼前飄過去。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房子,我們還沒有走到它的跟前,就感覺情況不妙。那幢樓跟我們在甲板上看到的,完全是兩碼事。在陽光的作用下,遠遠看去,它像一幢嶄新的樓房,眼前卻是頹廢的墻、破敗的木梯、斷裂的窗欞,透過窗欞格子,我還看到一面仿佛附了陰魂的在風中顫動的錦旗。老式辦公桌上有一只紅墨水瓶倒著,洇在桌上的紅墨水像一攤血跡,早已干涸。院子中央有一株雪松,幾只草雞在樹底下周旋。墻上有兩塊顯著的白,想象中的馬廄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的兩塊木牌已經(jīng)不翼而飛,一切都死氣沉沉。
有人嗎?朱海波喊了幾聲,回答他的依然是山岡后面不絕的風聲。
我一看這情形,就知道一桌生猛海鮮已經(jīng)飛走了。
馮禮一拍腦袋,他說,對了,各地市都在搞鄉(xiāng)鎮(zhèn)撤并,馬廄鄉(xiāng)肯定被并掉了。
事情就是這樣地不湊巧。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過,我們是七月份去的馬廄島,然而在三月份的時候它就被撤并掉了,和我們路過的那個麥倉島并成了一個鄉(xiāng)。
我們轉(zhuǎn)到后面,發(fā)現(xiàn)坡下有一片平整的水泥地,那里有一排平房,還有廢棄的水龍頭和水槽??梢钥闯瞿抢飸撌窃瓉磬l(xiāng)政府的食堂或者招待所。那里的門窗全都被卸走了,滿地滾著黑色發(fā)亮的羊屎球。馮禮知道沒戲,可他還在安慰自己,他說有羊也可以,可以搞一個烤全羊。朱海波在那兒嘿嘿地笑,他的笑聲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特別地怪異。我們屋前屋后繞了半天,一根羊毛也沒有看見,倒是鉆出一只小貓,尖嘯著逃遁而去。
我們傻了半天,像三個孕婦都不約而同地聽到了肚皮里的聲音。
我們走回原路,來到剛才的那家煙酒店。
煙酒店老板有點面熟,應該在船上見過,臺球桌上還擱著剛從船上卸下來的貨。現(xiàn)在我們是他的顧客,雖然他的笑容還是有點潦草,但畢竟親和了很多。
他問,你們是沈家門人吧?
不過他馬上自我否定了??粗幌瘛Kf,沈家門人不開國語。
我們笑了,可能是我的上海腔暴露了身份。馮禮因為家庭背景的關系,一直習慣說普通話,倒是朱海波一直在學我的上海腔。我跟朱海波說,別讓他們覺得我們是上海人,我和馮禮說普通話,你說舟山話也行。朱海波說,好。
他們跟老板要了牛肉罐頭、可樂和一些面包餅干,我另要了一份泡面。老板過來把擱在臺球桌上的一箱飲料拿下來,好騰出地方,讓我們在那里將就。
馮禮跟老板說,再來包萬寶路。
老板說,沒有。我這里有哈德門和紅梅,要么你抽紅塔山。
馮禮有點蒙,有點猝不及防,怎么可以沒有萬寶路呢,什么破地方。
我說,你省省吧,上海紅雙喜怎么樣?我抽著蠻好。
這個地方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他們跟店老板打招呼,并對我們表示適度的訝異。倷阿里來啦?朱海波說,沈家門啦。他們搖著頭,遲疑地打量我們。
在場的還有一個來買煙的男人,他四十來歲,精瘦,一張黧黑的胡桃臉。他買了一包哈德門香煙,撕開,給老板拔了一支,又給自己點上。我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手不太利索,不由自主地要收起來,像一把折疊刀似的。因為我們的出現(xiàn),他沒有馬上走開,索性坐在角落里的啤酒箱上,一邊抽煙,一邊觀察我們。
馮禮還在翻來覆去地看罐頭,看上面的生產(chǎn)日期有沒有過期。
湊合著吃吧。我說,這種地方就別講究了。
老板遞來一把生銹的臟兮兮的罐頭刀,馮禮竟有些恐懼,連說,我有我有。
他用帶來的那把瑞士軍刀開罐頭,用其中的一把小刀挑著罐頭牛肉,塞自己嘴巴里細嚼慢咽,末了還拔出上面的一根塑料牙簽剔牙縫。這似乎引起了“哈德門”的注意。
你這個就有點過了。我說,一把瑞士軍刀也不值得你這么來炫耀。
馮禮笑,還是你了解我。
這時,走來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嗑著手里的瓜子,趿拉著人字拖,吧嗒,吧嗒?!肮麻T”沖著她樂。那女人條好,就是有點哀怨相,笑起來倒也生動。
“哈德門”跟那個女的說,昨天夜里麻將統(tǒng)讓你包了。
女的敷衍一笑,也就這么一回。
“哈德門”賊兮兮地湊到她的耳邊,你手氣這么好,昨夜里你下邊沒有穿三角褲吧?
放你娘狗屁!女的跳起來,又佯裝要去追打他。
“哈德門”樂得不行,拍屁股走了。
我們聽著蠻有點意思。老板也在笑,那女的說,你笑個屁呀!老板說,你家那位今天回來嗎?女的說,明天回。老板說,我有數(shù)了。你有數(shù)個屁??!她把剛嗑的一粒瓜子殼扔在他臉上。老板笑煞。她拿了一瓶腐乳,看到剛到的油棗,又要了一包。
記賬的時候,老板朝她背后努努嘴,他說,你生意來了。
他們干嗎的?
我哪里曉得,老板說,來旅游的吧。
這地方有啥玩的?女的嘴里咕噥著,回過頭來看我們,你們住宿嗎?
朱海波立刻迎過去,住住,你是旅館老板?
她笑了。我們這里的條件你們也知道,你們怕是看不上。
朱海波連忙表示,稍稍過得去就行,過得去就行。
女的說,那你們慢慢吃,我就在前面。人字拖吧嗒吧嗒走遠了。
吃完,我們跟老板打聽那個女人的名字。老板不禁吐了一下舌頭,伊叫小烏賊,倷到前面打聽一下。小烏賊,一聽就是個綽號,而且令人玩味。我們似乎也不能拿人家的綽號去打聽。馮禮說,我們都是有修養(yǎng)的人。我們往前走到一個地方,便聽到身后有聲音,哎,城里后生,你們走過頭嘞。原來就是那幾個老頭閑坐的地方,她家在駁坎上,路邊兩層樓,因為是石屋,沒有陽臺,女主人就在二樓的小窗戶里跟我們招手。屋外沒有標志,在一塊離地很低的石頭上,應該出自小孩子的手筆,極稚氣地寫著三個字:小旅館。
女主人拿著鑰匙下來,她把樓下的一間留給我們,外門開向路邊,可獨立出入。里面有三張床和一張小圓桌,沒有電視,也沒有衛(wèi)生間,黑咕隆咚的。我看看馮禮,馮禮再看看朱海波,他的意思是,你把我們叫來,就這個條件?
朱海波心里想的是,得虧還有旅館,滿口應下,好的好的。
女主人告訴我們,她丈夫在船上,兒子在沈家門讀書,不過馬上回來了,因為學校就要放假了。她說,這里平時沒什么人,夏季的時候,島上的人才一點點多起來。
問到食宿價格,女主人有點繞嘴,反正啊,海島就這個條件,你們城里小老板,平日里都闊手闊腳的,在我這兒,還在乎那幾個小錢呀?
我們聽著總覺得哪里不對,但也無可奈何。
房間里浮塵滿地,有一股咸腥味,涼席上也是,摸上去有沙子般的顆粒感??礃幼樱魅艘彩莿倎聿痪?,他家在沈家門有房子,兩邊跑,過著候鳥的生活。我們把涼席扒下來,到外面抖了又抖,然后用濕毛巾擦拭了一遍,又把毛巾泡在一臉盆的肥皂水里。當時,我倚在門邊抽煙。馮禮拿著那塊毛巾,聞了又聞,心里終究過不去,跑去店里買了一條新毛巾。朱海波拿著他的微型望遠鏡東看西看。這個島也就這副鳥樣,而鐵殼船要等到后天中午才能來,當時大家的心情反正都挺落寞的。這個時候,朱海波在望遠鏡里看到了什么,快快呼我和馮禮同享。馮禮搶先奪過望遠鏡,哈哈笑了兩聲。他一直霸占著望遠鏡不放,輪到我的手里,只看到很快就消失的三個年輕女人的背影。她們看上去一副外地人的模樣,她們膽子也賊大,這種地方也敢來。那么留給我們的問題是,她們住在哪個旅館?
馮禮說,她們好像到海邊去了。
馬廄島的海灣,一邊是峭壁開鑿出來的交通碼頭;另一邊是小丘陵,岸海之間有一條水泥路,沿途是近岸礁石和碧藍的海,還有并肩搖晃中的漁船,和遠處閃耀的燈塔。有人搖著泡沫筏,向搖晃中的船只靠近;有人拎著鋼刀一樣閃亮的魚迎面走來;頂著花毛巾的漁家女在自家船上收拾;采螺歸來的人挑著綠網(wǎng)兜大步流星。這是馬廄島一天的收場時刻,山坡人家端著飯碗好奇地看著我們。我們走到哪里,總有人側(cè)目而視。
我們遇到了一個身著黑色橡膠潛水衣的跛子,他向我們兜售他剛剛采來的貽貝??礃幼樱孟駨街睆暮5资澜缱叩轿覀兊拿媲?,兩只黑色的蹼子還拎在他的手上。后來知道,這種潛水服,連同采集野生貽貝的人和行當,當?shù)厝硕冀兴疄觚?。我們討價還價,要了三斤,這讓水烏龜極輕蔑地撩了我們一眼。
我們沒有看到那三個女的。殊途同歸,從前面我們也可以繞回去,興許我們還能碰上她們。路盤旋而上,山坡上也都是房子,屋弄里傳來推倒又重來的麻將牌的聲音。馮禮說,這個地方好,警察來抓賭,恐怕還沒有上岸,這里的人早已看到了海上的公安快艇,等警察上岸,他們早就收攤了,統(tǒng)統(tǒng)都是循規(guī)蹈矩的良民。這樣嘻哈說著,在一個拐彎抹角的地方,意外地看到了一塊馬廄村委會的牌子,那里門窗緊閉,只見老式寫字臺上放著一架電話機,它被放置在一個上了鎖但又不妨礙接電話的木匣子里。這可能是馬廄島跟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我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個長著兔子臉的男人。
晚餐是和女主人一塊兒吃的。我們把餐桌端到外面來,女主人給我們備了醬螺、蝦干、紅燒比目魚、土豆咸齏湯,還有我們剛買的野生貽貝,另外又去買了兩瓶啤酒。男主人不在。她說或許明天你們能夠見到他。我們由貽貝說起剛才碰到過的那個穿潛水服的跛子。女主人說,你們別看他殘疾,水性極好,他回到海里,比一條魚還要靈活。這段話令我印象深刻,我無法提前預知的是,我們與“水烏龜”之間,后面還會有更深刻的交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沒有跟她提起那三個年輕女人,只是問她,這里還有沒有其他的旅館?她說,有人來,家家都是旅館,連個客人的影子都沒有,開個鳥。我們以為自己聽懂了。朱海波故意用筷子不停地掏弄著貽貝里面那團帶草的肉,你看它像什么?我給了他一個眼色,這種俚褻之趣,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不過,老板娘還是先笑了。
天色漸暗,路邊沒有燈,老板娘準備的一盞馬燈只能照亮桌上的兩個酒瓶子。她不陪我們,吃完搓麻將去了。我們還坐在那里聊天。這時候,馮禮的尋呼機響了。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號碼。放在兩天前,現(xiàn)在正是我們幾個呼朋喚友的時候。馮禮說,謝霆鋒的個人專輯不知道哪里買得到?朱海波說,香港回歸了,我們是不是隨便去?。狂T禮說,怎么可能。我喝了大半瓶啤酒,感覺剛剛好,眼睛里還有點小迷茫,看著下面屋弄里影影綽綽的燈光,看遠處的海面上,有一抹極明亮的光帶,映著一條歸途中的小船。
山霧繚繞。盡管是夏天,海島的早晨還是有點涼意。我在外邊刷牙,對面屋后的芒草叢里,突然鉆出一個人來,麻利地提著褲子,看到我,落荒而逃。
吃罷早飯,朱海波建議去水獺洞走走。聽女主人的意思,那只是一個村莊的名字,也不是動物的那個水獺,而是水塔村。至于水塔洞,她也沒有見過,它差不多就是一個傳說,說那里潮水奔流,日夜吞吐,臺風之前還能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在沒有氣象預報的年代里,村民們可以據(jù)此作出臺風來襲的預判。
女主人說,除了石匠夫妻倆還住在那兒,水塔村已經(jīng)沒有人煙了。
我們出發(fā),當?shù)厝讼蛭覀冃凶⒛慷Y。問題出在朱海波身上,他還拿了主人的一個加強版的手電筒。我跟他說,手電筒就不必了,或許根本就沒有什么水塔洞。他非要帶,明晃晃的太陽底下拿著一只手電筒,授人以柄,昭然若揭。
走到那個岔路口,未見老石匠的身影,空余一堆石頭。
我們沿著那條分岔的小道,走到高處,在路邊看到一個山體碉堡。有一個小臺階,從側(cè)面深入它的內(nèi)部。從緊貼路面的瞭望口,可以看到方圓數(shù)十海里的動靜。里面有股子尿騷味。戰(zhàn)爭遠去,它事實上成為鄉(xiāng)間小道上的一個路亭,起碼可以在這里痛痛快快撒泡尿,留下一段意淫文字,比如某某人的老婆其實是個爛婊子,諸如此類。我們好像不經(jīng)意看到了這個村莊最隱秘的一頁。
這時,外面有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側(cè)耳細聽,馮禮說,花姑娘!
里面空間狹小,瞭望口又貼著地面,我們只看見三條裙子。
她們走到那個地方停住了,她們說,咦,他們?nèi)四兀?/p>
我們出去偵察了一下,不出所料,正是我們在望遠鏡里看到過的那三位。她們說的是普通話,這與我們之前的判斷也是吻合的。
哈羅。
女的一看是我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撲在那里笑。
你們是昨天剛來的吧?
是啊,你們咋知道?
你們是外地人嘛,這里哪怕飛進一只蒼蠅,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我注意到對方說的是他們。還有,我們是外地人,難道她們不是?
朱海波說,你們也是來玩的吧?
沒有應答。這個問題似乎讓對方陷入了困難,她們面面相覷。
這時,馮禮朝她們做了一個摁相機快門的假動作。
她們在鏡頭面前還有些羞澀。三個年紀都很輕,雖然相貌平平,但她們的青春氣息也蠻打動人。從她們的舉止、稍顯過氣的穿著打扮以及對照相的興趣上,我隱約感覺到她們的鄉(xiāng)村背景——我不知道,朱海波這時候把我說成是中學老師,是否也是基于這一點。
有一個叫三妹的問我,你真是老師?
看得出,她對老師有特別的信任和期待。
我“嗯”了一聲,我顯然不能說不是。我說,你們從哪里來啊?
貴州。她們怯生生的,似乎說出來,就會透露出什么秘密。
哎喲,馮禮說,你們夠遠的。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遙遠的地名似乎印證了我心里的預感和不安。但是,我依然沒有猜到最后的結(jié)果。當時大家都很開心的,旅途中遇到同行者,總是一件幸事。
她們當中,數(shù)三妹年紀最小,她是一個機靈鬼,特別會笑。三妹介紹她旁邊那個梳馬尾辮的,叫花花?;ɑㄉ杂袔追肿松?,也很文靜。我注意到她的馬尾辮上,系著黑藍相間的花式豬大腸發(fā)圈兒,和昨天船上一個男人套在手腕上的東西是一樣的。也許這只是一個巧合。另外一個肥嘟嘟的矮個女孩,她的臉好像沒長開的樣子,三妹說,這個小壞蛋,我們都叫她小肉包。
好像眨眼之間,故事就開始了。朱海波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他有低血糖,口袋里經(jīng)常帶著糖。他把糖單單給了身邊的三妹,三妹剝開來,還看了他一眼,慢慢塞到嘴里,這其中的甜蜜讓她的笑容格外動人。不知何時,三妹已經(jīng)悄悄抓上了朱海波的衣袖。她問朱海波是做什么的,我在一旁信口胡謅,我說他呀,著名流浪詩人。朱海波回頭沖我笑,他的笑里已經(jīng)有了秘密。三妹特別期待地看著他,他便咳嗽了幾聲:啊,大海啊,你全是水;蛤蟆呀,你四條腿。
她們樂不可支,尤其是三妹,笑得岔了氣。
馮禮真是一個人精,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記者身份,連忙介紹自己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推銷員,推銷的是菜刀。馮禮比畫著兩個掌片子,在花花邊上磨刀霍霍:小姐啦,要不要買菜刀啦,我的菜刀很好用的啦,不相信可以在脖子上試試看的啦?;ɑㄔ谀抢锱浜现饨?。
三妹說,水塔村有一個水庫,我們?nèi)ツ抢飺u船玩吧。
她這話好像只是對朱海波說的,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此列。朱海波回過頭來看我和馮禮,但是他很快讓三妹拉走了,消失在前面的小樹林里。
馮禮說了句上海話,冊那!
我們正在下坡。小肉包跟我走在一塊兒,她一直管我叫老師,我也不便澄清。馬廄島確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小,據(jù)說以前有三四個村莊。我們經(jīng)過的那個地方,仿佛是史前巨石陣的遺址,全都是巨大的裸石,非常像現(xiàn)在游戲里的一些場景。腳下的那條土路沿著海岸線一直向前蜿蜒起伏,路兩邊都是芒草,海面上的光斑在草葉間不停地閃爍,前面的人已經(jīng)看不到了,剛才還聽到馮禮和花花在前面說話,現(xiàn)在只有風聲簌簌,還有海面上寂寞的馬達。
我看到了水庫。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水庫與大海之間的村莊被折疊了,水庫和大海似乎處于同一平面,映著藍天白云。微風輕拂,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景致,一切都挺好。朱海波已經(jīng)跳到船上去了,還沒有等三妹上去,船已經(jīng)漂開了。他完全不得要領,小船越漂越遠,他開始擔心自己是否還能回到岸上。三妹讓他把纜繩拋過來。這時候,馮禮最開心了,他一點都不掩飾自己報復性的狂笑。
那天,太陽酷熱,我們躲在水庫近旁的小樹林里,朱海波和三妹隔著一棵樹依偎著,馮禮正在跟花花密談,而我和小肉包像路人甲似的繞著圈子。有一個細節(jié),我一直記得,三妹將朱海波的手拿過去,在他的手腕上畫了一只手表。她畫這個手表的時候,周遭很安靜,空氣里似乎彌散著甜品店的味道。這個情景非常地打動人,看得我和馮禮醋意十足,雖然我們未必愿意讓她也在手上畫一個,但畫在別人手上就是不行。馮禮又說了句,冊那。
這時候,花花的手指進了一根刺,馮禮在幫她看,他讓她別動,花花的手指讓他捏得通紅,臉也跟著紅。我開始深刻懷疑那根刺的存在。馮禮說好了,花花果然也不疼了。馮禮握著人家的手不松,翻過來把它掰開。馮禮說,我給你看個手相吧。
花花吃驚地看著我,似乎所有的答案都在我這里。
馮禮說,我在你手上看見了兩個男人。
我記得這是法國電影《最后一班地鐵》里男主角的一句臺詞,臺詞是這樣的:我在你身上看見了兩個女人。馮禮對三妹說,我在你手上看見了兩個男人。
花花的臉立刻蒼白如紙。
她吃驚地看著馮禮。馮禮不知道自己捅了什么婁子,兩只手慌得沒地方擱,他表示自己只是開了個玩笑,胡說的,一定不要往心里去。Sorry。
這時,小肉包說了句,你們不知道,我們是被人販子賣過來的。
石破天驚,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我們極度震驚。
馮禮無比驚駭?shù)?,你們是被賣到這里來的?
小肉包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是啊,我們來這里已經(jīng)大半年了。
馮禮再看花花,花花點了點頭。
很難想象我當時的感覺。以前這樣的新聞也見過,我知道它們都確鑿無疑地發(fā)生過,就是有什么憤慨的話,也很快煙消云散。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眼前的這個事情就發(fā)生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當事人就在邊上,我內(nèi)心的震驚無以復加。有那么一刻,好像所有聲音都被抽空了,我聽得到太陽穴兩邊跳動的聲音。我有點蒙。
三妹還在給朱海波畫手表,她正在畫表帶,她的圓珠筆繞過去,看到了朱海波手腕后面的疤痕。朱海波把手掙脫了,他問三妹,三妹說,是啊,我們都是被販賣過來的。
朱海波無法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他的聲音里有些哆嗦。這不對,這不對?。?/p>
他看看馮禮又看看我,這不對啊,天底下怎么還會有這種事情?
我跟小肉包說,你們有沒有報警,你們逃啊。
你以為我們不想?小肉包斜我一眼說,沒有用的。不光是我們的婆家,整個島上的人都死盯著我們。有一回我們都已經(jīng)逃到船上去了,但是他們不讓船走啊。我們想不明白,船為什么不走?為什么要聽他們的?直到我們被拖出去為止。
馮禮說,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我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平靜語調(diào)里少見的盛怒之下的戰(zhàn)栗。
水塔村就在水庫下面,那是一座石頭的堡壘,一座空城。部分石屋還保存完好,門都被堵得死死的,仿佛原住民還要回來的樣子。穿過村莊的過程,就是下坡的過程,我們在這個村子里走散了。我和小肉包在一戶人家的門檻上坐下來吹風,身后是殘垣斷壁,當年的虎面符咒還留在門楣上,在風中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從那里可以看到海邊,還有馮禮、朱海波他們像打地鼠一樣偶爾冒出來的身影。
最初的震驚,開始像退潮一樣在我心里慢慢退去。我眼前老是浮現(xiàn)那個黑藍相間的花式發(fā)圈兒。船上那個男人長得很排場,如果忽略掉他的生活背景,我想他一定很討女人的歡心。他不停地去捋手腕上的那幾個漂亮發(fā)圈兒,咧著嘴角笑。我不能確定他是否就是花花的丈夫。這個有點恩愛色彩的小插曲,似乎也不符合我對人口販賣的一貫認知。在我的認知里,人口販賣必然充塞著暴力與毒品。我不知道,她們當初是如何被人拐走的,又是如何來到這個島上的。
我問小肉包,你家先生他欺負你嗎?
我忽然意識到“先生”一詞不當,不過她也沒在乎。
她說,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他不打我罵我,我他媽的就應該待在這個破地方?
我辯解說,那當然不是。
她說,我太虧了,我他媽的年紀輕輕就結(jié)了婚,跟一個他媽的窩囊男人困死在這樣一個破島上,我的青春就這樣泡湯了。我的生活本來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我還沒有看過花花世界,我他媽的應該去過自由自在的城里人的生活。
她嘟嘟囔囔地說個沒完,我聽著感覺有點不對,好像她只是在對一個失敗婚姻抱怨。說實話,我不喜歡她說話的樣子,臟話連篇,只有一些糟糕的情緒發(fā)泄。還有,她實在是太胖了。我不得不承認,顏值與正義感在這個時候是成正比的。
我一直以為自己僅僅是旁觀者和聆聽者,這件事確實令我震驚,我也給予了極大的同情,但是事情在發(fā)生一些微妙的變化。我終于明白過來,她們早就注意到了我們,她們是來求救的。當時,我和馮禮就愣在那里了,我們嚇壞了。我們沒有想過,這里面我們還要承擔點什么,我們也沒有這個能力。
我和小肉包繼續(xù)往前走,這個地方的路和房子都是串聯(lián)在一起的,走著走著,就走到房子里來了。這是一棟七八成新的房子,墻還很白,火灶里還有未燒盡的柴火。這個房子似乎沒住多少年,就被廢棄掉了。他們造這個房子的時候,肯定是懷著對新居生活的向往。但是好像發(fā)生了始料不及的變故,抑或是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在這里摁下了暫停鍵。比如馬廄小學撤并到大島上去,為了孩子讀書,他們也必須搬到麥倉島上去。諸如此類的事情,在旁人是談資,在他們就是一根最后壓垮他們的草。我注意到墻上有一個小涂鴉,是孩子用毛筆勾畫的一個非常簡單的圖案,我看出來,畫的是小鳥。這非常擊中我的內(nèi)心,感慨萬千。
始料未及的是,小肉包突然把我抱住了,她說李老師,你要救我。
我說,你別這樣,我們回頭再商量。
她越抱越緊,抱著我不撒手。她哭了。
說實話,我的感覺很糟糕。我說你別這樣,這樣不好。
正說著,忽然屋后傳來什么聲響,有瓦片被踩碎的聲響。我立馬把小肉包甩開,直奔屋后,后面也沒看到什么人,只看到草葉在風中抖動。
我有些吃慌,我說,我們走吧。
他們都在海邊,小碼頭差不多已經(jīng)潰塌了,棧橋下長滿了藤壺。
我看到朱海波的時候,他身上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只從廢船上拆下來的舵輪,文化人都喜歡這個破爛玩意兒。朱海波說,掛我書房里挺好。我說,別人的東西,你去動它干什么?他說,我撿的呀。我說,當?shù)厝藭o你難看的,雖然它被扔在路邊,但并不意味著,你可以隨便拿走。他身邊的三妹說,沒事的。好吧,我也不說什么了。
馮禮看到我,把我拉到一邊,他問我,你剛才看到那個老石匠沒有?我說沒有。馮禮說,這個老家伙好像在暗中監(jiān)視我們。他這一說,我就明白了,形勢陡然嚴峻。所以他的建議是,無論如何讓三個女的先回去,我們不能再跟她們回去,太過注目。我說,好。
當時馮禮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借口要到海里游泳,讓女孩們先回去。
她們不肯走。三妹說,我們看你們游泳不好嗎?
馮禮斜著腦袋,小眼神陰邪地貼著人家,裸泳啦,你也要看嗎?
他本來是想嚇唬對方,但是沒嚇住,小肉包又跳出來說,不脫是孫子!
馮禮好像被刺激到了,說著就要扒自己的衣衫。朱海波趕緊把他拉到一邊,你有病啊你!馮禮說,你他媽的才有病呢,把我們哄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朱海波氣極,嘴唇發(fā)抖,說不出話來。這時,馮禮犯了一個錯誤,他把煙圈慢悠悠地吐到三妹的臉上,朱海波覺得某種神圣的東西被他冒犯了,他撲將上去,我趕緊勸架,又及時充當了那個虛擬的中學教員的角色,好說歹說,總算把三個貴州女給勸走了。
馮禮對朱海波說,我是流氓,我把臉撕破給人看,你裝什么正人君子,好像你能把人家救出苦海似的,狗屁!朱海波還在情緒上,他扔掉那個舵輪,上去就給了馮禮一拳。馮禮說,好,很好,像是你朱海波的風格。他并不著急起身,鼻子流了血,自己拿餐巾紙堵上。他跟朱海波說,路上你念的那首詩不對,你應該念這首: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e world,sun,moon,and you,sun for morning,moon for night,and you forever。浮世萬千,吾愛有三:日、月與卿。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
說罷大笑。
朱海波拿著人家的那只舵輪,一路上還罵罵咧咧的,貴州女的故事讓他難以消化。都已經(jīng)快到旅館了,他還在嚷嚷,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會有這種人口販賣的鬼事?一個剛走過去的漁民回過頭來看他。我說,你少說兩句啦。我總覺得這是別人的地盤。朱海波聽不進去,一時還剎不住,喉嚨還胖得厲害,講講有什么關系?
女主人不在。本來以為我們會很晚回來,沒讓她安排午餐。三人各吃了一碗泡面。吃泡面的時候,馮禮很專注地觀察了朱海波手腕上的那只表,看得朱海波都不好意思。風水輪流轉(zhuǎn),這只曾經(jīng)讓我和馮禮平生嫉妒心的表,已然成了一個可笑的話柄。馮禮想笑,沒笑出來,倒讓泡面一口嗆住,讓他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馮禮的鼻孔里還塞著紙團,這個噴嚏讓鼻腔里的紙團像子彈一樣射了出來,他撿起來看了看,又扔掉了。他給自己點了支煙,煙霧再次從他通暢的鼻孔里噴出來。
朱海波后來一直在水龍頭底下洗手腕上的那只手表,肥皂擦了三遍,但依然沒有徹底抹掉。他剛才還沉浸在三妹的愛情里,轉(zhuǎn)眼間三妹變成了別人的老婆,這個打擊是巨大的。我不知道,這時候他是打算激流勇退,還是英雄救美。
他洗完手進來說,我們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馮禮說,那你說咋弄?要不要派架直升機來,把她們接走?
雖是風涼話,但也深刻地揭示出我們所處的困境。馮禮說,她們自己逃過好幾回,都沒有逃掉,難道我們多長了一對翅膀嗎?馮禮說,事情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似乎也不能完全等同于人口販賣。其實女方是知情的,家里也收了彩禮?;ɑǜ艺f,帶她們出來的那個女的也是從貴州嫁過來的,她在這里生了孩子以后,獲得了相應的自由,回了趟貴州老家,然后又帶了一幫女孩出來。那三個女孩來之前就知道有這么一個島,她們都沒有見過大海,以為是什么神仙地方。來了以后,她們被囚禁在這個島上,起碼在生下孩子之前是這樣,這也是逾越法律紅線的地方。但如果馬廄島人不這樣做,煮熟的鴨子就會飛走。
朱海波說,她們不是鴨子,是跟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
馮禮說,你這種廉價的憤怒有個屁用!
朱海波怒斥馮禮,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這種知識分子的懦弱!
馮禮無聲地笑了。也許朱海波是對的,我只是覺得自己是個弱雞,屁用沒有。
朱海波說,反正我不能裝作啥事也沒有發(fā)生,我內(nèi)心過不去。
馮禮給他遞過去一支煙,他說,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呢?只是形勢太過嚴峻嘛,我們也沒有這個能力。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們聽聽看。馮禮看我,我連忙說是。
我們圍坐在那張小圓桌旁,氣氛陡然有些緊迫。朱海波畫了一張草圖——他美院沒考上,最后被分配到皮革化工廠,所以他在畫這張圖的時候,顯然有炫技的嫌疑。在他的筆下,馬廄島的地貌得到了生動的描繪,他還標出了前后兩個村莊的碼頭。他說,想辦法弄條船,讓三個女孩半夜逃出來,然后趁著風高月黑,我們到水塔村碼頭秘密接應。馮禮又笑了,他捂著嘴,怕刺激到朱海波??赡苓B朱海波都覺得荒誕得不可能,他又說,要么半夜破門,去村委會打電話報警。馮禮提醒他,村委會的電話鎖在一個木匣子里——還有,村委會能不知道這種事嗎?連你在船上碰到的那位麥倉鄉(xiāng)宣傳委員也一定心知肚明。
如此再三,最后說下來,都落入無法實現(xiàn)的虛無里。雖然都是空頭支票,但我的緊張情緒是真實的。開始門還嘩啦啦開著,我去把門關上,還往桌子上放了一副紙牌,并且打亂,怕突然有人闖進來,我們好以打牌的名義掩護。門一關,氣氛就來了,三個人壓著嗓子說話,像是在一個裝有竊聽器的房間里談一筆可卡因生意。
下午四點,我們聽到山上喇叭響了。這個喇叭,平常除了上午短暫的新聞和一些零星的通知,通常不會響?,F(xiàn)在它開始不停地播報臺風消息。聽到廣播,朱海波像土撥鼠似的豎起腦袋來,舟山人都是風的使者,他太明白我們面臨的是什么。他說,看樣子明天的船可能會停掉。馮禮大驚失色,我心里蹦出兩個字,完了。我們草草收場,打開門,一屋子的煙。外面如常,沒有任何臺風來襲的跡象,連對面的芒草都沒怎么動。
一個鐘頭后,老板娘回來,她證實了這個壞消息。她笑道,老天爺留客了。
如果明天沒有船,第三天臺風肯定到了。臺風一來,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離開此地,一想到我們還有如此闊綽的時間滯留在此,內(nèi)心的沮喪無以言表。
吃晚飯的時候,我們都沒怎么說話。老板娘不經(jīng)意問了一句,你們上午是不是和三個貴州女的在一塊兒?這句話立刻引起了我們的警覺。馮禮說沒有,只是路上碰上而已。朱海波的狗情緒又來了,我按下了他的蠢蠢欲動的胳膊。
老板娘爽朗地笑了,她笑得意味深長。我們也不好再問。
我們真正關心的是明天的船班。飯后我們?nèi)ズ_呭蘖艘蝗?,海邊一切如常,并沒顯示有什么異常,傍晚的海面像湖面一樣平靜。我們問了幾個當?shù)厝?,他們都說明天不可能有船。他們這樣說,必有往日的經(jīng)驗作底,只是我們不肯死心而已。
在海邊,我們還碰見了三妹和小肉包。我們有點回避的意思了,三妹還把朱海波拉到一邊,說了些什么,我看朱海波是渾身的不自在。
回來以后,馮禮一直在桌邊洗牌。他說來呀。他說的是一種叫沙蟹的紙牌游戲,也叫梭哈。這個時候,三個貴州女人帶給我們的震驚,其實已經(jīng)消退得差不多了,連朱海波也不再提起。我們更關心明天有沒有船。紙牌游戲很快消解了我們內(nèi)心的焦慮,好像要在這里待這么多天,有點萬事不必著急的意思了。我贏了些小錢。
晚上七點多,馬廄島就已萬籟俱寂,不搓麻將的人都已經(jīng)睡下,只有芒草在風中發(fā)出細碎的聲響,若有夜獸奔襲。天氣熱,我們的門一直開著,偶有晚歸的村民在外面經(jīng)過。當時馬廄島的供電到晚上九點結(jié)束。它熄燈的過程是這樣的,一開始顯得電壓不足,閃爍不停,里面的燈絲還不時地制造出死灰復燃的假象。最后徹底陷入黑暗,慢慢地,隨著我們瞳孔的放大,周遭世界的邊邊角角又一點點顯現(xiàn)出來。當時我手里拿著一對A呢。我哪里肯放過這個機會,冒昧去敲女主人的門,里面應聲的卻是她的丈夫。我們一直沒見過他,但我們能夠從女主人給他預留的飯菜里,還有莫名的樓梯聲響中,得知他的存在。他從門里面伸出一只手來,遞給我兩根蠟燭。雖然蠟燭都只有半截,好歹有了光,那晃動的火苗把我們背后的影子勾畫得高大而飄忽。
馮禮坐在里角,正好沖著門。玩了會兒,馮禮說,門外好像站著一個女的。
從黑暗里浮出一張臉來,我一看是小肉包。是你啊,快進來快進來。
她也不客氣,插在我和朱海波中間,她還叫了我一聲老師,我心里五味雜陳。
她沖發(fā)牌的馮禮說,來,給我也發(fā)一手。
馮禮說,我們都是賭博分子,不好腐蝕無知少女。
小肉包說,你才無知少女。我要來,你們肯定玩不過我。
喲,馮禮的眼睛一亮。他看我,好像走了趟水塔村,我就是她的監(jiān)護人似的。
小肉包確實出手不凡,極善詐唬,空手套白狼,我一對皮蛋敗下陣來。
正玩著,門口又多了一個人。我回頭一看,是“哈德門”,心里一驚。
你怎么來了?小肉包說,你他媽的跟蹤我?
我猜這位就是小肉包的老公,連忙請他進來?!肮麻T”沒打算進來,站在門邊,鼻孔里噴著酒氣。屋里微弱的燭光映著他一臉的渾濁。他打量里面的人,主要是觀察我。我嬉皮笑臉地賠小心。這時候朱海波從里角直接跨出來,他人高馬大,像個螳螂似的,拍遍口袋,連忙給“哈德門”敬煙。我簡直看呆了,那他一天來的出離憤怒又是哪門子事嘛。
“哈德門”毫不客氣地把煙打掉了。我們一看這陣勢,都有點蒙。
他斥問小肉包,你在這里干什么?給我回去!
小肉包哼了一聲,哪里用得著你來管我!
我們一聽,傻眼了,這畫風不對啊,小肉包的囂張氣焰完全壓“哈德門”一頭嘛。在我們看來,“哈德門”應該上去給她幾巴掌才是嘛,但是沒有,看“哈德門”憋屈的樣子,看樣子是被小肉包拿捏慣了,與煙酒店門口碰到的那個“哈德門”判若兩人。
小肉包說,我現(xiàn)在沒空理你,我要打牌。她朝馮禮說,你他媽的發(fā)牌啊。
馮禮說,這樣不太好。
“哈德門”走了,走之前極鄙夷地掃視了我們一眼。我們哪里還有心情玩牌,我們趕緊勸小肉包,這樣不好,你也回去吧,你老公已經(jīng)不高興了。
小肉包說,他不高興有個屁用!
我們心里又是一驚。
第二天一早,被朱海波的歌聲吵醒。朱海波有早起的習慣,他在外面吼了一嗓子,他是沙喉嚨,唱的又是搖滾,《鹿港小鎮(zhèn)》。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漁村,媽祖廟里燒香的人們。我們知道歌詞,擱別人,完全是一筆糊涂賬。馮禮沖著敞開的門說,你唱屁啊,人家還以為你在念經(jīng)作法呢!
等我出來刷牙,下面幾個老頭已經(jīng)議論紛紛,其中有一個老頭說得特別起勁,他指著我們說,倷犯關滴雷!我心里一驚。朱海波跟我說,他說我們闖禍了,昨天夜里有一對夫妻因為我們吵得不可開交。然后老頭又說他家老婆怎么潑辣,把她男人的臉也撓破了。我們聽得出來,這大致就是小肉包回去之后發(fā)生的一場家庭戰(zhàn)爭。我感覺非常不妙,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菩薩保佑,但愿上午有船,讓我們早點拍屁股走人。
不管有船沒船,我們總要做好離開的準備。這方面朱海波有經(jīng)驗,他說我們到海邊去候著,交通船不來,萬一有漁船要趕回沈家門也說不定,我們可以搭他的船走。我和馮禮深以為然,連忙打點行李。吃罷早飯,朱海波跟老板娘說,我們還是把賬結(jié)了吧,如果沒有船的話,我們再回來。老板娘笑了,她的笑容里的隱秘部分為我們所未知。不出所料,老板娘果然春風滿面地狠敲了我們一筆竹杠,然后優(yōu)雅地告訴我們,這頓早餐算我送你們的。我們認栽,萬一沒船,還得乖乖回來不是。
在離開之前,我們檢查了所有可能遺漏的地方,我提醒馮禮,尤其不要把你的名片落下。他總是在要記點什么又找不到紙的情況下,把名片當便箋。馮禮哦哦。好了,我們走了,一路下來,都有人側(cè)目相送,一邊細聲議論,他們很奇怪,今天不是沒船嗎?
我們經(jīng)過一口水井,在那里遇到了三妹。事情壞就壞在這個地方。
三妹正在洗衣服。她跟我們打招呼,她說,你們這就走啦,今天不是沒船嗎?
朱海波說,我們?nèi)タ纯?,可能有漁船要去沈家門也說不定。
三妹哦一聲,仿佛若有所思。我們也顧不上那么多,匆匆與她道別。
當時我們完全蒙在鼓里,實際上三妹一聽有去沈家門的船,立刻扔下洗衣盆,跑去跟另外兩位通風報信?;ɑㄕf她剛有了身孕,不肯走——這似乎跟我前面的猜測是一致的。三妹和小肉包連忙預備現(xiàn)金和衣物,準備行動。她們的慌張,引起了婆家的警覺,她們很快被家人控制。然后,那兩個男人猛虎下山,找我們的麻煩來了。
我們沒有問到船,問了幾個船主,都愛搭不理。他們也不去沈家門。看上去風也不是很大,但海面已經(jīng)有點蕩漾的意思了。我們至少要等到十一點以后,才能知道那艘鐵殼船最后來不來。我們知道船不會來,但時間還沒有到,在它成為一個巨大的事實之前,我們還懷有一絲希望。我們?nèi)齻€人聚坐在一塊大礁石上發(fā)呆,全然不知兇險的來臨。
身后有人在叫我們,他就是昨天在海邊見過的那個“水烏龜”。我們在他手里買過三斤貽貝。他雖然是個跛子,但長期在深海采集野生貽貝的生涯讓他臂力過人,他很魁梧。他問我們,你們是不是要去沈家門?我們說是的是的。他的話聽上去有點含混不清,似乎還摻和著我們所未知的危險情緒。這都是事后的結(jié)論,當時我們完全沒有警覺。他每天開著船出去采集貽貝,我們知道他有船,他要捎我們?nèi)ド蚣议T,開心都來不及?!八疄觚敗睋]手道,你們跟我來吧。我們聞之大悅,連忙上岸?!八疄觚敗苯形覀兏?,卻不再回頭看我們一眼,他走路很沖,甩著他那條病腿,勾著腦袋在前面晃。馮禮跟在最前面,朱海波次之,我落在最后。朱海波把他的從水塔村撿來的寶貝舵輪給落在礁石上了,我又過去替他撿回來。我在后面叫他,你他媽的把你自己的東西拿去!他回頭看看我,并沒有明白我在說什么。他太迫切了,他個子太高,走起路來有點晃,衣袂飛揚。
“水烏龜”走到一個地方停住了,那個地方是碼頭附近的一片開闊地。有幾個人站在那里。我看到了“哈德門”,心想壞了?!八疄觚敗惫室獍盐覀円侥莻€地方。這時候他回過頭來,臉上布著奇怪的笑,他已經(jīng)拉開決斗的架勢,眼睛里面閃著兇光。他說,你們?yōu)槭裁匆兆呶业睦掀牛狂R廄島人都習慣吼著說話,隔這么遠的路我也聽得到。是的,他說的是拐。你為什么要拐走我的老婆?馮禮連忙擺手,說沒有的事,完全誤會了。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幾個勾拳已經(jīng)把他打翻在地,血流出來了,墨鏡也碎了。可憐的馮禮趴在那里檢查自己的相機,這是他最擔心的事情。這時候,他的相機突然從他手里飛走了,它被踢到海里去了,它先是落在礁石上,反彈起來,化成許多碎片,在海里激起一點小小浪花??梢韵胂篑T禮內(nèi)心的絕望。然后是他的帆布包,我看見一個漂亮的弧度,帆布包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率先掉下來的是他心愛的瑞士軍刀,我看到許多名片,在空中飛舞,洋洋灑灑。馮禮從地上撿到一張自己的名片,他大概想把這張名片塞給“水烏龜”,讓他看看,我是一名記者,不是他們想象的壞人。還沒有等馮禮站穩(wěn),他又受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襲擊,這個人就是“哈德門”,飛起一腳把馮禮踢翻,嘴里還罵了一句,倷阿麻卵泡!
眼前的場景把我嚇壞了,當時我只有一個信念,我們不能還手,至死不能還手。我看見朱海波大力甩著他的牛仔包,迎上前去,我叫他的名字,我心里在想不要,不要??!他只是憑他的血脈僨張,炫耀他實際上并不擁有的戰(zhàn)斗力。我們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他們長期戶外作業(yè),比我們強壯太多。此時,“水烏龜”和“哈德門”扔下馮禮,窮兇極惡地向朱海波撲來,找死?。 八疄觚敗币话殉哆^朱海波的衣領,沖著他的臉就是一拳。朱海波猛然搖晃了一下,他沒有倒下,他踉蹌著退到山邊,“哈德門”大吼著,橫著腦袋向他胸口猛烈撞去,我看到朱海波像橡皮人一樣彈跳了一下,血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來?!八疄觚敗庇职阉嗷厝?,把他掄起來再往地上甩。在他的重擊下,朱海波像一件在風中凌亂的衣服,終于不支,飄落在地。“水烏龜”仍然沒有放過他,揪著他的腳脖子在極粗糲的礫石路面拖過去,我在心里發(fā)出陣陣哀嘆,哎呀,這可是夢特嬌,一千多塊錢的夢特嬌啊。朱海波沒有想到,他在三妹那里得到的點滴幻想,卻要在“水烏龜”那里加倍償還?!八疄觚敗睂Υ肆巳缰刚疲鲜车睦L聲繪色猶在耳畔,他要置朱海波于死地。朱海波已經(jīng)被打得求饒了,他跪下了,阿舅,饒了我吧阿舅。這個可憐的兄弟,他的父親在他童年的時候就死了,他的所有的親戚都來自母親那邊。一聲接一聲的“阿舅”,讓“水烏龜”像一個勝利者一樣笑了。你在叫我什么,他奇怪地笑了起來。
當時,我有過逃跑的念頭。我早早丟掉了朱海波撿來的那個舵輪,我不想激怒本地人。哪怕他們?nèi)釉诘厣系臇|西,也不歸外人所有,它跟我們沒有關系。我把我的包也扔在路邊,那里邊還有半塊面包。我希望回頭還能找到它。我不知道朱海波的望遠鏡還在不在,幾乎所有像樣的代表城市文明的東西都被他們拋到海里去了。我的腿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后撤退,我已經(jīng)朝著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這只是我的想象。前來助陣的“水烏龜”從后面鎖住了我的脖子,我動彈不得。“哈德門”早已切斷我的退路,兩只小眼睛挑釁地看著我,他骯臟地笑了,怎么聽說你是老師?呸!他往我臉上吐了一口痰,這個動作格局小了。我這才看到,他的那張臉,昨天晚上被小肉包給撓得兇啊。我知道,他連殺我的心都有,他用膝蓋猛烈地撞擊我的下腹,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向我襲來,劇烈的疼痛讓我睜不開眼睛,世界如此迷蒙。這個時候,馮禮好像已經(jīng)遠離剛才的位置,他抱著自己的大腿,坐在路邊,看著海,完全忽略他身后正在如火如荼展開的毆打。他認輸了,他再也無法顧及斯文和臉面,哪怕我被打死,他也不會回頭看我一眼。他不會,他是來旅行的,是來欣賞海天風光的,這正是他現(xiàn)在正在做的,很好。朱海波在另外一頭,他還跪在地上,終于慢慢地半趴在地上,雙肩一聳一聳的。他在那里哭。
我這邊,兩個男人一邊一個抓著我的胳膊,渾身上下不停地擊打。他們一邊打我,一邊跟我控訴,說我們?nèi)绾喂匆麄兊睦掀?。我一直在辯解,不是的,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們什么也沒有干?!肮麻T”說,你還想抵賴!我笑了,我告訴自己盡量保持輕松,保持最后的一點可憐的尊嚴,被打倒了再試著站起來。我像傻子一樣微笑,我可以逃跑,但我絕不求饒,這不是我的性格。我一直保持微笑,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只能以笑來證明自己的無辜和清白?,F(xiàn)在想起來,那個場面格外滑稽。我沒有還手,我流血了,衣服也破了。在這個過程中,馮禮和朱海波一直在現(xiàn)場,朱海波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坐在近旁的一塊石墩上,以同樣的姿勢,看著空蕩蕩的海平面發(fā)呆。他們都跟沒事人似的,他們不能顧及我,也未必能顧及自己的內(nèi)心。我們一敗涂地。
現(xiàn)場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馬廄島上的人迅速向這里聚集,他們同仇敵愾,紛紛插嘴指責我們。一個剛趕到的老頭,在聽了人們似是而非的議論之后,大喊著,格是要打,打伊煞啦!我能夠理解“哈德門”和“水烏龜”的仇恨,但我不明白,那些熟悉的面孔,為什么全都站在了我們的對立面,至少是可怕的沉默和壁上觀。還有那個長著兔子臉的男人。
人群突然躁動起來,“哈德門”可能被我的笑容刺激到了,他從近處的一艘漁船上拿來一把太平斧??吹竭@把斧子,他邪魅地笑了,我看到他舉著斧子向我奔來,看到陽光在斧刃上的閃爍,它像一個慢鏡頭。我在危險面前已經(jīng)力不從心,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起風了,風吹拂著我的衣服碎片,我反而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我沒能等來那艘鐵殼船,就要在此永別人間,好吧,就這樣吧。這時,聽到有人怪吼了一聲,此人正是“兔子”,他非常有效地調(diào)動了現(xiàn)場,幾個人撲上來抱住了“哈德門”,“水烏龜”反過來奪下了他手里的斧子。
現(xiàn)場鴉雀無聲。
我一直處于半眩暈的狀態(tài)?,F(xiàn)場的人相繼散去,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以同樣的姿態(tài)面對大海。只不過我在他們的后面,我們之間的關系是等邊三角形。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好像一說話就會撕破最后的遮羞布,就權(quán)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鐵殼船沒有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結(jié)局,我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過了很久,來了一個陌生男人,他過來跟我說,他的船到沈家門去,問我們?nèi)ゲ蝗?。如果去,跟我來好了。他說罷自己走了,也沒有顧及我們是否跟得上來。
我在想,哪怕他也要打我們一頓,我們也會跟他去的。我們沒有選擇。我沖前面一左一右那兩個人的背影,試著哎了一聲,他們遲疑地回過頭來,我指著遠去的那個人說,沈家門。馮禮一股腦兒爬起來就跟他去了。朱海波也還好。我是被打得最慘的,我連爬起來都費勁。他倆似乎已經(jīng)把我撇開,他們是把我遺忘了嗎?他們雖然挨了打,但體力似乎得到了恢復,看上去還是蠻敏捷的,馮禮甚至奔跑起來了,他太害怕留在這里了。我也害怕,我還坐在地上,我在想,哇,他們居然把我落下,也不顧及我,但我馬上為自己這種怨婦般的情緒感到可恥,這不應該是我的風格。我慢慢調(diào)動自己的胳膊和腿,我也想敏捷來著,但是我的身體背叛了我,我的腿像鉛一樣沉重,我是拖著走過去的。那個人的船在很遠的地方,要從礁石群上蹚過去,這對我來說尤其困難。我從岸上慢慢地摸索下去,我的腿已經(jīng)抖得非常厲害,擱平常極輕松的一跳,現(xiàn)在卻如登天。這個時候,我想起我扔在路邊的那個包了,我已經(jīng)不可能再去把它找回來,于是我默立在那里,在心里緬懷了一下。我流淚了。過完礁石,還要過船,那些漁船都是一排排橫向挨著的,你要一條船一條船地踏過去,才能最終到達最外面的那條船。我看到馮禮在船上跨越騰挪,身手不凡的樣子。朱海波多少還是有點問題,他突然停在那里,他發(fā)覺不對,好像還有另外一個人,謝天謝地,他總算想起了我,他叫住了前面的馮禮,兩個人過來攙扶我。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馬廄島的海水真是干凈,我記得我在船上摔了一跤,我扒著船幫吐了幾口血,血在水里洇開,像極盛開的薔薇。
他們在甲板上抽煙,衣衫獵獵,海風吹亂他們的頭發(fā),吹亮他們手中的煙頭。我一個人縮在船艙里,懷著劫后余生的破心情。船艙極低矮,里面是榻榻米式座位,僅允許坐躺——為的是不遮擋后面掌舵人的視線,能夠巡視到船頭和海面的情況。船艙里,前有通向甲板的木移門,后壁有小窗,看得見機艙和帶寮棚的駕駛臺,以及追著白花花海浪的船屁股。
馬廄島終于遠離我們的視線,它作為一個越來越小的點,消融在一片蒼茫之中。
船上一共有八個人。我們?nèi)齻€,船主和伙計各一,還有兩個搭便船的女人——她們交頭接耳,并一直毫不掩飾地打量我們——我不知道她們在看什么,我們即便是被她們的鄉(xiāng)黨打得死去活來,也不值得這么不依不饒地觀察啊。另外還有一個人,他就是“兔子”。他剛才看到我們,臉上閃過一絲痞笑。對,是痞笑。剛才,馮禮從皺巴巴的僅剩小半包的煙殼里,拔出一支給他,有點巴結(jié)的意思。也許這時候他已經(jīng)明白,“兔子”的身份不一般?!巴米印苯舆^煙,不停地在自己的拇指蓋上敲了又敲。他并不打算搭理我們。他對我們的遭遇了如指掌,似乎也很好地調(diào)控了現(xiàn)場節(jié)奏。他在太平斧的環(huán)節(jié)上,及時按下了暫停鍵。不知道為什么,我不喜歡這個人,我總能在他身上看到若隱若現(xiàn)的權(quán)力的影子。
風大,大家紛紛進到這個低矮而局促的空間里。我注意到,“兔子”進來的時候,兩個女人主動為他騰出了空隙。他后來從船主的柜子里翻出兩根香蕉,他掰下來一根,慢條斯理地剝開來吃。他還要移開小門板,告訴在船頭打電話的船主,你的香蕉快要爛掉了。他不光要為自己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還要讓香蕉的實際擁有人感覺到,他吃掉香蕉是一件多么及時而正確的事情。我看到船艙一角高懸的佛龕。我在想,那兩根香蕉,船主一定是用來供觀音菩薩的。但他很快又吃掉了第二根香蕉。他再度移開那個小門板,將香蕉皮扔了出去,我看見沒扔多遠的香蕉皮,有一塊貼在船幫上,由風在那里撩撥。
船主姓顧,他在幾個島之間來回跑,收購當?shù)佤~貨,然后到沈家門賣掉。我不太明白,他為什么要急吼吼地回趟沈家門。他正在跟沈家門那邊打電話,我聽了大概,總是跟他的行當有關。這是我們幾天來第一次看到手機。朱海波死盯著那只嶄新的諾基亞手機,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船主打完電話進來,他移開后窗板,跟他的伙計交代了幾句,然后挨著我坐下。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我看你們也都是蠻老實的,他們可能是誤會了。如果你們還手呢,我也不會管你們——他雖然還是站在馬廄島人的立場上跟我們說話,但我們已然如沐春風。他說,最終決定帶你們幾個走,還是我家那位替你們說了好話。我們這才恍然,原來他就是我們未曾謀面的旅店男主人,我想到黑暗里從門后面伸出來的那只手,那天夜里他給我遞過兩根半截的蠟燭。我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說實話,他若不把我們捎回去,最后的結(jié)局真的很難說,我們死在那里都有可能。
船主跟我們聊起貴州女的有關情況,他說,一般來說,娶貴州女做老婆的,都是生活里各方面都比較弱的男人。他們好不容易有了老婆,肯定是百依百順,一句嗆聲也不敢有。
這時,那兩個女的插話了,她們是說給我們聽的:倷弗曉得,貴州女人多少潑辣啦,阿里個男人吃得消。她們簡直是在控訴:哎呀呀,倷弗曉得啊,男人像菩薩一樣供著伊拉,麻將隨便搓,鈔票隨便花,伊拉還不心滿意足,還要往外面奔啦。
我聽著有點蒙,不知道她們秉持什么樣的立場,明明就是羨慕嫉妒恨。
船主笑了。他說,他們在老婆那里敗下陣來,心里憋著一股氣,打打你們幾個城里后生剛剛好。船主說,幸虧啦,他們兩個都有殘疾,“哈德門”從桅桿上摔下來過,右手落下毛病,否則,你們早就被打死了。這時,朱海波翻了一下身,我以為他聽不下去,要來一番闊論,結(jié)果他只是白了那船主一眼。
“兔子”正在玩船主的手機。
船主說,你別玩了,我的手機快沒電了。
說著船主就出去了,“兔子”都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我看船主對他一點辦法沒有,從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無奈和忍讓。
“兔子”在玩貪吃蛇,引我手癢。那是一款永遠無法通關的游戲,就算不吃到自身和障壁,最終也會因為吃太飽而撐滿那個小小的手機屏幕。朱海波聽到貪吃蛇的音樂,臉上有了驚喜,他被激活了。他要比人家高一頭,張望著要去看人家手里的手機屏幕,被人家惡毒地掃了一眼。馮禮笑死。他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件救生衣,早早給自己穿上了。他已經(jīng)積累了經(jīng)驗。后來我們?nèi)齻€人偎擁而睡,我們又餓又困,我扔掉的那只包里還有半塊面包,我這樣想著,便閉上了眼睛,那只面包就在我眼前懸浮著。貪吃蛇的背景音樂,像一個小人踩在彈簧上在不停地蹦跶,又好像,在上面蹦跶的是我。
從船屁股看出去,云層越壓越低,如同海面上燃燒的烏焰。天空盡管陰郁,但天地間還彌散著異常的清亮感,不久那道神秘的光芒消失了,混沌一片。
風浪太大,我們東倒西歪,如鐘擺一樣平衡著船體的顛簸。這時候,馮禮的整張臉都蒙在一只塑料袋里,準備出貨,場面不忍細看。我也想吐,肚子里僅剩的一點東西——那只是一頓草率的早餐,老是蕩漾著要泛上來。要命的是,我還憋著一泡老尿,從早上一直積攢到現(xiàn)在。他們還在外面抽過煙,我一進來,就把自己安頓在此。此刻那點渾濁物占據(jù)的不是我的膀胱,而是我的大腦。我想到了童年,一閉眼睛,遍地都是廁所。
風力持續(xù)加大,聽得見船尾的旗桿上撲撲作響,風裹挾著雨水,尋找著每一個可能的縫隙,把門板敲得噼啪響,像是有人正在把它們一點點撬開。門已經(jīng)形同虛設,風長驅(qū)直入,還有雨,雨倒是不大,有點涼。我肚子里的那點東西正在持續(xù)發(fā)酵,企圖突破我的防線。我死憋著,一點點爬過去,下巴剛剛扣到門檻,穢物便傾巢而出。海浪嘩然,剛好沖刷了這一切。我嘗試著站起來,抓著門外的一個金屬部件,慢慢撐起來。雨水橫掃過來,我的衣服頃刻濕透,尿滴在風中飛揚,我的右腿感受到了一小股異樣的溫暖。這個時候,我感覺有一只胳膊從背后有力地抓著我腰里的皮帶,那一定是好兄弟朱海波,他怕我被風浪卷走。
大概煎熬了四個多小時,我正緊閉雙目,苦熬時光,突然有人驚呼,普陀山!女人已經(jīng)在那里跪拜了。眾人歡欣,引頸望去,前面黑乎乎似乎啥也看不見。她偏說看到了普陀山上的觀音大佛,那需要多么強大的信仰支撐,絕非我等一雙俗眼看得出來。船主說,那是普陀山旁邊的葫蘆島,哇,這聽上去跟普陀山也沒啥區(qū)別啊,也就是說,我們離沈家門漁港已是一步之遙。船艙里迅速被激活,大家重拾歡顏,紛紛尋找和整理自己的東西,我們身無別物,我在找我的鞋,我剛才撒尿時好像只穿回來一只鞋,另外一只死活找不到了,我還想著等會兒怎么上岸。這件小小的事情非常打擊我。
誰也沒有想到,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船突然沒了聲息,異乎尋常的寂靜,馬達熄火了,一顆由柴油供給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船有動力,尚有側(cè)翻的風險,船一旦失去了控制,如同豆莢之于巨浪,后果不堪設想。此時海面滔滔,只剩下我們一條孤零零的小船,任憑風浪和命運的擺布。這個時候,我腦子里描繪著沈家門的十里漁街,深刻領會到,什么叫咫尺天涯。佛龕里的一只蘋果掉了下來,有人驚叫,船艙里亂成一團,恐懼霎時在船艙里膨脹開來,死揪著每一個人的心。馮禮抱著朱海波,像嬰兒一樣把頭深深地扎在他的懷抱里。那個“兔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痛不欲生地趴在那里。船主在機艙里鉆了半天,這時候渾身油污地出來了,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我知道最后的一點可能也喪失了。最大的折磨莫過于希望的破滅和精神的無助。兩個女的朝觀音大佛的方向跪拜,其實片刻之間已是南轅北轍,船只的劇烈動蕩,很快把她們掀翻,最終和“兔子”混抱在一起,女人嘴里還念念有詞,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這時,我又聽到馮禮的尋呼機響了,這個尋呼機屁用沒有,但總是在關鍵時刻跳出來嘲諷我們。馮禮看了一下,他說,冊那娘逼。
船主來敲我們的后窗板,他伸進來一只油污的手。我手機呢,快把手機拿給我!眾人恍然,對啊,可以打電話啊?!巴米印币荒樸卤?,大家都伸手在地板上摸索的時候,“兔子”從一條毯子的皺褶里摸到了手機,好在手機有毛毯保護,沒有進水,但是,船主拿到手機后,他的臉霎時就黑了。他接手機的時候,我已經(jīng)預料到這一幕,也就是說,“兔子”玩貪吃蛇,把最后一點電都玩兒完了。但凡手機還有一格電,能讓船主打一個電話出去,我們就會有救。船主是一個溫和的人,但此刻咆哮了,他沖“兔子”咆哮道,聞西倷麻匹!“兔子”自知理虧,埋頭不響,兩個女人看上去就像在丈夫面前撒嬌一樣,對“兔子”一陣徒具形式的拳打腳踢。
葫蘆島消失了,附近的島嶼也看不到了,我們在迅速退場。
船主喊了一嗓子,像是在罵自己,他的伙計聽懂了,他的意思是要落拱。落拱指用鐵錨或重物在船頭或船尾拋推入海,把船身固定住,減少傾翻的可能。只聽一陣鐵索聲響,鐵錨跌入海中。船體一頭受力后,猛然打起轉(zhuǎn)來,船體嚴重傾斜,船主和他的伙計連忙撲地,船主還死拉著他的年輕伙計的手。在幾股力量的拉扯下,船板在咔咔地叫著,似乎隨時都有崩裂和沉沒的可能。終于,在風浪的強大作用下,鐵錨沒能拉住船只,這艘獨孤之舟如同脫韁的野馬,拖著長長的錨鏈,繼續(xù)往外海漂流。
天崩地裂的幾聲巨響,蛇形閃電剎那間把海面照得雪亮。
暴風雨更加猛烈,海浪在無盡地回旋、痙攣和咆哮,船只一次次地被海浪埋葬,然后又像巨鯨一樣從滄海橫流中升上來。巨大的落差和失重感讓我難受至死,感覺五臟六腑都在漂浮、翻騰,肚子里根本沒有東西,吐的感覺就像有一只手要從喉嚨里張牙舞爪地伸出來。船上所有的沒有固定的東西都在滾動。底艙已經(jīng)進水,機器全部泡在水里,漂滿了油污。一只從機艙里逃難出來的老鼠,酩酊大醉似的趴在窗板上,想從我們這里過路,我聽到了持續(xù)而恐怖的驚叫。我不知道,船主為什么會選擇這個時候回沈家門,他既然有勇氣作此選擇,必然勝券在握。還有我覺得,我們的壞運氣也應該到頭了吧。看來不是,是我猜錯了。此刻我的內(nèi)心并無大悲慟,肉體的折磨已然超越對生死的考量,回憶都像一場飄然的夢。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世界陷入最初的蒙昧。我聽到有人在哭泣。朱海波一如平常,這個漁民的兒子一點反應沒有。我和馮禮依偎在他的懷里,他摟著我們,撫摸著我們的腦袋。我永生記得這樣的情景。我還記得,從后窗望出去,那白花花的巨滔惡浪,也很美。
后來,我們獲救了,否則我也不會坐在這里。
我們是被別的船用鋼纜拖回沈家門漁港的。那時候,舟山還沒有跨海大橋,我們被臺風截留在當?shù)?。我們原來說好的,到了沈家門就報警,并到船主家登門致謝。這兩件事我們都沒有做,再也無人提起。我們在旅館里昏天黑地一連睡了好幾天。有幾次我都夢見自己還在那條船上,那種恐懼像種子一樣在我的心里扎下根來。我們彼此都沒怎么說話。在船上,我們還可以相擁在一起,隨著場景的變化,每個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朱海波居然一個人出去吃了碗面條。在回上海的大巴車上,坐在我旁邊的馮禮,完全像一個陌生人。
回上海不久,我們出席過一場朋友的婚禮,令我納悶的是,我們?nèi)齻€人不在一張桌子上,這令我非常地悲哀。我看到馮禮和一個盛裝女人坐在一起,并不時尷尬地回應她的搭訕。他明明看到了我,卻轉(zhuǎn)向了別處。那場婚禮簡直就是一場鬧劇,多少年過去,人們偶爾還在談論著它。沒有人知道,被終結(jié)的,還有另外三個人的友誼。那天,在隔壁的盥洗間里,我不停地在水龍頭底下洗臉,其實是想掩蓋那止不住的淚水。
我聽說,馮禮回來不久,便向報社辭職了。他后來經(jīng)商,據(jù)說做得很成功。朱海波的皮鞋化工廠倒閉后,他東干西干,給廣告公司畫過墻繪,一度開過滴滴,再后來不知所終。這件事對我的影響還是蠻大的,我很晚才結(jié)的婚,本來有一個非常好的姑娘,她簡直就是我生命里那個對的人,但她是舟山人,我最終繞不過去,我朝自己最柔軟的地方砍了一刀。我不辭而別,去了日本,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原載《收獲》2022年第6期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一擊而潰
黃立宇
這是一樁真實的事件。我陸續(xù)聽到的一些片鱗半爪,并不足以支撐我的寫作。幾年前我曾經(jīng)開過一個頭,就扔在那里了。去年初,我又把它拿起來,尋找可能的方向和推動力。在我的理解里,應該有這樣幾個東西:城市青年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從一開始發(fā)現(xiàn)外地女孩時的興奮、挑逗,到得知真相時的正義凜然,再到后面的落荒而逃,這才符合我所理解的城市青年的行為模式,當然也應該是這個小說的基本框架。
三個城市青年中,馮禮的內(nèi)斂、審慎、自私,與朱海波的簡單、奔放、富有同情心的形象形成錯位,還有李沫,他作為故事講述者的“我”,形象是偏弱的,許多時候他的立場偏重朱海波一邊,對馮禮既欣賞又持批判態(tài)度,但在最后的暴力面前,我給予了濃墨重彩的描繪,同時也表達了本人秉持的基本態(tài)度。
出于現(xiàn)實的考量,我沒有采用實際地名。文中的島嶼名稱幾乎全部挪自舟山群島版圖,所以它既是虛擬的,又是真實的。我平生走遍了舟山群島中絕大部分的島嶼,目擊了城市化進程下,邊遠海島從人煙阜盛走向荒蕪的全過程。對此,城市青年完全無感,似乎哪里都是城市的后花園,他們的游戲心態(tài)與島上漁民的生存現(xiàn)狀形成強烈反差。
暴力是整個故事的高潮部分,當?shù)厝藢﹃J入者的不解、好奇、敵意,種種陰差陽錯和無中生有,但暴力依然猝不及防。所有象征城市文明和身份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扔到海里,所謂的體面一擊而潰。馮禮挨打后的置身事外,朱海波的跪地求饒,他們不能顧及身后正在被人毆打的朋友,也未必能顧及自己的內(nèi)心。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是,平生所鄙視的懦弱與卑微,目擊者竟是兩個最要好的朋友,這種精神打擊才是毀滅性的。
海上風暴把三個年輕人之前對島嶼的溫情幻想徹底摧毀,這個二度打擊對他們來說是致命的,原有的人生觀價值觀幾乎重置,影響到他們接下來的人生選擇。那個長著一副兔子臉的戴眼鏡的男人,是整個故事中唯一帶有官方色彩的人物,在這個海上風暴中,終于讓我有了一點空間,來描寫這個意味深長的角色。這個角色是我對鄉(xiāng)村現(xiàn)狀的一個思考。
黃立宇,寫作經(jīng)年,文字散見《收獲》《上海文學》《人民文學》《花城》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一槍斃了你》,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選2021年《收獲》文學排行榜,以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選本。曾獲首屆三毛散文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獎、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現(xiàn)居浙江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