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命運被時代風(fēng)云改寫,他一生被放逐在社會邊緣處,卻不怒不哀,認(rèn)真生活。家庭是他最后的堡壘,保持整潔體面是他對抗粗糙時代的方式。直到最后,外婆得了阿爾茲海默癥,堡壘坍塌,外公的世界失去了平衡。生命比我們想象的堅韌,也比我們想象的脆弱。
獻炸彈
外公當(dāng)年是武定門小學(xué)的校長,日本鬼子轟炸南京時,一枚炸彈穿過屋頂落在了外公的辦公桌上。自然是一枚啞彈,否則也不會有后面的故事了。那啞彈將房頂砸出一個大洞,卸去了下墜之力,僅僅擊碎了一塊玻璃板,辦公桌竟然完好無損。它躺在一堆玻璃碎碴中,從屋頂?shù)钠贫刺幧淙胍皇展?,打在炸彈上,猶如舞臺追光一般。它就這么靜靜地躺在那兒,就像已經(jīng)存在了很久,原本就是在那兒的。
外公端詳多時,像是在看一件奇怪的藝術(shù)品。之后,伸手摸了一下,觸手冰涼,這多少讓他放心。外公拿起躺椅上平時睡午覺時蓋的毛毯,將其對折后平鋪在桌子上,再將炸彈搬移到毯子上。他小心翼翼有條不紊地將那玩意兒包裹好,帶著它走出辦公室。
一路暢行無阻。無論學(xué)校里還是外面的街道上都不見半個人影。大家都去躲空襲了。其二,剩下的人本已不多,很多人都已經(jīng)逃難出城。武定門小學(xué)早就停課,外公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里,也是為了站好“最后一班崗”?,F(xiàn)在,這班崗終于有了結(jié)束的可能。外公心想,將這炸彈上繳到區(qū)政府,他在南京的工作也就完成了。幸好有了這枚實實在在的炸彈,否則的話外公真不知道自己要在他的辦公室里待到什么時候……
外公自然看見了空襲后的恐怖景象,因為并不是所有的炸彈都是啞彈。房倒屋塌……他甚至看見一些不該上樹的東西上樹了,比如一件破爛焦煳的衣服掛在樹梢上,那可不是沿街的居民晾曬的衣物。然而外公并沒有看見殘肢斷手,因此稍稍安心,就像他懷里的炸彈不是熱的,是同樣的一種安心。一路走來,讓外公印象最深的還是安靜,只聽見自己釘了后掌的皮鞋走在空無一人的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聲,極富節(jié)奏和韻律。還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外公,就是懷抱炸彈的姿勢。如果抱在胸前,那就太像抱著一個嬰兒了,但炸彈顯然不是嬰兒。如若將那炸彈夾在腋下,同時手肘彎曲手掌在下面托一把,這個姿勢甚好,有一點像他平時夾著公事包。但炸彈也不是公事包,比公事包重多了,時間一長就得換一側(cè)夾住??傊?,無論怎么攜帶這枚炸彈外公都覺得別扭,一路換了很多次很多種姿勢,總算到了區(qū)政府前面。
大門緊閉,人家早已經(jīng)不辦公了。外公非常理解,但卻沒有料到,這就給他出了一道難題??粗箝T口的那兩尊在屢次空襲中毫發(fā)無損的石頭獅子,外公犯難起來。最后,他將炸彈放在了大門前面的青石條鋪成的臺階上,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轉(zhuǎn)念一想,這也太像遺棄嬰兒了吧?那毯子里裹著的如果真是一個嬰兒倒也罷了,問題在于那是一枚炸彈。你將炸彈包裹成嬰兒的形狀又放在政府門前,到底想干什么?于是外公上前一步,解開了毯子,將四個角拉平,炸彈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下了,就不會有人誤會了。
外公往回程走了幾步,想想還是覺得不妥。一枚炸彈即使沒有偽裝成嬰兒,公然放在區(qū)政府門前,也還是一個問題。還是那句話,你想干什么?這區(qū)政府本來就關(guān)門打烊了,再弄一個炸彈放在此地,誰還敢由此出入?如果市民有急事需要找政府,那該如何是好?
幸好外公帶了鋼筆,就插在他衣服前襟上面的口袋上。他取下鋼筆,拔了筆帽,開始在毯子上寫清楚事由,來龍去脈。遺憾的是外公身邊沒有帶紙,可供書寫的只有那條毯子,用鋼筆在毯子上寫字實在難為他了。外公埋頭苦干了近一小時,又描又畫,將那鋼筆甩了又甩,甩出墨水,最后還摻了一些唾沫,以拍電報的文體佐以文言,這才言簡意賅地寫清了事情的原委。外公直起腰,不無欣賞地檢查一番,又看了那黃綠色的炸彈一眼,這才似有不舍地離開了。
溫柔的土匪
逃難時母親只有六歲,從南京到重慶一路經(jīng)過了很多曲折。戰(zhàn)亂時期,再加上他們走得晚,艱難和危險自然倍增,但在母親的記憶里幾乎沒有負(fù)面內(nèi)容。她只是感到新鮮,祖國的山山水水,不同的城市、碼頭以及風(fēng)物人情。這都是因為外公外婆把她保護得很好。也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法子,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按她的話說,她是一路睡到重慶去的。很難想象外公會對著母親哼唱催眠曲,可他懷抱嬰兒的姿勢經(jīng)過懷抱炸彈的練習(xí),定然是與眾不同的。母親已不是嬰兒,卻生得弱小,體重比一枚炸彈也重不了太多。外公將母親抱在懷里,或夾在腋下(如果情況緊急),另一只手牽著外婆。母親也曾騎過驢,有一次還睡在一名腳夫挑著的籮筐里。擔(dān)子前面是他們一家的行李,后面是母親,晃晃悠悠的就像搖籃,比普通的搖籃那是舒服太多了。母親對搖籃沒有記憶,對籮筐有記憶,就是證明。
就這樣,母親睡過了千山萬水,睡過了兇險危難?!罢娴臎]什么值得一說的事?”在我的追問下,母親回憶起一次土匪搶劫。
土匪怎么來的怎么去的,母親完全不知道,只是,一睜開眼睛看見燈下外公穿著白色的內(nèi)衣、襯衫和襯褲。這在外公是從未有過的事,即使母親只有六歲,在她面前他從來都是穿戴整齊的。原來,外公的外衣外褲被土匪扒下來搶走了。坐在床沿上的外公有點愣神,發(fā)現(xiàn)母親醒了,站起來笑著說,“我們遇見土匪了?!?/p>
整個過程中母親沒有聽見任何動靜,比如土匪踹門的聲音,或者大喊,“要錢不要命,要命不要錢!”翻箱倒柜、哭泣哀求的聲音母親一概沒聽見。大概,外公的鎮(zhèn)定或者安靜感染了土匪吧,總之這是一次悄無聲息極其順溜的搶劫,一家人的行李包括外公的一身衣服都是外公拱手相讓給溫柔的土匪的。他甚至將縫在襯褲里的幾塊大洋都貢獻出來了———土匪并未發(fā)現(xiàn),但外公固執(zhí)己見,一定要給。既然是搶劫那就一定要搶得徹底,既然是被搶了,那也必須徹底,外公肯定就是這么想的。反正一個巴掌拍不響,完美的搶劫需要雙方默契的配合。我說完美,當(dāng)然是沒有傷及到無辜,母親和外婆都毫發(fā)無損。甚至他們?nèi)胱〉哪羌倚℃?zhèn)上的旅店也沒遭遇任何損失。土匪大概覺得搶了外公就已經(jīng)足夠了,收益已大大超過了他們的預(yù)估。
好人有好報。第二天,外公碰見了也住在那家旅店里的一個老鄉(xiāng),他們家住在靠里面的一間,聽聞土匪到來,又聽見呼嘯而去,由于外公的慷慨,搶劫活動并沒有進一步深入。老鄉(xiāng)一家感激不盡,于是一家的物資便兩家共用了,互相結(jié)伴前往重慶。外公穿上了老鄉(xiāng)略嫌窄小的中山裝,衣服雖然不合身,但總算遮住了里面的白襯衫,外公不覺得憋屈,反倒周身舒展開來,有模有樣地走來走去。順便說一句,外公的身高大約一米七八,在那個年代應(yīng)該算是高個子了。他的腰背始終挺得筆直,人又消瘦,絕對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終于抵達陪都,和政府接上了關(guān)系。外公被任命為歌樂山小學(xué)的校長。他找到老鄉(xiāng)還賬(一路吃用,包括那身衣服寬算后折錢),老鄉(xiāng)自然不肯收,外公也不多說,只是一趟一趟地前往拜訪。每次都會拿出手帕包裹著的幾塊大洋。錢是不露面的,手帕包袱被推來推去。外公鍥而不舍,最后老鄉(xiāng)只得就范。
禮尚往來
也有還不上的賬,這點外公比誰都清楚。這里說的不是金錢,或者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東西。這就牽扯到外公的身世了。
外公從來沒有說起過他的父母家人,只是外婆總是嘮叨,說外公是“三房官一個”?!肮佟痹谶@里是共有之意,意思是外公父親有兄弟三人,但只有一人生的是兒子,也就是外公,可見寶貝。母親說,外公讀的是師范學(xué)院,因為讀師范是公費的,不需要自己花錢。由此看來外公的出身又是很貧寒的。既寶貝又貧寒,寶貝,所以家里才會一直供他讀到大學(xué);貧寒,是讀大學(xué)也只能去讀師范。此處依稀出現(xiàn)了一位資助者的身影(讀師范自己也得有開銷)。這個資助者只能是親戚,但卻是相當(dāng)富有的親戚。
嬸嬸(母親叫她嬸嬸)一家住在城南升州路,據(jù)說當(dāng)年那一帶有一條街都是他們家的,開了兩爿銀樓、好幾家布店。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外公就會去嬸嬸家。這位嬸嬸比外公要年輕,顯然不是他讀書時直接的資助者,而是他們的后人。大概可以這樣設(shè)想:直接資助外公的是他的姑媽,姑媽嫁給了一個有錢人,發(fā)心幫助三房官一個的侄兒讀書。姑媽那一代人去世后,這家人的家長就成“嬸嬸”了。嬸嬸是他們家的女兒還是兒媳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外公去升州路就是去“嬸嬸家”。
作為一個孩子能理清這些復(fù)雜的親戚關(guān)系實屬不易,但我要說的重點并不是這些。我要說的是每回外公去嬸嬸家時的情形。他總會帶一些東西去,從不空手。這些東西不是大洋或者法幣,也不是后來的人民幣,而是水果、點心、白糖什么的。按照禮品的格式包成幾包,外公就像提溜著中藥似的提溜過去。去了之后,在嬸嬸家堂屋里的八仙桌邊的一把鑲嵌了螺鈿的椅子上坐好,將紙包往桌子上一放。外公滿臉和氣,呵呵笑著,但不說話。嬸嬸或者嬸嬸家里的人問他一點什么,外公也回答,答完以后又不說話了。就這么干坐上半個小時,外公起身告辭。
他的這一習(xí)慣應(yīng)該是早年遺留下來的。早年面對的想必是姑媽或者姑父,他們離世后外公面對的就是嬸嬸了。外公同樣的拘謹(jǐn)、恭順,雖說嬸嬸只是母親的嬸嬸,年齡比外公還小。開始時外公一個人獨自前往,后來有了母親他就會帶著母親,再后來母親有了孩子,他就會帶上哥哥或者我。帶一個小孩到嬸嬸家已經(jīng)成了慣例,絕不多帶,也絕不多坐。外公不會在嬸嬸家里吃飯,哪怕帶去的小孩要留下來和嬸嬸家的小孩一起玩耍,甚至在嬸嬸家過夜。外公本人必定按時告辭,將那些紙包留在八仙桌上。后來嬸嬸家的房子變小了,孩子們迅速長大,外公依然如此,逢年過節(jié)必去嬸嬸家,提溜著東西……
外公在自己家待客也一樣,從來沉默寡言。1949年后外公就不再擔(dān)任小學(xué)校長了,甚至也不再工作。記得有一個張爺爺,大概是外公以前的同事,隔三岔五會來家里拜望。兩人在方桌邊相對而坐,外公會給張爺爺沏茶、讓煙,但張爺爺不吸煙,兩人就這么坐上半天。張爺爺隔一陣會嘰咕幾句什么,外公點頭微笑,滿臉溫和,卻不說話。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們下盤棋,或者炒兩個小菜喝盅酒之類的,只是干坐著?!案勺笔俏液髞淼睦斫?,其實外公和張爺爺之間并沒有任何尷尬。時間一到,張爺爺起身告辭(他也有固定的時間),外公略略欠身,做出一個準(zhǔn)備相送的姿勢,張爺爺會有一個手勢,意思是“不必”。外公也不堅持,于是張爺爺便一個人出門下樓去了。外公有一個來也不迎去也不送的朋友,除了這個朋友他大概再也沒有其他的朋友。
掃廁所和貼標(biāo)語
細(xì)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小說里了。說那個炸彈的故事,因為我不在場也不可能在場,所以細(xì)節(jié)一概出自想象。講述外公率領(lǐng)一家人逃難,我也只能借助母親的視角。漸漸地,我出場了,作為主要的觀察者和敘述者責(zé)任越發(fā)重大?!拔幕蟾锩遍_始的時候,我六歲,和外公一家逃難時母親的年齡相仿,世界在我的眼前展開,更加分明和清晰……另有一點,這篇小說的目的是講述外公的一生,寫他這個人,祖孫之間雖有很多令人難忘的互動,那也只有省略……還是讓我們繼續(xù)。
外公喜歡掃地,笤帚、簸箕幾乎從不離手。我們家住在洪武路九十六號的三樓上,有兩個房間,廚房、廁所是和鄰居共用的。每天外公就掃這兩個房間以及共用的廚房、廁所。掃自己家自然沒話說,掃公共空間就另當(dāng)別論了。他不僅掃地面,還備了一把干凈的笤帚在墻上掃。干凈的笤帚和掃地的笤帚并無區(qū)別(除了“干凈”),上面綁了一根長竹竿,以便能夠到天花板和墻壁之間的犄角旮旯。外公又掃又撣(笤帚當(dāng)雞毛撣子用),還嫌不過癮,后來三樓的走廊也被他承包了。他從三樓掃到二樓,從二樓掃到一樓,通向院子里的木頭樓梯被外公掃得纖塵不染。九十六號大院里有一個公共廁所,被外公發(fā)現(xiàn),如獲至寶,從此他又開始打掃那和我們八竿子打不著從沒有使用過的公廁。一開始大家認(rèn)為外公是一個善良的老人,習(xí)慣于義務(wù)勞動,就算有誤會,也只會認(rèn)為外公是街道居委會派來的清潔工。可“文化大革命”開始,事情就沒有那么簡單了?!芭9砩呱瘛睍涣P去掃廁所,掃廁所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鄰居們看待外公的目光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母親勸說外公不要再去掃廁所,外公置若罔聞。也許,他真的剝奪了某些“走資派”掃廁所的機會,因為像模像樣的公共廁所在我們院里只有一個,而“走資派”卻有很多。這些人人微言輕,敢怒不敢言,但敵意我們還是感覺到了,母親認(rèn)為這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果不其然,別人受沖擊的標(biāo)志就是去掃廁所,而外公受沖擊“靠邊站”就是禁止他掃廁所。實際上外公也無所謂“靠邊站”,1949年以后他就退休了……
我們有必要從頭梳理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大約是這樣的:外公未經(jīng)組織指派主動去掃廁所,顯然心中有鬼;加上原本被派去掃廁所的人因掃不了廁所憤而舉報,組織上決定調(diào)查外公。這一調(diào)查果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在重慶歌樂山小學(xué)擔(dān)任校長期間,外公曾經(jīng)“集體加入”過國民黨。大概也是某種戰(zhàn)時所需吧,總之外公稀里糊涂地就入了,入之后也就忘記了?,F(xiàn)在作為歷史問題被翻了出來,對外公的懲罰就是禁止他接近一切廁所。
“那我需要方便怎么辦?”
“這我們就管不著了。弄個馬桶,在家里解決?”
“那還不是需要去廁所倒掉?”
“讓你女婿去倒,要不讓你女兒去倒?!?/p>
從居委會回家后,外公發(fā)了非常大的火。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一年級了,印象很深。忽然,沒有任何征兆,外公將一只白瓷茶杯扔在地上,茶杯碎成兩半,茶水潑了一地。與此同時,他用腳拼命地猛跺地板,嘴巴里吼叫著,“該死!該死!該死!”叫一句跺一下腳,聲勢十分驚人,我甚至覺得整個樓層都在跟著晃動。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瞬間外公就停住了,木雕似的在原地靜立了好幾分鐘。這之后外公拿來笤帚、簸箕開始收拾,完了用拖把拖了兩三遍。干這活兒他絕對拿手,也讓他越拖越平靜。
這是我平生所見的唯一的一次外公發(fā)作。
不久之后,我父母也被打倒了,加入到“走資派”的行列,但他們沒有被罰去掃廁所。父親被隔離在五七干校挨批斗。母親照常上班,“戴罪立功”??伤麄儐挝焕锏母锩⑸祥T來貼標(biāo)語了,就貼在我們家門框的兩側(cè),門頭上也貼了橫幅,就像貼春聯(lián)過年一樣。上面的字我也認(rèn)不全,什么“炮轟”“火燒”“油煎”,加上倒過來寫的我母親的名字,名字上面還打了一個大叉叉。小將們貼罷標(biāo)語,集體呼喊口號,而口號正是標(biāo)語上所寫的內(nèi)容,之后呼啦一聲揚長而去。外公并沒有因此憤怒,反倒笑容可掬,他有事情做了。
那標(biāo)語由于貼得倉促,難免不太平整,有的地方糨糊沒有刷到,邊角翹起,有的地方鼓了起來,明顯下面有氣泡。外公拿來糨糊瓶和掃墻的笤帚,缺糨糊的地方補糨糊,鼓凸之處用笤帚反復(fù)去掃,將空氣擠出。爬高上低忙了足有兩小時。最后,我們家門上的標(biāo)語就變得無比平伏,外公后退一步,欣賞起自己的勞動成果。我們?nèi)野ㄈ龢堑泥従?,都后退到走廊的欄桿邊上,欣賞不已,議論紛紛。這層樓還有其他走資派,門上也被貼了標(biāo)語,就沒有我們家貼得那么漂亮了。外公也曾想為他們把標(biāo)語弄弄平,卻遭到了痛斥,“不承你的情,你們家先改造好了再說!歷史反革命……你們家是老反革命!”
外公只好作罷。
過了一段時間,大約有半年,那些貼標(biāo)語的人又上門來了。這一次帶著鑼鼓家伙,舞著紅旗,把我們家門框上的標(biāo)語撕了下來,撕完之后又開始貼新標(biāo)語。新貼的標(biāo)語上有“光榮”“祝賀”“歡送”等字樣,外公當(dāng)場教我識讀。他不僅笑瞇瞇的,而且笑出了聲音,嘴巴都快歪到耳朵上去了。原來,我的父母被雙雙解放,接下來我們?nèi)叶紝⒐鈽s下放到蘇北農(nóng)村,革命小將前來報喜。他們沒有喊口號,而是集體跳了一段忠字舞,之后又揚長而去了。
外公拿來糨糊瓶、掃墻的笤帚,外加一把鏟煤灰的鏟子。他將門上的標(biāo)語整個兒揭了下來,因為原來的標(biāo)語撕得不夠徹底,新標(biāo)語幾乎是貼在舊標(biāo)語上的,凹凸不平的問題需要從根本上解決。外公用鏟子去鏟舊標(biāo)語,投了抹布將門框擦拭干凈,這才重新刷糨糊,小心翼翼地貼上新標(biāo)語。這一次他忙了三四個小時,天都已經(jīng)擦黑了。外公一身汗水,呵呵笑個不停,母親也不好掃了外公的興。最后實在忍不住,她對外公說,“稍微弄一下就可以啦,明天我們家就下放了,不住在這里了?!?/p>
外公也不回答,繼續(xù)干到了天完全黑透。
繼續(xù)掃地
說說我們這個家。
下放時我們家是六口人,外公、外婆、父親、母親、哥哥和我。母親是獨女,也就是說外公、外婆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母親沒有其他姊妹。因此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時是父親來了母親家,而不是母親嫁到父親家去的。我父親是所謂的“上門女婿”“倒插門”。這些事當(dāng)年我自然弄不太明白,只知道我和哥哥從不叫“外公”“外婆”,或者“姥爺”“姥姥”,而是叫他們“爺爺”“奶奶”。而我父親的父親、母親,由于住在北京,我們管他們叫“北京爺爺”“北京奶奶”。在這篇小說里,為了敘述的方便,我還是將外公、外婆稱作“外公”“外婆”吧。
下放的地方很窮。一開始我們家住在生產(chǎn)隊的牛屋里,不是形容,就是以前生產(chǎn)隊養(yǎng)牛的“公房”,泥墻草頂。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住的房子也都是泥墻草頂?shù)?,但牛屋比他們的房子還要破敗很多。好在我們家三個人帶薪,父親、母親工資照發(fā),外公也有退休金。生產(chǎn)隊給我們劃了一大塊自留地,加宅基地在內(nèi),差不多有一畝。父親帶領(lǐng)一家人栽樹、種菜、種莊稼、養(yǎng)雞,園子里不免生機盎然。我們家又有錢(現(xiàn)金),“田園生活”過得就像飛了起來。這些就先不說了。
外公比我年長整整六十歲,當(dāng)年虛齡七十。這個年紀(jì)自然不便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在自留地上忙活亦不合適。他的任務(wù)還是打掃除塵搞衛(wèi)生,手拿笤帚、簸箕,里里外外家前屋后掃個不停。由于家里現(xiàn)在不是地板,也不是水泥地,而是泥地,外公每天從屋里掃出去的土有一兩簸箕,傾倒在河邊的菜地上。時間一長,房子里的地面就凹陷下去了,一下大雨,積水就會突破門檻滲進來,水往低處流嘛。于是父親就需要挑土,或者指揮哥哥和我抬土,墊家里的地面。我們墊多少外公就會掃出去多少。母親就這一問題勸過外公很多次,“別掃啦,掃出去的土他們還會抬進來,何苦呢?”
這個道理外公也很明白,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天非掃地不可。好在他掃土出門的速度要遠(yuǎn)低于我們擔(dān)土進門的速度,一般外公要掃兩個月,我們才需要擔(dān)一回土,完全是可以應(yīng)付的。
除此之外,外公還負(fù)責(zé)擦煤油燈燈罩。
當(dāng)?shù)厝它c的燈是墨水瓶做的,只有一根絨線“燈芯”,點燃后當(dāng)真油燈如豆,直冒黑煙。我們家用的則是煤油燈,當(dāng)?shù)厝朔Q作“罩子燈”,帶一個碩大的葫蘆狀的玻璃燈罩,點上不免光芒四射。這樣的罩子燈我們家有四盞。每天傍晚,外公就會將分散在各個房間里的罩子燈收集一處,取下玻璃燈罩開始擦拭。他用擦眼鏡的絨布擦燈罩,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那塊布伸進燈罩里,左旋一下右旋一下,十分富于節(jié)奏和韻律。還會對著燈罩里面哈氣,然后再擦。燈罩擦完了他再擦煤油燈的“底座”。一切就緒后外公依次點上煤油燈,這時天已經(jīng)黑得差不多了,外公就這么坐在四盞煤油燈映出的光明中,歇息片刻。之后起身,將煤油燈分送到四間由向日葵稈隔出的土屋里。
村上的人家辦喜事,或者隊干部開會,會來我們家借煤油燈。他們管外公叫“老爹爹”,后來“罩子燈”也被他們改稱“老爹的燈”了。他們時不時地會來我們家借“老爹的燈”。
知道村上的人買不起煤油燈,外公特地“贊助”了兩盞燈送到隊上。他想的是,如此一來村上的人用燈的時候可不就方便了?但他們還是來借燈。外公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不僅買不起燈,更買不起點燈的煤油(當(dāng)?shù)厝四孔龅臒粲玫氖遣裼停?。于是外公又將送出去的燈拿了回來,灌滿煤油、擦好燈罩、剪平燈芯,以備村上人的不時之需。因此我們家的煤油燈就從四盞變成了六盞,外公四周的光明就更加耀眼了。
“奪錢”和收蛋
初來乍到,又是陌生的異鄉(xiāng),和當(dāng)?shù)厝烁愫藐P(guān)系尤其必要。父親將此稱為“聯(lián)系群眾”,鼓勵我們家人和村上的人“打成一片”。
父親的方式是參與到生產(chǎn)隊的增產(chǎn)規(guī)劃中去,每天行走在田間地頭,在一個小本子上又寫又畫(調(diào)查研究),熬夜召集隊干部探討科學(xué)種田問題。還從南京引進了良種,從縣城購買了化肥、農(nóng)藥,所需費用自然是我們家出的。母親則背著一個印有十字的藥箱,走家串戶給村上的人治病。她并非學(xué)醫(yī)出身,但有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在手,村上的人平時也不吃藥,完全沒有抗藥性,一點小病,頭疼腦熱拉肚子,幾粒藥丸下去立馬見效。這些就不說了。我要說的是外公“聯(lián)系群眾”的方式,足不出戶,而且從來被動,但卻非常有效果。外公聯(lián)系群眾的方式簡單地說,就是撒錢。
村上的人知道“老爹”好說話,隔三岔五會來找外公“奪錢”,也就是借錢,他們把借錢叫作“奪錢”。
“老爹,奪一塊錢給我用用?!?/p>
“老爹,奪三塊錢給我用用?!?/p>
每次奪的錢也不會很多,這些錢自然不會還,因此說是“奪錢”也名副其實。外公有求必應(yīng),從來沒有拒絕過,最多打一點折扣。比如對方奪三塊只給兩塊。一傳十十傳百,來我們家奪錢的社員越來越多了。母親自然又一次勸說外公(就像勸他不要那么勤地掃地一樣),道理是明擺著的:一兩個人奪錢沒問題,所有的人都來奪錢我們家又不是銀行。外公的道理同樣不好反駁:村上的人在生產(chǎn)隊上掙工分,平時沒有任何工資收入,手上沒有現(xiàn)金,不用說買不起點燈的煤油,就是去供銷社里買鹽巴也得需要錢(現(xiàn)金),而人不吃鹽又怎么行呢?
母親說,“那我們下放以前他們是怎么解決的?”
“以前,”外公極其罕見地說了很多,“他們或者帶幾個雞蛋在供銷社里賣了,換點買鹽的錢,或者,就等年底分糧食,看看有沒有結(jié)余的工分,折一點現(xiàn)金?!?/p>
“還是啊,他們總有自己解決的辦法。”
“但現(xiàn)在,他們家的雞下了蛋都往我們家送了……”
外公說的是另一件事。那會兒我們家還沒有自己養(yǎng)雞,吃的雞蛋是從村上買的,外公所付的錢遠(yuǎn)遠(yuǎn)高于供銷社的收購價,于是村上的人就主動把雞蛋送到我們家來賣了。一傳十十傳百,后來我們家門口就排起了長隊。從我們家新起的房子一直排到園子的“橋口”(進出園子的入口),婦女、孩子們挎著籃子或者用手捧著,來我們家賣雞蛋。自然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們家用蛋的需求量,外公依然照收不誤,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再后來我們自己養(yǎng)了十幾只雞,自己家的雞下的蛋自己吃,前來賣雞蛋的村民仍然絡(luò)繹不絕,外公仍然照收。他的意思是我和哥哥正在長身體,需要補充營養(yǎng),總之這雞蛋一直吃到要吐,今天我寫這段時仍然感到惡心不已。
炒雞蛋、蒸雞蛋、煎雞蛋、白煮蛋、溏心蛋、茶葉蛋、蛋花湯、蛋炒飯……我們還將大量的雞蛋腌制了,做成咸雞蛋、咸鴨蛋、松花蛋(順便說一句,后來不僅雞蛋會送到我們家,鴨蛋、鵝蛋甚至麻雀蛋也都會被送來),如此一來才有利于保存,不至于變質(zhì)發(fā)臭。當(dāng)然,最根本的解決辦法還是把這些收購來的各種蛋再拿到供銷社里去賣掉,賣的價錢自然沒有收的價錢高,但好歹也彌補了一部分損失。收購村民雞蛋的錢是外公從他的退休金里出的,將收購來的雞蛋拿到供銷社里再賣掉,讓外公不至于破產(chǎn),買蛋和賣蛋的事業(yè)能夠繼續(xù)進行下去。但外公還是負(fù)債了,有時收購了村上人的雞蛋卻付不出現(xiàn)金,只有賒賬,等待下個月他那四十幾塊錢的退休金發(fā)放。
回到奪錢的事。母親的意思是,至少奪錢和收蛋不能同時并舉。外公總算接受了。以后再有人向他奪錢,他便會說,“你家的雞有沒有下蛋?拿幾個雞蛋來?!?/p>
直到今天我始終在想一個問題,就外公的身世看,他是起于貧寒的,如此大方或者浪費的習(xí)慣是如何養(yǎng)成的呢?很可能和他是“三房官一個”有關(guān),體現(xiàn)了他“寶貝”的一面。否則真的沒法解釋。外公對錢財完全沒有概念,說沒有概念好像也不全對。對自己虧欠別人的,他總是耿耿于懷(見前文“禮尚往來”),而且,他的大方和浪費也不是花花公子式的,金錢和財富外公從不用于己身。除了嗜煙外公沒有任何惡習(xí),不賭不嫖不喝不抽(抽大煙),也不喜歡穿衣打扮(一年四季總是那套中山裝),更不愛聽個戲遛個鳥泡個澡,古董收藏什么的也和他無緣??梢哉f外公壓根兒就沒有個人愛好,如果掃地抹桌子擦燈罩不算愛好的話。他絕對是一個謎,一個大手大腳鋪張浪費的另類之謎。
憋? 功
當(dāng)?shù)厝思覜]有廁所。每家都是在自留地上埋一只糞缸,三面用玉米秸扎的籬笆圍一圈,留一面不圍,也沒有門,這面一般對著村道。人在里面大解,村道上有人經(jīng)過,好方便打招呼。
“吃過飯啦?”
“還沒呢,你吃過啦?”
“我家也沒吃。你沒吃飯來我們家吃飯。”
“不了不了,我們家的飯好了?!?/p>
這樣的所在自然不能算廁所,說是茅房還差不多。我們家的自留地上也埋了糞缸,但沒有扎籬笆,所以說連茅房也算不上,顯然不能在里面大小便。屋里就更不用說,沒有下水系統(tǒng)可供排污,于是便用上了馬桶。在馬桶里解決,然后再拎著馬桶將糞水倒進外面的糞缸里。外公終于還是在家里“上廁所”了,想起他曾經(jīng)因為此事大光其火,我覺得真是委屈他了。
好在現(xiàn)在家里(我們已經(jīng)搬進新起的“安家房”)的房子大,房間多,專門辟出了一間放馬桶。但話又說回來,我還是很少看見外公蹲馬桶。倒也不是外公拉不下面子,而是他便秘。三五天,甚至十天半個月也不見他老人家大回便。也許這便秘的毛病就是以前在南京堅持不在家上廁所給憋出來的,憋大便已成了外公的一個習(xí)慣。當(dāng)然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不需要像以前那么憋了,可習(xí)慣成自然,自然又成了一個老毛病,讓外公痛苦不已。
外公要么不蹲馬桶,如果蹲馬桶少說也得一兩個小時,甚至三四個小時。馬桶的前面拉了一塊布簾子,我們只能看見布簾下面他穿著解放鞋的腳,外公十趾抓地,解放鞋的鞋面都鼓凸起來。里面,外公不禁呻吟起來,他在用力。時間太長了,母親就會對我或者哥哥說,“去看看爺爺?!蔽覀兞瞄_布簾,只見外公臉漲得通紅以至于發(fā)紫,眼珠子都要爆出來了,模樣十分嚇人。也許外公的這副猙獰的表情是故意的,是想嚇走哥哥和我。如果外公的大便空咚一聲落進馬桶里(當(dāng)然不可能有聲音,這里擬聲表示此事非常重大),則絕對是一個喜訊,全家人于是奔走相告,當(dāng)然是在這四間房子八分自留地的范圍內(nèi)。
“爺爺大便了!”
“爸爸大便了!”
“老頭子今天大便了!”
縈繞在家里近一個月的壓抑氣氛一掃而光。外公自布簾后面走出,不免容光煥發(fā),年輕了很多,整一整他的中山裝,我仿佛又看見了當(dāng)年他當(dāng)小學(xué)校長時的派頭。
外公當(dāng)小學(xué)校長時的樣子我自然沒有見過,但想象過,就和現(xiàn)在是一個模樣吧?總之外公一身輕松,整個人都舒展開了。
但事情不可能總是這么“圓滿”,如果超過一個月外公通過自己的努力解決不了問題,那就得借助外力。因此我們家果導(dǎo)、甘油錠、開塞露以及灌腸器是常備的。果導(dǎo)和甘油錠還好辦,外公可以自己服用和操作,使用開塞露或者灌腸就必須有人幫助了。屆時外公脫下褲子,趴臥在床上任人“宰割”。外婆是家庭婦女,對藥物器械之類的玩意兒天生畏懼,剩下能幫助外公的人在我們看來最合適的就是父親了。但父親是外公的女婿,在外公看來他最不合適,他寧愿求助母親也不愿麻煩父親。但母親畢竟是女人,除非萬不得已……總之這一艱巨而光榮的任務(wù)最后就落在了哥哥和我身上,母親則在另一間房子里給予必要的指導(dǎo)(我們家房間的隔墻上面未砌)。很順利地幫外公灌完腸,他還得在床上趴一會兒,母親的聲音這時傳了過來:
“給爺爺蓋上被子,不要讓他著涼了?!?/p>
凡此種種不便,外公是能不讓人幫忙就不讓人幫忙,于是他就憋著,當(dāng)真是憋功了得。母親勸說過他很多次,說憋著對身體不好,本來沒病也會憋出毛病,灌腸實在是非常方便的。外公置若罔聞,除了使勁憋著,他還能用什么方法維持必要的自尊呢?雖說這自尊在自己家人看來十分莫名其妙。
肖像及背景
也許由于便秘怕拉不出來,外公的飯量始終很小。他從來沒有發(fā)福過,年紀(jì)大了以后體重仍然不增不減。身形高瘦,腰背筆直,外公的個子在我們家是最高的。挺拔的外公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前文說過),這衣服架子上始終套著一件中山裝。也不是什么好料子———當(dāng)年外公當(dāng)小學(xué)校長時有過呢子制服,已經(jīng)成為傳說,是暗中處理掉了,還是壓在箱子底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現(xiàn)在穿的也就是普通的藍咔嘰布做的中山裝,并且已經(jīng)很舊了,經(jīng)過多次洗滌褪色嚴(yán)重。但再家常的衣服到了外公身上都像制服或者禮服一樣,扣子扣得一個不落,包括領(lǐng)口的風(fēng)紀(jì)扣。那風(fēng)紀(jì)扣緊鎖著外公肌肉松弛的喉嚨,哪怕再熱的天氣也不解開。再冷的天氣,穿上棉襖了,外面罩的也是那件中山裝。如此一來中山裝就不可能那么平伏,外公身上鼓鼓囊囊的。在見南一隊(我們家下放的生產(chǎn)隊),外公養(yǎng)成了袖手的習(xí)慣,他就這么雙手籠在袖管里,缺了牙齒的嘴上叼著香煙。那煙灰越來越長,終于掉落下來,中山裝上便落了一些雪花似的煙灰。這大概是外公最落魄的形象吧。即便如此他仍然氣度不凡,甚至,更有氣質(zhì)了。
外公花白后來全白的頭發(fā)向后梳著,一絲不亂。頭發(fā)雖然白了,但他不掉頭發(fā),也就是說頭不禿,發(fā)量既不稀少也不過分。再加上瘦長的臉型、周正的五官,怎么看外公都像一個大人物。對了,外公戴一副圓形的黑框眼鏡,那眼鏡并非是老花鏡,而是近視眼鏡,但度數(shù)不高,鏡片并不呈現(xiàn)出厚厚的瓶底狀,里面外公的老眼分明。外公看上去倒也不像一個當(dāng)官的或者位高權(quán)重,要說像什么人,就像一個大學(xué)問家。奇怪的是,這樣一個“大學(xué)問家”,從小到大我從沒見他寫過一個字(除了記賬)??磿?,也是隨手抓過一本翻看,就像看報紙一樣。外公平時手上總是攥著一張報紙,翻過來掉過去地打量。就是“打量”這個詞,而非認(rèn)真“閱讀”。這大約算是外公的悠閑時光吧。
他從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至少我從沒聽過外公有這些方面的議論。實際上,外公任何方面的議論都很少。他很少說話,生性沉默寡言,卻一點也不會讓人感到壓抑或者沉重。外公的表情總是溫和的,牙齒缺了以后農(nóng)村又沒地方看牙,張著一張牙口不全的嘴,感覺上他一直樂呵呵的。他不關(guān)心大事情,但似乎對家庭生活很熱衷,“熱衷”一詞好像有點過了,實際上外公只是“恪盡職守”。每天外公除了掃地、擦燈罩,就是坐在“鍋屋”里的煤爐邊上的一把椅子上。其實自從我們家用了燒柴草的“大灶”以后,從南京帶來的煤爐就用不上了,但外公還是會照常生煤爐,他要在上面燒開水。水燒開后他就灌熱水瓶,六七只熱水瓶,有鐵殼的、竹殼的、塑料殼的,在鍋屋的桌子上放了一長溜。我們家的開水自然供大于求,于是外公每次灌開水的時候都要將熱水瓶里原有的開水倒掉,倒完還得把熱水瓶提起來,瓶口朝下,將里面殘留的水瀝凈。外公的理論是,里面的開水已經(jīng)不熱了,他稱之為“涼水”,“涼水”會像種子一樣,使剛灌進去的現(xiàn)開的“滾水”受到傳染很快涼掉。這番操作以后外公才會將開水灌進熱水瓶里。
他就這么坐在煤爐邊上,燒開水、倒“涼水”,再灌進滾開水,樂此不疲。順序還不能亂,所有的熱水瓶都是按灌開水的不同時間依次排列的。熱水瓶的隊伍不斷向前移動,最后灌的熱水瓶總是排在最后面的。
等待水開的時間里外公也不閑著,他開始擦鐵鍋、鋼精鍋、砂鍋以及各種鍋蓋。尤其是鋼精鍋是外公工作的重點,外公動用了去污粉、洗衣粉、煤灰、稻草、泥巴,甚至埋藏在泥巴里的當(dāng)?shù)靥赜械纳绊洌褂媚ú?、絲瓜瓤、鍋鏟、菜刀、勺子、起子以至于鑷子等工具,刮擦不住。我們家所有鍋以及臉盆都被擦拭得锃光發(fā)亮,雖說表面仍然凹凸不平。他還嫌不過癮,將冬天才能用上的銅湯壺也找來擦了一遍,銅湯壺擦得跟銅鏡似的能照見人影。只有進九以后這些銅湯壺才會被灌入開水,而灌開水時外公從來都是熱水瓶里倒的,不會直接從開水壺里倒。他預(yù)備的開水終于有了個去處了。湯壺用專門裝湯壺的布袋裝上,束緊口上的帶子再打一個活結(jié),外公將其分送到每張床上的被窩里。自然冬天以外的季節(jié)外公并不需要如此,但他仍然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搗鼓家里人晚上起夜用的痰盂。這樣的痰盂我們家共有兩只,一只是他和外婆用的,一只是我父母用的。外公照例將痰盂擦得锃亮,還得去除里面的尿堿。他去除痰盂里尿堿的方式和去除燒開水的壺的水堿的方式是一樣的,這方面外公一向善于“舉一反三”。我和哥哥人小,因此尿量也小,起夜時并不需要痰盂,一只吃水果罐頭剩下的玻璃瓶也就足夠了。哥倆分別一只那樣的玻璃瓶,由外公每天洗凈、晾干后放入我們的床下,夜里伸手一摸就能摸到,使用起來便捷之極。早晨起床后外公去各個房間里收集痰盂和玻璃瓶,將尿液悉數(shù)倒入馬桶中,再將馬桶提到外面倒進埋在地里的糞缸里。父親領(lǐng)著哥哥和我生產(chǎn)勞動,將糞缸里的糞水舀起擔(dān)入自留地上的菜地或者玉米地。糞水潑灑開去,按詩人朱慶和的話說,洋溢著一股“謙和的臭味”,而我卻看見了一小段隱約的彩虹。但還是老話說得中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總結(jié)一下。外公擦湯壺就像他擦鋼精鍋,去除尿堿就像他去除水堿。他擦尿瓶的程序和方式自然和他擦拭煤油燈罩是一模一樣的,因為都是玻璃制品。夾一塊布伸進瓶口,左旋右旋,對著里面哈氣,擦拭完畢小心翼翼地拿起,對著亮光看了又看。雖說我們起夜用的尿瓶不會自己發(fā)光,可外公沒有分別的用心是同樣的,光明而敞亮。
順便說一句,我們家的馬桶也是外公負(fù)責(zé)刷的。他每天都會來到小河邊上刷馬桶,手持一把馬桶刷左旋右轉(zhuǎn)。見南一隊相對富裕的人家也有馬桶,但倒馬桶刷馬桶的活兒一概都是婦女,“老爹”刷馬桶太不可思議了,不免引起了圍觀。村上的人站在小河對岸指指點點,外公完全無感,時間一長也就見怪不怪了。可見外公的自尊以及禁忌有他自己的邏輯,別說是當(dāng)?shù)厝?,就是我們也不能完全了解。?dāng)然,外公刷出來的馬桶絕對干凈,毫無異味,這一點所有的人都是有共識的。按村上人的說法,老爹的馬桶放在墻根底下讓太陽曬曬干,用來裝糧食都“不礙事”。
守? 望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外公的生活重心是家庭,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家庭瑣事上。為家人服務(wù),不計榮辱。雖說他嘴上沒有過這方面的表達,但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他就是這么一個人,胸?zé)o大志,也不放眼全球,一心只是撲在家里人身上。后來我長大了,有了一些知識,知道外公患有某種程度的強迫癥,但那也是一種愛家人的強迫。從愛家人開始進而擴展到愛家人以外的人,甚至于動物,具體來說就是我們家養(yǎng)的小白,一條土狗。當(dāng)然了,小白也是我們家的家庭成員。
外公有守候的習(xí)慣。哥哥去鄰近的大隊上中學(xué),我去鄰村上小學(xué),每天放學(xué),外公都會站在村道邊守候。父母去生產(chǎn)隊的大田里勞動,收工之際外公也會守,更不用說家里人去十里外的公社趕集,或者去二十里外的縣城辦事。掐好時間,估摸著我們差不多就要歸來,外公便踏上了征程。
他先是站在我們家園子的橋口上,不由自主地挪動腳步,走完整條村道后,繼而上了嚴(yán)媽河堤。那嚴(yán)媽河相對而言是一條大河(灌溉渠),有三四十米寬,主要是河堤臨高,站上去可以俯瞰一望無際的田野、村莊(我們家下放的地方地處平原)。外公身后跟著小白,外公走它也走,外公停它也停。有時候外公沒有走,小白突然啟動徑自跑到前面去,說明外公守候的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暮色蒼茫中外公看不清楚,但狗眼尖,率先看見了家人的身影。所以說小白是外公的好幫手,是他派出去的不可或缺的“偵察兵”。
迎完一個人,比如放學(xué)的我,外公并不轉(zhuǎn)身,和我一起回家,而是繼續(xù)站在原地,等待下一個。直到等來我們家最后一個回家的人,他這才掉轉(zhuǎn)方向,但也不會和那人一道走。外公有他自己的速度和節(jié)奏,慢慢地在后面尾隨我們。他似乎羞于承認(rèn)自己的行為是守候或者迎候,表現(xiàn)得就像是一次興之所至的散步,遭遇我們只是某種偶然。外公溫和地一笑,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之后,他或許繼續(xù)站在河堤上,或許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趕著”我們向我們家的房子一路而去。小白則在二者之間(外公和他迎到的人之間)來回奔跑,興奮得不行……
外公的這種守候、守望,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叫作“迎候”,完全是動態(tài)的。雖說外公走走停停,在總體趨勢卻一直在向前進,向著家人必然會出現(xiàn)的那個方向,或者他們前往的那個地點。外公連守帶看,連看帶走,不知不覺離目標(biāo)(目的地?)越來越近。有時候會非常夸張,比如我放學(xué)走出學(xué)校,抬頭一看,外公已經(jīng)站在橋口的路邊上了(鄰村的小學(xué)也在一個園子里)?;蛘吣赣H去黃集趕集,十里地外公能迎出去五六里,一半路都走過了。
母親勸外公說,“你迎不迎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會到家,何必呢?”
外公不答。母親又說,“你年紀(jì)大了,在路上摔個跟頭怎么辦?。俊?/p>
外公突然冒出來一句,“我也想去集上看看?!闭f罷,辭別母親繼續(xù)向黃集方向走去。母親在他后面打著車鈴喊,“爸,爸!都什么時間了,趕集的人早散啦!”
后來,外公守候的任務(wù)驟然減輕了。
前文說過,父親為和村上的人打成一片,領(lǐng)著他們科學(xué)種田,調(diào)查研究、開會討論,忙得不亦樂乎。這事不知怎么地被反映到上面,組織上下來人了,調(diào)查的結(jié)論是父親不老老實實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竟然企圖篡奪基層領(lǐng)導(dǎo)權(quán)。父親的黨籍因此被開除,自此以后父親就不再去生產(chǎn)隊上了,出工勞動也不參加。他足不出我們家的園子,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侍弄自己家的自留地上,所以外公就不必去守候他了。哥哥去縣城中學(xué)讀高中,住在學(xué)校里,除了周六返家的日子,外公也不需要去守。仍然需要守候的人只剩下我和母親。我每天上學(xué),母親隔三岔五地騎車去黃集(公社所在地),給“北京爺爺”寄信、拿報紙以及采購一些日用品。
一天一個隊干部來我們家捎信,說公社郵局里有我們家的包裹,讓母親去取。母親騎上她那輛二八女式飛鴿牌自行車(從南京帶下鄉(xiāng)的)就出發(fā)了。下午四點過,外公前往迎候。他走走停停,竟然走到了黃集,看見公社郵局的大瓦房了。大門緊閉,外公叩之不應(yīng),當(dāng)時天已經(jīng)黑了。無奈之下外公退至黃集街的進口,站在一棵大樹下面向著街內(nèi)守望。黃集就這么一條小街,外公沒有深入進去是怕錯過母親。這會兒黃集街上早已空無一人,只有保護領(lǐng)地的幾條野狗沖外公身后的小白發(fā)出威脅性的吠叫聲……
最后,外公還是往回走了。不過他走得很慢,比去黃集的時候慢了很多。外公大概是這么想的,母親是騎車的,速度顯然要快于自己,走得越慢就越有可能“碰見”母親,就是說被她從后面趕上。外公雖然是往回走,但整個的知覺都集中在后背上,就像后腦勺上長了眼睛似的。在我看來,這仍然是“迎候”母親,只不過采取了某種背身的姿勢。外公的腳步向前,實際上是在“后退”,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等到母親。
外公的姿勢非常危險。年事已高、道路不平是其一;其二,對眼前的事物外公視而不見,懵懵懂懂地向前邁步(他的注意力只在身后的響動上)。那天是一個明月之夜,月光照得四下里明晃晃的,砂礓公路兩邊的小河更是明亮,外公差點沒把一條月下的小河當(dāng)成柏油馬路,一腳踩進河水里。猛然醒悟,他告訴自己,這里不是南京……好在由于速度極慢,外公總算沒有摔跤??斓郊业臅r候已是深更半夜,父親帶著我正從外公對面的方向走過來。小白一陣吠叫后,外公幾乎是跌進了父親的懷抱里———我從邊上也扶了一把。這一次,外公沒有表示他只是去散步遛彎,劈頭就問,“李華回家了嗎?”
李華是母親的名字,她沒有回家,父親領(lǐng)著我是專門去迎外公而非母親的?!盎丶以僬f吧。”父親道。
“李華回家了嗎?”外公又問。父親無奈,這才說,“她今天不回來了?!?/p>
外公就像沒有聽見,又問了一遍,“她沒有回家?”
“沒回家?!?/p>
父親話音未落,外公就掙扎著想扭轉(zhuǎn)行走的方向,意思是要返回黃集,去迎尚未歸來的母親。父親和我把他抓住了。
那是母親被隔離審查的第一天,她其實是被騙到黃集去的,郵局里壓根兒就沒有我們家的包裹。捎信的隊干部受命將母親誆騙到公社革委會自投羅網(wǎng),南京下來的專案組早就在那兒等著了??斐酝盹埖臅r候,隊干部大概覺得良心不安,自動跑到我們家報信,說明原委。父親在燈下思考,挨到九點多鐘,這才讓外婆看家,領(lǐng)著我去尋找外公了(哥哥當(dāng)時在縣城的中學(xué))。
父親并沒想過去公社革委會問個清楚。一來,革委會肯定下班了;二來,父親本身的問題尚未解決,貿(mào)然前往萬一也被扣下,家里還有老人、孩子如何是好?他不管我懂不懂,一再對我說,“要相信組織相信黨,你媽媽是清白的,誤會總會得到澄清。”其實我很懂。外公更是一個懂道理守規(guī)矩的人,當(dāng)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在父親和我的攙扶下乖乖地回家了。
“要相信組織相信黨,誤會總會得到澄清的?!备赣H對外公說。
外公嘆了一口氣,沒作任何回答。
守望二
從此以后,家里需要守候的人只剩下我一個,但外公也不去迎我了。最多,我放學(xué)歸來時他會站在我們家園子的橋口邊,是我們家園子的橋口,而不是我們學(xué)校園子的橋口。這是守候而非迎候,二者是有區(qū)別的。外公不再有散步的心情,但也有可能是因為某種迷信,外公或許會想:越是去迎接,被迎的人越是不會出現(xiàn)。還有一種可能,那天晚上去迎母親外公走了太多的路,身體消耗太大,他已經(jīng)沒有迎候的體力了。
二十幾天后,眼看就要過年了,針對母親的審查才告一段落。也是那個隊干部來送的信,說明天下午母親就會“來家”。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外公顯得心神不寧,他照例收集了痰盂、玻璃瓶,將夜尿倒入馬桶,去小河邊上的“碼頭”上刷馬桶。之后生煤爐燒開水,燒開水的間歇擦鋼精鍋,喂雞、喂狗……干這些的時候他不免心不在焉,比如灌熱水瓶的時候忘了去瀝熱水瓶里的殘水。中午時分,他就開始灌湯壺,并將灌好后的湯壺分送到每張床上的被窩里。之后將煤油燈收羅一處,開始擦,擦完后點上。當(dāng)時我們家的五間房子被冬天的陽光照得正亮堂,點燈完全多此一舉。外公大概想把一天的活集中到上午干完吧,因此才失去了往常的那種鎮(zhèn)定、有條不紊。
吃罷午飯,他也沒有坐在煤爐邊的椅子上手里捏著報紙腦袋下垂“迷糊”一會兒,就領(lǐng)著吃飽喝足的小白出門了。誰都知道,他這是要去迎候母親。外公終于又一次走出了我們家園子的橋口,并從橋口出發(fā)走完了整條村道,來到了嚴(yán)媽河堤上。但外公并沒有進一步往黃集方向而去。就像上面說的,他可能因為體力不支,也可能因為上次去迎母親留下了心理創(chuàng)傷——迎出去越遠(yuǎn)就越是迎不到那個要迎的人。總之外公上了嚴(yán)媽河堤就不再向前走,像根樹樁子那樣杵在那兒,時間之長,連小白都不耐煩了。它跑回我們家的園子里幾次,轉(zhuǎn)幾圈,在我們身邊繞一下,再跑回河堤上。有一次竟然真的把外公當(dāng)成一棵樹了,小白抬起后腿對著那棵樹滋尿。外公往邊上讓了一下,小白反應(yīng)過來,及時收住,狗尿才沒有滋到外公的褲腿上。這個小插曲是外公后來當(dāng)成笑話說的。外公居然說了一個笑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可見外公那天有多么高興,簡直已經(jīng)失態(tài)了。
因為放寒假了,我沒有去上學(xué)。父親交給我的任務(wù),就是一次次地跑到嚴(yán)媽河堤上看外公,然后向他匯報。他無法勸阻外公,但很擔(dān)心他,父親說,“站著比走路更需要體力,爺爺站不住的話你就扶他一把。”
我向父親報告,“爺爺還站在那里,他不要我扶?!?/p>
一小時候后又回來報告,“他還站在那里。”
如是反復(fù)幾次,直到黃昏降臨。小白就是這么一趟趟地跟著我跑回家的,然后又跑回去的。見南一隊收工的人議論紛紛,所有的人都知道母親今天“放出來”了,老爹這是在“望”李華?!八|女今天來家?!蓖夤睾虻牧?xí)慣再也無法掩飾,推托為一次散步,至此昭然于見南。我覺得外公已經(jīng)不在乎了。
天擦黑的時候母親終于回來了。當(dāng)時,看熱鬧的村民已經(jīng)回家,村上草房頂上的煙囪里冒出炊煙和火星,嚴(yán)媽河堤上只剩下一人一狗,外公眼望黃集方向,下巴頦抬起,花白的胡茬箭頭一樣指向前方。先是小白躍起,向前面的昏黑中奔去,之后,一片蒼茫里傳來了清脆的自行車的鈴鐺聲。晚霞已經(jīng)消退,西天依然很亮,河堤上灌木叢的陰影里出現(xiàn)了母親推車的身影。外公終于等到了。
他像平時那樣點點頭。母親扶著自行車停下,想說點什么,外公示意她先走。之后外公又在河堤上站了一會兒,這才轉(zhuǎn)身,慢慢地向我們家的房子走去。一切又回到了以前,外公只是散步,以散步的悠閑和節(jié)奏尾隨著母親。
外公最后一個到家。進屋時家里的六盞煤油燈點得爍亮,映出他高瘦挺拔的身影。外婆發(fā)現(xiàn)外公的衣服上沾滿了雪白的煙灰,伸出手去撣。這一撣不要緊,外婆叫了起來,“還真是雪啊,下雪了!”
全家人都舉頭向堂屋門外看去,只見漆黑的背景下無數(shù)的雪花在煤油燈燦黃的光線里狂飛亂舞。
星? 河
鄉(xiāng)下最好的季節(jié)是夏天,至少在孩子的心目中如此。放暑假了,不用再去上學(xué),尤其是晚上,可以長時間地躺在家門口的竹床上乘涼。這里地處平原,再熱的天氣也會有風(fēng),加上夜涼如水……太陽還沒有落山,晚霞滿天的時候就開始準(zhǔn)備,在門前的泥地上潑水,將老竹床從屋里搬出來。先是一家人繞那竹床而坐,把它當(dāng)成飯桌在上面吃飯,吃的是綠豆稀飯、自己家腌制的各種蛋,自然還有諸多菜肴,大多也是自己家的園子里出產(chǎn)的。飯后,將碗盞瓢盆收拾進鍋屋,用井水將竹床擦拭三遍以上,上面就可以躺人了。重點是那竹床,據(jù)說還是抗戰(zhàn)勝利后外公從重慶帶回南京的,又從南京帶到了見南。由于幾代人的皮肉摩擦,表面已是深紅一片,紅得發(fā)紫。夜幕降臨以后你并看不見竹床床面的顏色,但只要往上面一躺,就體會出它的不同凡響來了,光滑清涼不必說。這張竹床一般由我和哥哥占據(jù),父親、母親各有他們的藤椅。外婆則坐在一把吱嘎亂響的竹椅上。唯有外公從來不坐,他始終站著,是站著乘涼的。
當(dāng)我們一家放平了,降低了高度,原本就高的外公更是可以“俯瞰”我們。他就像一只牧羊犬一樣,把我們?nèi)Χㄔ谝粋€范圍內(nèi),保持在他的視線里,這樣他就放心了。他繞著我們來回走動,還好,幅度和頻率都不大,不易察覺,因此也不會引起我們的煩躁。外公只是一會兒會換一個地方站。有時外公不見了,肯定就是去園子的別處巡視了。
我們家的園子,連宅基地在內(nèi)大概有一畝,四周小河環(huán)繞,只有一個橋口通往村道。園子本身卻不在村子里,離開村子主體大約兩百來米,可謂單門獨戶,不免世外桃源。外公繞河而走,一般會走上兩到三圈,再回到房子前面。一次,外公在屋后的玉米地里看見了一個白衣人,他向那個白影走過去。外公走影子也走,一直走到了河邊上。河邊相對開闊,光線明亮了不少,但并沒有白衣人或者別的什么人。外公說他似乎聽見了落水的聲音。事情就是這樣的。
外婆一口咬定,外公碰見了落水鬼。相信唯物主義的父親、母親自然嗤之以鼻,堅決不信。他們讓外公再說具體一些,外公笑笑,就什么都不說了。再后來,我們家菜地上種的冬瓜被人偷了,估算了一下,被偷的冬瓜加起來有兩百多斤。外婆就不說水鬼了,只說家里進了賊。兩件事雖然都發(fā)生在夏夜里,但并不是同一年的夏天,二者相距可能有一兩年。有一年外公碰見了白衣人,另一年大致相同的時間我們家的冬瓜被偷了。外婆硬是要把兩件事放在一起,說成一個穿了白衣服的賊偷了我們家的冬瓜,然后跳進河里游走了。
除了我很不服氣,我們家沒有人和外婆爭辯。相反,父母為我們家冬瓜被偷的事似乎非常高興。我們家的冬瓜被偷了,而且是兩百多斤,只能說明我們家的園子出產(chǎn)豐富,值得一偷。對外公巡視園子的活動,他們不再勸阻,不再說,“爸爸,你休息一下吧,黑咕隆咚的,河邊太危險了”。
父親特地用斧頭和柴刀加工了一根樹棍,讓我塞給外公。再加上有小白跟隨,我們家的園子也就這么大,萬一有什么情況也來得及救援。外公的巡視于是便“合法”化了。
但外公的目的不是看守財物,而是看守人。我們家的人都待在園子里,所以外公才會巡視園子的。更多的時候,他也不巡視園子,就這么站著,看著我們乘涼。三伏天氣,雖說鄉(xiāng)下的夏夜清涼,但也不至于穿得那么整齊不是?外公仍然穿著中山裝,長衣長褲,風(fēng)紀(jì)扣一直扣到喉嚨口。由于里面沒有棉衣和襯衣,夜風(fēng)自袖管褲筒里自由出入,看上去外公更像一副衣服架子了。他就這么如獵獵旗幟一般地站著,不對,如旗桿一般地站著,呈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剪影。四下里一片漆黑,我平躺在竹床上,眼望上方浩瀚的星空銀河。父親正指指點點,將他有限的天文知識傳授給我。
“那是牛郎,銀河那邊是織女……那兒是北斗七星。把那幾顆很亮的星星連起來看,像不像一把勺子啊……”
當(dāng)時我的眼睛已經(jīng)近視,但沒有戴眼鏡,因此星河如一片光亮的霧氣一般鋪展在我的眼前、上面。星河看累了,我想休息一下,驀然瞥見邊上的外公,看見他高瘦的側(cè)影。外公張著一張因年老而肌肉松弛的嘴,缺了門牙的凹陷處正在翕動。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在我幻覺中那燦爛如霧的星河仿佛出自他老年的口腔。越是這么看這么想,我就越是覺得是這么回事。外公呼吸星空的壯景就這么留在了我心里。
看電視
我們家在見南一隊生活了四年,后來搬到了黃集(公社),再后來搬到了縣城。我是從縣城中學(xué)考入外地大學(xué)的。我上大學(xué)以后,我們家也從下放的蘇北落實政策回了南京,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就是我父親因病去世了。父親去世時五十歲不到,我剛滿十八,到了法定的成年年紀(jì),就好像因此父親才放心地走了……因為這篇小說是寫外公的,這些就不說了。
我們家沒有搬回洪武路九十六號,房子早就分配給了別人??紤]到我們家的具體情況,組織上分了一套更大的公寓房給父親。那房子父親甚至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溘然而逝……我也沒有見過那房子,寒假回家來到一棟陌生的樓前,敲門進屋。當(dāng)然,里面的人我再熟悉不過,只是父親已經(jīng)被高掛在墻上了,鏡框是黑色的,絲綢做的白花還沒有取掉。父親透過明亮的玻璃對我微微而笑,很欣慰的樣子……
哥哥也從外地回來了,他也考進了大學(xué),但和我不在同一個城市。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還不是后來成為中國人劃時代新民俗的“春晚”,可算作春晚的前身:電視直播一伙電影和相聲界演員聯(lián)歡。我們家的電視很小,十四英寸黑白索尼,即使是這樣的電視也不是家家都有,還是母親準(zhǔn)備迎接父親病愈后回家咬牙買下的。早早吃罷年夜飯,收拾掉碗筷,就像看電影那樣熄滅了房子里所有的燈,黑白光影在我們的臉上晃動。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瞪大眼睛,動不動就笑成了一朵花。那會兒大家的笑點都很低,情緒起伏和節(jié)奏與電視里表演的人完全一致。外公也不例外,他沒有獨自站著,或是到處巡視,厚實的墻壁正包裹著一家人呢。而且,看電視以前他已經(jīng)檢查了門戶,關(guān)門鎖窗,拉上了窗簾。
總之外公看得很投入,以至于都有點忘乎所以。大概因為老眼昏花了,他盡量湊近電視,張著一張缺了牙齒的嘴一直在呵呵而笑。這時,我們聽見外婆說了一句話,“看看你爸哦,人恨不得都要鉆進去了!”
這話她是對母親說的,但我們都聽見了。外公是否聽見了,我不得而知。但外公似乎收斂了一些,不再湊得那么近了。過了一會兒,由于表演實在“精彩”,他不知不覺又恢復(fù)到剛才的姿勢?!肮??!蓖夤谷恍Τ隽寺曇簟?/p>
“老都老了,連臉都不要了?!蓖馄耪f,“你要管管你爸爸……”
反正外公看電視,外婆看的一直是他。一開始母親大概認(rèn)為不搭理外婆,這件事就可以糊弄過去。但母親越是不理外婆,外婆就越生氣,從氣外公看電視到氣母親不管外公,任憑他胡作非為……最后母親無奈,只好說,“媽,你這是干嗎呀,爸爸難得高興一次?!?/p>
“你要管管他!”
如此一來就把事情挑明了。外婆不是不滿外公看電視,而是不滿他看電視里的女人。既然是電影界的聯(lián)歡,自然女演員眾多,既然是女演員,自然個個美若天仙。她們的穿著也談不上暴露(時代所限),但至少也是“花枝招展”的……當(dāng)我醒悟到這一層再去看外公,他人已經(jīng)不見了。外公去了廚房,坐在椅子上燒開水(等水燒開),然后將開水灌進熱水瓶和湯壺。
外婆一方面得了老年癡呆癥———據(jù)母親說她懷疑外公正是這個原因,一方面語言能力卻變得尤其發(fā)達,有話從不直說。外婆不說外公對女演員垂涎三尺,只說他看電視“人恨不得都要鉆進去了”,而且她不直接對外公說,一定要通過第三者,也就是母親,“你要管管你爸爸。”
母親向我和哥哥抱怨,“奶奶老年癡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币簿褪钦f她無端懷疑外公有段時間了。一次外婆竟然交代母親道,“把你的錢包放放好,不要讓你爸找到?!蹦赣H莫名其妙,問她是什么意思?外婆說,“你爸會把錢給那些壞女人?!?/p>
更可怕的是,外婆找母親說這些的時候,外公就在場,她不是私下里悄悄對母親說的,而是當(dāng)著外公的面。很可能外婆就是要當(dāng)著外公的面,她就是要說給外公聽的,如果外公不在她十有八九就不說了。外婆把“轉(zhuǎn)彎抹角”“指桑罵槐”“聲東擊西”發(fā)揮到了一個新的境界。我和哥哥很關(guān)心外公的反應(yīng),他老人家肯定氣壞了吧?母親說,外公毫無反應(yīng),依然抄著雙手,腰背挺得筆直,異常鎮(zhèn)定地站在房間里,聽著母女倆在談?wù)撚嘘P(guān)自己的事,就像她們說的是另一個人。
“你想到哪里去了?”母親說,“爸爸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嗎?”
“把你的錢放放好,不要讓你爸看見……”
“爸爸”是另一個人,“你爸”也是另一個人。外公完全聽而不聞,置身事外,最多他會獨自走開,拿上笤帚、簸箕去掃外面單元的樓梯了。
外? 婆
外婆是我們家唯一沒有讀過書的人,當(dāng)年她嫁給外公自然是媒妁之言。這也證明了外公出身貧寒,娶了一個不識字的女人。但外婆并非是典型的傳統(tǒng)婦女,和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基本不沾邊。外婆一向喜歡使“小性兒”,這大概也是外公“慣”的。最讓外婆得意的事,是他們逃難到重慶期間,她管過一陣子學(xué)校的伙食團,每天外婆會領(lǐng)著學(xué)校里的伙計去菜場買菜。外婆不認(rèn)識字,但十六兩一斤的秤桿還是認(rèn)得的。說起那會兒,外婆不免眉飛色舞?!靶£杺?,紅皮鞋,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咔嗒咔嗒的,所有的人都叫我‘校長太太……”從小我就聽外婆這么說,說了十幾年,眼前不禁會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外婆的五短身材上裹著一件旗袍,肩扛一把油紙傘,腳踩高跟紅皮鞋,領(lǐng)著或者跟著一個在廚房里干雜活的當(dāng)?shù)厝耍袚u過市。有這么去買菜的嗎?但無論如何,這是外婆人生的高光時刻。
外公和外婆之間很少有交流。外婆越是人老話就越多,苕得厲害,外公哼哼兩聲,表示聽見了,最多也就如此了。外公從不會主動找外婆說什么,哪怕是家庭瑣事。當(dāng)然,這絕非是外公針對外婆的冷暴力,外公天生寡言,對誰都一樣。自然兩人話不投機也是肯定的。我的意思是,即使外公不說話,你也能感覺到他對外婆嘮叨的內(nèi)容沒有興趣,甚至?xí)鹨欢ǔ潭炔灰撞煊X的煩躁。正因為這樣他才會整天掃個不停,或者去擦鋼精鍋的。
然而外公、外婆始終都睡在一張床上。
下放以前在洪武路,他們睡在一張大床上。下放后到了泥墻草頂?shù)耐练孔永铮麄冞€是睡在一張大床上。后來搬回南京入住新居,他們?nèi)匀凰谝粡埓蟠采?。甚至床也還是那張床,木框上繃著棕繃。床已老舊,棕繃松弛,兜著老兩口,他倆越挨越近,但再近也是兩個被筒。自然是睡在一頭的。只要一躺下,外公的姿勢就保持不變,筆直地仰臥著,腦袋歪向床的外側(cè)(背對外婆那面)。后來我總算明白了,睡在一起是一種習(xí)慣,也是規(guī)矩,并不表示他們相親相愛。如果不睡在同一張床上,估計外公外婆都會睡不著覺。
外公這輩子只有外婆這一個女人,外婆這輩子肯定也只有外公這一個男人,因為自從結(jié)婚后,他們就從來沒有分床睡過。由此一來(我的思路更深入一步),睡在一張床上就不僅是習(xí)慣或者規(guī)矩了,不僅是可有可無的“儀式”,而是——怎么說呢,那是一種命運,對外公來說,則是一種命運的懲罰。
杖朝之年
寒假結(jié)束,我和哥哥返回了各自的學(xué)校。后來發(fā)生的事我們是聽母親轉(zhuǎn)述的。
一天早上,外公外婆的房間里發(fā)出激烈的爭吵聲,母親趕緊披衣下床,奔了過去。推門進去后母親看見了如下景象:昏暗之中,外公坐在床上,一面叫喊一面正在捶打外婆,“該死!該死!該死!”———這不禁讓我想起“文革”期間外公從居委會歸來的那一幕。外婆將頭埋在被子里,根本看不見她人,實際上外公只是在捶打被子。
因為聽見了聲音,知道母親進來了,外婆這才撩開被頭,喊道,“殺人啦,你爸爸殺人啦!”喊完之后又迅速地拉上被子。這邊外公繼續(xù)喊“該死”,同時噗噗地捶打不已,那頭外婆時不時地撩開一下被子,喊上一句“殺人”,兩個人就像在做游戲一樣。母親又氣又恨,說道,“你們能不能不要鬧了,還嫌我們家的事情不夠多?。俊狈路鹗窃诮逃?xùn)兩個不懂事的小孩。
她沒有分辨是非曲直,腔調(diào)里不無厭煩,不過卻有奇效,外公突然就不打了,也不再喊“該死”,只是坐在床上喘息。外公邊喘氣邊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母親反應(yīng)過來,那是外公在哭。母親不知如何是好,就帶上房門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間。這之后就只剩下了外婆一個人的聲音,她肯定已經(jīng)完全從被子里出來了?!翱城У兜?,臉比城墻拐彎還厚……母狗還沒翹尾巴,你就往上撲啊……”罵不絕口。
母親沒有再次推門進去制止,因為不知道如何制止。好在外婆的謾罵聲隔著兩道門傳過來,遠(yuǎn)沒有外公“該死!該死!”那樣的聲勢。
再后來發(fā)生的事,母親也不在場,我只能憑借對外公的了解加以想象。
在外婆的咒罵聲中,外公開始穿衣服。一件一件地全穿好了,低下頭系上了解放鞋的鞋帶,扣上中山裝的風(fēng)紀(jì)扣,這才打開了床頭柜。在床頭柜其中一格的最里面,放有殺滅蟑螂臭蟲的敵敵畏,還是我們家從見南一隊帶回南京的。這類危險品被用于清潔衛(wèi)生,自然是外公掌管的,也因此他把敵敵畏放到了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保險的地方。其間外公去了一趟廚房,拿來一只干凈的小碗,他用裝敵敵畏的盒子里自帶的小砂輪在一支玻璃瓶的瓶頸上輕輕劃了一圈,將一根筷子倒過來猛地一敲,瓶頸就斷開了。外公一連敲了兩支,將藥液倒入那只白瓷小碗里,瀝干凈(就像他每次灌開水的時候瀝凈熱水瓶里的殘水一樣)。藥液深褐,氣味撲鼻難聞,在碗底只聚集了一點點,外公看了一下,之后一飲而盡。干完這一切,外公用隔夜茶漱了一下口,咽下去。收拾了剩下的敵敵畏,放回到床頭柜的最里面,再拿來笤帚,掃去地上的碎玻璃,將用過的小砂輪也丟進了簸箕中,和碎玻璃一起倒入廚房的垃圾桶里。對了,他肯定還洗了那只碗,在水龍頭下沖洗了七八遍,以防洗得不干凈會有藥物殘留傷害到家人。
外公有條不紊地干著這些的時候,母親在自己的房間里又睡下了。她聽著外婆的謾罵,聽到外公弄出的這些響動。平時我們家也是外公第一個起床的,因此外間的響動令母親安心,況且現(xiàn)在外婆已經(jīng)不罵了。母親心里想,他們的爭吵已經(jīng)結(jié)束,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軌道上,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爭吵過呢……直到外婆再一次叫喊起來,“老頭子要死啦!你爸爸尋死啦!”母親從昏沉苦澀的意識中再次被驚醒過來。
外公被救護車送到醫(yī)院搶救。除了催吐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灌腸。自始至終外公都很清醒,他顯然已經(jīng)后悔,因此十分配合醫(yī)生。醫(yī)院灌腸和我們在家里給外公灌腸完全不同,設(shè)備、方式不同,灌進去的液體也不一樣(在家里只是肥皂水),而且量極大,外公的肚子眼看著就鼓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就有了便意。母親攙扶著外公去了廁所,因為是男廁所,外公堅決不讓母親扶進去。他撐著墻進去以后,母親就在門口等著,一邊注意聽里面的動靜。外公拉得那叫痛快,絕對酣暢淋漓,站在門外的母親聽得清清楚楚。想起外公常年便秘的毛病,母親肯定感到了一絲寬慰。這以后又過了半天,廁所里就再也沒有任何響動了。母親喊,“爸爸,爸爸,你沒事吧?”外公也不回答,只有越來越濃烈的氨水氣味源源不斷地傳出來……等母親奔進廁所,外公已經(jīng)沒氣了,跌倒在糞溝里,嘴巴里甚至都灌進了糞水。潔癖一生的外公就這么死在屎尿中了。
“至少,”后來母親對我們說,“爺爺最后總算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次,如果挺過來那就好了……”
為了能讓我們安心讀書,母親沒有及時通知我和哥哥。暑假歸來,前往我們的“新家”我已經(jīng)熟門熟路,但家里還是有了某種變化,父親的遺像旁邊掛上了外公的遺像。同樣是黑色的鏡框,上面裝飾著絲綢做的白花,母親紅著眼睛從頭道來外公去世的前因后果。她已經(jīng)平靜下來,可在講述中仍免不了哽咽。母親講述時也沒有背著外婆,后者已經(jīng)徹底老年癡呆了,始終在一邊打岔,自顧自地嘟囔著。
“你爸怎么還不回家啊,這都多長時間了,玩也玩夠了?!彼f,“有本事你娶來家啊,二房、三房也不嫌多……”
母親無奈地看著外婆,淚光中似有怨恨。
我對外婆說,“爺爺是你害死的,你是殺害爺爺?shù)膬词郑 ?/p>
外婆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盯著我,那被白內(nèi)障蒙住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猾,也許還有恐懼。她暫時住了口,然后又說了起來,“你爸狠心啊,拿了你的錢就不著家了,丟下我們娘兒倆跑走了,外面這炸得不成猴子耳朵……”
“我是誰?”哥哥問外婆,這會兒外婆已經(jīng)完全不認(rèn)識我們兄弟了。
“我是警察?!备绺缯f,“你們家是怎么回事啊,兩個老人家只剩下了一個?”
“我哪曉得……”
“不管曉不曉得,你需要跟我們?nèi)ヅ沙鏊惶恕!蔽艺f。
外婆徹底沉默下來,同時挪往她和外公的房間。她動作麻利地躺上床去,拉過被子蒙住了頭,那床被子開始索索抖動。
“你們能不能不要鬧了,還嫌我們家的事情不夠多啊?”母親對我和哥哥說。
我總覺得這房子里還有一個人,抄著雙手背對我們站在窗前,腰背挺直,氣宇不凡。此人就這么站在那兒,完全置身于事外,就像他生前一樣。
后? 記
我寫小說至今有三十多年。在我的一些作品中始終有一個老人的形象,都是以我外公為原型的。這些作品包括長篇《扎根》,此外還有幾個短篇(《描紅練習(xí)》《于八十歲自殺》《團圓》等等)。但我總覺得需要為外公“單獨”“集中”“全面”地寫一篇東西,于是便有了這個小中篇。
這篇小說依然是以我外公為原型,但肯定不是外公的傳記。我的意思是它仍然是小說筆法,免不了情節(jié)的虛構(gòu)以及即興編造。再有一點,寫作這個小中篇時,我甚至沒有參考以前的舊作,每一個字每一細(xì)節(jié)我都是重新寫的。如果說是抄襲,那“抄襲”的也是我心目中外公的音容笑貌,并非任何小說或者文本。我甚至也沒有抄襲自己。
一切都源于寫出一個人(外公)的執(zhí)念,源于二十年后(寫作《扎根》等作品至少是二十年前)我六十歲時站在這一時間點上對外公的一種“即時性”理解以及感懷。說這些算是一個注腳,也是后記。
原載《鐘山》2022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 貟淑紅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我的“創(chuàng)作談”
韓? 東
小說作為故事的載體是永恒的,因為我們永遠(yuǎn)需要故事。與此同時,小說又是一種以文字的方式敘述的故事。為強調(diào)或者凸顯這種文字性,我們貶低故事,比如將能指和所指對立起來,以為抑制所指便能獲得能指的獨立和光輝燦爛。不幸的是,在某些情形下我們成功了。這就使得排斥小說的故事性成為一種新時尚。似乎只存在兩類小說,一種是文學(xué)的,一種,僅僅是故事,等而下之的故事。
實際上,在小說中,故事并不只是故事,它還具有某種根本性的結(jié)構(gòu)作用。小說是依靠關(guān)系成立的,而關(guān)系直接體現(xiàn)為因果。我們可以反對俗套的因果關(guān)系,但卻無法否認(rèn)因果本身。情節(jié)并非由印象而是由因果構(gòu)成,靜止的印象放入到時間之流中即顯現(xiàn)為因果,一種變化和流動。
人類生活正是在時間中展開的,并且變動不居。故事即人類生活的模型,是我們?yōu)槔斫馍疃圃斐鰜淼摹⒅v述出來的。我不說它是表演出來的,因為,生活本身實際上就是一場連綿不絕的表演。而我們所謂的表演(影視、戲?。┎贿^是“素材”的再次剪輯。從這一角度說,小說亦是對人類生活的裁剪、編輯,而人類生活本身不過是“素材”而已。
故事即裁剪或者剪輯,它的要點并不像有些人說的,是虛構(gòu)。虛構(gòu)與否實際上是一個偽問題。一旦經(jīng)過敘述,所有的“真實”都體現(xiàn)為虛構(gòu),因為不可能照搬生活(只有全部的生活才等于所謂的生活),唯有裁剪、取舍,制造一種有限時間內(nèi)的構(gòu)造,這樣的構(gòu)造不可能等于“真實”。我想說的是,虛構(gòu)是虛構(gòu),回憶也是虛構(gòu),更有甚者,被講述的歷史甚至新聞報道也是虛構(gòu)。虛構(gòu)實際上就是一種修辭手段,凡經(jīng)敘述者無不會碰上這樣的手段。虛構(gòu)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
現(xiàn)實主義建立在一種虛假的對立關(guān)系上。一方面它認(rèn)為有所謂與虛構(gòu)對立的現(xiàn)實或者真實,一方面又竭力模仿這種“真實”。所謂細(xì)節(jié)和邏輯完全真實,只是此事從未發(fā)生??瓷先ゾ拖褚环N玄奧的魔術(shù)?,F(xiàn)實主義即是以魔術(shù)的方式惑人的技巧,無論效果有多轟動,它都是一種方術(shù),而非藝術(shù)。
說了很多,等于什么都沒說。我這里所寫,不過是一種理論化的自我辯解。小說于我而言不過是創(chuàng)建嶄新的因果關(guān)系,取材于現(xiàn)實而絕非現(xiàn)實主義。此外,讓虛構(gòu)的神話見鬼去吧。
韓東,1961年生,新時期文學(xué)以來的重要作家,寫詩和小說,業(yè)余做編輯和導(dǎo)演。著有詩集、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及思想隨筆集五十本。獲多種、多項文學(xué)及其他獎勵。2022年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