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巍
古代世界的跨文化交往是不是“全球”的?對于這個問題,學者們向來有不少分歧。一部分人會疑問:古代連美洲都沒發(fā)現(xiàn),半個地球也叫“全球”嗎?但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全球”并不意味著要真正覆蓋整個地球,它更強調的是在廣大地域上構建密切聯(lián)系的“全球性”或者“世界體系”。至于“全球性”從什么時候開始萌芽,追溯起來那就更是眾說紛紜了。有說已有1 萬年歷史的,有說從青銅時代開始的,也有說從地理大發(fā)現(xiàn)才有的。不過比較公認的是,所謂“密切聯(lián)系”,就不能只是從海邊撿到漂流瓶,或者極個別遠方浪游者留下的域外奇談這樣偶然出現(xiàn)的事件,而應當以穩(wěn)定持續(xù)、規(guī)模龐大的經濟來往為基礎。絲綢之路之所以能作為“世界體系”的代稱,正在于絲綢除作為名貴紡織原料外,還能借扮演貨幣角色具有相當社會保有量和穩(wěn)定需求。有往就有來,馬就是長期大量輸入中國的商品。歷史上有“絹馬貿易”“茶馬之路”等名稱,可以說,馬匹與絲綢、茶葉、瓷器等中國外銷物資共同構成了絲綢之路的一體兩面,而與馬相關的知識也在世界范圍內積累和傳播。
良馬之路
青銅時代以來,馬在中國社會中發(fā)揮的作用日益顯著。相傳從夏代起,中央就設置專門畜養(yǎng)管理馬匹的官員,此后綿延不絕。然而,盡管中原王朝多擁有若干馬匹產地,但多用作馱畜,建立精銳騎兵所需良種馬仍極度缺乏。因此,漢武帝在得知中亞大宛國(今費爾干納盆地一帶)出產汗血寶馬后,才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取得這項戰(zhàn)略資源。漢代以后,逐漸發(fā)展出中原王朝以絹、茶等換取周邊游牧政權良馬的實物貿易。由于絲綢之路入口多實質受控于游牧政權,它們渴望壟斷絲綢貿易獲取暴利,往往竭力擴大賣馬數量,唐宋時期朝廷每年購入馬匹常可達數萬匹。
人為造成的馬匹流動當然不是中國與周邊民族之間特有的現(xiàn)象。騎馬發(fā)源于廣袤的歐亞草原,在這里游牧的民族與周邊地域的互動都有可能引發(fā)馬的交換。馬的交易又不僅限于歐亞草原。例如公元前17 世紀入侵古埃及的??怂魉谷舜偈构虐<俺霈F(xiàn)騎兵和戰(zhàn)車,并在隨后一段時間里以戰(zhàn)車制造技術聞名。古埃及的馬場位于他們更南的庫什,也就是今天的蘇丹一帶,這里出產的馬匹在尼羅河三角洲東北部受馴。公元前8 世紀時,古埃及馬匹大量進入近東,來組成軍事強國亞述的戰(zhàn)車部隊。在此時前后,斯基泰人逐步從歐亞草原向黑海乃至多瑙河流域進攻,他們的精湛騎術給古希臘人帶來深刻印象。后來古希臘人在黑海周邊建立殖民地,從那里獲得斯基泰人的馬匹。從那時起,馬就與奴隸被分別視作不會說話或會說話的財產,一匹馬與受過教育的奴隸的價格相當。
到中世紀,中國還不算對外來馬匹最依賴的區(qū)域。馬,以及與之相關的裝備和知識都更晚傳入南亞。印度中南部實在稱不上養(yǎng)馬的好地方,可從12 世紀末開始,這里德里蘇丹國的王公們又依賴于騎兵,盡管在《帝國時代》等電腦游戲中它更以戰(zhàn)象出名。曾途經這里的馬可·波羅記載道:“此州之人無論用何方法皆不能養(yǎng)馬,屢試皆然。”只能花費大量財富從波斯和阿拉伯半島各地購買馬匹,每年購入約萬匹。為什么需要每年買馬呢?因為印度養(yǎng)馬的環(huán)境和技術都很惡劣。印度南北各地的馬匹通過海路或陸路輸入,在途中就有驚人損失。國內缺乏給馬釘蹄鐵的匠人,販馬者又貪圖利潤,封鎖蹄鐵等技術。除蹄鐵外,4 世紀初已在中國出現(xiàn)的馬鐙也到這時才傳入印度。
由此可見,自約三千年前,良馬之路就已在世界不同地方先后出現(xiàn),成為跨國貿易中的重要一環(huán)。馬在產地、馴養(yǎng)地和使用地之間流動,所經路途比起香料、木材、藥物、寶石等更高端奢侈的商品要近,它意味著財富從農耕地區(qū)向牧區(qū)的回流,同時也是牧民操控絲綢之路資源的體現(xiàn)。
伯樂常有
相傳伯樂原名孫陽,是春秋時人,以善于相馬流芳千載,后世更成為善于識別人才者的代稱。由于先秦時期馬政已相當完善,《周禮》稱其首要任務就是辨別“六馬之屬”,即種馬、戎馬、齊馬、道馬、田馬和駑馬。前五種馬都是良馬,適于奔馳于不同道路,最后一種為劣馬。不晚于漢代已出現(xiàn)《相馬經》一類著作,說明當時人們已系統(tǒng)總結了辨馬經驗。最早的帛書《相馬經》出土于馬王堆三號漢墓,全文5 200 余字,從頭、眼、四肢等部位的形貌識別良馬與駑馬,前者又分國馬、國寶、天下馬和絕塵等級別。該書作者通過外觀可以深入內部,看出馬飲食消化方面的情況。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中保存的一部分《相馬經》,與馬王堆帛書有近似之處,還進一步把五官和五臟相聯(lián)系,發(fā)展出相馬五臟法。這并不意味著馬體解剖學的發(fā)展,而是應用于中醫(yī)的五行觀念在牲畜上的推廣應用。
如果說春秋戰(zhàn)國到秦漢是中國養(yǎng)馬學蓬勃發(fā)展的時期,在歐亞大陸另一端同時期的古希臘和古羅馬也不遑多讓。公元前4 世紀到公元4 世紀之間出現(xiàn)的亞里士多德、阿里安和老普林尼等人的動物學論述,瓦羅、科魯邁拉等人的農學著作,以及佩拉格尼烏斯的獸醫(yī)學著作中都對馬進行了詳細描述。其內容既包含畜養(yǎng)馬所需的馬的繁殖與飼養(yǎng)知識,又包含根據牙齒確定馬年齡的方法——后者對買賣時識破無良馬販的騙術尤為重要。古印度最早的養(yǎng)馬學著作為《沙利霍特拉全書》,成于約公元前3 世紀。該書記載了馬的解剖、生理、疾病與外科手術等項目,此外還有辨認馬年齡的知識。從章節(jié)結構看,該書與古希臘著作或存在隱秘聯(lián)系。
古希臘、羅馬時期的養(yǎng)馬學知識,特別是關于馬匹的解剖生理學知識隨著翻譯運動而為阿拉伯畜牧學所繼承。伊斯蘭先知穆罕默德喜愛純種馬,阿拉伯地區(qū)諸多王公貴族認為好馬必為純種馬,相馬的主要任務是辨別出馬匹是否擁有高貴出身。宮廷獸醫(yī)執(zhí)行此項任務主要有兩條依據。其一是對阿拉伯馬、納吉德馬、埃及馬各純種馬特征和世系的描述,但其中多有訛誤和易于混淆之處。第二則是根據馬匹的外在特征,如個頭、身材比例、毛色、標記等辨認其血統(tǒng)。純種馬體能耐力必須充沛,在呼吸速度、面部和鼻孔的寬度、頸部的長度、頸部和肩部底部的強度、大腿骨和盆骨的大小、蹄子的強度和牢固程度等方面也有很高要求。15 世紀埃及獸醫(yī)阿布·伯克指出純種馬體型應諧和,他還總結了不少應予以避免的不良特征,這與中國相馬經在選材中首先淘汰“三羸五駑”的做法類似。除外貌等靜態(tài)特征外,不少阿拉伯獸醫(yī)都論述了檢查馬匹起身、行走、慢跑、疾馳等運動姿態(tài)的方法,從而為阿拉伯文化區(qū)域相馬術的發(fā)展作出獨特貢獻。
縱觀幾種古代文化流傳或出土的相馬術,它們顯然是良馬之路對動物學知識持續(xù)刺激的產物。在知識內容上,不同文化相馬知識存在不少重合之處。但在主旨和題材取舍上,各地相馬術又隨著馬在本土文化中所具含義而不同,如中國相馬術宗旨為充實騎兵而選拔善于奔跑的“千里馬”。古希臘相馬術重在年齒判別,這和馬多用作力畜有關。阿拉伯相馬術多崇尚純種馬,這更多來自上流階層裝點門面的需要??梢哉f古代世界各地的相馬術由良馬之路串起,反映著不同經濟形態(tài)下知識發(fā)展的交叉融合,又折射出馬作為戰(zhàn)略資源的重要價值。